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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 迅:錦書誰寄來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5月號總第43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向迅

父親曾給我寫過許多封信。

那些信,寄自北京密雲,貴州某縣,烏魯木齊,或者別的甚麼地方。我據此知道父親正在哪裡謀生。每每有他的信被郵差送來,我都會懷着隱秘的喜悅,躲到一個無人打擾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抽出兩三頁疊在一起的信紙――多半是從筆記簿或練習冊上裁下的內頁――展平摺痕,逐字逐句讀。

父親在字裡行間流露出了十分陌生的一面。這個父親,就像是換了一副嗓子,換了一個性格,換了一副面孔,和顏悅色地對我說了許多平日裡見不到的話,甚至還有點嚕蘇――在他噓寒問暖的時候。而且每封信的開頭,他總是模仿古人的筆調:吾兒向迅,近來可好?讀着這樣的句子,總覺得怪怪的,令我忍俊不禁。

實際上,父親識字不多,好多生僻字不會寫,信中因此時不時地蹦出一個錯字、別字,乃至他自己造出來的字。但我都會毫無障礙地認出它們,並準確領會他要表達的意思。只是那時,我從未設身處地地想過一個問題:他提筆給遠方的兒子寫信之前,是否有過片刻的猶疑?

我想像過父親給我寫信時的樣子:夏日慵懶無聊的午後,或是春雨霏霏的涼夜,父親在外省臨時的寄居之所左顧右盼,確定房間再無他人,於是鼓起勇氣,快速地從枕頭下翻找出頁面邊緣捲曲的筆記簿和圓珠筆,然後正襟危坐於牀沿,把筆記簿攤開在沾着泥漿的雙膝上,深吸一口氣,開始捉筆寫信。

這是一個漫長而艱辛的過程。對父親而言,要把那些散落於記憶深處、已經爬滿青苔的漢字搬到信紙上,就跟在沒有門窗的羊圈裡摸黑逮羊一樣困難。他需要憑藉頑強的毅力,才能把那些奔跑跳躍在無盡黑暗中的漢字一個個捕捉到,再使用一根無形的繩子把它們串連在一起,費力地趕上坑坑窪窪的道路。

終於寫完了,父親抬起頭舒了一口氣,望着窗外出了一會兒神,再俯下身子,把信從頭至尾默讀一遍,在某個地方添加了一句話,又在另外一個地方修改了一個別字,最後莊重落款――「父親  某年某月某日」。

擱下筆,他在信紙裡側摺出一道痕迹,把它們小心翼翼地從筆記簿上裁下,舉到胸前,攏起嘴唇吹了吹,然後按照一貫的嚴謹作風,把它們工整地對摺成兩摺或三摺,揣進上衣衣兜,並用手輕輕地壓了壓。

當天下午或次日早晨,父親搭乘摩托車或卡車從喧囂的工地出發,翻越一座座山崗和綿延不絕的山丘、莊稼地,最終到達鎮上的郵局,購買信封和郵票,裝好信,寫下收件地址,鄭重地投進郵筒。――收到信時,我彷彿還能觸摸到父親的雙手留在信封上的餘溫,他落在信紙上的目光,還有他火燄般明亮的寂寞。

我自然也會給父親回信。但很多時候,他都會特地在信末囑咐,不必回信。因為他所從事的工作流動性強,並沒有一個固定的收件地址。「你寄給我了,我也收不到。」父親說。但不管怎樣,幾年下來,我攢下了一摞父親寫給我的信。

這是我比哥哥和妹妹幸運的地方。那時妹妹還在鎮上的寄宿學校唸書,有母親照拂,而哥哥已經跟隨父親到外省謀生了;當妹妹到縣城乃至遙遠的平原地區唸書時,電話已經成為了我們最主要的通訊工具。他們都不可能收到父親的信;即使收到過,肯定也不會比我收到的還要多。

正是因為這一點,我自覺比家人中的任何一位都要理解父親。我們所熟悉的那位父親,是一個出了名的直性子和暴脾氣,不會花言巧語,更不會虛與委蛇,與人理論,八成會擦槍走火。在母親面前,他極少表現出作為丈夫的溫柔;在我們兄妹面前,他也極少表現出一位父親應該具備的耐心。

而在信中,父親真的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在他樸實無華的措辭中,我不僅充分感受到了他發自肺腑的關心與愛意,還感受到了他作為一位父親的無奈與悲哀,我甚至還隱約感受到了他試圖敞開心扉與我溝通而做出的巨大努力。

信中的父親與現實生活中的父親,恰如地球的南北兩極,也如一枚硬幣的兩面,合起來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父親,立體的父親。這個父親,有幸被我看見了,讀到了,感受到了。而哥哥和妹妹,只看見父親的一個側面;母親或許也是如此。

這大約是天意。因為我將在日後一次次嘗試書寫父親。更有意味的是,我識字的啟蒙老師,不是別人,正是父親。在我未滿七週歲之前,是他手把手教我讀完了一年級語文教材上的課文。下雨天,他躬身二樓的窗前教我朗誦課文的畫面,如今仍能在我的腦海裡浮現出模糊的輪廓。

我曾把父親寫給我的那一摞信件視為珍稀之物。我把它們放在隨身攜帶的行李箱裡。它們跟着我擠公交,搭乘長途巴士,乘坐綠皮火車。我把它們從江漢平原帶到珠江三角洲,又從珠江三角洲帶到湘江之濱。

正是在湘江之濱,我開始書寫父親。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同時也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某一日,我懷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把父親寫給我的那些信件和其他一些比較私密的信件,悉數銷毀。我把它們撕成碎片,扔進了垃圾桶。

2015年春天,我雄心勃勃地計劃為父親寫一本書,我第一時間就想到那摞信件正是最佳的創作素材,可任我翻箱倒櫃,也沒有找到父親寫給我的隻言片語。冷靜下來,我才想起前幾年做過的蠢事,後悔莫及。

一年之後,那摞信件的重要性更加突出了。那年夏天,父親因病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如果那些信件還被我完好無損地保存着,那麼我們就可以在閱讀每一封信的時候感受到一個真實的父親。否則,我們就只能通過回憶了。

而回憶是多麼的不可靠。我當年銷毀那些信件時,極有可能在心底給自己列出了一條減輕負罪感的理由:我已記住信件的內容,銷毀也無妨。事實如何呢?我已不能回憶起一個完整的句子。

而這,也是我這幾年不停書寫父親的原因。我擔心隨着時間的流逝,我對父親的記憶會越來越模糊。我要通過書寫的方式,讓父親活着,讓他逐漸模糊的形象重新變得清晰起來。這既是我理解父親的方式,也是我懷念父親的方式。

自從父親離開我們以後,每天總有那麼幾個時刻,「父親」這兩個字眼和他的身影會在我的腦海裡一閃而逝。他的離開,在我的生命裡製造了一道永遠也無法彌合的傷口。即使我身在地球的另一端。

兩年前,我隨團去智利訪問。在聖地牙哥辛普森街7號,智利作家協會為我們安排了一場特別的文學活動。他們邀請我們在小禮堂朗誦自己的一首詩歌或文章節選。輪到我時,我不假思索地朗誦了我寫給父親的一首小詩。

朗誦時,禮堂裡安靜得就像是父親曾經帶我經過的雨後的馬尾松叢林;朗誦完畢,過了好一會兒,掌聲才從安靜的聽眾席上爆發出來。

我相信這些說西班牙語的聽眾,聽懂了一個中國人寫給父親的詩篇。

 

 


向 迅 1984年生於中國鄂西,現居南京。已出版散文集《誰還能衣錦還鄉》《斯卡布羅集市》《寄居者筆記》等。曾獲林語堂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孫犁散文獎、三毛散文獎、冰心兒童文學獎及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