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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榮:[真情對話]——李昂訪談錄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2月號總第372期

子欄目:真情對話

作者名:李浩榮

訪問及整理:李浩榮

訪問日期:2015年5月7日

 

○:李浩榮 □:李 昂

 

2015年4、5月間,台灣著名作家李昂,應香港浸會大學之邀,擔任國際作家工作坊之「駐校作家」。駐校期間,李昂參與公開講座、小說創作坊等,向大專師生、本地作家和大眾讀者分享寫作經驗,推廣創作。

 

○:您出身自文學世家,大姊施淑是著名的文學評論家,二姊施叔青的三部曲小說更享譽文壇,跟家庭教育有關嗎?

 

□:家父並非高級的知識分子,小時候他家窮,只能進私塾,去跟老先生唸四書五經。家父非常重視教育,我家六兄弟姊妹,每一位他都會送去歐美讀書。我小時候,他便會以台灣話教我背唐詩,在家裡,我還能讀到各式各樣的書籍,包括童話,所以,我覺得培養作家,最好從小給他看童話。

 

○:在美國奧立崗大學唸完戲劇碩士以後,您回到台灣,充滿了對社會的關懷,這份抱負還在嗎?

 

□:沒有了,那種社會關懷需要很大的體力。年輕的時候,我花了很多精神去做政治和文化工作,捐錢、寫婦女專欄,還聚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轉介個案等。那時候,總覺得體力無窮。現在我懶躲了,只管好好地享受美食;如果你叫我去泥泊爾賑災,反而會給泥泊爾添麻煩哩。再過十年,辛苦一點的旅行我也去不動了,還是乖乖地坐我的豪華郵輪算吧。

 

○:葛浩文對《花季》給予極高的評價,這麼多年以後,您怎麼評價自己的成名作呢?《花季》的自序裡,您認為自己早期的作品,帶有「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可以再詳細分析嗎?

 

□:應該說,《花季》的藝術純度是我作品裡很高的。葛浩文偏愛我前期象徵性的作品,而不喜歡我後來的政治小說,直接的抗爭,他後來對我的小說也沒有多讀。至於自序的那段話,那是我的誤解,後來有評論家告訴我,「魔幻現實主義」對時空有着特別的處理,如跨越生死等。而我早期的小說多以「意識流」的形式去處理時空問題,算不上「魔幻現實主義」。

 

○:早期您寫的「鹿港故事」,評論家多以為呼應着鄉土文學,是嗎?

 

□:沒有。我寫鹿港系列的時候,鄉土主義還沒有興起。後來去了美國留學四年,鄉土論戰爆發,我人不在台灣,沒有參與其中。《殺夫》會被認為是鄉土主義的作品,但其實,我寫的時候,整個鄉土主義的潮流都已過去了。所以,我常常說,我永遠都是沒趕上潮流的人。

 

○:您的「鹿港故事」既對傳統社會進行了嚴厲的鞭韃,亦對受壓迫的弱者,寄予了無限的同情,您是採取一種怎樣的角度,去剖析當時的社會呢?

 

□:我所身處的時代,整個的台灣都處於一個極大的變化當中。經濟上,從農村走向工業,政治上,從戒嚴走向解嚴,婦權上,從壓抑走向解放,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你要我挖掘人性的美善,老實講,我見到的也不多。如果不顧實際,盲目撰寫光明面,則難免矯情虛偽。我沒有故意去披露黑暗,不過是如實地反映而已。

 

○:評論家常把您的《殺夫》與魯迅的《祝福》對讀研究,在您的成長過程中,能讀上魯迅嗎?也請談談您對五四文學的看法。

 

□:我少女時代的閱讀全是西方的,不包括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小說,因為當時台灣把二、三十年代的作品列為禁書。至到大學畢業,我去加拿大溫哥華才讀上了,那邊的UBC Asian Studies Library收藏了許多中國大陸的文學作品:巴金、魯迅、沈從文……我花了半年把它們統統讀了一遍,冷門的如浩然的《金光大道》也讀了。那天我跟大陸作家聊起這本書,他們都奇怪我還真的讀了,我說,當然要讀,我要看看你們文革時寫的是怎麼樣的題材。無疑,五四是一個重大的歷史進程,而台灣是如何看待五四的呢?可能我們一直在日本的統治下進行西化,而與五四的傳統隔離,那台灣的現代化會是甚麼樣子呢?這很有趣。畢竟我們成長的時候沒有讀過那一批作品,五四對台灣的影響有多大?我也可以打一個問號。雖然我的文學培養仍是與中國有關,特別是早期所讀的翻譯作品,許多都是五四時候翻譯出來,而由蔣介石帶到台灣,但那算是直接的影響嗎?民族與文化不見得全是合在一起,舉個例,台灣大概沒有人會否認自己是華人,但你問他們是不是中國人呢,很多都會答,不。

 

○:《殺夫》與《暗夜》,在尊嚴與溫飽之間拉鋸,您認為人能跳過溫飽,而追求尚高的理想嗎?

 

□:直到後來我寫「美食小說」時,回頭審視自己的創作歷程,才驚訝早期的《殺夫》經已觸及到「吃」的問題。細想下來,又覺得無甚奇怪,溫飽自古以來便是人類所面對的一大課題。最近,我到威尼斯開會,滿堂帥哥美女,有本科的,也有研究生的。我問他們,食和性,哪一項更為重要。你猜猜他們怎樣回答?性!我嚇了一跳,怎麼會這樣子。我笑問他們原因,他們可能覺得尷尬,不好意思解釋。後來我想,這群孩子能上大學,家境定是寬裕,一輩子未曾嚐過飢餓的滋味。可是,性卻不見得唾手可得,畢竟那是雙方之間的事。那天是文學院的講座,在場的女生比較多,女性要獲得性滿足,儘管在思想開放的歐洲,還是比男生困難些。當代大陸的作家(太年輕的我不敢講)寫到「性與吃」的時候,永遠覺得「吃」比「性」重要,因為他們深明飢餓是怎麼的一回事。大躍進就是石頭縫裡長不出食物來呀。中國哲學多麼厲害,告子老早就講「食、色,性也」,《國語》亦言「飽暖思淫慾」。南極冰天雪地,赤身露體,你也想不着做愛來。古老的格言,乍聽陳腐,到你真正面對難關時,才明白箇中的真諦。

 

○:對於「女性主義」,您有甚麼看法?台灣的女性啟蒙工作,現在算是完成了吧?

 

□:「女性主義」絕對是西性的。在台灣,「女性主義」不單是美國的,更結合了歐洲的理論,如西蒙波娃和三大法國理論家。這次浸會大學為我找來一群年輕的香港藝術家,把我的《路邊甘蔗眾人啃》改編成舞台劇。我跟他們交流以後,才發現台灣的「女性主義」理論比香港強多了。本以為香港擁有很多「女性主義」的專家,原來沒有。當年《殺夫》出版,喚起了許多婦女議題的爭論,我獲得了機會在《中國時報》寫了幾年的婦女專欄,後來,有一個電視婦女節目《女人女人》,我亦常獲邀去作嘉賓。藉着媒體的影響力,我有機會接觸到台灣的普羅女性。在台灣的婦女運動中,我對普羅女性的影響,應該比對精英階層還要深入。至於台灣的女性啟蒙工作,基本上已經完成了。膽敢斷定,我們台灣有着全亞洲最為平等的兩性論述。很多人期待台灣能成為亞洲第一個允許同性婚姻的地方。

 

○:您早期的小說有着濃烈的「存在主義」色彩,對於「存在主義」,您有甚麼看法呢?後來的創作為甚麼又放棄了「存在主義」的路向?

 

□:我們那個年代的台灣,受「存在主義」影響很大,如對生存意義的探討等等。當然,「存在主義」對小說創作的影響也非常的大。撇開哲學而論,「存在主義」所問的也是人生最基本的問題,我為甚麼要存在於這世界上。後來,我沒有說要放棄「存在主義」,不過沒有發展下去而已。因為「存在主義」花太多的時間要鑽研人的內心世界,而忽略了外部世界的變動。而我更願意花時間去處理更大的外部世界。若然我們探討甚麼是民主自由,便會發現,那就是一種選擇的機會。你可以選擇成為異性戀、同性戀、雙性戀,五花八門,任君選擇,這就是自由。民主社會必須給予每一個人選擇的機會,這只有資本主義社會能做到,而極權則絕不可能。所以,縱然資本主義毛病不少,但仍是目前為止,我見到最好的社會體制。

 

○:《七世姻緣之台灣/中國情人》寫及海峽兩岸,您說兩岸「如此相同卻又全然不同」,在您的眼中,兩岸究竟是以相同作為基礎,還是以相異作為前提的呢?

 

□:我的論述不一定有着科學的根據,而多靠主觀的感覺。有的政治人物會宣揚兩岸同大於異,但依據我的觀察,兩岸由於自由程度的差距,文化上也有着很大的落差。台灣跟香港容易銜接得上,而跟中國較難溝通,無法明了對方的思維模式。同是華人,同屬儒家文化圈,纍世的記憶,卻為甚麼會出現如此之大的差異呢?主要是政治制度的關係,制度影響着人性。《七世姻緣之台灣/中國情人》冀許經歷多世輪迴以後,兩岸的人事會比較相像,會有更大對話空間。

 

○:《自傳の小說》女主角謝雪紅,台共創黨領袖,一生顛沛流離,小說裡,顯然有着一系列「身份認同」的探問,但終其一生,都好像找不到答案,是嗎?

 

□:這是一個演變過程的問題,好比漩流。女性主義者講,情慾是流動的,其實,文化亦然。台灣人如果經常跑回大陸,久而久之,可能便會認同自己等於是中國人。然而,中國有沒有如此強大呢?縱然少數民族受到極大的漢化,但新彊人不少至今還認為自己是維吾爾人,藏人仍以藏族自居。台灣有句俗語:「只有唐山公,沒有唐山嬤。」當初從大陸來的只有男人,他們娶了原住的女性,由此產生了一個新民族——台灣。強權與全球化,究竟有助於保留自身的文化,或是間接在消滅本土文化呢?很難講。

 

○:讀《自傳の小說》,看到日共、蘇共、中共、台共,面貌各有不同,那是地域文化所致嗎?

 

□:謝雪紅二、三十年代所接觸到的共產主義,是一個充滿理想的共產主義,力求傳揚,普及全球,縱然他們並不曉得實際施行上會遇到甚麼樣的困難。而我們也是六十年後,蘇聯解體,才認清問題之所在。階段上論,共產主義差別不大,但在現實與理想之間,卻發生了很大的落差。所以,我強調歷史記憶的重要。風土或許有別,但遠比不上文化記憶的影響。

 

○:中國傳統小說,素有「補正史之遺」的說法,您希望自己的政治小說能發揮如此作用嗎?

 

□:我不做這樣子的類比,那是中國文人非常噁心的說法。小說是一門古老的藝術,我筆下的政治題材,如果能引起社會對時局的關注、對政客的探討,固然不錯。但我更希望自己的小說是因為創作優秀,而流傳後世。我寫小說並非為政治而服務,但雙贏亦無妨。喬治‧歐威爾的《一九八四》和《動物農莊》,獲奉為政治小說的經典,“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老大哥在看着你」,更成了金句,影射極權政府。可是,如果我達不到歐威爾那種高度的話,我仍然期望能維持小說自身的藝術水平。小說到了二十一世紀,已經成了小眾的娛樂,所帶來的影響,微乎其微。我不為大眾寫作,只為那一小眾。

 

○:您新近出版的《路邊甘蔗眾人啃》,對權力與性慾作出了深刻的探討,其中有甚麼特別的感悟嗎?

 

□:1997年,我本來已打算寫一本小說,談男人、權力與性慾之間的關係,但由於女版的《北港香爐人人插》出版後,爆發了巨大的反響,男版便只好擱置下來。後來,我意識到自己年歲漸老,體力可能不再足夠應付長篇寫作,而男版遲遲仍未下筆,倍覺惆悵。晚些我又有所開悟。《北港香爐人人插》出版時,異見分子仍未取得政權,但到了《路邊甘蔗眾人啃》動筆時,異見分子不但取得過政權,還經歷了交出政權的輪替,與早年被打壓的狀態截然不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假如從前要我寫男版,我是如何也想不出這個政黨輪替的過程,寫出來,人家也會罵我在炒作。台灣的政治發展不像一般從極權走向民主的小國,異見分子取得了政權後,沒有變成新的獨裁者,不似古巴的卡斯特羅。整個台灣的社會潮流,不容許出現新的獨裁者,反而接受了政黨輪替,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

 

○:您把《路邊甘蔗眾人啃》的第一本書,送給了「太陽花學運」領袖陳為廷,是希望他一直保持着監察政府的身份嗎?

 

□:我希望如此。「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這是必然的。雖然我沒有加入過民進黨,但過去,我曾跟民進黨有着密切的關係,若求一官半職,是不成問題的。我跟施明德一起的日子裡,多多少少介入到政治,經手的獻金不少,但撫心自問,也不可能做到完全公正不偏。也許我不會中飽私囊,但很可能會偏助文化工作。所以,我一直保持着警惕,要求自己不要捲入政治體制裡面。作為作家,我既可以寫小說,也可以監察政府。如果成了民進黨員,我就必須根據黨的路線走。然而,像龍應台,懷抱理想而跑去從政的文人,我也十分尊重。談回陳為廷,你知道他也寫小說的嗎?還拿過獎喔。「太陽花學運」期間,我曾進入立法院探望他。在論述上,陳為廷的口才比另一位領袖林飛帆好。不管以後,陳為廷走上政治舞台,還是留在幕後,當「造王者」,我都希望他能善用自己的寫作與觀察的能力。甚至日後淡出政壇,也可以把豐富的經歷寫出來。這是我贈書予他的原因。

 

○:王德威評論《北港香爐人人插》時,曾指出小說裡的影射與挑逗,隱含「秀者(showman)的算計」,不無「譁眾取寵」,勾引資本主義市場消費慾望之嫌。對此,您有甚麼回應?

 

□:說是「算計」,對我不太公平,因為我書寫得很早,那時候寫性準要被罵的,我被罵得狗血淋頭,沒有獲得甚麼好處。在台灣,我從來不屬於「政治正確」之列。前幾天,還有一個台灣人,質疑浸會大學為甚麼會把我請來。猶記三四年前,我曾自告奮勇要去台中一家中學演講,但有的老師覺得我會教壞他們的學生,不讓我去。後來他們的老師也大概覺得過意不去,找我去當他們學校徵文比賽的評審。但評審跟演講相比,所接觸到的學生數量,相差太大了。

 

○:《鴛鴦春膳》與《路邊甘蔗眾人啃》,相繼獲改編成舞台劇,你滿意嗎?

 

□:《鴛鴦春膳》在法國編成了舞台劇,可是,他們是以一種東方主義的角度去演繹的,但有人關注,我已經很高興了。最近,一群香港藝術家把《路邊甘蔗眾人啃》改編成舞台劇,原長半小時,我提議他們拉長成為一套一個半小時的完整製作。我問他們要不要加入點台灣元素,例如訪問「太陽花學運」中的青年,兩地來一場對話。《路邊甘蔗眾人啃》的舞台劇裡,有一幕非常有趣。原書裡的女人為了討好男人,一邊做愛,一邊呻吟,「受不了,我受不了」。舞台版的背景,這幕放映出習近平、建制派、馬英九等的圖像,女人受不了的變成了受不了這一群的人。我笑到不行,還提議他們加入蔣介石的畫面。

 

○:中年以後,您的小說變溫柔了許多,為甚麼呢?

 

□:年輕時的寫作力度,現在已很難維持了。但年紀大了,你關懷的焦點會不一樣,也許更富於哲學的思辯,提升至更高的人性層面。中年以後所寫的《附身》,描述一個來到鹿城的西拉雅(即平埔族)巫女憑藉其特異功能,建立山頭、解救鹿城男女的故事。當中我第一次寫到家庭與孩子的故事,那是我年輕時絕不會碰到的題材。驀然之間,我發現自己對政治的熱情正逐漸冷卻。

 

○:早年您寫過一系列的寓言,後來沒有再寫了,為甚麼呢?

 

□:很可惜喔,因為我不具備科學背景,要不然我會繼續寫下去。後來,我轉去寫鬼,寫了一本《看得見的鬼》,那是彌補自己不能寫科幻的一種方式。

 

○:D. H.勞倫斯以出色的性描寫,享譽古今,而評論界稱你為「台灣的勞倫斯」,對此您有甚麼感想?福樓拜跟勞倫斯相比,哪一位您更欣賞?

 

□:不會吧,勞倫斯寫的「性」,向來被認為充滿了男性霸權,而我的是女子之筆,他們說我像,指的應該是對「性」的刻畫程度吧。福樓拜比勞倫斯偉大多了,《包法利夫人》寫得如此的完整。

 

(訪稿經李昂修訂)

 

 

 


 


李浩榮,中學教師。曾獲青年文學獎新詩組冠軍、城大文學獎散文組冠軍、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組第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