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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崇科:從被放逐到自我放逐的有心人:馬華作家冰谷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5月號總第437期

子欄目:評論

作者名:

冰谷(1940~)是馬華文壇上相當樸素而別致的存在,他出身貧苦,很早就介入割膠及園丘行當,讀書較遲,學歷也只高中畢業,但他卻熱愛文學筆耕不輟,且散淡恬適,「我向來做事沒有強求,對寫作也不例外;總覺得自己缺乏創作藝術這方面的才情,所以不曾設定甚麼寫作的目標,或者計劃。」(1)迄今為止卻是著述等身。

同時,限於大小環境,冰谷卻也經常遊走於各地:從家鄉霹靂到成年時去北馬吉打創業,間或通行西馬,再到東馬沙巴,大馬退休後還繼續到所羅門島國工作,當然也會化身遊客,前往中國、韓國等地旅遊。難能可貴的是,作為一個有心人,他都訴諸文字以感同身受的方式與讀者共用體驗,如何乃健所言,「冰谷長期受困於山野叢林,飽嚐遠離故鄉和親人的苦楚,因為將內心深處的真情實感借助文學創作抒發出來,也成為生命的必要。通過對大自然細心的觀察與描繪,冰谷的散文可說是生活體驗濃縮而成的結晶。這些閃亮的結晶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映現出熱帶雨林的光彩,也映現了冰谷笑聲融入淚影的人生。」(2)

冰谷,原名林成興,祖籍廣西容縣,出生於馬來西亞霹靂州王城瓜拉江沙(Kuala Kangsar),畢業於當地崇華中學,歷任橡膠、可可、油棕園經理。其著作有,詩集:《我們的歌》(合著)(香港藝美圖書公司,1962)、《四月.我們》(詩文合集)(香港藝美,1963)、《小城戀歌》(馬來西亞海天出版社,1966)、《西貢,呵西貢》(馬來西亞遠東出版社,1991)、《血樹》(馬來西亞大馬華文作協,1993)、《沙巴傳奇》(馬來西亞彩虹出版社,1998)、《填補.我們》(合著)(馬來西亞夢天出版社,2004)、童詩集《水蓊樹上的蝴蝶》(台灣秀威資訊科技,2010);散文集:《冰谷散文》(馬來西亞棕櫚出版社,1973;台灣增訂版《橡葉飄落的季節》,秀威資訊科技,2011)、《流霞、流霞》(馬來西亞大馬華文作協,1982)、《火山島與仙鳥》(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2005;台灣版更名《南太平洋上的明珠》,秀威資訊科技,2010)、《走進風下之鄉》(馬來西亞有人出版社,2007;台灣秀威資訊科技,2010)、《今年桂花開得特別早》(大將出版社,2009)、《歲月如歌――我的童年》(有人出版社,2011;台灣版《辜卡兵的禮物──翻閱童年》,釀出版,2015)、《陽光是母親溫暖的手》(有人出版社,2013)等。

相較而言,有關冰谷的研究相對較少,陳賢茂主編的《海外華文為文學史》(第二卷,鷺江出版社,1999)略有涉及,但主要是集中其早期書寫,王潤華的〈自我放逐熱帶雨林以後:冰谷《沙巴傳奇》解讀〉(3)就其《沙巴傳奇》展開集中論述,其他研究論文,如趙戎、陳大為、何乃健等等,往往附錄於其著作的文末或作為序言出現。在我看來,對冰谷的認知必須建立在對其長線閱讀的基礎上(單本解讀當然也重要),而事實上其書寫風格和主體意識在二十一世紀以後亦有昇華和成熟,本文將着力討論其間從被放逐(to be exiled)到自我放逐(self-exile)的轉變。

 

一    再現自我的存在感

某種角度上說,自我是冰谷作品中的核心詞彙,這裡的核心可以分成兩方面:一是主題,包含家庭等,成為冰谷不同時期創作的關鍵字,無論是詩作還是散文皆然;另一個層面則是風格,冰谷作品往往具有較強的代入感,讓讀者和作者一起介入其間,比如早期詩作的直抒胸臆(也有過於直白的缺陷)、散文表述裡的娓娓道來。

(一)聚焦自我。如果按照冰谷經歷的時間順序先後劃分,他對自我的聚焦可以分為三個時期:1 青少年書寫;2 壯中年拚搏;3 退休後記錄。

1 青少年書寫。相較而言,童年書寫反倒是冰谷相對晚近的事情,這尤其呈現在其《歲月如歌――我的童年》中。冰谷擁有一個相當貧窮、苦難的童年,但也是一個不乏童趣、擁抱自然的快樂童年,他曾經寫道,「如有可能,走入時光隧道,我想回望童年;不只回望,而是真誠地走進出生的那片荒涼,回到童年裡的天真,品嚐純樸的意境同樂趣。」(4)

冰谷的童年也偶有意外或驚喜讓人慨嘆。〈薯條和粟米粥〉敘述自己四歲前沒喝過奶粉也沒吃過香噴噴的米飯,他自己評價道,「在戰後離亂的年代,番薯和粟米伴我度過一段苦難的童年歲月,讓我不屈的生命化悲涼為力量。」(5)當然,困窘時期亦會靠山吃山,比如山豬臘肉,〈山豬臘味〉中書寫爸爸開墾新芭種稻時遭遇山豬破壞,於是以陷阱獵殺之,當然旱稻亦未種植成功,〈童夢裡的煙葉味〉寫爸爸為了開源節流種植煙草與烤煙的過程,〈虎迹傳奇〉寫大家對膠林裡出現的老虎無能為力,只好搬家躲避。

甚至也有挫折和裂痕,如〈山腳下那口井〉中提及幼時的自己失足墜井,幸虧被及時發現並獲救,而〈哭泣的飛石子〉中提及馬來少年以石子砸傷了「我」,當然也有屈辱,如〈趴地看電影〉中就提及為了省錢而趴在地上偷看卻被村長踢了三腳。

但亦苦中有樂。如〈舀水摸魚〉中縷述如何在潭水或河水中捉魚;〈打泥戰的日子〉書寫孩子們的淘氣和共同玩耍的快樂;〈寄居石窟的歲月〉寫「我」和姐姐在寄居的石窟附近的小河玩水;〈哈芝伯的果樹〉中書寫去哈芝伯家買水果的孩子們其實都是既有童趣,也有野趣。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的童年其實更多是幫大人勞作,〈禾花雀〉、〈曬穀.舂米〉是書寫母親帶我兼職種田補貼家用的過程/經歷;〈頭燈,又再亮起〉是寫自己和母親一大早起來割膠的經歷;〈我肩膀上的膠絲袋〉、〈割一桶膠給媽媽〉、〈賣樹膠那天〉寫自己如何在各項事務中發揮作用幫助持家。

2 壯中年拚搏。冰谷青年時期外出打拚,北馬吉打州是他較早的驛站,但偶爾也因為需要穿行西馬。散文集《流霞.流霞》中的第一輯頗似遊記,主要連載他搭火車從吉打美農前往彭亨勞勿的過程,文字可人,且頗有代入感,甚至為我們留下了1960~70年代沿線城鎮的歷史狀況。〈夜在雙溪蘭〉寫到此處相當祥和,沒有警局和警察。〈綠色滿山野〉中提及芭場如何利用其土地,燒芭後種旱稻存糧,而後種香蕉、橡苗,既有先後連續的收成,又顧及土地的肥沃力。

冰谷工作地點的第二個驛站是沙巴,他前去管理油棕園和可可園。而在相當精彩的〈走進風下之鄉〉中,他的矛頭不是主攻再現工作事務,而是迂迴曲折前進――書寫沙巴熱帶叢林,尤其是其間的動植物,但這也和他的工作有關,如何和原來「地主」爭奪地盤與資源。如他在〈逐漸消失的鳥獸天堂〉所言,「終於被迫與百獸禽鳥角力,日夜對峙。開拓疆域,種植稼穡,伐木翻土,是改變環境,難免的,造成破壞自然生態。世界人口大幅度增長,開發資源也是應該的。」(6)

在大馬退休後,冰谷又去所羅門島國發揮餘熱,而《火山島與仙鳥》則是有關結集。類似的,冰谷並沒有強化工作事務再現,而依然是曲線救國,除了在〈山寨,小小的地球村〉中,他提及自我的角色,以及其間的國際化特色。

3 退休後記錄。徹底退休後的冰谷生活似乎並不平淡,從其作品來看,有喜有憂:喜的一面是可以悠哉悠哉,赴中國、韓國等地旅遊,這集中在《今年桂花開得特別早》中;憂的一面是他不幸中風,與之艱難搏鬥的歷程記錄變成了《陽光是母親溫暖的手》的第三輯。

在他的遊記書寫中冰谷呈現出一種相對邊緣的比較意識,即以大馬經驗觀照中華大地,其自我除了引領讀者外,也借此得以強化。

某種意義上說,其中風書寫也是整合另一半自我的記錄,「第三輯是中風後的心路歷程,有自勵也有感嘆。」(《陽光是母親溫暖的手》,頁237)當然也是努力戰勝病魔維持個體尊嚴的記錄,但除了仔細記錄身體/心理感覺以外,冰谷其實想呈現的是永不服輸、自力更生的自我。

(二)回憶家庭。陳大為指出,「冰谷的《歲月如歌》,先天上具備了獨特的生命經歷和時代閱歷,在優越的說故事能力和嚴謹的書寫態度支援之下,遂交出一部『苦中回甘』,格外動人的自傳體散文。」(7)不必多說,這裡的自傳體其實亦包括了其家庭書寫,尤其是以父母為中心。當然也可以包括其他親友,如妹妹,〈兩顆橡籽〉(1963)書寫「我」和妹妹都選擇了割膠這個園丘工作,作者有一個相當有趣的比喻,「我覺得,我們就像兩隻啄木鳥,為了三餐,天天握緊膠刀,不停地敲叩那蒼老的橡樹。」(《冰谷散文》,頁26~27)

1 全能的母親。在冰谷散文中,母親是一個堅韌而全能的存在,她比父親小近三十歲,但善良、溫柔、能幹。〈童夢裡的煙葉味〉中母親幾乎就是能幹的代名詞,她不僅參與乃至主持了所有種煙事務,而且很多層面都比父親能幹,比如織煙屏。同樣在父親粗暴呵斥年幼又想幫忙的「我」時,母親溫柔而體貼,從某個角度看,這是呵護幼兒讓其健康成長的正確方法。

在主要事務上,比如割膠、曬膠片、將膠片出售並換取大米,都是母親的功勞。為了幫貼家用,種稻、收割、舂米,又是以母親為主。看護小孩,教養小孩自然也是。母親甚至還會造房子,〈母親打造的家園〉中記錄了整個過程。〈一分為二的家〉書寫「新村」政策下,一家人為工作方便不得不分成兩處居住,只有星期日才可見面,母親關心的更多是家庭的瑣碎事務(如功課、洗衣服、米糧等),而「我」則不同,「幾時我才可以跟母親同住,不必再分離。母親一聽,即刻淚眼婆娑。我問過兩次,母親都心軟,過後不敢再提起了。」(《歲月如歌》,頁224)這也從反面論證了母子情深。〈寸草心〉也會寫到工作在外的「我」懷念母親。

母親去世後,冰谷深深的懷念慈母,並不斷再現其優良品質。《陽光是母親溫暖的手》原本是寫自己中風後接近陽光的艱難與欣喜,筆鋒一轉,「享受陽光愛撫的同時,我倏然記起,母親遠去已經廿年了,她手中那團無限關切的溫煦,在我體內仍有嫋嫋的餘韻。」(《陽光是母親溫暖的手》,頁38~39)〈媽媽的韮菜蛋〉則是借媽媽的獨特廚藝――韮菜炒蛋,既懷念母親的手藝,又隱喻母親的樂天知命的精神。〈閹雞過新年〉同樣借某風俗懷念母親。除此以外,〈黃寡婦的豆腐卜〉書寫母親對食物品質的堅守,始終只要黃寡婦那一家的出產。冰谷還表揚母親的有人性、有情義,〈大街門牌7號廣榮豐〉寫母親支持那間雜貨店十餘年。

而在詩歌中,冰谷也多次書寫母親,很多時候,母親、橡膠樹,乃至祖國往往疊合在一起,這在其《小城之戀》《血樹》等詩集中皆有呈現,如人所論,「他真實地、沒有隱瞞地記錄下青春年少時的情懷,以及自己生命歷程中的點滴感受。他的詩的內容大抵是小城、母親、橡膠樹以及大自然的其他景物,這使得他的詩的題材不夠開闊,但同時也使他的詩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和地方色彩。」(8)

2 複雜的父親。相較而言,冰谷對父親的感情相對複雜,既有為尊者諱的敬畏心理,同時又在和母親對比時呈現出一定的看低乃至弒父傾向。

父親當然有能幹的一面,比如〈山豬臘味〉父親和堂哥在森林裡設陷阱對付那些破壞耕作的山豬,而山豬肉除了可以稀釋生活困窘以外,「那一場場獵捕行動,真是又精彩又刺激的童年舊事!」(《歲月如歌》,頁25)〈陷阱的陰影〉則將捉山豬的故事繼續深化:父親和木青哥搭檔捉山豬合作愉快,有悲傷老太婆跳到陷阱內自殺,父親內疚而退出;但單幹的木青哥卻被山豬咬傷而死,父親相當悲痛。在這篇散文中,冰谷塑造了仁義、正直、利他的父親形象。

〈父親的醫療術〉中刻畫了一個既會艾灸,又善於民間療法、助人為樂的父親。〈相片的秘密〉中對於父親年長母親近三十歲如何娶到母親存疑,但在舅媽貶低父親時,他一方面承認,另一方面卻又為父辯護,〈一分為二的家〉中的父親則是一個粗暴而且需要別人服侍的形象。

但在父親去世後,冰谷對父親懷念更多,〈父親的老爺腳車〉開頭曾經以車喻人,寫他的落魄與失敗,「父親以擁有一輛腳踏車為榮,那也是他終身唯一的財產……遺憾的是,滾動了幾十年,腳車那兩條輪子始終沒有給父親滾出一幅美景,或者帶給他生活上一個花紅柳綠的春天」(《陽光是母親溫暖的手》,頁32);但結尾卻是懷念和崇敬。

 

二    倡導可持續性生態

作為一個曾經直接向大自然,如膠林、森林、小河、良田索取的個體,冰谷毫無疑問和自然之間構成一種相當弔詭的張力關係:一方面,作為生存必需和進一步發展改善生活的福祉追求,作為資源的大自然必然遭遇開發和程度不同的破壞;另一方面,如果過分強調人類中心或聽憑慾望掌控開發節奏,那麼曾經的天人合一、和諧並存就可能變成終有一日的同歸於盡。因此,冰谷特別倡導可持續性生態。

青年時期即與園丘為伍,冰谷對環保已有相對深切的體會。〈蛙聲燈影〉中則是為田蛙鳴不平,一方面是膠工們的「民以食為天」和經濟驅動,另一面則是吃害蟲的小動物,〈灌木〉則是由樹及人,提出人要有精神氣和堅強,〈貓頭鷹〉則以貓頭鷹的悲慘遭遇直指人類相當主觀的品味和以貌取鳥的問題,〈兩棵樹〉則由膠工住處附近用來乘涼、遮蔽的兩棵樹慘遭殺戮,發出更多慨嘆,「破壞和建設,是兩個相對的名詞,但兩者之間所耗費的時間和精力卻相差十萬八千里。斬倒一棵樹只是頃刻間的事,要培植一株樹至綠意盎然和開花結果,所經過的歲月是多麼漫長喲!」(《流霞.流霞》,頁72)

(一)沙巴奇觀。顯而易見,更具文學性與別緻主題/風格的書寫呈現在他的沙巴書寫,這主要是以《沙巴傳奇》和《走進風下之鄉》為中心。

1 《沙巴傳奇》:溝通自然。如王潤華所言,「冰谷在信息落後的叢林,卻成為馬華作家中,擁有最完備的與原始自然界聯絡的通訊網絡。他是我認識的馬華作家中最接近自然的作家。這是他付出巨大代價,即自我放逐到原始叢林後的意外收穫。我讀《沙巴傳奇》最先最大的驚訝,便是他所傳遞的來自大自然深處的複雜信息。」(9)在詩集《沙巴傳奇》中,冰谷表現出他對形形色色、方方面面主題的關注、反思與呈現,動物、植物、文化習俗與場所等等,但無論如何,中間都流露出對可持續性生態的堅持。

最常見的是植物描寫。〈樹的悲哀〉中自然書寫了可可、棕櫚樹對原有樹木的鳩佔鵲巢。其實,他在強調環保之外更是為各種不同樹木的物盡其用吶喊。〈橡樹〉則有另外的取徑,「沒有挨過刀傷/不曾受過苦難/生命  在我們不具任何意義/今天  我們以/玉骨冰肌的純潔/風華正茂的立姿/等待/鋒刀纏綿的雕琢」(頁11)這是他借樹膠的渴望獻身對無人開採的浪費膠林的批評。

同樣也有對獵殺動物的批判,如〈象牙雕飾〉中在縷述象周身是寶慘遭獵殺後,也加以反省,「你的形體被/提早催化為泥/棄在原始的荒涼裡/而支離破碎的靈魂/長期拍賣/在文明的街頭」(頁26)〈蒼蠅與果樹〉卻相當別緻的謳歌了蒼蠅幫助芒果樹傳粉的畫面,「我的名字/纍積了長久的荒涼/和記憶深刻的污點/如今受邀/出席滿林翠綠的盛宴/只因了我懂得/花朵的語言」(頁41)當然他也可以河的口吻譴責,〈巴當岸河〉中寫道,「今天  你兩岸的驚天古樹/斷臂之後/遠走他鄉/支撐的是異國巍峨的水泥/只留下叢叢/不成氣候的綠色/空洞洞的山嶺/和疏疏落落的鳥啼/一聲  兩聲……」(頁32~33)

當然,更呈現冰谷天人合一的理念與現實的是其〈山中紀事〉(1994)。

2 《走進風下之鄉》:爭奪雨林。相較而言,散文集《走進風下之鄉》的重點變成了動物世界,如曾桂安所言,「樸素平面的描述卻讓讀者猶若身入其境,親睹森林裡的各種鳥獸出入芭林;親聞『鹿鳴、狼吟、猿啼、象嘯、豬嚎、鳥嚶……。』書中專文論及之鳥獸與昆蟲有老鼠、黑熊、大象、灰猴、人猿、蟒蛇、刺蝟、鬥雞、山蛭、野豬、懶猴、水牛、鼠鹿、蝙蝠、大蜥蜴、鴛鴦鹿、黑螞蟻、貓頭鷹、九官鳥……等廿餘種,琳琅滿目。」(10)但整體而言,冰谷仍然強調可持續性發展的生態觀念。

〈耕農與野獸拔河〉提及為保護可可、油棕秧苗不得不獵殺相當聰明而肆虐的野豬,當然也可能殃及池魚,「也有許多馴良的野獸被牽連遭殃,羌鹿與懶猴便是不幸的受害者。」(《走進風下之鄉》台灣版,下同,頁28)當然叢林裡的人就地取材,也吃到不少野味,包括鹿肉、象鼻(〈象鼻原是珍饈美味〉)等。但同樣也尊重動物權利,抨擊人性的貪婪之惡,而〈靈犬大戰美猴王〉書寫獸類之間的戰鬥和同類之間的親愛,並得出結論說,「幾分鐘內即結束的戰爭,絕不會是人類的戰爭。人類的戰爭,經年纍月,甚至幾百年。」(《走進風下之鄉》,頁98)這反襯出所謂文明人類的殘忍。〈鬥雞,殘忍的遊戲〉繼續延續此議題。當然偶爾他也寫到人類的樸實與善良,〈車陷泥潭的救星〉就寫外勞們未吃晚飯卻熱心幫助車輪深陷泥潭的陌生人的可愛與善良,但這畢竟是少數,而人類的惡和人性之中的劣根性卻遠比叢林複雜和險惡,如蘇清強所言,「冰谷寫的雖然是茂密雨林的自然生態,實際上,卻不無借機諷喻我們這個獸性未滅、有時更加猖狂的人間世。所以,巨蟒惡獸雖然使人畏懼,但,無處不在的『森林大盜』卻更加可惡。」(11)

整體而言,《走進風下之鄉》文字活潑、富有野趣,而且題材相當獨特,如〈音樂迷醉了鼠鹿〉敘寫如何以音樂捕捉鼠鹿,令人覺得既有野趣,又有個性,「樹枝是手指,枯葉像琴鍵,手指繼續撥弄琴鍵,『的躂的』的聲響不絕,不久又見到一隻鼠鹿醉意闌珊隨音響現形,滑稽的舞步沒有改變,牠的結局也沒有改變,被工友五花大綁。」(《走進風下之鄉》,頁176)更宏觀來看,冰谷也強調利用森林既有資源。

(二)所羅門及其他。相當有趣的是,冰谷的下一站是所羅門群島。其《火山島與仙鳥――掀開所羅門面紗》就是有關結晶。相較而言,這裡的環保主要是側重於人心的環保。

首先要強調的前提是政府順應民意在有關生態保護上的立法,執行起來嚴謹而認真。〈火山島與仙鳥〉就寫到,為了保護特產飛禽美加寶鳥,西省政府聯合野生動物保護基金會成立了「新普島美加寶鳥管理委員會」,既確立7~9月為「封閉季」,任何人不得進入產卵區,又制定「美加寶鳥法令」可以提控不守條規者,而且還強化有關研究(頁168~169)。

其次是自然條件優越基礎上的人心淡泊與善良。〈沒有錢也可過日子〉就描寫有關人民簡單勞作即可解決溫飽,「一把鋤頭一柄長刀,輕輕鬆鬆地全家即可過着安逸的日子。錢,彷彿成為他們的身外物……樸素、簡單,是所羅門島民的生活方式。」(頁69)〈荷尼阿拉風情〉則寫他們善良互助、樂天知命的風格,類似的,他們也更貼近自然,如〈赤足享受大自然的溫情〉提及土人嚮導亨利赤足帶路,健步如飛,而飲食上也不以大吃大喝為榮。

某種意義上說,作為一個堅持可持續性發展的作家,冰谷可以從不同的時空與載體中強調環保與有關生態的重要性。

 

三    後殖民身份認同

王潤華在論述冰谷的《沙巴傳奇》時指出,「冰谷是一位後殖民作家。一直受困於模仿及效法中國的經典作品,他一直被迫書寫跟後殖民經驗有着重大距離的題材……最後在沙巴熱帶雨林中,冰谷終於找到自己的美學與語言,這是原始自然界的意象的超自然力量所造成的。」(12)在我看來,所謂後殖民視角下,可以更多彰顯出冰谷對自我/華人身份認同的省思與再確認,而這在他的《歲月如歌》《今年桂花開得特別早》中尤其顯著,而在其他文本中亦有星星點點散佈。

(一)重寫本土。若從寬泛的意義上說,冰谷的大部分文本都可納入本土書寫行列,但顯然本文此處更強調本土意識、本土事件與本土意象的結合。(13)同樣,考慮到冰谷自身的狀況――其幼時家境貧困被迫顛沛流離,其本土又可分為不可選擇的本土和可選擇的本土(alternative nativeness)兩種類型。

1 不可選擇的本土。陳大為在論述《冰谷散文》時指出,「當時年僅二十來歲的冰谷,並沒有刻意迎合寫實主義風潮,或熱愛土地的主張,他跟園丘根本就是先天上的生命共同體;從另個角度來看,年輕的冰谷是受困在枯燥、悶熱、艱苦的膠林中,不見得會依戀這種從小過慣的苦日子,但掙扎就很難說了。膠林主導了也建構了冰谷的人生,它讓冰谷在散文中很自然、熟稔地經營一片自己的膠林世界,進而形成敘述主題的世界觀。」(14)從這個角度看,其童年乃至青少年的本土書寫毋寧更是一種不可選擇的本土,限於情境,謀生的被動性很難讓只有中學畢業的冰谷有更多選擇。

〈米荒年代〉提及日本戰敗後英殖民者重返馬來亞,但冰谷一家生活依然困苦,聞不到米香,甚至處於半飢餓狀態,父親傳言說紅毛政府會送大米,結果是米送來了,但是劣等的「石灰米」,母親驚呼「紅毛鬼騙人」,但還是「篩除石灰、剔撿沙礫,再倒在草蓆上曝曬,才儲藏在木桶裡」(《歲月如歌》,頁40)。某種意義上說,「石灰米」隱喻着華人與英殖民者之間的不信任關係。

〈警報響起的夜晚〉則書寫日軍撤退後,抗日軍佔領警察局,濫殺當年和日本人合作的馬來人,引起不滿,傳言說馬來人要以大刀隊報復,於是華人村落只好聯合起來自救,有人放哨值班,方便大家躲避。而這晚的真切經歷,「我」和母親在驚慌之中微光下跌跌撞撞摸到山洞,但證明不過是一場虛驚,這是對可能的種族衝突的再現。

〈鐵刺籬內〉回憶了英國人「新村」政策(15)對華人及「我」家的惡劣影響,「這次大遷徙,困在新村裡,為我穿林越野跋涉七里路的求學生涯寫下句號,挑燈摸黑割膠的苦差也暫時終結。可是,對於家人,尤其是家庭經濟砥柱的母親,則是引向一段更艱難的人生旅程!」(《歲月如歌》,頁215)某種角度上看,冰谷的上述個體經歷就是連綴了日本戰敗後到大馬獨立前的歷史重大事件節點,具有相對真實和感人的再現意義。

2 可選擇的本土。青年後的冰谷在園丘中工作,其間的不可選擇性慢慢轉向可選擇性,比如橡膠樹的寓意/內涵等等,這在其園丘書寫中日益凸顯:比如他的〈母親和我數着橡樹〉(1978,收入《血樹》),作者在詩中透露了膠農家庭出身的詩人童年母子兩代人與橡樹心神相通、相依為命的樹人互喻,有論者指出,「園丘內不同種族員工的同事,多語交雜,也形成冰谷富有本土色彩的語言寫作,這裡有些是方言俚語……有些則是園丘的工作術語……記載及保存了園丘用語及歷史記憶。如歷經三次改革的割膠頭燈(2004),及英殖民時期的託兒所制度(2005)等的書寫,可說是大馬橡膠史的微觀記錄了。」(16)〈椰花酒的魅力〉不僅指向本土事物,而且還強調了其文化關聯。

可以理解的是,冰谷一直關心種族和諧關係,其〈哭泣的飛石子〉寫小時候讀書回家路上被馬來少年石子砸破額頭,於是母親找了馬來朋友阿末幫忙處理。而建國後,他也繼續關注這一點。在〈橋與路的爭吵〉中,他寫道,橋和路各自表功,「橋對路說/我是銜接大地的總樞紐/路對橋說/所有的輪子與鞋印由我傳到橋」,但最終也是各得其所;筆鋒一轉,「黃皮膚的一家說/城市的巍峨是我們用血汗砌成的/棕皮膚的一家說/要不是我們種植稻粒人人都挨餓」,而作者對種族之間的矛盾變成了對「橋」和「路」爭吵的比喻。

身為華人,他當然也關心華族文化,尤其是強調華文及中華文化教育等關係到華人身份的重大議題,但他也會以嘲諷的方式加以強調,在〈我們要舞獅〉中冰谷批判了實用主義的表演性的崛起,而對深層的文化教育進行擱置,呈現出其目光短淺、及時行樂的一面。

甚至到了國外,如所羅門島國,他更強調自己的本土身份,〈那棵植根赤道的棕櫚〉記述自己在所國簽訂種植合同時,首相主持儀式,令人感慨。

(二)原鄉再確認。有論者指出,「冰谷書寫自身小我有關家/家族/膠林/園丘的『小寫歷史』之餘,何嘗不是『潛寫』着(後)殖民、緊急法令、新村計劃、馬共抗爭、國家獨立、(廣西容縣)大馬(移民)華人(二十世紀經濟/橡膠種植/教育)史、大馬華裔國族建構等的『大寫歷史』」?(17)不必多說,冰谷的原鄉書寫其實再確認了其華人身份。這尤其呈現在《今年桂花開得特別早》中。

某種意義上說,冰谷的原鄉散文具有相互關聯的雙重功能,一方面是確認根的存在,強化自己的華人身份;另一方面,通過比較,強化其馬來西亞身份。甚至〈楊貴妃原來是我同鄉〉主題是寫楊貴妃,但亦回到了自己的身份,「屬於祖先臍帶的容縣,與我的連繫已經拉遠,但『廣西容縣』四字經常一再延用,成為我生活上投石問路的漆金招牌。假如生於兩千多年前的楊貴妃也略提『廣西容州』(唐時容縣稱容州),也許,今天就不會留下那麼多待考的歷史疑雲了!」(頁80)〈都嶠山下嚐粟米粥〉則是通過原鄉的食物想起了母親。

〈青秀山,與森林接軌的地方〉從南寧附近的青秀山棕櫚園回到大馬,甚至去韓國旅遊,在〈春天裡的冬天〉一文中他也能察覺自己的大馬身份,「我們是生長在赤道上的棕櫚,耐熱而畏寒。」(《今年桂花開得特別早》,頁131)

 

結語

人生和社會閱歷相對曲折的冰谷卻是一個從被放逐到自我放逐的有心人,而其書寫的文學性與主題亦有令人驚訝的嬗變:他相當長於再現自我的存在感,一方面聚焦自我,另一方面卻又回憶家庭,以小歷史連綴大歷史;他宣導可持續性發展的生態,無論是他在沙巴的書寫中還是所羅門群島及其他的文本中都一再強調;而若從後殖民視角考察,其身份認同強化也引人注目,一方面他努力重寫本土,不管是不可選擇的,還是可選擇的本土,另一方面則是通過文字上的重返原鄉找尋根脈、強化大馬,書寫出一個大馬華人的自我呈現和文化關懷。

 

【註】:

(1)      冰谷〈表達心靈的文字〉,冰谷著《陽光是母親溫暖的手》(吉隆坡:有人出版社,2013),頁237

(2)      何乃健〈序:風中的笑聲與淚影〉,冰谷著《走進風下之鄉:沙巴叢林生活紀事》(台灣:秀威資訊科技,2010),頁8

(3)      收入王潤華著《華文後殖民文學》(上海:學林出版社,2001)

(4)      冰谷〈翻閱童年――自序〉,冰谷著《歲月如歌》,頁12

(5)      冰谷著《歲月如歌――我的童年》(馬來西亞:有人出版社,2011),頁29。如無註明,本文引用皆採用此版本

(6)      冰谷著《走進風下之鄉》(台灣:秀威資訊科技,2010),頁25。下引如無特別註明,皆為此版

(7)      陳大為〈序:回甘〉,冰谷著《歲月如歌》,頁11

(8)      陳賢茂主編《海外華文文學史》(第二卷),頁259~260

(9)      王潤華《自我放逐熱帶雨林以後:冰谷〈沙巴傳奇〉解讀》,頁176

(10)    曾桂安〈序:《走進風下之鄉》的驚喜〉,冰谷著《走進風下之鄉》(台灣:秀威資訊科技,2010),頁10

(11)    蘇清強〈附錄二《走進風下之鄉》〉,冰谷著《走進風下之鄉》台灣版,頁250

(12)    王潤華《自我放逐熱帶雨林以後:冰谷〈沙巴傳奇〉解讀》,頁187

(13)    具體可參拙著《本土性的糾葛》(台灣:唐山出版社,2004)或《「南洋」糾葛與本土中國性》(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緒論部分

(14)    陳大為〈從馬華散文史視角論《冰谷散文》〉,冰谷著《橡葉飄落的季節》,頁8~9

(15)    有關新村的論述可參林廷輝、宋婉瑩著《馬來西亞華人新村五十年》(馬來西亞:華社研究中心,2002);潘婉明著《一個新村,一種華人?──重建馬來(西)亞華人新村的集體回憶》(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2004);林廷輝、方天養著《馬來西亞新村――邁向新旅程》(馬來西亞:策略分析與政策研究所,2005)等

(16)    昆羅爾〈橡膠之子的本色〉,冰谷著《橡葉飄落的季節》,頁15

(17)    李樹枝〈鄉親,今年桂花開得「真」美〉,冰谷著《陽光是母親溫暖的手》,頁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