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卓倫：口是心非

「你還愛我麼？」

她問。

「不……」

他答。

她聽後沒有甚麼大反應，因為她已經習慣。

他總是口是心非，特別是對於她的好意。

第一次，她問他這個問題時，他正細嚼着她送的朱古力。那是他們共度的第一個情人節。他們在一起半年，她心裡卻忐忑不安。參考她的戀愛經驗，大部分關係好轉都不出半年。她害怕失去。當她發現只有她準備了情人節禮物，她恐怕對方的熱情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冷卻。可是，他被問及是否還愛自己時，竟然漫不經心地說了句「不……」──她頓時心揪了。定過神來，她才發覺，他嬉皮笑臉，把全盤朱古力放進口裡。一個正常人再無恥，也不會一邊跟你提分手，一邊在你面前把你做的朱古力全部吃掉。她心忖，他說話不認真。

後來她發現，這情況不僅發生在她問他「是否還愛我」這個問題。一次，她在網上參考KOL的做法，替他準備了日式便當飯盒。玉子燒、八爪魚腸仔、鰻魚、紫菜飯團和各式各樣的醃菜……他吃得津津有味。

她問：「好吃嗎？」

他答：「不」，嘴卻吃個不停。

她又問：「下星期我再做便當給你，好嗎？」

「不了。」

但他下星期卻不時嚷着，要吃她做的便當。

日子長了。她漸漸習慣他的口是心非。雖然如此，每當他說「不」的時候，她的心口卻總是隱隱作痛。她並沒有習慣他的回應，只是習慣了那份痛。然而，她不甘心。她知道自己是明知故問。她也知道，問得愈多，關係愈易變質。但她還是想親耳聽到他說「我還很愛你」，或是，乾脆一句「對啊。」也行。愈得不到，她越想得到。

她試過很多方法，譬如，把自己的愛和行動升溫，不斷給他做飯和送禮物。她又試過以距離來維繫一段關係，嘗試兩個星期之內不見面不對話，瞧瞧他的態度會否改變。結果，還是自己不爭氣，過了一星期又兩天，她忍不住打電話給他。電話接通後，她第一句話還是「喂，一星期沒見，你想我麼？」他還是以一句輕鬆的「不」來回應。

最近，她更試過直斥其非。因為要出席朋友的婚宴，她可以藉故添置新裝。

她希望男朋友可以來「幫下眼」。怎料紅色的布簾「嗖」一聲拉開，她瞥見他坐在試身室一隅，玩手機遊戲。她刻意乾咳幾聲，他才提起頭看。

「好看嗎？」她問。

他點頭示意。於是，她自滿地別過頭去，不禁欣賞鏡中的自己。

然而，他總覺得有些不妥。有甚麼不妥呢？是裙子的裁剪不妥？顏色有問題？還是試身室的燈光影響？是它太奪目還是太平庸？

不……是他的回應有問題。這次，她何以如此輕鬆放他一馬？

她連忙補問：「我穿得好看嗎？」

「不……」雖然這次他的回應終於合符他一貫的人物設定，但她胸口又似中了一箭。

她惱羞成怒，提高嗓子問：「那麼為何剛才你要點頭？！」

「裙子好看，但你穿得不好看……」

她「哼！」一聲，拉上布簾。未幾，她又換上另一套襯衣，再次拉開布簾，問他的看法。但情況一樣──他搖頭說「不」。於是她不斷換衣服穿給他看，但他總是搖頭。

「為甚麼你總是搖頭？難道店裡沒有一塊布配得上我？」她生氣了。

他愕然，忽然站起來。他突然的動作嚇呆了她。他睜大眼睛，邊拍手邊走向她，誇張地大叫：「好看！真好看！簡直是仙女下凡一樣！」她的臉瞬間變得通紅，趕快拉上布簾。她知道，他只是說不出誇獎她的話。想到這裡，她只好硬生生把氣吞下，用手機替自己拍照。她想，與其靠男朋友，不如把照片傳給閨密討意見好了。

她想起讀中學時當補習班老師的經歷。補習班老師的首要任務，不是要令學生出類拔萃、名列前茅，而是乖乖遵守課室規矩。班上孩子眾多、性格各異，難免遇上幾個調皮的。單純的壞孩子只會反其道而行──硬要他們這樣做，他們硬要那樣做，還做得十分出色。這種小孩子不易應付，但對她來說，還可以。另外一種孩子，表面上精靈活潑、口甜舌滑，他們冒犯老師後，會以幽默的方式面對，機靈地避免關係變僵。你要他們這樣做，他們便誇張地做、不合宜地做，然後還指責說，那是你逼他們做的。她總是拿這些孩子沒法。想不到，時日過去，自己沒再當補習老師，身邊還是拖着一個孩子。

她想，畢竟他不是孩子，好歹也明事理。他卻輕佻地笑着回應：「真的要那麼肉麻？」

她希望他知道，她也有心理需要。

他卻笑說：「打者愛也……！」

「你究竟可不可以認真看待我們的關係？」

「難道你覺得我不認真？」

「對！特別是你說的話……」

「難道你希望我反覆忖度你的心意才說話？難道你希望我沒有隨心所欲的自由？」

「……」

「難道你要我對你像對外人？換了別人，我不會這樣說話……」

沒錯。他的確不會以這種態度對其他人。她留意了他好一陣子。不論性別，他對朋友不會惡言相向。他在人前成熟有禮，是個謙謙君子、一等一的好先生。人人都說，她有他這樣的男朋友是福氣。她都一笑置之，有苦自知。

她知道，他明明領受了她的好意。他只是口是心非。他說的話半真半假，不能盡信。

可是每當她獨處，又不禁想，為甚麼他一直說「不」？

雖然他說不是「不愛」，但，那又是否等於「愛」？

她不確定，他的反應是否意味他心裡仍未肯定這段關係。

後來，她快要過生日之前，她煞有介事在電話另一端問他。

「下星期五就是我的生日。我想，你會給我驚喜吧？」

「不會！」

「那你至少會來陪我嗎？」

「也不會！」

這次，她不僅不覺得意外，倒是心中竊喜、覺得正中下懷。她精心佈局，為了請君入甕。

以往她過生日，他即使口說沒準備，她也會把時間留給他。一如以往，當天黃昏他帶着生日蛋糕和花，在她公司樓下接她下班。半個小時後，她仍未現身。他碰到她的同事，上前詢問，才知道她提早下班了。他一臉疑惑，正想致電給她，才看到她在臉書發文。那幀照片，她洋洋得意地捧着生日蛋糕，旁邊卻是個陌生男子。他頓時怒火中燒，馬上打電話給她。

「你在哪裡？」

「發生甚麼事？」她故作鎮定。

「你到底在哪裡？」他氣上心頭，語氣更凝重。

「你明明說你不會陪我過生日嘛，不是嗎？」

他一時之間不懂反應。她乘勝追擊。

「你不陪我過生日也行。難道你還要我獨自一人過生日麼？」

「我只是開玩笑……我們不是每年一起過生日的嗎？」

他終於想出辯解的話，打算釜底抽薪。但一切盡在她掌握中。

「你時而認真，時而玩笑。我怎麼知道你哪句話是認真，哪句話是說笑？」

這句話，她藏於心裡多時。終於她等到機會，在他身上使出致命一擊。一下子他被「將了軍」，無言以對。

三個月後，她和他又到試身室去。他仍然手不釋機。但當她拉開紅布簾問他的意見時，他再不說誇張的話。

「裙子好看。」她瞄了他一眼。他馬上補充：「你也穿得好看。」

她滿意地笑了，又別過臉去，望向鏡子，反覆察看身上的衣服。儘管他說好看，她總覺得一點也不合襯。但她以為那不過是品味不同。她深信，他的口是心非已經改過。

為了確定這一點，她又轉身問他。

「你還愛我麼？」

「愛。」他答。

「以後不敢說不愛。」他補充。

她滿心歡喜地拉上布簾。

與此同時，布簾外的他，收到一通電話訊息。

「她真的不在意那天你後來到哪裡去了？」

他手指又在熒幕上跳舞。

「我跟她說，那天我氣得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