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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言:小歡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5月號總第437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宋之言

十月份,雨滴摔落在玻璃窗上。沒有太重也絲毫不輕地在半透明玻璃窗上劃出三三兩兩似珠子連出的線,接着,越來越密,雨水的耐心也不夠用了,於是一傾而瀉。

這些也不夠吧,看着窗外的雨,林溪想着。

眼前的檔案和需要她匯報的資料已經積纍很多,在桌上靜靜地躺着,她不緊張,也不憐惜,頁頁紙張收容下積纍一週的灰塵,和那些無人認領的軀體上的灰漬一樣多。經理約翰假裝無意地從她辦公桌前經過,用右眼的餘光輕瞥了這個令他有怒卻不敢言的留洋回國女青年, 研究所上下都得靠她研究的新產品填飽肚子。約翰可不想供着這個祖宗,雖說是她的直屬上司,可也是自己三顧茅廬把人家請出來的。最近總是被老婆抱怨回家太晚,還不是因為公司研發效率太低,客戶催產品,股東催效益,做個夾生飯,肚子裡的怨氣都不知去哪發洩。

似有似無的不信任就像少女發育良好的胸脯上的那片蕾絲,即使看透不會去說透,但已是心知肚明。林溪知道約翰又過來監工了,他總是用這種管道催促大家。這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不斷地要滿足他胃口的擴張,滿肚的油脂都是從這些被生活窘境束縛手腳的員工中榨取出來。已經開始脫髮的頭頂被上方的探照燈窺視得一乾二淨,窸窣的幾根茸毛也在倔強地捍衛原始生命力,哪怕是長在約翰這類人的頭頂。

「26號的三期實驗結果要按時出來,Lindsay?」他先用命令的口吻,丟個聲響給對方,但怕她會介意,萬一再撩挑子不幹帶項目離開,得不償失了。也罷,柔和地喊出林溪的名字,假裝一下也沒怎麼樣。

「這個只是預測時間,不出意外的話,可以按時出數據,但是,誰能避免突發狀況呢?你能嗎?」林溪連眼皮都不想抬一下,只在最後反問對方的時候才抬頭與約翰快速對視一下。

「呵。」約翰抖了抖肩,濃密的鬍子收到了失望的訊號,低垂下來。不知怎麼回應才能讓自己佔上風,便識趣地離開。

林溪右手邊的書架擺放很整齊,跟她一同輾轉幾個都市的《理想國》擺放在書架第二排,早上剛翻閱了一遍,那句被紅色馬克筆標註的話最為醒目,也恰和當下處境接近,「一群被迫生活在洞穴裡的人,無法走出洞穴,於是只能通過外界事物留在一面牆壁上的影子來瞭解外部世界。」不想一輩子在洞穴的暗影下渾渾噩噩,探出洞口,抓住陽光,是多麼美好的事情。林溪低頭轉動了脖子,順着疲乏陷入了神遊。

相比其他人來說,她已經很好了,她也只能這麼說。可是,還能怎麼辦呢?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但林溪非常厭惡這種了無血色的日子,不願自己被這種日子吞噬得過早。本來她就是很自由的人,任誰也都無法管控住的。

林溪在想像另一個自己,不是一匹馴養馬,而是野馬的化身,奔跑在草原上。在她的草原裡沒有一日千里的汗血寶馬,沒有西風瘦馬,只有她這匹來自遠疆的小野馬,一株小花便足以渲染她的世界,所以也絲毫不覺得孤獨。跑累的時候,還會到旁邊的伊栗湖。之前有次不小心在一塊湖邊濕潤的卵石堆摔倒了,可駿馬也有失前蹄的時候。她感到身體越來越輕盈,深褐色的鬃毛在碎石礫的打磨下,變得越來越自如,悄悄地在下墜時抖落了奔跑時黏在毛上的塵土,接着每一個毛孔慢慢收縮,緊緻到頂點時突然化成鱗片,它們金光閃閃的,像月光傾灑在湖面的波光粼粼,她不得不驚嘆,在水中暢游的感覺無比奇妙,從珊瑚叢中側身滑過,漂浮着的透明水母又如潛入水底的蒲公英一般自在,越游越深,見到很多她識不出的魚兒……

林溪浮想聯翩的時候,外面的夜更黑了,雨變弱了。作為背景色,窗外的黑使得雨珠厚重的孤單感漸漸淡去。落在外面世界的雨也許是深夜裡失意人悄悄滲出的淚水,暫時借由黑暗傳至天空,不用坦白於福斯,當然,也不會在陽光下蒸發。悲傷在地球上積纍到無法承受的時候,於是化作雨水再反哺人們乾涸已久垂垂掙扎的靈魂,和他們焦灼的內心。

雖然事情諸多不順,但都會好起來的,林溪始終是樂天派。

Lindsay是她的英文名,剛好也是她中文名字林溪的近音,她很喜歡,不論是爸爸給起的中文名字,還是丹尼爾替她想到的英文名,她都覺得是天注定,也奇怪,一個高學歷的知識分子有些時候竟也信命運的定數。

牆上的鐘錶時針轉過十,時候不早了,項目跟得緊,連自己的時間也沒有了,回家還要應付丹尼爾愛的問候。林溪無力地笑了一下,攤開掃描好的文獻,她喜歡一眼看盡的清澈感,自己可以審視全域,然後檢查了一下培養基的細胞體,合上自己的筆記本和實驗室的四台辦公電腦。電腦裡面有他們團隊研發的最新資料,輸入進去的每一個數位都是她和團隊成員們無數個日夜換回的結論,不敢再有任何差池。林溪曾經在美國科研所工作,無意地犯過一個致命錯誤,也是這個錯誤,讓她不得不放棄了在美國八年來擁有的一切。記不清那天出門是要做甚麼了,但那天的肚子好像感到非常飢餓,飢餓感會讓人在一方面專注,又在另一方面失去專注。接着,在地鐵上被一個人搶走了自己的手提包,手提包裡的筆記本正是用來準備第三十六屆國際會議的課題內容,更令人惱火的是連備份的硬碟也在被偷的手提包裡。這倒霉事和哈德莉在里昂車站遺失海明威小說的原稿和副本一樣,從胃裡湧上來的懊悔和失落讓林溪嬌瘦的身體承受不住。飢餓的感覺憑空消失,無力感伴隨着她怯怯地步行到家。

過去發生的事情總會在關鍵時刻給現在的她種種記憶提示。回國後的林溪更加執著於工作,她不想再有任何閃失。關閉電腦,檢查實驗室,關閉電燈,檢查手提包,關閉大門,她離開。科研敏感度已經把這些動作內化為林溪一日三餐一樣的慣式動作。林溪的手指嫩如青蔥,修長白皙,右手食指留下了一條常年在實驗室拉通風櫥擋板用力過度後的印記。機械化動作重複了十年之久,每次都精準地拉到下巴之下五公分處,既能讓她安全地隔離令人厭惡的揮發性氣體,也方便探入自己的雙手進行操作。

次日晚。

林溪來到了一家店,玻璃門出奇地沉重,之前好像不是這樣。得雙手使勁兒,推開門,左腳先邁了進去。裡面的聲音,顏色,氣味,男人,女人,牆面,桌椅,一切的視覺記憶和熟悉的感覺都撲面而來,但,似乎所有的事物又都同她不再相關,她想不明白,只是很討厭這突如其來的感受,她和丹尼爾約在這裡見面的。

「儂好,那幾位?儂歡喜切啥?」

「一共兩額寧,請把吾一杯熱咖啡。」

「女士,需要加糖、加奶嗎?」

「不需要,謝謝儂,哦,吾等人。」

「好的,儂稍等一下,女士。」

黛青色的雨傘收起後放在門口的收納桶裡,然後選了一張近窗的桌子,安靜些,她坐下。把左肩挎着的深棕色皮包放在旁邊的座位上,儘管皮包的左右兩角早已翹起微笑的嘴角,沒有電腦的負擔倒是輕鬆一些。

林溪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半個鐘頭,要等,在等,正等着,好像時間突然放慢了速度,窗外梧桐樹的葉子被西風吹掉了十幾片,自己數完手心裡錯亂又複雜的指紋甚至猜想出關於手心紋路背後的各種命運說。終於,那杯咖啡被服務員端過來,他說「儂好,儂咖啡久等了,請慢慢恰。」她微微擠出一點笑容,表示理解,因為這家店的主營畢竟不是咖啡。

以前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她喜歡咖啡伴着牛奶焦糖的香甜濃蜜口感,回國後,更喜歡咖啡裸着喝,覺得有味道。或許和相對論一樣,苦味在嘴裡停留很久,刺激味蕾後依然瀰漫整個口腔,厚重仍紓緩;甜味就不一樣了,就像一個善良又甜美的小女孩,咯咯的笑幾聲後便害羞地藏起來了,快到連回味她的笑聲都來不及,緊接着,再來一口,銅鈴般的笑容又響起來。她攪拌着咖啡,聽見勺柄與咖啡碰撞後盪起的波紋,從中間散開細細延伸至周邊,漸漸地變弱最後消失就像甚麼都未發生過一般。說實話,她想喝桌前的這杯咖啡,但心頭的一口都沒品。先是用勺子小幅度的攪動,觀察咖啡被躁動所激起的紋路,無聊地數着那些出現繼而消失的紋路,也不知攪動了多少遍,熱咖啡氤氳的氣息也被攪沒了。

「喂,你看,牆角那桌的客人和以往不太一樣哦,蠻奇怪的。」服務員小張用模仿略顯蹩腳的上海話講道。今天是小張的輪班,他顯得精神格外足,看不出和以往哪裡不同,但是個頭兒卻顯得更挺拔些。

週末,他去拜訪了同在上海打工的鄰鄉阿濤,用「拜訪」一詞也過分正式了,無非是用一隻用釀糟海椒燉好的青魚去阿濤那換了一個像上海人的髮型,這個買賣對小張來說很值。這個髮型他可真喜歡,一整天都是發自內心的和顏悅色。已經來店裡工作三年,細緻又努力的他憑藉工作中的出色表現已經從試用小時工晉升為淮海路分店店長,對於一個沒有學歷的鄉下人來說,在這個瞬息萬變的繁華都市也只能靠自己的努力站穩一點。他絲毫不敢鬆懈,眼尖心明地能抓住每一個機會,就算是沒有,他也能想方設法地創造出來,生怕一個踉蹌讓他又回原地,他可不想再回天無三日晴的高山小村莊了。

小張在去年就已經注意到這個常來光顧的老顧客了,和身邊正在給咖啡拉花的員工提了一句。

她是來鄭重告別的。是的,和丹尼爾,就是那位給林溪起英文名字的男人。

丹尼爾工作中還算順風順水,在生活裡卻不總是意氣風發。直到他的身邊出現了林溪,接軌相距一萬一千公里的兩個世界,才讓他覺得生活也還能過得舒服。他總是覺得自己很在乎林溪,調動了自己美國的工作,便跟她一起來到上海。

為了摯愛而遠走他鄉的人不在少數,丹尼爾覺得這件事是很偉大的,他也願意這麼做,他知道自己離不開林溪。一個人的時候,總會覺得自己孤立無援,衝突的是丹尼爾崇拜那些經歷孤獨的大人物,但也在牴觸身邊蔓延的孤獨感。世界上沒有擁有同樣孤獨的人存在,否則,他就不孤獨了。這二字過於抽象,每個人孤獨的管道都不一樣,對它的感受也千差萬別,但是,你一看見丹尼爾,就知道他是孤獨的,儘管他總是假裝自己不是。他的孤獨堅硬而晦澀,

半躺在地上,在陽光下,在黑暗中,洗也洗不乾淨,扔也扔不掉,可能會擠出一滴眼淚,還未掉落地面,其他的孤獨接踵而至。起牀後他一定要口服一粒維他命,每天早上都是如此。讓他難以接受的是一瓶維他命是一個月的計量,有三十片,但是,有的月份不是只有三十天,所以每逢有三十一天的月份都會使丹尼爾在月初便提前透支焦慮。

抬起因思慮過多而開始發脹的腦袋,向窗外望去,目光呆呆,林溪額頭的碎髮被晚風吹動起來。

她在今早出門前都還是說服自己愛着丹尼爾的,他習慣把襯衫袖子挽到手肘處,這樣的高度對他來說剛剛好,即沒有成功人士的迂腐氣質又能在穩重中多些隨性。他在沒有喝高的情況下,是極具魅力的,對林溪來說是這樣,對其他人來說,也是如此,他可以成為你很好的一個人生夥伴。可是,一旦喝高,事情就不同了,丹尼爾會控制自己不要醉酒,當然,也有幾次意外,他自己完全失控了,而這為數不多的幾次,林溪都在他身邊。不受控制的他像變了另一個人,這種陌生感讓林溪害怕。不是大多數男人醉酒後的那種窘態令人作嘔,亦或者他們高抬起的手掌和踢出去的蠻力令人佈滿傷痕,更不是他們在酒精麻痹後異常興奮的舌頭在高談闊論,這些林溪都不怕。每次見其怪狀,林溪只有極力表現鎮靜,壓抑自己由慌張變為憤怒又退為失落的情緒,但是眉頭蹙起的焦慮依然清晰可見。

她在今早出門前還是說服自己愛着丹尼爾的,這顆心從與他相識到相別已經被修修打打很多次。林溪是心疼男人的,她看不得一個曾經身材高大,年輕力壯的男人在酒後變成這般脆弱的模樣,他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丹尼爾的孤獨感在酒後會放大百倍,即使別人散着光芒,也會被他的痛苦黑洞瞬間吞噬。

他每次都會質問林溪是否還愛着自己,哭訴自己在兩個人關係中的無助,重複着自己漂洋過海對於這段感情的付出,歇斯底里狀兩個人的眼淚每次交融到一起,黏黏腥腥的。她不想再堅持了,無論如何去做,她都覺得自己填補不了丹尼爾內心的空蕩。面對平日最親近的人,你卻對他的痛苦無能為力。她又不是那麼冷酷的人,列印室的劉大姐在工作中受到委屈她都會跳出來和老闆理論,林溪心腸不硬的。所以,連告別這種正常不過的事情,她都遲遲下不了決定,她甚至希望,時間耗得再久些,丹尼爾會主動的厭倦這段關係。

小張店長正準備換班,還沒忘順便囑咐別人工作上要注意的事宜,聲音窸窸窣窣的,很不大方。外面的天空更暗了,它晴朗時的樣子如同小女孩臉上的笑容,都是獨一無二的顏色。現在天黑下來,林溪抬頭看了一眼窗外,那烏雲會越積越多,也被風吹散,越飄越遠,越看越像皮膚病人身上病化的痕迹,病情爆發前最密集最嚴重時,只能六親不認地傾注大雨,噼哩啪啦痛苦流膿。

欠了一下身子,打了個哈欠,餘光瞥見窗外經過的一個穿紅色大衣的女孩子,她在闊步的往前走。林溪又看看銀色手錶的時間,呼地嘆出一口氣,不等了。然後林溪把它摘下,放在桌上,手腕上手錶壓下的痕迹露了出來。強烈的涼意從手腕蔓延到胸口,甚至連喘息的時間都沒留予她便快速進攻至大腦。心口抑制的輕鬆和大腦裡陳放的記憶一瞬間全部啟動。摘下的手錶是丹尼爾送的,已經佩戴有五年之久。

一回頭,丹尼爾推門進來了。

 

 



宋之言 青年作者,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