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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雨絲:天上人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5月號總第437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張雨絲

七點零六分,火車終於悠悠發動了。

郭蕾塞好耳機,把蛋糕從包裡拿出來,閉上眼睛慢慢嚼着。

起得太早了,腦袋裡像有隻水母似地跳個沒完。主要是,清明的票不好買,曉峰說得又太遲,如果他早一點邀請她去他家,就可以提前一天坐高鐵過去,這樣即使還要中轉,十點多出發,下午三點就能到。現在這樣匆匆,連晚飯都可能趕不上。奶油不停地沾到她的鼻尖和手指,黏黏的。她用紙巾擦了又擦,不知不覺昏睡過去。

睡得迷迷糊糊,被身邊正在打撲克、之後要去春遊的大學生們吵醒。已經是接近午飯的時間,她把蛋糕摸出來吃完了。昨天下過一場大雨,今天意外地放晴了,陽光從左邊車窗照進來,外面是新綠的山坡,不時露出小小的墳墓。她最近重新開始玩五子棋,雖然把難度設置成最高級後連一次也沒贏過,但她覺得她可以向機器學習步法,提升自己的水準,就一直樂此不疲。

二十六歲生日的前幾天,她做了幾個在自己看來算是重大的決定,其中一個就是把頭髮剪得很短,如果化妝的話就會有一點點像《雙峰》裡的陳沖,這是組裡的同事說的,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說英文時總是斟字酌句、慢吞吞的,說中文就好很多。或者如果早知道要去他家,她就不會剪到這麼短。但現在這樣匆匆,甚麼都來不及做。過隧道時她看見自己的反影,反而感覺像個小品演員,因此下車時也不願意請大學生幫忙把行李拿下來。

月台上人並不算多。郭蕾看到媽媽發來的信息,就回覆說她現在剛下車,吃完午飯再去中轉。車站看起來很舊,太陽下的藤蔓又多又綠,像是要把圍牆推倒。她買了一根玉米和一盒哈密瓜,就這麼站着,仔細地把玉米啃完了。水果放在箱子上,穩穩地被她卡在大腿和拉杆之間。曉峰這時也問她下車沒有。她說她已經在等中轉了,便把手機塞回包裡,打算提箱子下樓進站。快走到樓梯口,她偶然回頭,卻看見兩隻小麻雀在啄她掉在地上的玉米粒。她覺得很有趣,想把畫面拍下來。哈密瓜的汁水不小心流出來,一下就從手心爬到手肘。她只得又去掏紙巾。

最後到站時,手機電量還有百分之十。曉峰說好在出口等她,但好像一開始沒有認出來。兩個人笑得快要蹲在地上。

這次他們得自己打車了。他解釋說,小叔在預製廠那邊臨時有事,沒法過來。

「今天就去看明明嗎?」

他搖搖頭,一邊把行李塞進後備箱。

「喂小心!」郭蕾驚叫一聲,「裡面有酒呢。」

她問那是不是明天去。他想了想說,應該也不去,在我們這裡清明是祭祖的。又說,等你下次來,再一起去吧。她想起來,上次來的時候是去年國慶,其實也沒有去看明明。那時候,因為工作調動回武漢,她搬回家住,已經不再跟曉峰一起同居,曉峰也搬去離公司更近的地方。

「小叔和嬸嬸還好嗎?」

他說大家都蠻好的。

她給他看遊戲裡的結果――55負0勝。她讓他試試能不能打敗它。他走了幾步就還給她,快沒電了。

「我剛剛想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她笑瞇瞇地看着他。這時已經七點多了,天色比之前暗,開着窗也幾乎感覺不到公路的灰塵。

「你說,是甚麼?」曉峰伸手攬住她的肩膀。

「我們之前住的地方,臥室的窗戶不是在桌子和牀的左邊嘛。所以不管是颳風、下雨、閃電,都只能在左邊看到。」

是嗎,他看着她。

「哈哈。你自己可能沒發現吧。我之前也沒有。但昨天我們那兒下了一場特別大的雨,天上一直在打雷閃電,我坐在桌子前面,突然感覺到那聲音、那光,都是從右邊傳過來的,甚至我的右臉溫度也比左臉更低一點。所以我在那一刻清楚地意識到,我們家的窗戶是在右邊的。我想到我們之前住的地方,也這樣回憶了一遍,再次確認了它的位置。」

他們原先租的房子樓層比較高,從臥室窗口向外看,會覺得下面的建築小得像沙盤模型。因為房間不大,牀緊貼着窗戶,躺在牀上可以直接看到一大片天空,好像人是懸空掛在房間外面。

「這種事怎麼會才發現啊!」他抗議,「我肯定知道窗戶在哪裡啊,只是平時不會在意而已。」

「但是你沒有我昨天那種感覺,就是你不光知道窗戶在哪兒,還會意識到它在你的右邊而不是左邊。我覺得發現了而不說出來,時間長了就會忘掉的,所以這樣跟你一說,你就會像我一樣在意窗戶到底在哪邊了,不是很有意思嗎,哈哈。」雖說這樣說着,但郭蕾自己不小心打了個哈欠,也許是因為起得太早。

「沒事的。還有兩個月就快到時間了,等你述完職馬上就可以回來跟我住啊。你有空的話我們可以一起看看租房信息了,有沒有離我們倆都近的那種一居室,」他輕輕捏她的後頸,「一起住你不高興嗎?」

「高興啊。我們再租個樓層高、夜景好看的。」她從後視鏡裡看到他的表情,忍不住抬頭再看他一眼。「這次我們得多買點收納盒,不要再互相把東西搞亂。其實搬過這幾趟,那些雜物都打包進箱子了,也沒甚麼一定要擺出來的。」

「不過你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來了,我現在住的地方窗戶白天在右邊,因為起牀的時候太陽光從右邊來,但晚上在左邊,看電腦的時候打開窗戶透透氣,風就從左邊來。」

「哇,聽起來不錯,我可以去你那兒坐坐嗎?」

「隨時歡迎。上次你週末過來,才待了兩天不到吧。」他看了一下手機。「你可能還可以坐我開的車,明天看他們有甚麼安排再說,反正肯定得過去爺爺奶奶那邊吃午飯的。如果開車出去玩,我可以在回來的路上開一段。」

風沒有再吹進車裡。它貼着車門流動,變成一塊青色的玻璃,外面是水泥護欄、樹木和田野。公路並不平坦,過程也很漫長,大概是因為坐得很靠近的緣故,兩個人都沒有暈車。

到社區門口,他們下車,過馬路。老太太們在超市門口的空地上跳舞。他拉着箱子繞過她們,帶她去買零食。不幸的是,她發現自己來了月經,他們匆匆回家,跟曉峰的爸爸媽媽問好,把髒褲子套了塑膠袋放回箱子,再把酒和茶葉提出來,最後終於坐下一起吃晚飯。她偷偷瞥了一眼掛鐘,八點半,小腹的絞痛變得明顯。飯菜都是熱騰騰的,火鍋也插上電,「卜卜」地煮着。

小蕾,多吃點,這都是剛從鍋裡炒出來的,就等你們回來吃呢,曉峰的爸爸邊擦汗邊說,你們覺得怎麼樣,現在這天氣,真是太熱了。

 

第二天上午,郭蕾被卡車的聲音吵醒,卻不打算睜開眼睛。一個在夢裡是她遠親的小女孩從家裡失蹤了,但她知道小女孩變成了一大塊淡粉色的果凍,因為她的手上滿是甜的黏液。找啊找,她依然沒有找到復原的方法,果凍乾涸了,留下一攤像是經血的痕迹。最後的畫面,小女孩又再次出現,和她不認識的大人一起坐在桌旁,這次她抓着椅背扭過頭來看她。郭蕾很開心,但同時清楚地知道那畫面是灰色的,這是一種暗示,意味着女孩已經離他們而去。這時候她聽見一種尖銳的曲調由遠及近,是一輛路過的灑水車。她覺得疼痛比昨晚減輕許多。沒多久,曉峰進來了,他輕聲叫她起牀,他們中午得在爺爺奶奶那邊吃午飯,現在已經快十點了。

她打開手機,看見爸爸在他們三個人的家庭群裡發的信息:「蕾蕾,昨天你媽媽在下樓梯時左腳扭傷了,腫得厲害。」媽媽在下面回覆說她昨晚已經去藥房買了藥,張醫師說是韌帶拉傷,睡一覺起來已經好了一些。

她一開始決心不去理會,後來忍不住問他們:「既然媽媽之前就一直說膝蓋的位置也不舒服,為甚麼現在扭傷了也不去醫院看看呢?」

不明白你們在想甚麼。她又加了一句。

今天天氣開始變得悶熱,密不透風,很可能會下雨。他們還是去吃了早餐。她問一盒茶葉夠不夠,不如再去買些水果。曉峰點頭,帶她去了馬路對面的水果店,她往塑膠袋裡裝了青梨、香瓜和枇杷。第一次來的時候,她和曉峰剛從學校畢業,手忙腳亂地搬完家。她去商場買了很多自己覺得不錯的中式西點,放在兩人各自的箱子裡帶回來,上面的巧克力塗層一點兒也沒化,大家果然都喜歡吃。明明那時候在讀高一,天天讀初一,還要過幾天才開始暑假。大家把點心又放回冰箱裡,等他們中午放學回家了再拿出來。看得出,明明性格比較羞澀,面對生人時有些不好意思,天天年紀更小,反而更大方一點。如果進一步推論,這可能和父母的性格有關,可惜姑父一直在外地做生意,沒法驗證她的猜測。在她小時候,那些大人大概也是以這種思路判斷她,那時她並不服氣,可其實不得不承認有點道理。至少從現在看來,她能感覺到她平時極力掩飾的東西,這一年來都一一地在他們身上見過了。她看了看手機,他們還沒有人回覆她。

遠遠就能看到,奶奶已經站在路口等他們。她下意識地向她揮手,甚至小跑起來。

「小蕾,我的寶貝!現在真是大變樣了,像那種電視裡的女明星!」奶奶的手很粗糙,力氣非常大,讓她差點沒站穩。

「奶奶,」郭蕾不好意思地笑,「你和爺爺最近身體都好吧?」

「蠻好,蠻好,你們放心。你爺爺還在廚房做菜。先進去把手洗了,我們很快就吃中飯了。」

奶奶拉着她往家門口走,曉峰提着水果跟在後面。也許是聞到陌生人的氣味,哪一棟房子裡的狗汪汪叫起來。

郭蕾不止一次跟他說起,她自己爺爺奶奶家的牆壁上和這裡一樣,也有一塊這麼大的藍色鏡子,照出人們的上半身。只是她熟悉的佈置是在客廳進門的左側,而這裡是在正對面。這樣的鏡子曾是一種廣泛使用的裝潢,據說可以起到在視覺上增加空間的作用。她挺喜歡它帶來的清涼感,像在游泳館裡,中心是半個複製的藍色世界。

「爺爺,我們回來啦!」她自己走去廚房洗手,大聲跟爺爺打招呼。「這個菜是不是好了,現在端出去嗎?」

「噢,小蕾,不用管,不用你做!你就放着,洗個手出去吃水果。」爺爺回頭對她說,同時還在炒菜,抽油煙機把他的聲音抽走了一部分。曉峰也走進來打招呼,讓她出去就好。

「峰啊,你去接下徐天然,騎你姑媽的電瓶車。」她聽見爺爺這樣說。

「鑰匙呢?」

「在照片旁邊。」

曉峰回到客廳,轉身從櫃子上拿到了鑰匙,說他出去一下,接天天放學,馬上就回來。郭蕾叮囑他帶傘出去,路上小心,下雨的話就推着,不要騎了。之後她走到櫃子前,原來照片是一張他們堂兄姐弟三個小時候的合影,前兩次來好像都沒有見過。她忍不住感嘆,變化可真大啊,一邊用手機拍下來。那時的曉峰穿着短袖校服,是個精瘦黝黑的高中生。明明的頭髮用藍色頭花盤在頭頂,不像見到她時是齊耳短髮,可能因為當時她還在學舞蹈。天天看上去只有三四歲,皺着眉頭,依稀能從眼睛和嘴的形狀看出一點後來的樣子。

奶奶走過來,塞給她一大瓣柚子,要她把這裡當成自己家,以後來不要再帶東西了。郭蕾問奶奶這是甚麼時候的照片。奶奶想了想說,好像是十年前,他們去河邊玩的時候照的。

「小蕾,你知道,他們三個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很好的。徐天然以前喜歡調皮搗蛋,明明又內向,看起來總是徐天然在欺負她,但實際上不是這樣的。曉峰去上大學之後,剩下明明在陪着天天玩,結果明明突然發病走了,天天整個人一下子就變了。他現在不騎單車了。他們以前經常一起騎車出去玩的,現在他一次也沒騎過了,車就那麼一直放在房間裡。」

郭蕾點點頭。她想到她和明明第一次見面,明明叫她姐姐,之後就不說話了,只看着她,也不主動伸手拿餅乾。她說這是在北京買的,味道很好呢。明明的眼睛又大又圓,睫毛濃黑,現在她會想到公司裡一個印度的女同事,她們一起聚過兩次餐,都是比起自己發言更喜歡聽人說話的類型。她也邀請她在自己手機上下棋,不過還是沒贏。在郭蕾精神最脆弱的那段時間,那雙眼睛差點讓她將那些破事和盤托出。她覺得自己和明明的性格比較像,曉峰也這麼說,以後她們相互熟悉了可能會談得來一點。曉峰逗明明,讓她給姐姐泡杯茶,明明轉身走開,還真的提了大塑膠桶和開水瓶過來,又從茶几底下拿出整套茶具,仔仔細細地沖泡幾道,最終斟出了一小杯。郭蕾覺得自己很喜歡這個小女孩,但後悔在稱讚她時沒能很好地表達出來。

他們重新把明明的照片擺出來了,奶奶補充說,人總要向前看,如果一直放不下,她本來就是聽話的小孩子,更加不會安心離開了。

這樣的話她也聽曉峰講過。當大家決意對某件事達成一致,就會形成一些彼此類似的說法。去年他跟她說過他們請大仙的事情,就是去鄉下找號稱可以通鬼神的大仙,讓逝者附在大仙身上跟還在人間的人們交流。她問那你覺得大仙的話是真的嗎?他說他有試探過,問大仙記不記得他答應過要送她甚麼東西,因為他之前跟明明承諾過要給她買新手機。手機真的買了,很可惜沒來得及帶回去。結果那大仙說的是「收到了,收到了」,所以其實不靈的,這都是他們預先準備好的話術。但是這樣對爺爺奶奶他們來說也算一種慰藉。後來她又問起這件事,他說他們去請過兩次,之後就沒有再去過了,因為他們這麼牽掛她,會讓她捨不得走,其實對她不好。

「奶奶,不會的。雖然我認識明明時間很短,但我是這麼想的,」郭蕾努力地想要安慰她,「正是因為明明這麼懂事,以後有機會的話,她會回來找我們、重新和我們一起生活的,不是嗎?」

 

「徐天然完蛋了,哈哈!」嬸嬸突然從外面走進來,把鑰匙放在照片旁邊,一陣風似地消失在樓梯間的暗影裡。

「他怎麼了?鄭曉峰去接他了,你們在路上遇到沒?」奶奶問。

「沒遇到。我今天沒有第四節課,提早回來了。他們班主任跟我說,他和幾個同學在語文老師課上交頭接耳還偷笑,老師批評他們,結果……他們還笑,語文老師後來把他們趕出教室,以後不准他們上語文課。」嬸嬸的聲音很不清楚地從二樓傳來,被吊扇削弱了。

奶奶低頭自言自語:「天天原來不是這麼調皮的呀。」

怎麼會呢,是不是老師搞錯了,郭蕾說。

等嬸嬸下樓,郭蕾才找到機會向她問好。她對郭蕾笑笑,就轉身閃到廚房裡。郭蕾覺得儘管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嬸嬸的樣子好像一直沒變,只是這次把頭髮燙了小卷,顯得臉更瘦、眼睛更加大而深陷了。明明的個性和小叔比較像,但外形尤其是輪廓更像嬸嬸,是在這個基礎上更加柔和、模糊一點。她和媽媽說起嬸嬸時,總是帶着深切的同情、感佩和憂懼。媽媽說她見過出事情的都是長輩,他們年紀大的人最要提防摔跤和心血管病,但年紀這麼小的要怎麼防範呢。媽媽說,你得加倍重視健康,否則媽媽恐怕承受不起這樣大的打擊。自從郭蕾搬回來住之後,她們雖然時常吵架,互不原諒,但她自己也這麼想。

姑媽、曉峰和天天同時回來了,三個人都沒說話。她偷偷問曉峰:「怎麼今天還要補課?他讀初幾了?」他低聲回答說初三,因為就快要中考了。

之後小叔也回來了。郭蕾幫着端開水果,往桌上蒙塑膠布。他們終於一起坐下吃飯,有的菜還是溫熱,有的已經被吹涼。奶奶把燉豬腳換到她面前。

「你叫了姐姐沒有?」

「姐姐。」他沒有看她。儘管聲音小到聽不見,她還是微笑着應了一聲。

天天比印象中的樣子要更高大些,手腳都變長了,躬着腰才能勉強湊到桌子上扒飯。他和曉峰坐在一起,頗有一個家庭裡年輕男人的感覺。本以為氣氛會尷尬,姑媽倒是非常爽快地罵了一通,而郭蕾覺得最好笑的一點是,姑媽竟然認為那個語文老師也不是沒有問題――是她普通話鄉音太重,她把「謀」唸成「毛」,偏偏老師還姓毛,那時候班上同學都在笑,老師根本就是隨便抓了幾個人嘛!

哈哈哈哈哈哈哈!

郭蕾反應過來之後,把自己肚子都笑痛了。十幾歲,正是對色情笑話最來勁的時候,這幫小子一定吵瘋了。她上小學四年級時,就聽過男同學評論課前敬禮時老師露出的乳溝。

「這個毛老師,好像每年都因為這個把學生趕出去呢,所以其實沒甚麼大不了的。」嬸嬸狡猾地眨眨眼睛。

「郭蕾,我們的方言,你聽不聽得懂?」每次來爺爺都會問她這個問題。她又再一次解釋,講慢一點,日常對話是可以理解的。

「你們喝不喝啤酒,」姑媽從裡屋拿了一瓶啤酒走出來,問小叔喝不喝,等下她開車就好,小叔點點頭。她又問郭蕾,郭蕾說可以可以,麻煩姑媽少倒點。

「是的嘛,班主任也說本來沒甚麼,幾個小孩之後去找老師道歉就行了。結果噢,這個徐天然那時候還嬉皮笑臉,老師就沒面子了。最後還是把我叫過去,道歉、說好話,折騰一上午。」

奶奶從小叔杯子裡抿了一口啤酒,又把臉拉下來:「天天,是你做得不對,老師批評你的時候為甚麼笑呢。你的語文成績又不好,老師真的不讓你上語文課,那你怎麼辦?」

「反正也要在外面補課……」天天小聲嘟囔。

姑媽明顯生氣了:「是,反正你要補的也不止一門。」

嬸嬸說補習班的那個老師是她老同學,比毛老師好看呢。

「算了算了,哥哥姐姐在這裡,給他留點面子,已經批評過了嘛,又不是真的上不了課。」小叔試圖打圓場,「天天,你也夾點肉,不要只吃小菜。」

郭蕾提出把豬腳換到另一個位置,把那盤空心菜拿到自己這邊。

「郭蕾,你的工作怎麼樣了?之後和鄭曉峰有甚麼安排?」爺爺問她。

她說應該今年之內可以調回北京,之後怎麼樣還不清楚。曉峰說我們自己都知道,會看着辦的。但爺爺不理解,他認為怎麼會有甚麼不清楚的,等他們在同一個地方了就可以做結婚的打算。其他人都怪他不該多事,現在的年輕人都結婚晚,工作壓力太大,都要先做好自己的事情。

「女孩子不要那麼辛苦吧,她們在這個年紀的時候連小孩都有了。」爺爺沒抬頭,只看着面前的豬腳。

奶奶瞪了他一眼:「這個也要你管。」

可能是為了岔開話題,姑媽問小叔:「尤老闆怎麼樣了,聽說昨天好像砸了腳?」

「不是他,是他新收的徒弟。當時腳背腫得蠻嚇人,送到醫院拍片子看了,還好沒甚麼大事。這小子,昨天本來休息,他說沒事做就來做幾個水泥墩,結果說甚麼叉車卡住了倒不下去,居然敢站在前面看。幸虧我在那裡,第一時間把他送過去了。」小叔看了看天天說,「年紀就比他大一點,沒他高。」

姑媽說天天更應該懂事一點了,畢竟他們沒有讓他過得這麼辛苦。

郭蕾問他要不要和她一起下棋。幾秒過去,他搖搖頭。

「你們明天甚麼時候走?」小叔問

「中午吧,十二點到車站。」曉峰說。明天他們會先搭同一班車,她先下車換乘,比他先到家。他告訴她小叔會送他們去火車站。

奶奶把香瓜切好了端上來,每個人拈一塊吃完了,汁水在手指上留下糖分。天天去廚房送碗筷,之後也沒回來,可能上樓去了。小叔在門口抽煙。午飯吃完了,風靜靜地繞着餐桌旋轉,塑膠布有時會浮上來,大家都不再說話。窗外一直有鳥叫聲,郭蕾忍不住回頭看,有一隻燕子在屋簷底下來來回回,她看見牠的白色的腹部。她問曉峰接着有甚麼安排,他說他們下午會去鄉下。

毫無預兆地,爺爺突然開始流淚。「徐天然本質上是很乖的小孩,雖然學習一般,起碼對老師是尊重的。就是從明明走了之後,他的個性突然變得散漫了,沒有人能像他姐姐那樣引導他。」他說。

「你說這些還有甚麼用啊。」嬸嬸也流了眼淚,表情卻仍然顯得強硬。郭蕾覺得她把頭髮紥在後面時看起來更年輕了,像章子怡,很難想像眼前清秀、要強的少女已是一個高中生的母親。她想嬸嬸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走,如果她願意,再要一個孩子肯定是沒問題的,而且如果可以,要是明明回到這個家庭中,重新健康、平安地長大就最好了。

爺爺又像小孩一樣哭起來:「天天現在連單車也不騎了,我讓他騎他都不騎……」

她把抽紙推到他們前面,自己也忍不住掉了幾滴眼淚。她扯出來一張,那是一種未經漂白的黃色抽紙,她再三嗅聞,確認紙上有種辛鹹的氣味。

「小蕾,你出生時候的手環還在不在?」嬸嬸突然偏過頭對她說。她看見她充血的、濕漉漉的眼睛。

甚麼手環?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就是小孩出生的時候,醫院在他們手上繫的手環,」嬸嬸用食指和拇指圍成一個小圈,「大概就這麼大,上面會寫媽媽的名字、小孩的體重、出生日期。她的手環我還留着,你要看嗎?她生下來時才六斤三両,皺巴巴的,跟小貓一樣輕。」

 

出門時郭蕾才看清楚,原來燕子在屋簷底下築了巢,裡面有幾隻叫個不停的雛鳥,牠們的嘴看起來比腦袋還大。等小叔他們走到前面去,曉峰告訴她,他們一會兒去鄉下看醫生,因為小叔和嬸嬸已經準備要第二個。

「噢,那很好,」她馬上回應,「不過怎麼這麼快。」

「不快啊,你想想,已經兩年多了。」

她想了想,又問這是不是嬸嬸的意思。他說當然,肯定要嬸嬸同意才行,而且小叔和嬸嬸都還年輕,身體條件都還可以,能夠早一點當然最好,這對他們來說也是新的希望。

她點點頭。原來已經兩年多了啊。可是曉峰,我總覺得我第一次來你家、見到明明還是不久前的事。這幾年時間簡直越過越快,越過越快,好像在一條下坡路上飛馳。

她坐在嬸嬸和曉峰中間,她和曉峰都不瘦,車又總是轉彎,和嬸嬸之間互相感到有點擠。也許因為下雨了,沒人想到開窗的事情。小叔說反正順路,先去一下預製廠那邊。她趁機拜託小叔開一下空調。曉峰問他廠裡最近怎麼樣。他說還行,一切如常。最近尤老闆那個徒弟小丁說他在網上發了廣告,就是你搜索「擂鼓嶺預製廠」或者「南山水泥墩」之類的詞就可以看到的,不過沒起甚麼作用。他覺得現在的年輕人雖然不太能吃苦,比如那個小丁做水泥墩,模具螺絲經常擰不緊,搞得混凝土料漿漏到外面,但他的思維還是很靈活。小丁既然有這種聰明勁,他和尤老闆都看好他,期待他可以沉下心去鑽研業務,畢竟世界上偉大的工業進步,都是從想要省力的意圖開始。

停車時雨變小了一點,她跟曉峰說想去上廁所,他們就一起下了車。她和曉峰都是第一次來這兒,地面上滿是泥漿、沙石,還有大大小小的水坑,他們舉着傘,走路不得不非常小心。工地裡沒有人,小丁也不在。她看見叉車前面的木板上還有幾個倒立的水泥墩模具,指給他看。另外她發現水泥墩的種類比她之前想到的更加豐富,有路障、防撞圍欄,還有水泥花窗、水泥板、水泥柱等,都分門別類地碼放在一起。小叔帶他們走進屋子,她出來時看見他坐在桌前抽煙。他們在外面等他,然後一起回到車上。他們把窗戶打開一些,因為小叔身上氣味太重,讓人懷疑他進去只抽了煙,別的甚麼也沒做。

之後的路不知不覺地往山上走,樹木變得更加繁茂、擁擠,另一側可以看見層疊的梯田和青灰的雲團。她已經暈車了,條件反射地不停吞嚥,其他人都還可以。曉峰告訴她得想像是自己在開車,直視前方,這樣就不會有事。到達時她仍不舒服,但眼前是一大片茶樹田,讓她覺得空氣很清爽,自己也慢慢調整了過來。他們沿路走了一會兒才到,小雨在風中綿綿地覆上來,手臂上已傳來濕冷的感覺。路上還看見幾頭牛,牠們幾乎不怎麼動,身體被雨浸得發亮。

他們走進一棟普通的、和旁邊沒有甚麼差別的平房。一個男人站在門口等他們,讓他們把傘撐開放在地上,旁邊還放了一輛自行車和幾個裝蘋果的紙箱。姑媽叫他傅醫生。傅醫生沒有穿白大褂,洗得薄薄的短袖貼在他肚子上,頭髮像海膽,看起來和小叔也沒有甚麼差別。客廳很暗,只有角落的桌子上亮着一盞檯燈。牆上沒有大藍鏡子,而是掛滿了暗紅的錦旗,寫着「送子神醫 恩重如山」一類的話。

曉峰陪她坐在旁邊長椅上。醫生問他們上次開的藥吃完有甚麼感覺,又給他們把脈,說到一些問題時他們刻意壓低聲音。她拿着曉峰的手機玩了一會兒,沒有甚麼新發現。歌單裡怎麼還是原來的那些,她問。他說最近下班太晚,感覺沒甚麼心思聽音樂。她於是打開自己的手機,給他建了新歌單。後來她提議不如在她手機上玩五子棋。群裡還是沒有消息,她想他們可能正在掃墓,這說明腳踝扭傷應該並不嚴重。

「你記住路了沒,我們以後有可能也會來這裡求子噢。」郭蕾先走黑棋,落在棋盤正中。

「怎麼會。第一個應該很容易有的,只要我們積極一點就好了哈哈。」他落子在她右邊。因為討論的內容,他們說話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她覺得這也不是積不積極的問題,而是有些夫妻體質就是不適合生育,如果他們也屬於這種情況該怎麼辦。

他說那就只好考慮收養了。另外如果真想要小孩,其實至少應該去正規的醫院,而不是來這種小地方的私人診所看中醫。他覺得小叔和嬸嬸對於這件事大概看得很淡,喝中藥只是為了調養身體,至少也可以放鬆一下心情,就像之前請大仙一樣。當然二者都可能是騙人的,但不同的是一個向後看,一個向前看,他認為後者更有意義。

「所以我才問你嬸嬸自己願不願意,把所有事情從頭再經歷一遍,我是說,當然不包括最後。」她說,為甚麼感覺有些事情像是非做不可呢。他們兩個也是,總是處在從一個時間節點到另一個時間節點之間。是不是還有其他的辦法,是否一定要為之不斷消耗自己。

「但你和嬸嬸是兩個不同的人,她的想法未必跟你一樣,你也不能用你的標準去要求她。」他的意思是覺得她的態度未免過於消極,事實上生活就是既有痛苦也有快樂。他說不能因為沒有好的結局,就認為不值得吧。而且這的確是小叔嬸嬸自己的意願,明明在的時候,他們就考慮過再要一個。

她想說她不是在乎值不值得,她只是想知道自己的決定對還是不對。但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看準時機,兩排黑棋被她從一個隱蔽的角度連在一起。他勉強掙扎兩步,無可挽回。不管怎麼說,這就是她渴望已久的勝利。介面上標了棋子順序,他拉着她興致勃勃地開始複盤。醫生走進裡屋了,客廳只剩他們一行人,姑媽也湊過來看他們在玩甚麼。

外面突然傳來鞭炮似的轟響。他們抬頭,原來是雨水變得非常激烈,在地面上捲起滾滾白煙。他們去門口看了一會兒又坐回來。一隻蜘蛛驚得在牆壁上快走,最後停在掛曆的格子上,就像她的黑棋。

「謔,怎麼下得這麼大了。」醫生出來時拿着幾個紙包,扯下塑膠袋把它們裝好、打結。姑媽問他們要不要讓醫生看一下,她假裝沒聽懂。但曉峰也開玩笑似地問她要不要過去把個脈,她只好擺擺手,說不用麻煩啦。

他們等雨變小時離開了,臨走時醫生又給他們裝了幾個蘋果。路上依然沒有人,那些牛也不知所終,偶爾有幾隻燕子冒着雨,一頓、一頓地飛過。曉峰說不如讓他來開。於是姑媽移動到後排來,她讓郭蕾坐靠窗的位子,這樣不容易暈車。她看着來時的風景,那些綠樹、梯田和微縮的平房。她發現他們正在經歷緩慢的倒帶,一圈圈向下盤旋,回到他們無比真實、問題多多的生活中。小丁的工作也許做不長久,天天讀了一所普通的高中,小叔嬸嬸很快就有了小孩,大概不會再像明明那樣懂事。而她會在一段漫長的時間內和他交換這些沒有結局的秘密,帶着它們經過一切時間節點。那麼,就這樣下去吧。她不是不知道他的謊話。有天晚上她說想看看他那邊的夜色,讓他拍來看看,之後等了很久才收到。但那時是農曆初三,窗口又朝東,所以照片裡怎麼會有月亮?後來她看見他們的聊天記錄,他苦苦哀求,她也真的原諒了他,而且發現自己的感覺其實並沒有預想中那麼糟糕。她對家人可以任性、刻薄,卻始終不願跟他惡言相向,因為他們已經是牢不可破的聯盟。大概他也是這麼想。

手機震了一下,把她從昏昏沉沉中驚醒。車子筆直地向前開,四周亮起路燈,令她有一瞬間的錯覺以為現在是黎明時分。曉峰的手不時調整放在方向盤上的位置。因為是雨天,他開得像在山路上一樣慢,不斷有車從後面超過他們。燈光像是一些水珠,從他的鏡片上一顆一顆、有規律地滑過去。

顯示的回信不是來自群聊,而是媽媽單獨發給她的。

就在這時,她聽見外面「咚」的一聲。

除了他所有人都轉過頭來,只見一輛黑色的小車跟他們貼得很近,幾秒之後加速開了過去。她感到很意外,它簡直像一條小魚一樣,碰碰他們後便游走了。「怎麼了怎麼了?」她趕緊把車窗按下來看它的車牌,匆匆記了幾個字在手機上。姑媽和嬸嬸大聲地發表意見。車子緊急停在路邊,打開雙閃。所有人都下了車,任由雨點落在身上。

「喏,在這兒。」嬸嬸說。但他們在前面圍成一圈,郭蕾覺得自己站的位置不好,看不清楚。她拍拍曉峰,給他看自己記下來的車牌號,這下卻莫名覺得好笑,原來她不小心把這串亂碼回覆給媽媽了。他點點頭,又繼續聽他們說話。

等小叔走開打電話時,她才看到車子被撞到的地方,一個拳頭大、程度不深的凹坑。奇怪的是,她依然覺得甚麼也沒有發生。她在想前天,她從離開家去上大學以來第一次在家過生日。聽爸爸說晚上他會買蛋糕,所以她中午特意從公司回來和媽媽一起吃飯,煮了她們愛吃的口味的速食麵。

媽媽臉上突然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蕾蕾你知道現在是甚麼時候嗎?」

她回頭看鐘――十二點三十五。再看看媽媽的表情,她隨即明白過來。

「人到了那個時候,已經沒有羞恥的概念。因為醫生總說開指不夠,把我從產牀上趕下來,我只能在那裡來回走,褲子也顧不上穿。最後我痛得快沒力氣了,快瘋了,這才讓我上牀準備。

「本來應該在外面切一刀,這樣傷口就會是規則的,比較好縫。但你一下子就自己衝出來了,我當時甚麼心理準備都沒有。因為傷口不整齊,那個小醫生縫了很久,後來又打電話叫主任來拆掉重新縫過。那時候也沒打麻藥,我竟然也不怕,就一直看着你,我就在想,你怎麼這麼快就來到這個世界上了呢?」

 

 

 


張雨絲 女,1994年4月生於湖南長沙。復旦大學2020級歷史學博士生。作品發表於各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