陳義芝：招搖山行（二首）

招搖山行（二首）

歌哭

起初我是不妒的

我既是男孩也是女孩

在河中身為鴛鴦

在陸地身為鳳凰

在夢裡以三顆頭三雙翅膀

飛翔

聽見嬰兒的聲音那是狐

聽見老人的聲音那是鹿

聽見詈罵的聲音那是貍

聽見呻吟的聲音那是禺

俯瞰山谷有丹沙如粟

仰望山巔雲煙似歌謠

我還不能辨識的山谷雲煙啊

只覺是一條條龍的身體

群山都在行拜祀之禮

起初我是不懼的

我捏過蟻蠶拍過青蠅

追打一條花蛇掏空一窩鳥蛋

無情如鴟哀傷如鳧

慾望似蜉蝣淺海的紫螺

我唱的歌無人會意

竟以哭字作我的歌名

2015年8月20日

流人

連夜的大雨

殺光全村的雄雞

聽不到任何一聲雞啼

天色也傻愣地忘了透光

惟見天火，鞭擊着一扇扇窗玻璃

右手披掛悶雷我在夢裡尿急

左手披掛電光我裸露身體

偽裝成人形的鬼魅一次次

欺身向河堤，用滾動的

雷刀鑿出缺口

黎明微吐時大水突來

回身奔跑，我腳擋不住激流

回身呼喊，我嘴摀不住驚雷

醒在夢中的我急速下沉

仰看破堤把水引上了天

神祇已漂離祂棄守的家

雞鴨飛上樹梢，豬狗沉入河底

水行五百里化成流沙

剩三兩停泊的舢舨像墳塚

是尚未坍塌的磚屋

三日後大水退去，三日後瘟疫又來

趁夜我回到漫汗的夢裡尋找

沉埋淤泥的大缸，涉身

死海般堆積腐葉的木麻黃森林

聽風濤在四野低吼

低吼日，低吼夜

低吼着生者也低吼着死者

然而戰鬥的年代畢竟過去了

橫溢的河流漸漸就序

雄雞開始啼明

2015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