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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 潔:貘和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5月號總第437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孫潔

貘常年上夜班。他膽小,害怕與巨大的事物相撞,索性隱匿進黑暗。好在皮膚黑,算夜行者的天賦。夜裡,視覺既不再佔優,便順理成章地退縮,讓位於聽覺與嗅覺。資源是這樣一種東西:它有限,苛刻,遵循冷酷的分配法。貘像繼承一種性格那樣,安然繼承與之俱來的缺陷和不便。

貘有收集癖。古時候有人夜裡睡不着,在書裡寫:貘食夢,彷彿一個夜行者揣測另一個夜行者。其實夢沒被吃掉,只是被暫時收藏。少有人知道夢也是夜行動物,藏在一切睡眠內部,外形不定,裹一層類似糖衣的隱身衣。沒錯,動物。聽來像癡語,但事實更荒誕:除了難觸摸、測量(和許多更小的動物一樣),夢自古就伴隨我們,屬於衍生動物。

夢從睡眠裡浮現時,人的輪廓會細微顫動,好像甚麼東西即將從皮膚、毛髮中掙脫。尋常人不曾發覺,以為肌肉在無意識抽搐,而不見電光石火間,空氣悄悄起了漣漪,肥皂泡似的,先盤桓一會,再跌跌撞撞撲向窗外。

白天夢也發生,只是我們呼吸空氣而非海水;空氣中,夢催生的微波要麼變為聲音,要麼成為風;二者都容易與呼吸交織而被忽略,不會如氣泡在水中主動現身。外形疏淡的生物向來擅於隱藏,比如透明的水母,枯葉蝶,夢。

「白日夢」在人間代表譫妄,一是人嫉妒心作祟,太美好太輕盈的東西總是令人嫉妒。二是白天貘休息,夢像美麗但軟弱的女子,無處可去就訴諸本能,緊貼着人類的溫暖。因此白日夢通常顯得比夜夢溫存、清晰。

世界始於視覺與觸覺。眼睛與皮膚――人最重要的器官。或者說其餘器官不過在為這二者做嫁衣,勉力維持「人」的形態罷了。眼瞼背後、肉身之外,一切皆空。這是我們人的自負。數百萬年來,夢便是這樣潛行於人類自負的牆根下。

生物永遠必須尋找彼此,夢也需要繁衍與社交。貘就是夢的擺渡人、郵差、授粉者。他們走街串巷地嗅着夢,鼻腔像深夜電車,座椅擦得鋥亮,燈火是飽含暖意的昏黃。夢一溜鑽進去,哎呀,舒服,像泡了個熱水澡。人的慾念、恐懼、喜悅、臆想,像陳年老垢裹着夢。它們夜夜起舞,像應酬場裡的中年人,急需貘這類面容寡淡內裡講究的艄公擔待一會兒。不拘去哪裡,重要的是離開,中途找到旅伴,在抱怨中建立同盟。

貘清晰地聽見夢浮現、飄盪的聲音。它甚至能聽見夢的脾性。聲波細碎,像白天的色彩,在貘的耳中纖毫分明,每絲響動帶來的信息之巨如同冰山,再被歸類、存檔、編號,像書進入圖書館。它們記錄細節,但不篩選,不判斷。夜的寂寥與黯淡守護了色彩,令貘格外珍視這聲音的彩虹。它自然也聽見夢彼此的對話,從中辨認出含混的興奮、微妙的試探、話不投機但在交談的戰車上滾滾向前的表達慾。一些夢內斂寡言,另一些聒噪熱烈。它們像進入驛站的旅客,各懷心事,因為與人糾葛已深,也沾染了些許狡猾,但尚未抵達善與惡的邊界,彷彿停留在幼童步入少年的微妙階段。

確切地說,正是這微妙讓貘熱愛它的工作。像一枚萬花筒,它醉心於為尚未對焦的事物提供容器。蝴蝶標本收藏家往往苦惱於描述翅羽的顏色,因為那些微末鱗片總在不同時刻分別折射出銅綠、銀灰、硐藍。運用詞語的人一定有過共同的幻想:應當有一個詞能夠相容精確與豐富,彷彿紅石榴,令切面各異的石榴籽彼此砥礪又互相依靠。畢加索曾將女人的正面、側面與後腦勺畫在同一張臉上,好讓觀眾擁有全息視覺,同時從所有方向將她捕捉。不出意料,多數人無法理解立體跌落到二維時不得不屈尊散落的、偏見般的碎片,更遑論將碎片撿拾、組合完整。人們習慣了整潔與清晰的切面,因為以視覺為基礎的理解力構建於片面之上。識別完整則需要一種抵抗訓練,如同塑造一隻新碗,因為事情完整與否,正取決於盛放它的容器。例如,種子就比花包含更多樹的可能性。

夢讓貘想起自己懸而未決的少年時代。那時它像種皮,盛着未來所有的自己。芥子須彌,其寬廣如地平線,屬於未綻放時。等事情寸寸浮現,大理石逐漸成形,未見的部分也被鑿落揚棄。這幾乎是星球上一切生物的宿命。

「看見」是把錐子,供視覺這個暴君鑿取流光溢彩的萬物做勳章。「類比」則是暴君的鏡片,將視線聚焦。比如明朝人曾遊南洋,稱馬來獏為「巨豬」,這讓貘倍感焦慮。牠知道自己不夠清晰,缺乏參照物。牠不耕田勞作;下崽慢,做不了肉食來源;不算捕食者,也不如犬貓科動物般可愛優雅。外表黑白相間,好像黑無常騎着白無常,與白晝總隔層毛玻璃。

既然光帶來暴政,貘選擇做夜的公民,喪失視覺,換取另一種細碎、但能在折廊裡無限迴響的快樂。例如在夜晚,貘們相遇,需要聊一點夢:像交班司機談論深夜所遇的怪乘客,或家長在校門口等候時,誇獎彼此的小孩。這類話題無需醞釀也能順流而下,往往令貘覺得自己比實際上更風趣。牠們只需用鼻子輕觸對方,就可以嗅出其中寄居的夢的輪廓,好像透過車窗對孩子們招手。聊得高興,也會蹭蹭彼此,當作拍肩。如果喜愛對方,牠們的肚子會慢慢點亮,夢被析出,成為螢火蟲互相追逐(這是貘誕生愛情的方式)。此時周圍的草地會長出夜光蘑菇,因為夜晚的發光體渴望彼此照亮。

 

 

 



孫 潔 生於南京。新加坡國立大學統計學本科,哈佛大學健康資料科學碩士在讀。曾獲新加坡金筆獎,香港青年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