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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潔茹:周友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2月號總第372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周潔茹

赳赳

我忘了是我先去北京還是胡赳赳先來香港了,好多年前的事情,我又沒有寫日記的習慣。

但是香港的那次我是記得太清楚了。冰逸在唐人的個展,胡赳赳說有北島,我就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去上環,北島還是我的男神。

我穿着牛仔褲和球鞋,找荷里活道找了一個鐘頭,走進唐人的那個瞬間,我還很茫,所有的人都太懂藝術了,除了我,我站在一個紀錄片作品前面,看了十分鐘完全不動的長江水,直到胡赳赳找到我。

胡赳赳好像給我解釋了冰逸的每一個作品,詩人和一半花朵一半精靈的愛人,如今我只記得馮唐的喜怒哀傷,還有擺在船頭的攝像機,滔滔江水,從重慶到南京。

冰逸之前,我們在深圳還見過,或者冰逸之後,那是我十年來第一次見人,而且是見一個比我還小的人。我們好像說了很多話,其實那是我狀態最差的一年,我從沒有那麼茫過,我在生活和寫作中間晃蕩,找不到平衡的點。那些話我也都忘了,但是我記得那間空空蕩蕩的壽司店,胡赳赳選擇的角落裡的背後要有牆的座位。

然後我就去北京了,或者胡赳赳又來了一下深圳。我們肯定一起去了誰的家,去的路上我肯定質問了他有沒有去過東莞,那個誰肯定喝大了,可是喝大了他也肯定沒有弄丟他的包包,還有還有,日料店的屏風肯定倒了下來,砸到了誰的頭。深圳的大房子,胡赳赳去了廚房,找到了最好的那支紅酒,每個人都喝到了好酒。回去的路上,月亮太圓了,我反覆地反覆地問他,我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才好呢?他說沒事的沒事的,回家吧。

然後我就去了一下北京。2008年,只有胡赳赳和興安和我說話,興安說的,控制敘述,你太揮霍了。胡赳赳說的,你需要對美好的堅定的信念。

他帶我去了798,可是我一點興趣都沒有,在他錄一個訪問的時候,我溜了出去,外面是水泥地,很多樹,搖曳多姿的樹葉,我看樹葉看到他的訪問做完,再帶我離開那兒。

第二天我又去了798,我買了一張肯尼亞小孩畫的樹給張小跳做生日禮物。只有一棵樹的兒童畫,樹幹是棕色的,樹葉是綠色的,很多樹幹,很少樹葉。木林森計劃,所有賣畫的錢都用來恢復肯尼亞的森林,徐冰說了很多話,我只記得這一句,畫的樹變成了真的樹,小孩們就會意識到,創作就能為社會做點甚麼。

一直以來,所有的畫展我都是不去的,所有的畫我也都是看不懂的。我初中時候的美術代課老師說的,同學,你畫的全是平的。我問我的同桌他是甚麼意思?同桌說老師的意思是你是個完全不會透視的小孩,你看到的一切是平的,你畫的一切就是平的。我說我怎麼會透視呢?我是X光機嗎?

我的同桌後來專業繪畫,甚至傾盡所有去中央美院學習,在成為一個很美好的家庭主婦之後,繪畫成為了她更為美好的愛好。上個星期因為我決意回來寫作,她與我斷絕了關係。她說做回一個上竄下跳的你真是太可悲了。

然後我的一個還留在加州的女朋友給我看了她的老師Marc Trujillo的一幅畫,Costco的一個轉角。這個女朋友是生物化學學士數學碩士,又決意回去學藝術。她說她生出來的那一天就知道自己是要學藝術的。我就哭了。我當然也是生出來的那一天就知道自己是要寫作的。可是我哭不是因為這些那些出生時候的理想,我只是為了那一個轉角。

我幾乎忘記了的美國的瞬間,厭煩,疲憊的週末,巨大的手推車,無邊無際的食物和未來,不快樂的過去了的但是永遠不會遺忘的時光。

六月,我為了我的隨筆書《請把我留在這時光裡》去北京。真的是隔了七年,七年才去一次的北京,這一次是雲南菜和乾鍋,還有巫昂,讓我想起來七年前的烤魚和張小跳。我們肯定一起去了一個地方,視窗肯定可以看到最亮的橋,再也沒有人喝大,忘掉自己的包包,我肯定拍了好多張阿丁的畫,巫昂的畫,豎着的,橫着的,胡赳赳肯定給潘采夫煮了一包速食麵,還有酒,每個人也都喝到了好酒。回去的路上,月亮還是很圓,兆龍飯店老到再也不會讓我害怕了。

我睜着眼睛等天亮,天還沒有亮我就去了機場,集市一樣的機場,沒有空氣也沒有網,我想的全是我再也不去北京了再也不去了。飛機快要到香港,窗外是海面與島嶼,我頭一回覺得香港才是我的家,這種感覺太嚇人了太沒有辦法了。

 

唐棣

我也忘了我是怎麼認識唐棣的。

所以廖老師問我的時候,我眼睛望着天想了一會兒。廖老師說網上認識的吧?後來他倆坐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就突然問廖老師,你倆是怎麼認識的?廖老師眼睛望着天在想,我就說,網上認識的吧。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太好玩了。

我只記得我認得唐棣的時候,他是一個寫小說的。如果不是寫小說的,我為甚麼要認得他呢。我認得所有寫小說的。後來才知道他拍短片,不過我一個都沒有看過。

我們用短信聊天,我是說那種,按住說話,跟對講機一樣。

他的聲音總是少年的,急促的,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樣,喘不過氣的那種。

說的話也和我年輕的時候一樣,無邊無際的,跳來跳去的。我一度懷疑過他和我一樣,有專注力失衡的問題,也就是注意力缺失障礙,就是多動症。我真的很討厭這些裝模作樣的詞語,就好像我有一個朋友,明明就是愛缺失,他們管他叫做示愛言語障礙症。

後來我發現他寫長篇小說,一個能夠寫長篇小說的人,就不會是多動症。

他擁有全世界最專注的專注力。

就讓我一個人留在我的多動症好了。我一直偏好於寫超短篇的小說,我也很擅長極短的敘述方式,我沒有迴避我在長篇小說上的無能和無力。誠實地說,寫長篇會殺了我。

唐棣是一個思維跳躍又寫長篇的年輕人。

我就是很喜歡和跳來跳去想事情的人說話,就好像跟我自己說話一樣。要找到跟你一個節奏的人,真是太不容易了。

寫到這兒,我發給唐棣看了一下。我說你要是不高興我就不寫了。

他說他高興。

好吧。我第一眼看到他,他就是很高興的樣子。他帶着他的電影《滿洲里來的人》過來香港參加電影節,我真是太吃驚了。一切都太突然了。他的獅子一樣的熱情和專心足夠他把他的事情都做得太快太好了。

我去太空館看了他的《滿洲里來的人》。

實際上我從來不去香港電影節,任何電影展,任何藝術展,任何書展,任何書店,大眾書局,商務印書館,旺角的二樓店,即使我已經站在銅鑼灣的蘋果店,我都不會往上一層,去到誠品。

已經是我住在香港的第七年,我跟香港以及文學藝術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也是我第一次去到太空館,最靠邊的位置,前面是一對學生情侶。

整場電影的節奏,就是我們說話的節奏,奇怪的,停不下來。

除了,血的顏色太番茄,我都要吐了。

我只問了旁邊的廖老師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為甚麼劃成三級。男主角出場了三分鐘以後,廖老師說你看,就這三分鐘,已經三級了。

我的第二個問題是廖老師你睡着了沒有。因為我前面的姑娘睡着了,她還把頭枕到她男朋友的肩膀上。我只好把頭擰到另一邊的最邊,我都快要落枕了。姑娘醒了以後,她的男朋友給她蓋了一件衣服。是的是的,整場戲,我都在觀察我前面的姑娘,還有坐我左邊的老師,睡着了沒有。

我腦子裡想的是,溫暖的屍體到底是不是屍體呢。

如果導演唐棣能夠聽得到我這樣的觀眾腦子裡想的,他會不會瘋掉。他又不能選擇他的觀眾。可是這樣的全場爆滿,要是我,就顧不得觀眾們在想甚麼了,大家都來看我的戲,我很高興。還有掌聲和有趣的問題,沒有一個人提前走掉。一切都太好了。

等待下一個訪問的間隙,我們在太空館的外面站了一會兒,還有男主角。他還挺帥的。

電影節的工作人員安排他在這個間隙再接受另一個訪問。唐棣站到了五米外,半島酒店做背景,別人的攝影機對着他,他的很大的包放在他的腳下。我看了一眼他和他的包,他都沒有帶過來一個助理替他拎着他的包。可是他的腿那麼長,攝影機應該也拍不到他腳旁邊的包。這麼想着,我就遠遠地,給他和他的包拍了一張照片。

然後我把臉轉回來,對男主角說,你快被他折磨死了吧。

男主角穿了一件閃亮亮的皮外套,銀的長項鏈,他小心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唐棣,說,還好。

然後我們一起走去藝術中心的星巴克喝了一杯咖啡。我給唐棣和廖老師照了一張合影,溫和的光,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他們的臉都很溫和。他們也都是很溫和的好人。

可是,他們的作品那麼狠。血淋淋的。

我也曾經那麼狠過,如果有人侮辱我的語言。我旁邊的男主角,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有一個小時候的朋友,就是那個說我拆解生活,用情緒支撐小說以至於人物都沒有面目的朋友,那個說我內心荒涼,自己連微信頭像都沒有的傢伙。

那一個晚上他突然發了一條朋友圈。回家的路上有風吹過,「這是滿洲里來的風啊。」其實,我沒有去過滿洲里,也不知道風來自哪裡,我只是突然覺得,這時候有滿洲里的風真好。

 

 



周潔茹,女,1976年出生於江蘇常州。1991年開始寫作並發表,1996~1998年於《鐘山》《收穫》《花城》《人民文學》等刊發表小說一百餘萬字。曾入選「當代中國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刊轉載。有長篇小說《小妖的網》,小說集《我們幹點甚麼吧》《你疼嗎》,隨筆集《天使有了慾望》等十餘部。1996年萌芽小說獎,2000年入中國作家協會。曾居美國,中斷寫作十餘年,現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