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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燕珠:潤餅上的滋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5月號總第43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張燕珠

四月的香港,杜鵑花盛放,雖然身處石屎森林,但仍可在街道兩旁或公園入口瞥見它的蹤迹,深深淺淺的粉紅簇簇迎風而來,繚繞了驛動的心和思念的情!

細雨微風拂來,春天的薄霧再次鎖住高樓大廈,樓頂像被削成平頭裝。沒有邀請函,沒有約定,不用說明地點,不用說明時間,不用預算人數,我們福建人像蚯蚓一樣,春來了就翻土而出,在清明節當日,聚集在舊居吃潤餅。怎不是舊居呢?不足四百呎的五十多年唐樓,曾經是一室六口的蝸居,子女長大後結婚成家便逐一搬了出去,剩下兩老執意不遷,只要這棟追不上時代的舊樓頑強地不拆,他們就是日和月,輪流當值守護最珍貴的家產――回憶。子女四人,經過十多年的日月增值,一變三, 一變四,一變二, 一變四,衍生十三人來,除了新年和冬至外,清明節就會回來,回到成長的窩室,挽來禿頭的伴侶,攜來稚嫩的孩童,十五人聚在圓桌上,三十隻腳印壓扁了缺角的地磚,嘈吵聲搖動了剝落的泛黃白色牆壁。牆壁與地磚三年一小補、五年一大修,轉眼又打回原形。江山移改,品性難易。兩老最後都習慣了,索性積極不干預,落得清閒,反而成了他們臉上的刻痕、手上的青筋,和平共處一室。

老中青幼依次序跟先人打個招呼,拜祭祖先,兩老唸唸有詞,保祐兒女早日置業、工作順利,祈求孫兒快高長大、聽話懂事。長幼輪流向祖先表達敬意,子女不忙呈上自攜的食品,叉燒、魷魚乾、福州魚丸、元貝……一輪又一輪,清香縈了一層又縈一層,一室驟然是氣霧,迷矇了雙眼,撩動了對祖輩的思念。我六歲那年,站在爺爺旁,仰看他向祖先點上清香,雙手捧着一疊衣紙,口中也是振振有詞,但跟往年不同,那次他只求祖先庇祐我們出入平安,到了香港能順順利利。那年,清明節過後,我們一家便要動身到香港去,從福建坐上三十六小時的長途汽車到不可預知的世界去。一切都是按照爺爺的計劃進行,前往香港的通行證早已簽批,我要離開爺爺了,離開故鄉了。「我不依!」爺爺總是耐着性子,撫摸我的頭道:「乖孫,你長大了,必須走自己的路了。到了香港,努力讀書,每年回來一次!等你們回來吃潤餅啊!」然後塞給我一包魚味十足的福州魚丸,我放聲嚎哭起來,只好捧着一盆眼淚離開了我的故鄉,離開了我的爺爺,懷抱福州魚丸走向不可預測的未來。

腸轆轆蠕動起來,肚子鼓鼓作聲,小眼睛稚氣地仰望大人團團轉,大眼睛掃視一桌的紅綠白等雜色,是一年一遇的潤餅宴。它們是小孩少見的玩物,尋找心愛的玩具,是大人丟掉的鑰匙,尋找開啟的秘密。兩老花了多少的心思完成這一桌盛宴呢?怎不是盛宴呢?紅蘿蔔、海苔、韮菜、豆角、豆腐乾、荳芽、香菜、炒花生砂糖粉末……極目是一桌紅綠白褐交錯的素食系列,好像單調了一點吧。主角呢?蚵仔煎、鷄蛋、豬肉絲……熱氣騰騰,簇圍在圓桌正中央的位置,百味紛陳,像極自助餐,可添上三數碗白飯吧。「不,不,這一頓我們不吃飯。」「為甚麼呢?」小孩吵吵嚷嚷,拉長了脖子遍尋自己所屬的卡通人物碗筷,「找不到啊!」「沒有喔!」大呼小叫,漲紅了小圓蛋臉,大人或輕言細語解釋,或機關槍般連環發炮三言數語,或猜燈謎般賣弄葫蘆裡的藥。每年如是,代代如此。

每碟菜式都是切絲的,刀工精細,所以專屬剪碎食物的剪刀可以休息了。每碟的分量大小相若,挑選自己喜愛的菜式放在潤餅皮上吧,還可以加上花生糖粉末呢!「太好了,可以吃糖!」「潤餅皮是甚麼?」它是用麵粉和成既稠又稀的皮,煮熟風乾後就可以拿起來,看上去很稀像會破,但拿上手韌而不散。你將餡料放在薄薄一片的潤餅皮上包裹好,雙手捧上它就可以吃了。「別貪心,不要放太多餡料,皮會破的。」「留意呀,先放一些乾身的餡料在下層,如海苔、豆乾之類,再放些熱的或水分較多的餡料在上層,慢慢捲吧。」「明明,你不會捲就少放些餡料。」「瑩瑩夠細心,先幫弟弟捲吧。」「不,我長大了,要自己包一卷。」

那年,我六歲,也說了相同的說話――「不,我長大了,要自己包一卷。」那一桌潤餅宴就是我們的餞別宴了,所以,桌上放上許多的餡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蚵仔煎仍然是主角,紅紅綠綠的配角自然少不了。第一次知道甚麼是福州魚丸,圓圓的魚肉外表,內裡包裹着豬肉肉碎,體積跟湯圓差不多。爺爺說:「只有福建的魚丸才是正宗呢,我叫它做福丸。」那次,他破例親自包辦福丸的製作工序,剁茸淡水魚肉加入番薯粉,攬拌成糊狀再輕壓成薄薄一片,盛一勺肉蓉在手掌上攤開,中間放上一小堆肉碎,像揉搓湯圓一樣,一揉一搓地擠出一個光滑的魚丸,放入上湯熟煮,一粒粒魚丸就會浮起來,抽取部分結實的福丸瀝乾並切成片狀。「你們離開了家鄉就很難再吃到它了。」他一邊切片一邊呢喃着。啊!要離開了,離開故土,就是要離開爺爺了。「我不依!」「每年會回來一趟的!等你們回來吃福丸啊!」爺爺依然耐着性子說。

我一如既往坐在爺爺旁,貪戀桌上的絲絲紅綠白褐相間的食物,想將所有喜歡的味道放在一片潤餅皮上,然後大口大口的吃下去。以往都是他替我放上餡料的:海苔、荳芽、紅蘿蔔、花生糖粉末、蚵仔煎、香菜,次序不會錯的,是我和他不變的選擇。這次,多了福丸片,要將它放在最上端。我要求他讓我自己包一卷,因為我長大了,到了香港要自己動手弄的。然後,我依葫畫樣地跟着他動起手來,我是小卷,他怕我會戳穿潤餅皮,給了我兩片,他是大卷,只有一片潤餅皮。食物的選擇就是我倆爺孫的默契,他盛一勺餡料,我又盛一勺餡料,一層又一層地放在它最佳的位置上。相同的餡料放好後,爺爺決定好靠近自己的一面做底部,左手輕微一托,右手快速一握預留的空白處,左手將餡料輕輕一撥,向左捲一次又向右捲好,往來數次,雙手緊緊地握着它。我又模仿起來,但是餡料發脾氣似的,又是面容扭曲,又是東歪西倒的,內層的潤餅皮已破了,我雙眼紅了一圈,嚷着不能吃了。他探頭一看,說:「還有外層的皮裹着呢!沒事的,別哭,趕快吃吧,吃進肚子裡就是你的,不用再管它破了皮沒有。」我蹙了一下鼻子,又深深呼吸一下,一邊吃着百味潤餅,一邊饞着欲墜的餡料和欲滴的菜汁,與潤餅皮爭分奪秒,吃完後雙手染成紅蘿蔔色滿是汁。「很好玩呢!」他滿足地笑了,我吵着要再來一卷。

「你要再來一卷喔?」今天,坐在我身旁的貓貓喊着要自己弄一卷,我從旁指點她,她的小手將一片潤餅皮對摺起來,示意我替她放上豆腐乾、海苔、花生糖粉末。「怎麼了,只有三款菜式?又要很多很多的花生糖粉末?」「是的,媽媽說,今天可以吃糖!」我這個姑姑當然樂此不疲為她添上合適的分量。「不夠!要多點,再多一點,這裡有空位。」她邊高聲叫嚷邊指着靠近自己的皮邊的空白地方,要我填滿整片潤餅皮,塞滿每一個角落。我解釋:「不行,要在這裡預留空白處,待放好餡料後,用它做底部再將它捲起來,否則,皮會破的。」她一臉是問號,我重複了相同的話。話音剛落,我猛然醒悟起來,爺爺一直選擇在靠近自己的一面預留空白處做底部,就是為自己留有餘地,進可攻退可守,貪多嚼不爛,寧願拿少些餡料才可以保住完整的潤餅皮,只要皮不破,就會悠然自在地吃下一卷潤餅。啊!這不是人生道理嗎?這是爺爺無言的身教啊!「姑姑,快點兒。」我回過神來,快速地向左捲又朝右捲,小潤餅穩穩地安在我的手裡,小心翼翼地遞給她,她一雙小手一捧,滋味地吃着一小卷花生糖粉末潤餅,像吃雪糕甜筒一樣,轉眼間,風一樣的滑到沙發旁。

在我左旁留下了空位,我拿了一片潤餅皮,放上不變的餡料,最後在最上端放好兩片福丸片。這袋福丸是在春秧街福建人開的舊攤檔買回來的,聽說都是機器大規範製造出來的,現在已甚少有人會親手弄它了,兩老也不會呢!原本大家想向爺爺討教製作福丸的竅門,但好事多磨,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拖垮了這樁美事。記得那年到了香港,舉目無親,一切都要靠雙手拚鬥。父母從早到晚在工廠從事勞動的工作,縫紉、搬運、操作機械……樣樣皆會,也從不推卻,務求多勞多得,別人下班回家休息,媽媽又拿了點粗活給我們幹起來,最多的是拉鍊。每天早上,我們姐妹仨要在家將兩片織物暫時結合在一起,俗稱「穿拉鍊」,雙手好像裝上了馬達,一個早上就可以完成一大袋的戰利品,載滿一個紅白藍膠袋。我們換上校服後合力將它抬到樓下,穿過數條馬路,走上一條又長又斜的陡坡,交給工頭,他就會在一本薄薄的簿子蓋上印章又認真簽上名以示記錄,然後我們就上學去了。每月的一號和十六號,我們就可以享用勞動的成果,每人得到不足五元的回報,歡天喜地買自己喜愛的零食,餘下的酬勞就撥交媽媽作家用或匯錢到家鄉去。這樣的日子顯然單一,各人也練就起一雙粗糙的繭手,不知道甚麼是玩具,也沒去過遊樂場,更沒吃過一次麥當勞。因為路費問題也不能每年如願回鄉吃潤餅,只是在家匆匆弄出幾道簡單的菜式,但大家仍過得踏實自在,彷彿完成了這些工序,我們就有了溫飽,也可以好好讀書,別無他求了。

我上了中學,那間養活了我們六口的工廠也倒閉,很多的工廠陸續北上設廠,媽媽也只能斷斷續續地到別的工廠打工,而爸爸則投閒置散,姐姐她們晚上只好到便利店做兼職幫補生計,而我則未到合法年齡故留在家照顧幼弟。生活如流水,突然,有一天,爸爸計劃到深圳設廠,當起老闆來,從事自己熟悉的工種,就是開設手袋廠,據說那筆資金是向親友借貸得來的。如此一來,大家為了生活,或許是生存,紛紛忙亂起來了,潤餅一事已是天上的星星了,福丸更像是遙遠的外星球了。

到了爺爺去世前幾年,爸爸和叔叔想再續前緣,可惜找不到門路,因為爺爺時時健忘,已經記不起許多事情了,偶然將日常的生活習慣弄糊塗了,更何況是這些連綿不斷的細密工序呢?自從那次以後,他再沒有親自弄福丸了,那次是唯一的一次,算是為我們送上祝福,「吃了福丸,福氣自然來。」那天他弄好了一大盤福丸後,揚聲大喊起來,撼動了廚房的橫樑,大人徐徐地大笑了起來,我也傻傻的跟着他們笑了起來,順手接過他遞給我的一小袋福丸。那時我不知道他為甚麼那樣做,事隔十多年以後,聽叔叔說,當時他給我那一袋福丸就是預留好了的最好一袋,希望我們帶着它到香港去,就是帶着他的祝福踏上新的人生路。那時候,我太小了,記不住爺爺製作福丸的精細工序,但在腦海裡至今仍常常縈繞他僂佝的身影,哈着腰手起刀落的側影,隱約聽到剁攪的聲音,依稀看到壓擠的手勢,這一切一切久違了的聲音和手勢,都埋在我久藏沒有開啟的內心深處。福丸在爺爺的心中意義重大,一剁一攪魚皮就是他對子女的畢生付出,為他們打好根基,一壓一擠魚皮就是他對孫子的無言身教,為他們撑起一柱一木。自此以後,他再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福丸,家裡也沒有再吃過福丸了,就算是清明時節的潤餅宴也沒有它的份兒。他去世前的那個清明節,忽然記掛起做潤餅的工序,自覺地糊和了一疊潤餅皮又做了一桌的餡料,彷彿就是將自己的畢生功力傳承給下一代,也就是為自己安置好一席潤餅宴。他熟練地放平潤餅皮,親自放上不變的餡料,捲來捲去,捲出了數卷的潤餅,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我沒有吃下最後一卷親手捲好的潤餅,一心將它放在爺爺的遺像前。今天,在裊裊的清香前,我彷彿看到那張久歷滄桑的黑瘦臉龐,又彷彿看到一雙厚實的手依然在一剁、一攪、一壓、一擠,在杜鵑花再度繁花競秀的那天,他將他一生的祝福付託給我。

 

 

 


 


張燕珠 香港公開大學教育及語文學院助理教授。在《香港文學》《城市文藝》《聲韻詩刊》等刊物發表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二十餘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