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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 元:開往霧都的火車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5月號總第437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張元

1

通往霧都的列車停靠在霧氣氤氳的月台上,神情慌亂的旅客們挾裹着公事包穿行在同樣混亂的車站裡,忙着上車和下車。濕漉漉的鐵軌像是塗上了一層油污,黑黢黢的。由春城開往霧都的K1220次列車打開車門的一瞬間,發脹的泡麵味混合着渾濁的氣體撲面而來。賣水果的阿公翕動着鼻翼,皺緊了眉頭,他抬頭看到了兩個孩子,姐弟倆一高一低地牽着手出現在他的跟前,茫然地看着來往的人群。「呦,你們又來啦,這回還要走嗎?」阿公嬉笑着打趣道,姐姐回頭睥睨了他一眼,弟弟抬起頭來看着姐姐。「我昨天又夢到他了,比之前清晰了好多。」他說。火車拉響了汽笛,緩緩駛出了軌道,捲起了一些白色的紙屑追逐在它的身後。姐弟倆還是沒有在火車啟動時離開春城,姐姐的手臂停留在空中,像是在挽留着甚麼。

「快點睡覺吧,不然,媽媽會發現的。」黑暗中的姐姐說道。「我們甚麼時候走?」弟弟問。「快點睡覺。」姐姐沒有回答他。「我想再聽一遍那個故事,可以講給我聽嗎?」弟弟請求着。「一開始只有黑漆漆的一片,後來光線才出來。那束光產生在黑暗中的某處,然後陸地從大海中浮現,接着出現了河流和湖泊。之後山巒也開始出現,花朵和森林,動物們被陸續創造出來,鳥兒開始鳴叫……」就在這時,姐姐的聲音突然停止了。「噓。」她想像着弟弟伸出食指在嘴角的噓聲。臥室門縫下擠進來一道亮光,有腳步的聲響慢慢逼近,陰影在那道亮光處徘徊,停頓了片刻後又離開了。「這則故事從來沒有聽完過,她總是在這個時候打斷我們。」弟弟壓着嗓音說道。

他們終於還是離開了。在第二天的清晨,一個陰沉寒冷的早上,去霧都尋找故事的結局。

那一片廢棄的瓦礫中還隱約殘留着一個紅色的拆字,漆紅的大叉覆蓋在上面。瓦礫中裸露着玄色的鋼筋,連接着灰白色的混凝土,像被拆解的骨架還殘留着皮肉,堆積成了一個個的小山包,等待着未知的命運。弟弟穿行在瓦礫中,尋找着可以下腳的平坦處,口中呼哧呼哧地吐着霧氣。姐姐跟在他的後面,不時提醒他不要摔跤。他們在一道鐵絲網前停了下來。「快看,有海鷗。」弟弟興奮地指着前方說。姐姐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個穿着白底藍色條紋的男子站在一把椅子上,雙臂作出飛翔的動作,手掌上下擺動着。「你好呀,海鷗。」弟弟把手掌握成了喇叭狀對着那名男子喊道。男子的身後走過幾名穿着同樣服裝的人,徘徊在他的周圍。有人雙手抓緊鐵絲網,把臉靠在上面,蜷着右腿,像一隻被束縛了手腳的鳥兒。「你好,海鷗。」弟弟走近了「海鷗」,抬起頭來問。「我的翅膀快要被淋濕了,天就要下雪了。」「海鷗」加快了翅膀擺動的幅度,俯視着弟弟,以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回道「我要走了。」弟弟說 「去哪?」「海鷗」保持着同樣的動作說着。「霧都。」弟弟答。「妳總是說要去霧都,終於要啟程了。」「海鷗」像是在祝賀弟弟。「小禹快點,我們要遲到了。」姐姐在前方喊叫着弟弟。

「霧都在哪裡呀?」弟弟走進那晦暗狹長的車站過道時,耳邊還在迴響着男子最後的問題。弟弟沒有回答他,準確地說,他也不知道霧都在哪裡。不過有一件事他很確信,他和姐姐終於坐上了開往霧都的火車。

 

2

開始的時候,他們能清楚地感受到車門外的建築物緩緩向後退去,身下的鐵軌傳來哐噹哐噹的聲響。那聲音起初很慢,後來速度便加快了,哐噹聲變成了沉悶的轟隆聲。低矮的灌木在眼前一閃而過,火車漸漸駛離了城區。天色暗降下來的時候,姐弟倆互相倚靠在一起取暖,蜷縮在車廂連結處的角落裡。

那晚,姐姐在火車上寫了給爸爸的第一封信:親愛的爸爸,我想寫信告訴你,我和弟弟決定出發去找你。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你,所以我們都好想你。我們一直在談論有關你的事,如果媽媽知道了一定很生氣。我們心裡是很愛她的,所以不要覺得我們不在乎她。但是她一點也不懂我們,我們想要見到你,我和弟弟提到過很多次,他常常夢到你。在我上學回家的時候,我經常會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那一定是你在我身後。可是當我回過頭來時,卻發現甚麼都沒有。我們只是想瞭解你,見到你之後我們就回家,不會給你帶來困擾。如果你想回信的話,就隨着火車的聲音講給我吧。嗒噠……嗒噠……

這樣看起來彷彿一切都會順理成章地進行下去,直到檢票員出現在他們面前。叫醒了正在酣睡的兩人。「你們有車票嗎?」沒有聽到他想要的回答,乘務員無奈地搖了搖頭,在下一站點把他們送下了火車。姐姐看到月台上走來一個身穿筆挺制服的人,手中提着一盞紅色的探照燈,嘴上銜着一隻銀色的口哨,嘟嘟地指揮着進站的火車。乘務員把弟弟從火車上接了下來,繼而走向了那名男子,兩人耳語了幾句,姐弟倆便被帶進了站點的調配室。他們望着那列火車,直到消失在黑暗中。

「坐下。」他說,「你們從哪裡來。」

見兩人沒有回答,他徑直走近了一台黑色的對講機前,同時放下了手中的探照燈和脖頸間掛着的口哨。「餵。」他扯起嗓門喊。在接通電話後,「於則為嗎?請把軌道清出來,別影響K1047次列車進站,請務必及時報告。」他頓了頓。「好的,好的。」掛斷了電話。「你們總得告訴我要去哪裡吧?」他把手撐在腰間,「我可不想搶警察的飯碗。」他聳了聳肩,攤開了雙手,做無奈狀。「我們要去看舅舅。」姐姐說。她胸前摟着一個鼓囊囊的背包。「好吧,你們終於說話了。」他像是鬆了一口氣。

警車載着兩人駛過了一段曲折顛簸的土渣路,揚起的灰塵模糊了汽車的後視鏡。弟弟從車窗外看到了幾座灰白色的巨大煙囪,一字排開聳立在遠處的山野間,奶白色的濃煙從煙囪的頂部滾滾而出,瀰散在空中。警車停了下來,警察在下來的同時打開了後座的車門,他向前走了一段距離後,見身後沒人跟上來,便轉過頭來,示意兩人跟上。他們見到了舅舅,一名頭髮灰白,面容枯槁,身形瘦弱的中年男子。舅舅看起來並沒有表現得很開心,他拉着姐姐和弟弟的手,把他們迎進了看守室內。不一會兒,便面露難色地從裡面走了出來,從口袋裡順出了一盒香煙,抽出了一支遞給了那名警察。

「他們是被乘務員在一輛通往霧都的火車上發現的,並沒有買車票。他們說是來這裡找你的,你是他們的舅舅,對嗎?」警察雙手插在口袋裡說。

「是這樣的,警察同志,我呢,是他們的舅舅。我是他們媽媽的哥哥,但是我們好多年沒有聯繫了。這件事情,我根本就不想插手。」舅舅扳過警察的肩膀,引着他走出屋外借一步說話。

「那你知道他們在霧都的爸爸是怎麽回事嗎?」警察夾着黃色的煙蒂送進嘴裡,在頭頂吐出了一圈青藍色的煙霧。

「甚麼霧都?哪來的爸爸?我妹妹根本不知道他們的爸爸是誰,更別提甚麼霧都了。整件事情不過是一個謊言罷了。」舅舅搖了搖頭,在口袋裡摸索出一支煙,也燃了起來。

舅舅越過警察,走向對面的牆壁,撳了幾次上面的紅色按鈕。又轉向了右邊,旋動了一番黑色的開關。做完上面的動作後,他回到了警察的身邊。

「那妳妹妹為甚麼要這樣做?」

「她只是不想讓孩子認為自己是野孩子,也讓她自己相信有丈夫。」

「那她為甚麼說是在霧都?」

「鬼曉得,我也搞不懂。也許是讓他們姐弟倆有白日夢可以做吧。聽着,我可不想捲進這件事情裡。你去找他們的媽媽來吧。」

這時,姐姐從屋裡驅着步子走了出來。她的情緒顯得有些激動,低沉着頭,呼吸急促。

「你撒謊,你在撒謊。我爸爸在霧都。你在撒謊。」姐姐激動地對舅舅吼道。眼睛裡噙着淚水,臉頰因情緒激動而漲得通紅。隨後她跑了出去,警察也慌張地尾隨而去。

弟弟看到警察帶着他和姐姐穿過一群穿着同樣制服的人,他們站在一樓的大廳裡,三三兩兩地像是在討論着甚麼。蔚藍色的牆壁上繪滿了紅色的大字體,有一些半身頭像,他們的衣服和那個警察的一樣,也戴着同樣的帽子。弟弟跟在姐姐的身後,諦視着周圍的環境。「在這等一會兒。」警察推門走了進去,留下了他們在室外的座椅上等候。弟弟看到他們的對面坐着一位身着黑色長袍的阿婆,她的頭髮銀白,眼窩深陷,目不轉睛地盯着前方,「他脖子下的繩索斷了。」阿婆面無表情地說。姐姐看了一眼阿婆,又和弟弟對視了一下,不知所以然。

 

3

在那場雪簌簌地飄落下來之前,他們聽到阿婆說了三句話,只是沒有人回答她。她重複了三次:他脖子下的繩索斷了。透過模糊的玻璃窗,他們看到雪花斜着身子晃晃悠悠地飄落在院子裡的草坪上,地上的積雪慢慢多了起來,有了白得耀眼的顏色,彷彿整個世界都被那白色佔據着,那一串串黑色的裸露是行人急匆匆的腳步。「下雪啦。」他們聽到有警察相繼從屋裡走了出來,下了樓。「他脖子下的繩索斷了。」阿婆望着他們的背影說。姐姐牽着弟弟的手趁着大雪的混亂逃了出來。飄落的雪花打在他們的臉上,那形態各異的精靈一旦接觸到溫熱的皮膚,瞬間就化成了細密的水珠,爬上了額頭,滴落在鼻尖,時間彷彿靜止了。弟弟看到川江路上的行人一個個地像一尊雕像一樣,抬頭望着灰濛濛的天空,陌生而又欣喜。或許他們和弟弟一樣,因為在弟弟的記憶裡,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雪。

黑魆魆的鐵軌上覆蓋着一層手指般厚的積雪。順着目之所及的白色弧線,鐵軌一直延伸到視線達不到的遠方。弟弟相信鐵軌的終點就是霧都,爸爸就在那裡等着他和姐姐到來。只是天地被黑暗籠罩下來的時候,他還是很懷念媽媽牀上的天鵝絨被的溫暖。

姐姐在火車上寫第二封信之前,她必須安慰受到驚嚇還在抽噎的弟弟。那匹喘着粗氣的棗紅馬還在雪地裡掙扎,牠的腹部貼在冰涼的雪地上,四肢被繩索束縛起來,長長的馬鬃垂落在雪水裡。牠試圖從雪地上掙脫出來,但劇烈的活動使牠的體能消耗殆盡。只能側躺着,沉悶地喘息着,鼻翼處融化了一攤濕漉漉的雪水。弟弟無助地攥緊了拳頭,哭泣起來,遠遠地躲在了姐姐的身後。「牠死了。」姐姐蹲下來看着馬兒說。隨後,一位身穿潔白婚紗的新娘哭泣着從屋裡衝到了街道上。新郎也跟了出來,安撫着她重新回到婚禮上。而後人們歡呼着湧了出來,簇擁着這對新人在雪地裡載歌載舞。

弟弟斜躺在姐姐的懷裡睡着了,身下的鐵軌發出轟隆隆的聲響。她在第二封信上這樣寫道:親愛的爸爸,我們一路上像一片片葉子一樣飄來飄去。我和弟弟等不及要來見你。這個世界太奇怪了,一大堆的公事包,還有凍死人的火車站。好多好多我們聽不懂的話,看不懂的手勢,嚇死人的夜晚。不過我和弟弟很開心,我們又坐上了火車,又可以向前邁進了。

為了躲開乘務員的檢查,他們提前下了車。在那座燈火輝煌的電影院門前遇到了那匹垂死的馬,還有哭泣的新娘。弟弟問新娘,你為甚麼哭泣?新娘說,你就是天邊的那朵雲,偶爾浮動在藍天白雲上。弟弟搖了搖頭問,下雪不好嗎?新娘摸着弟弟的頭答,那是雲朵在哭泣。

他們是在翌日的早上看到雲朵的,黛藍色的天空中飄來了幾團棉花狀的雲朵。它們移動的速度很快,匆匆掠過聳立在公路兩旁的山頭,便不見了蹤迹。弟弟跟在姐姐的身後,凜冽的寒風似惡狼一般尋找着可以侵擾到的每一寸肌膚,灌進衣袖中,褲腿裡,無孔不入。他們已經在這闃無人迹的公路上跋涉了好久,前方的公路像是永遠沒有盡頭。他們猶豫着身後的便利,是否該相信那個熱情的青年。「車上還有些座位,從這到城區還有幾個小時的路程。」他說。然後把手肘支在車窗上。姐姐猶豫了,他回頭看了一眼疲憊的弟弟,牽過他的手,接受了青年的好意。那輛淺藍色的中巴車上載滿了整套整套的戲服,中巴車在艱難地呲出一股煙後,轟隆隆地跑了起來,像那匹垂死的馬一樣。「你們還沒有告訴我要去哪?」青年問道。「一個很遠的地方。」姐姐看着窗外灰白色的岩體說。「好吧,那我就把你們放在城區吧。」青年說,「到那裡可以再次出發。」

「那些是戲服,你看的那一套是我的。」青年從後視鏡裡看到弟弟撥弄着身後的戲服笑着說,他的雙手掌握着方向盤。

「你是幹甚麼的?」弟弟從座位上滑了下來,走到青年的身後。

「我負責讓人們捧腹大笑,又或者淚流滿面。」青年的表情有了些細微的變化,像是在沉思,爾後垂下了眼簾。「你知道這有多難嗎?」

「你是扮演甚麼?」弟弟扒着駕駛椅,盯着青年及耳的長髮。

「我的角色。」他嘆了口氣,情緒低沉,「七八個人在舞台上敲打着,便變成了三個人。然後大幕被拉開,當演奏手風琴的樂師奏響樂曲時。」他露出了一排皓齒,興奮地哼唱着,手指在空中轉着圈。「那時,我就出場了。」

「當黎明來臨時,啟明星在天空閃耀着。」他繼續說。

「啟明星是甚麼?」

「那是一顆黎明之星,每天會在黎明破曉時出現。」

 

4

汽車停在了一爿生意蕭條的舖店門前。姐姐在座位上睡着了。青年跳下車去,走進了門前擺着報刊的店舖。路面上積滿了水漬,橘黃色的落葉被風捲到了空中,又落在了低矮的屋頂上。過路的行人裹緊了衣衫,把頭埋在了衣領裡,貼着牆壁,跨開步子,行色匆匆。弟弟路過那撒了一地的洋蔥,它們翻滾着身子,像長了腿腳一樣,溜進了地勢低窪的水漬裡。「我要吃飯。」弟弟走進了一家速食店,站在櫃檯前說。「你有錢嗎?」身形壯碩的店主擦拭着盤子問。「沒有,但是我很餓,我要吃飯。」弟弟說。「沒錢是不能吃飯的,你明白嗎?但是你可以幫我收拾這些東西,賺取你吃飯的費用。」店主補充說。

當那段悠揚的小提琴奏響時,弟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坐在桌前的木椅上,雙手托着下巴,看着門口沉浸在表演中的樂手,很享受地抖動着雙腿。一曲完畢後,樂手垂下雙臂鞠了一躬。弟弟從座位上挪了下來,「好、好。」他鼓起掌興奮地喊道。店主從後廚出來,趕走了樂手。

當海鷗出現的時候,弟弟手中握着從店主那裡賺取回來的麵包。一個頭髮亂糟糟的乞丐伸出了一個掉漆嚴重的搪瓷杯,裡面零星散落着幾張紙票,他在弟弟的麵前晃了晃,發出硬幣嘩嘩的聲響。弟弟把面包藏到了身後,搖了搖頭,飛也似地逃走了。「有海鷗。」弟弟喊着,向牠追了過去。「小禹,你跑哪裡去了?」姐姐和那個青年從街角跑了出來,她把弟弟摟在了懷裡,嗚咽着嗔怪他。「看,這是我掙來的,給你吃吧。」弟弟把手中的麵包舉得老高,得意地炫耀着。

街道兩側的店舖不知在甚麼時候已經關閉了,或許它們從來就沒有開過張。地面上濕漉漉的,地上的積水反射出路燈昏黃的色調。在這條孤零零的街道上只留下了三個參差不齊的身影,影子也被路燈拉得老長。「你知道嗎?你們兩個真夠怪的,好像不在乎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似的。」弟弟仰着頭看着青年,「我知道,你們不是在趕時間嗎?」青年嘆了口氣,「我感覺你們像是有甚麼目的,一定要去某個地方。」

「你們確定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嗎?」他再一次說。

「你也夠奇怪的啊。」姐姐說。

「我?」他苦笑着,「我就是一隻漫無目的的蝸牛,到處遊蕩,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很久之前,我以為自己知道,我要去哪裡呢?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再過幾天,我就要去部隊了,要去當兵。」

他低着頭停了下來。隨後蹲踞在一堆廢棄的舊報紙邊,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肚捏起一段膠卷的底片,舉過頭頂來,仔細地凝望着。「那是甚麼?」弟弟問他。青年引着弟弟來到了一處廣告牌下,那廣告牌的展板上變化出不同的臉龐來。一會是西裝革履的男子頭像,一會是花枝招展的穿着紅色綢裙,塗着濃艷口紅的女人的全身照。青年舉着底片放在了男子的額頭上,「甚麼也看不到。」弟弟湊了上去說。「仔細看。」青年引導着他們。「還是甚麼也看不見。」弟弟撓了撓鼻尖說。「沒有看到嗎?在霧的裡面,遠方的霧裡有一棵樹,看到了嗎?」青年說。「甚麼也沒有。」姐姐再次否定。「可以給我嗎?」弟弟用相同的姿勢,把那段底片捏在指肚間,仔細地端詳着殘留在上面的三格底片,卻只看到展板裡那個女人的臉佔據了整個空間。

 

5

大雨傾盆而下的威脅並沒有喪失那幾名農人勞作的熱情。他們在泥濘的水田中揮舞着鋤頭,赤腳踩踏在泥田裡,像是有節奏的跳着舞。他們身上的蓑衣和斗笠隨着身體的節奏上下擺動着,挽起的褲腿上沾染了污泥也渾然不知,雙腿交替着像一隻隻青蛙一樣跳來跳去。雨下得越來越大,他們的興致反而不減而增。

從睡夢中醒來後,姐姐始終不明白夢中的情況。

她叫醒了身邊的弟弟,走下了那輛藍色的中巴車。在前方的海灘上已經匯集了一群人,他們排練着即將演出的節目。有高傲的貴族、衣衫襤褸的乞丐、捧着課本的學生、戴着眼鏡的學者、威嚴的警察、正襟危坐的法官……

弟弟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青年從懷裡取出了一張光碟,用衣袖拂拭了上面的塵土,爾後放入了身前的光碟機的碟片裝載槽裡,撳了幾下上面的圓形按鈕,選定了合適的曲目後,他雙手抱頭,交叉在腦後,閉上眼睛,將腿腳搭在身前的光盤機上,偃臥在那裡。歌聲便從腳下的黑色網眼裡傳了出來,那聲線宛如銀泉般噴湧而出,在起承轉合的關節點盡顯空靈妖冶的輝煌讓人汗毛豎立。青年學着電影中安迪的樣子,背誦着著名的旁白:我至今也沒聽懂那個意大利女人在唱甚麼。事實上,我也不想去明白,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為好。我能想到的是,那聲音是如此的美,是非筆墨所能形容的美境,美得讓人心醉。那飛翔的聲音比這個灰暗的地方裡任何一個人的夢想都要高遠,像一隻美麗的小鳥,飛進了我們這灰色的牢籠。在那一刻,每一個肖申克的落伍者,都得到了自由……隨後,青年站起身來,激情澎湃地看着海灘上的芸芸眾生,他們並沒有像監獄裡的囚徒那樣痛哭流涕地感激他,法官審判着犯人,高傲的貴族舉起高腳杯,睥睨着身旁的乞丐。每個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並沒有因那首《費加羅的婚禮》改變着甚麼。

他們離開了青年。在一個雨霧迷濛的下午,重新踏上了火車。

姐姐在逼仄嘈雜的候車室寫下第三封信的時候,他們看到有一隻雞從外面扭着身子跑了進來,像位將軍一樣探頭探腦地窺探着候車室內的一舉一動。所有人都停止了講話,目光跟着那隻白色的公雞遊移。那位穿着灰色夾克的中年男子貓着腰,躡手躡腳地向那隻公雞靠近,他兩鬢的幾綹頭髮胡亂地掩蓋着頭頂中央那塊開闊的區域,維護着最後的一絲尊嚴。隨後他雙手擒住了那隻雞,藏進了懷裡,就像甚麼也沒有發生過。嘈雜的候車室又開始熱鬧起來。弟弟還在仔細端詳那段膠卷底片,姐姐在信中這樣寫道:親愛的爸爸,我們真的距離好遠呀。弟弟說,他經常會夢到你,感覺到你就在我們的身邊,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你了。我們仍繼續旅行着,朝着有你的霧都。飛馳而過不同的人,不同的城市。有時候,我們會感覺很累,不知道哪裡是東,哪裡是西,甚至忘記了有你的存在,接着我們就迷路了。弟弟又長大了一些,他現在變得比之前嚴肅多了,可以自己決定要穿甚麼衣服,說出一些你絕對想不到的話。我這兩天有些生病了,不過今天好多了。但是霧都真的好遠好遠呀,昨天我想我們應該放棄算了,如果我們永遠也到不了目的地的話,這樣還有甚麼意義呢?弟弟有些發瘋了,像那些奇怪的大人一樣。他說,我背叛了他,我有些慚愧。我們給妳寫的內容都差不多,都在彼此面前保持沉默,望着相同的世界,燈光,黑夜,還有你。

姐姐停下了筆,看着低頭小聲嗚咽的弟弟。「你想媽媽了嗎?」姐姐問他。弟弟重重地點了點頭。姐姐起身走出了車站,陰沉的天空飄起了雪花,雪很小,還未來得及覆蓋枕木上的鐵軌,就化成了水,濕漉漉地鋪蓋在地面上。有三個穿着黃色雨衣的男子站在一輛手紥車上緩緩地從車站前駛過。

 

6

當身後的火車漸行漸遠時,他們聽到了前方轟鳴的機器聲。姐姐牽着弟弟的手奔跑在那片被翻出黃色泥土的工地裡,有警車拉響嗚嗚的警報聲。那個轉動着圓形腦袋,鋸齒狀手臂的鋼鐵怪獸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兩人呆立在原地。那怪獸有兩隻燈籠大的眼睛,閃着藍色的幽光,吼叫着把兩隻鋸齒狀的手臂插進了泥土裡,隨後揚起了海浪般的灰塵,模糊了它的眼睛。姐弟倆向後退了兩步,隨後轉身逃走了,在警察沒有抓到他們之前。

再次遇到那位青年之後,弟弟看到他們的戲服被晾掛在海邊的中巴車上低價處理。青年用一輛雅馬哈載着他們來到了海邊,躲開了追捕他們的警察。他們在摩托車上看到遠處藍白相間的燈塔,越過了重巒疊嶂的山峰,注視着那吐出濃煙的煙囪越來越遠,感受到了身下的機車傳導上來震顫的酥麻。那些被晾掛起來的戲服,下襬被海風吹動起來,掛滿了整個車身,有商人在周圍看了一圈之後,摩挲着下巴上的鬍茬,像是在評估衣服的質地,隨後否定地搖了搖頭,走開了。

「你不再讓別人笑了嗎?」弟弟說,「那很可惜,我還沒有看過你的演出。」

爺爺生病之後,戲劇團的生活再也難以維持下去。他們已經沒有合適的劇院去演出,這種情況已經屢見不鮮了。爺爺說,時代不同了,所有的人和事物都變了,隨着時間漸漸地被破壞掉了。人們樂意去接受歡笑,在電影院享受光影造成的幻覺,並樂此不疲地沉浸於此。不再喜歡時間沉澱下來的故事,他們說,那些都是很古老的事情,像倉頡造字、大禹治水一樣古老,對他們的生活來說很遙遠。

青灰色的天空剛剛泛起魚肚白,山腳下的旅店彷彿還沉浸在睡夢中,籠罩在陰影裡。對岸樓宇林立,商舖鱗次櫛比。還沒有到行人如織的時間,已有大群的海鷗湧上岸來覓食。青年蹲坐在岸邊的繫船石上,眼睛盯着波濤湧動的海水。倏然,他站起身來,看到海中一個灰白色的物體慢慢地露出海面,一寸一寸地顯現出它本來的面目。是一隻斷臂的手掌,手指蜷縮成抓握狀,食指只剩下最後一截關節。那隻手掌漂浮在海面上,隨着海潮一起一伏。這時,姐姐牽着弟弟也出現在青年的身後。同時,那架轟隆隆的直升機也出現在天空,盤旋在海面上,螺旋槳攪動的氣流撲打在他們的身上,頭髮被直愣愣地豎向了腦後。那隻手被直升機牽引了起來,飛上了城區的上空,蜷縮的手掌像是要抓住甚麼。那團灰白色變得越來越小,直至消失在遠處雲霧瀰漫的山巒上空。

「如果我現在大聲喊的話,有誰能聽到呢?」青年伏在摩托車的表盤上,額頭枕着手臂。「天使軍團嗎?」他又問。弟弟走到他的身後,用手撫摸着他的後背,安慰着他。

那塊開闊平坦的市場裡豎立着一塊網狀的招牌,一輛用鐵絲和LED燈組建而成的摩托車模型被鋪展在上面。這是他們駕駛着摩托車駛過一堆堆拆棄的瓦礫之後看到的情景。市場上聚集着同樣多的摩托車車手,相互揣摩着對方胯下坐騎的市場價值。

「想要嗎?」青年看到有人走過來說。

「多少錢?」

「你想要出多少?」

「要是我,還真捨不得賣掉它。」他摸着機身,很是欣賞。

「好吧,有煙嗎?」青年用力地嘬了一口,吐出一圈煙霧。

「我明天騎過來。」

「我今晚就要。」見他還在猶豫,高個男子走開了。

「你知道嗎?我剛剛做的,在戲劇中叫做:最終幕。那時,我們會上台向觀眾鞠躬,或許我們會有鮮花,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青年摸着弟弟的頭,眼睛盯着遠處被烏雲侵擾的城區,像是在回憶很久以前的事。

親愛的爸爸,我們又坐上了火車,不再擔心被乘務員趕下車去。我們賣掉了那輛摩托車,買了車票,那位哥哥去當兵了,我和弟弟很感激他。他說,會祝福我們在霧都團聚。親愛的爸爸,我和弟弟都迫不及待地想見到你了,感覺又離你近了好多。弟弟在我身邊睡着了,他說見面後要送給你一個禮物,我們都很期待見到你,我還要代媽媽向你問好。爸爸,我要早點睡了,這樣一睜眼就能看到你了。在第四封信中,姐姐這樣寫道。然後她把信封整整齊齊地夾在了日記本裡。

「旅客朋友們請注意,終點站霧都站馬上就要到站了,請攜帶好自己的行李物品準備下車,不要滯留在車站,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下了車的他們視野變得局限起來,到處都是霧濛濛的一片,彷彿混沌伊始,分不清楚天空和大地的界限。他們跟着人潮像一群羊被放牧出來一樣湧出了車站。頃刻間,身邊的「羊群」便消失在了濃霧裡。他們還是爬上了一處山坡,「我很害怕。」姐姐說。「不要怕,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一開始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後來便有了光線。」弟弟伸出手掌,像變魔法一樣在空中揮着手。

那棵樹,濃霧中慢慢隱現出來的那棵樹,枝繁葉茂。

 

 

 



張 元 香港公開大學中國文學碩士在讀,曾獲首屆中國青年詩人獎新銳獎、第五屆中國長詩獎、第八屆萬松浦文學新人獎等。作品見《當代》《詩刊》《揚子江》《中國作家》《北京文學》《清溪新文藝》《新加坡詩報》等華語文學期刊。出版詩集《寫給你的詩》《南方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