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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子桓:藍眼淚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5月號總第437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袁子桓

遠懷沿灣仔峽道往上攀,前去前瞻在中峽道的別墅。他抬頭望,距離斜路頂仍有一段路,便停下來喘幾口氣,稍作休息。距離約定時間還有半小時,他看電子錶顯示十一點。下方幾個年輕人組隊齊往上攀,手機播放饒舌音樂,邊喘氣邊嘻笑怒罵,你推我撞從他前方掠過,速度比他快得多。陽光從頭頂照落,覆蓋在他們青春的臉上,滑下的汗珠閃爍着光芒,顯得朝氣勃發。他跟在後方前行,山風從上頭不住吹來,地面鋪了層疊的樹影,蟲和鳥在樹蔭裡鳴叫,不知名的花草生長在路旁。結束一星期的工作後能到戶外呼吸新鮮空氣,他覺得無比舒暢。當然這不是他此行的目標。

他經常一個人思考深奧的問題,學校做的文書工作總是不住重複,無須深層思考。中文系讀的是幾百幾千年前寫的文字,那很有趣,也有深度,可大家整天談論的都是遠古而陳舊的事物,不免教人乏味。記得中學時有次瞻看到他在圖書館讀了一下午的《唐詩三百首》,便戲劇化地走過來,一把抽走他手上的書扔向一旁,抓住他的頭望向天說,你看看!那是甚麼!

天空、白雲、太陽,甚麼都沒有。

你這古董都老得青光眼了。瞻說,那是飛機、火箭、衛星、UFO,你知不知道如果李白活在今天,他會寫甚麼?

懷苦笑搖頭。

舉頭望衛星,低頭思光纖。

這不合乎平仄。

平你個頭,瞻敲了懷天靈蓋一下說,你這呆蛋。

你們四人幫給我安靜點,圖書館老師不時遠遠地叫嚷一聲。

是四武士,他們齊聲回應。

四武士還有大志和程怡,他們四人放學後經常到圖書館讀各式各樣的書籍,參加讀書會,然後互相分享心得,慢慢組成這雷打不動的小團體。名字是大志改的,他自小迷戀科學和科幻作品,有一天他忽然癱坐在沙發上,臉容扭曲,下唇向前凸出,從衣袋掏出個滑鼠按了幾下,聲音如機械般緩慢地說,我幫咱們改了個團名,叫――四武士,取自星球大戰。

不要再扮霍金了,瞻踹了他一腳,說倒是個不錯的團名。

如果投資公司叫這個名,會很有型,怡說。

後來瞻邀請到他在半山的家,從收藏室拿出四把鐳射劍,他們分別舉起,交叉靠攏着指向天,做了個極其俗套的成團儀式。

 

會考結束後,瞻召開四武士會議,宣佈他將要到英國讀書,還說如他一開始就不認真讀書,母親怎麼不捨得都會一早把他送出國。時至今日他一定要擺脫家庭的束縛,自己闖出一番天地。他說他不想再受父親約束,所以很久都不會回來,四武士即將要解散。說完他給各人遞來一罐啤酒。他們打開乾杯,回憶曾幾的美好時光,連酒液一併品嚐散團的苦澀。

怡想出個好主意,建議各自寫下對自己未來的想像,然後封在信封裡,放進木盒子,到三十歲時四武士重聚再打開,像定期債券那樣看未來是否能兌現自己的預期。他們本來打算將盒子放在瞻家的收藏室,但瞻忽然有個如今看來很蠢的想法――將盒子埋在郊野,到三十歲重聚將它挖出來。不知是否因別離的傷感,或只是醉酒而變得愚笨,他們一致認為這個建議很浪漫,隔天就去了西貢郊野公園行山,並在浪茄沙灘後面的一棵大樹下挖了個洞,將盒子埋好,還在上頭放了一堆石頭作記號。

遠懷記得他們發誓不能談及自己的設想,但回程時不知怎的討論起對未來的看法。

瞻認為在香港這個自由的資本城市,未來代表着無限的可能性,是供給當下展開無限想像力的因素,它是抽象的,可能跟時間有關,但與之更密切的其實是想像力。譬如智能手機,並非手提電話公司計劃十年後將會製作生產,而是喬布斯天才的腦中忽然有了這個想法,然後幾年後我們每個人都有了這部iPhone 3。也就是說未來表面上是指時間,但其實定義未來的是想法和成就,如未來與今日無任何分別,那麼未來將毫無意義,那不叫未來,叫十年或二十年後。

請注意,我們之中只有你有iPhone 3,志說。他反駁瞻,認為瞻的激情澎湃只是富豪人家的理想主義,未來的本質其實就是現在,未來能變成怎麼樣完全可以透過觀察現在的情況來推演出來。當然會有差異,但不論變化多大都會被現在的情形限制住,即是無論多努力都只能去到某個高度。如一個基因普通的小孩,公屋成長,在香港二三流津貼學校讀書,不論他如何努力,未來頂多只能成為一個中產,不可能有個要成為億萬富豪的想法,他就真的能成為李嘉誠。

我同意未來即是現在,怡說,但指的是兩者其實是同一樣事物。現在曾是過去的未來,未來有一刻將成為現在,因此現在即是未來。那麼重要的就不是對未來某個特定時間的看法,而是通往未來的這個過程中,人應該要有甚麼人生態度。當下每一刻都是未來,我們應不懈地努力和追求,去實現自己的理想。這座城市雖然貧富懸殊,雖不是個每個人的父親都是李嘉誠,但至少它給予每個人自由發揮、為人生奮鬥的機會。即使自身環境有所限制,或某個美好的想法最終失敗收場,但如在過程中盡己所能,就足以無悔無憾,發出生命的光芒。所以活在當下,就是活出未來。

我們大概不需要聽懷的見解吧。

他一定又是搬出存在主義那套人生荒誕,未來無意義的理論出來。

不錯,人生最終的未來不就是死亡?那麼你們剛才講的那一堆理論又有何意義?不是荒誕絕倫嗎?懷說,但我告訴你們面對無意義的未來,有一件事是比其他事情更有意義――就是創新。因為人生無意義,一切衡量事物價值的標準如金錢、地位、權力等都失效,那麼唯一能使你與其他人不同,或與無意義不同的,就是創造新的事物,做前所未見的事情。當然創新在死亡面前也是無意義的,但至少是「比較」有意義。

都無意義又如何「比較」有意義?毫無邏輯,他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假如有一天有人創造出長生不老藥,令人類不會死亡,那麼人生就不再是荒誕和無意義了。懷補充,你看這下創新是否唯一的意義。

三人聽畢合力抱起他,拖出沙灘,扔到海浪裡。

 

懷來到別墅鐵閘前,跟南亞裔保安說明來意,站着等待通報。通訊軟件上瞻沒有回覆。他與三人幾經辛苦約好今天到餐廳聚會,再出發挖出盒子,到昨天他忽然想到要去瞻家一探,看與記憶中的差別,那種久別重逢的衝擊也許會啟發寫作靈感。幾近凌晨他才收到「來吧,等着你喔」的奇怪回覆,他想討論時間,但瞻就沒再回應了,結果他於約會前一個半小時來到別墅。等了十分鐘仍不見回應,懷叮囑保安親自去說明自己來訪,保安推搪一會進大門去了。陽光直曬,照得懷運動後的身體不停出汗,他拿出毛巾抹拭,被眼前街道上的勞斯萊斯閃得略感暈眩。

二十分鐘後,懷才看到瞻跟在保安後面步出大門。他全身衣服滿是皺摺,襯衫只扣了幾個紐扣,下襬拋出褲頭外,肚腩隆起,撐得紐扣左右拉緊。下身棕色西褲沒套皮帶,鬆跌落腰際,光亮皮鞋發出「恪恪」聲響。他頭髮蓬亂,臉容憔悴,雙眼抹黑而無神,卻血氣上湧,滿臉怒容,走出大門沒幾步就轉身,雙手拱在口前大叫,我結不結婚,你們死後錢還不是我的!

自動閘門往內緩緩開啟,懷對着瞻露了個友善的微笑,瞻「yo man」一聲把他拉過來抱了抱,說好久不見,不知道你會親自來到,沒有準備。

懷說起昨天的短訊。

瞻打開手機看,罵又是那臭八婆偷玩我的手機,媽的下次上完牀就叫她滾蛋,還省得被那對老不死找架來吵。你等一下,瞻說,我去車庫開特斯拉出來。

瞻開着紅色特斯拉駛到閘門,懷坐上前座,扣好安全帶。見駕駛座上的瞻沒反應,推了他一下。抱歉,瞻說,媽的昨晚喝多了,頭還有點痛。你會開車嗎?

懷搖頭說不會。

你三十了,應該要有個車牌,你懂嗎?不然你連妞的手都碰不到。

我肯定三十歲的設想中沒有車牌這一項。

說起來你這傢伙還記得有那件事,都十多年了。瞻伸手用力拍懷的肩膀,怎麼都想不到你這滿口無意義、荒謬的作家,竟是最念舊、最長情的人。

車子晃了幾晃,懷撥開他的手說,小心點!專心開車吧!

你都不知道我收到你的訊息有多驚訝,好像開啟了另一個時空的記憶……瞻又說,你知道我為甚麼喜歡特斯拉嗎?

是那個富豪的產品嗎?

你這個笨蛋!他是個天才發明家和企業家,現代愛迪生!瞻扭過頭,用左手拍着胸膛說,你知道我為甚麼喜歡他嗎?因為他白手興家!他由零開始,自己努力締造成功!白手――

嘭!懷感覺身體前衝,撞到漲鼓的氣袋裡,然後硬生被胸前的安全帶鎖回,跌坐到座位上,只覺內臟收縮,頭暈眼花,有種要作嘔的感覺。他望向前方,見車頭撞到燈柱上,微凹陷進去。

他媽的!瞻發狂地推開前面的氣袋,不斷地拍打方向盤,口中嘶叫,喊得滿臉通紅。到他發洩完畢,扭過頭望懷,眼含着淚水說,對不起,你受傷吧。

他們下了車,到路旁的圍欄歇息。特斯拉的尾燈閃爍,瞻打電話回家叫司機來處理撞車。他說我們走回去吧,開另一部車出發。

你還能開車嗎?

撞一撞,人都清醒了。

懷在群組發了延遲的訊息,叫志和怡先吃飯,不用等他倆,晚點再會合。兩人在山路的邊緣往上行,外邊是翠綠延綿的山林,空氣清爽,雲投下的陰影在林間緩緩移動,裂縫處射下如扇的光芒。

你最近怎麼樣?瞻說,做甚麼工作?

教書――哈,我在騙誰,正確來說是教學助理。

還在寫小說嗎?有沒有出書?

有寫,偶爾在雜誌上發表,參加比賽。懷說,書申請不到資助,所以一直沒有出版。

要申請資助才出到書?瞻說,那就是不掙錢的書?出來有甚麼意思?

至少我在創新,唯一有意義的事。

甚麼?不,唉,瞻停步,低頭輕聲說,對不起,我過分了。

怎麼了,懷轉過身說,你還好嗎?

不,一點兒都不好,這幾年來他媽的沒好過!瞻說,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你問。

如果你不小心弄大了女人的肚子,你會怎麼做?

女朋友嗎?還是――

只是個他媽的後備,連炮友都算不上。瞻說,你知道有時公司很忙,跟客戶溝通,開會,吩咐員工做這做那,還得聽他們在背後說我甚麼靠父幹之類的壞話。然後像白癡般偷偷望過來,一起竊笑,像群老鼠。以為我看不見,他媽的。白天忙個半死,一旦到了夜晚人忽然就寂寞起來,酒可以隨手找到,但女人忘了聯繫,臨時約又未必每次都約得到,於是我就會去找那女會計。那八婆自從跟我上牀後,每晚都等着我放工才肯離去,有時夜晚公司無人,我找不到其他美女,就在辦公室跟她來一炮,然後直接回家。可一個月前那八婆趁我喝醉酒,故意拔走安全套,然後就跟我還有我父母說自己有了我的孩子。他媽的,我看她就是處心積慮的心機婊,一心就想嫁進我們李家,像我們以前看的那部電影,叫――

麻雀變鳳凰。懷說,那你打算怎麼做?

當然叫她去墮胎。可那兩個老的居然要我索性娶她,說讓我有個家室可以穩重些,還可以讓他們有孫抱――完全沒有想過我是否幸福。

你有其他愛的女人嗎?

懷你不懂得,我們這種家庭,男女在一起並不是為了愛。瞻說,太多女人了,我也不知道是否愛她們,我只知道我需要她們,尤其是夜晚。

你有愛過人嗎?

可以告訴你個秘密嗎?瞻說,但你不能告訴其他人,尤其是四武士。

三緘其口。

我到英國後,與你和志的確十多年沒見過面,但其實我一直有跟怡約會,有時還請她飛來倫敦。瞻說,我想我是真的愛她,她也愛我,我們有共同的信念,都相信未來能闖出一番事業,並且為此而奮鬥。但一切都在她畢業到投資銀行工作後改變了,她很快就嫁了銀行富豪老闆,中斷跟我的聯繫。

你不也是富豪嗎?

不一樣,我只是富二代,她老公可是擁有上百億的富豪,可以打本給她建立事業。瞻說,而我則要向銀行借貸,從頭做起,發展新興產業……不過她是對的,我也不怪她,她很有眼光――到頭來還得靠臭老頭幫我還債,免得破產。哈!然而代價就是要幫他打理公司業務,最終把我弄成今天這副模樣。

懷走近瞻安慰他,只見他眼含淚水,臉容憔悴。瞻張開手緊緊地抱住他。

兩人繼續前行,回到別墅。

瞻說我有個好主意,既然遲到,大家那麼忙又改不了日子,去到浪茄天都黑了,還不如今晚我們直接在那邊露營,可以喝酒聊天,好好聚舊。

能駛進去嗎?

不用擔心,我有禁區紙。你知道,有時在那邊,比較刺激。

跟我來,他說,收拾一下。懷跟着他來回幾趟,將背包、營帳、煮食工具、食物和酒等搬到車庫,塞進路虎的車尾箱。

 

大志站在房門上的玻璃前,移開電腦椅,好脫去運動夾克和長褲,又從衣櫃抽出上班用的襯衫和西服穿上,再次照鏡,感覺更有安全感。他套上領帶,又鬆開除下,太正規了,老朋友見面應穿得隨意些。他摸摸自己的鬚根,靠近鏡子細看,回想十多年前的模樣,如今的確老了。

啪啪!門把扭動,但鎖住了。

大志待會來添隻腳,把輸給方姨那八婆的錢給我贏回來。

我約了人吃飯,志說,不打了。

好不容易回來香港,不在家吃飯?

我跟他們十多年沒見面了,你應該記得瞻和懷他們。

我只記得你十多年都沒變過,母親轉過身,口中唸道,每個月就那幾千塊家用,連買飯都不夠――

志壓抑住怒氣,把門關上,外面傳來母親越來越大聲的話,好好的不在香港工作,偏要回大陸,賺個萬多元,蠢過隻豬,還說甚麼大學生,真是生塊叉燒好過。

還有一個多小時才到約會時間,志坐不住了,拿起手機和銀包,打開房門,穿過狹窄的客廳,開門離去。

地鐵駛過一個個月台,停頓,開啟,迅速前進。志靠在門側玻璃上,透過車窗望外邊景色,列車駛過樓宇時景物變得模糊,玻璃表面反映出他的臉容,覆蓋在無數條如流光的背景上。然後轟一聲穿進隧道,車間震動,玻璃外漆黑一片,他的臉清楚地映在眼前,他看見自己漲得血紅的臉,濺在冰冷透明的玻璃片上。白老鼠的肚被割開,血如壁虎往外快速爬走,白兔一雙雙血紅的眼盯着他,狗隻發出嗚嗚的叫聲,蜷縮着身體,舌頭舔着斷掉的後腳,滴落紅色的垂液。一隻留了長髮的貓,鼻子高挺,嘴巴不住張合,彷彿叫着大志的名字。鏡下一顆圓形的DNA細胞,周圍包裹着蛋白質,中間細胞核坑坑窪窪如同一個畸型的人類胚胎,一條條交錯的幼蟲在裡頭擺動身體。他看見一把剪刀穿破細胞膜,插入核仁,在幼蟲上肆意剪切,將剪開的一截截基因抽了出來,旁邊的貓伸出舌頭舔他的手,露出詭異的笑容說哥哥陪我玩……

列車停站晃動,大志從發呆中醒過來,下車穿過人群離開車站,去到海旁,坐在長椅上。白雲微遮的陽光依然刺眼,泛白的海浪慢湧向岸,眼前的風景暫時覆蓋了腦海深處一幅幅嘔心的記憶碎片。海風不住吹來,他感到寒冷,彷彿清醒了些,從實驗室回到真實世界。他雙手按着臉磨擦,又拍了幾下,想如當初有錢到外國進修,不知今日的他會變成怎麼樣,但至少不用回大陸做科研。一切都是命,是出生那天就注定的命,讀一等中學也改變不了。

志收到訊息知道懷和瞻會遲來,先去到餐廳,在靠窗的椅子坐下,點了杯奶茶等待怡到來。過了十分鐘,窗外一輛賓利減速停下,司機下車打開後門,戴着迪奧太陽眼鏡的怡提着手袋步出,她穿着一條海藍色連身格子外套,上腰圍大皮帶,腳穿長筒高跟鞋,徑自往餐廳走來,背後傭人上身前傾緊隨其後。

她們走進門口,左右察看,望到揮手的志後,怡跟傭人說些話,傭人遲疑一下就離開了。怡帶風般走來,酒紅的嘴唇露出笑容說,志,好久不見了。說完坐在他對面座位上,點了杯暖水。

好久不見,志說,看來只有我們倆了。

想不到那兩傢伙居然撞車了,瞻現在的車技會倒退到這程度嗎?怡說,幸好人沒事,但我還是覺得他們要去醫院檢查一下。

大概真的不嚴重吧,志看着她無名指上的鑽戒,想起她在社交網站如童話般的公主婚宴,說婚姻生活怎麼樣?女兒們好嗎?

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放,怡呼了口氣,大的那個整天吱吱喳喳,講過不停,到處惹禍;小的完全相反,只會玩手機,不順她意就發脾氣――你笑甚麼,哈,你大概不會想聽這些。

我只是想不到當初那程怡會變成這副媽媽模樣。

說實話我也沒想到,怡小聲說,至少答應的時候沒想過是這樣。

是怎麼樣?

生孩子一定不是件壞事,對嗎?

如孩子健健康康,總歸是件好事。

有時我想自己是否太早生孩子,怡望着窗外說,當然生了再發展事業也是可以的,只是年紀越大,不知為何就會有種莫名的恐懼感,常常想自己究竟在做甚麼,好像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浪費自己的人生。

不用擔心,志笑說,即使像我那樣一早就發展事業,到頭來也可能會一事無成。

怡沒有笑,依舊望着窗外。

一陣沉默。

你看我們把氣氛弄得這麼僵,志說,看看餐牌吧,點些好吃的開心一下。

我沒胃口,志,可以陪我去做件事嗎?怡摘下太陽眼鏡,雙眼泛紅而憔悴,下方眼影遮蓋不住隆起的黑眼圈,一臉疲憊和憂心。

不吃飯了?

抱歉,你現在會肚子餓嗎?

叫個三文治外帶吧,志說,我陪你。

怡沒說話,靠坐着椅背,戴回太陽眼鏡。

志跟隨怡去到太古廣場。她箭步前行,目標篤定,碰撞路人肩膀前衝。怡走入屈臣氏,在貨物欄中抽出兩支驗孕棒,走到付款檯丟下,然後打開手袋拿出銀包付款。

志背靠在廁所外邊的玻璃欄杆,拿出三文治,兩片白麵包夾住火腿和生菜,人群在他前面左右交錯,日光燈照得人影過於泛白,移動時牽引着光影,如夏天在地面攀升的熱芒。裹着白衣的研究人員如幻影般陸續從他身旁走過,向他露出模糊的嘲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他卻沒有任何感覺。他發覺手上拿着白色報告,走在一條白茫茫的長通道上,穿過一堆堆的試管,一籠籠準備實驗的動物,盡頭是領導的房間,一對擔憂的孱弱夫妻握着領導的手不住道謝……他忽然想抽根煙,他們都抽煙。

志,發甚麼呆,怡說。

抱歉,最近老是這樣。有了結果了嗎?

有了。

你似乎……我不知怎麼回應……

他們家想盡快要個男的,遲遲不讓我打理公司,我不想生,他就――怡低下頭,兩行眼淚從墨鏡邊滑落到下巴,說志你是做基因工程的嗎?能幫我的胚胎修改染色體變成男孩嗎?

不――志一陣驚惶,腦海中閃過動物反抗的模樣,縮在牆角,呲牙咧嘴,發出沉悶的嘶叫。手機忽然響了聲,他伸手掏褲底,看熒幕顯示群組的訊息,詢問他們今晚可否改作露營。

他把熒幕迎向怡,另一隻手抽出煙盒說,要抽根煙嗎?

怡點頭。

 

天啊,我們有多久沒見了。

湛藍的維港海浪在左邊閃爍着午日陽光,引擎和行車聲微響,陽光穿過暗色車窗,為車座印上一抹傾斜的淺色光區,照得他們的臉半明半暗。

你們記得寫了甚麼嗎?懷說,怕面對過去的自己嗎?或是未能實現曾經的理想?

這麼說懷一定不怕,你說來聽聽。

我想當作家,懷說,正確來說是當一個又文學又暢銷的大作家。

遠懷很有才華,總有一天會――

別以為挖我瘡疤,我就忘記問你們寫了甚麼,懷說,現在輪着講,瞻你先。

說實話,我真的想不起來了。瞻說,大概是像現在這樣當個富豪吧……

我記得瞻以前不是特別喜歡汽車嗎,還說過未來是新能源汽車的世界。

汽車也是可以用來做物流的,像我現在打理的公司。瞻說,志這麼記憶猶新,說說你的。

我不知道,志攤開雙手,好像是當個老師吧,向年輕學子傳遞科學知識……

你甚麼時候喜歡上教育的?

志癱坐在車座上說,怡寫了甚麼呢?

我想總與成功的人生和富裕的生活有關吧,怡說,當個董事之類。

你們別打算含糊其詞,懷說,待挖出盒子來對照,就揭曉這裡誰最誠實,誰滿口謊言了。

懷拿出記事本,邊說邊寫下:

遠懷:作家

大志:教師

前瞻:富豪

程怡:董事

我只怕到時吃到的飯是又鹹又澀的,瞻說。

瞻駛到萬宜水廟東壩,把車停在路旁,打開後車門,三個男人揹上營帳背囊,怡拿零食,沿麥理浩徑一段走了二十來分鐘來到浪茄灣營地。他們把東西放到稀疏的草上,前面一抹千餘米的白色沙灘橫鋪地上,向外呈半月形迎向海洋,兩側披着綠草的山丘向前伸展靠攏,如一雙蟹拑圍着整個浪茄灣。風從遠端山口吹來,翻起翠藍色的海浪一層接一層的湧向沙灘,傳來細碎的浪濤和流沙聲。後方樹葉揮動,怡的長髮往後揚起亂舞。

天色漸暗,遠方的碎雲染上點點微紅。瞻說,我們先搭營吧,天黑就不好弄了。

他們依瞻的指導開營、拉線、釘角,建好了兩個穩固的營帳,兩營間橫一抹帳篷,吊下三盞LED燈照明,營地前張開兩張鋁合金摺疊桌和四張摺疊椅,桌上放好各種煮食工具,保冷袋放在草地上,取出牛扒解凍。周圍已暗下來,剩這一隅如月散發光亮。一切準備就緒後,瞻叫三人留意,把手伸進背囊的深處,造作地慢慢抽出一把小鏟子,說重頭戲來了。

四人拿電筒到營帳後方尋覓,四支光柱在漆黑的樹林間掃動,寧靜的夜晚能聽到腳踩下沙石地的聲音。

究竟在哪啊?懷你記得我們把盒子埋在哪裡嗎?

我記得是在棵大樹前,我們還堆了一堆石頭。

是有一枝樹幹還是兩三枝,樹幹直長還是很矮就分叉的?

這裡都見不到有石堆。

說實話,我明明記得很清楚,來到這卻一頭霧水。懷說,也許我只是以為自己記得很清楚,人總是太過信任自己的記憶。

找得到再說吧。

懷在一棵主幹矮小、往上生成三枝彎曲樹幹的大樹前停下,電筒照射樹根隆起的地面上,照出一個圓形光區,上面沒有石堆,只有乾土和碎沙,還生長了四株半乾的野草。不用找了,懷說,直覺告訴我,我們的盒子就在這下面。

四人圍攏光區,四把電筒光同照在野草上,亮得如圓月。瞻向三人點頭,蹲下,鏟子在旁邊插落泥土裡,深入兜底,把四株野草連泥土一並鏟起放在旁邊。泥坑裡不見盒子,半截蚯蚓在扭曲翻滾,一隻蜈蚣往旁邊泥土裡鑽。

繼續挖,懷說,一定在這裡。

四人筋疲力盡地坐到摺疊椅上,緩緩地舒了幾口氣。營幕燈光照出沙灘,暗色海浪湧到草披前方,覆在燈光下,翻上的浪和褪下的沙都染上了一層月黃。

潮漲了。

你看地球每天都潮漲潮落,何況經過了十多年?也許早就消失了。

也許我們從未埋過盒子。

也許盒子根本不重要。

別想了,先吃個夠吧。瞻從保冷袋抽出香檳,遞給懷開,然後啟動瓦斯爐燒熱煎鍋,下油鹽和黑椒,然後把牛扒平放進去,發出滋滋聲,傳來陣陣肉香。懷將香檳酒倒進鈦合金杯子,遞給三人解渴,當餐前酒。志和怡幫忙拆開從保冷袋拿出來的西班牙火腿、橄欖、鵝肝罐頭和巴馬臣芝士,切開許多小片送酒。待牛扒煎好,香檳已喝了大半支,牛扒靜置時瞻又開了枝紅酒,把他那杯香檳一飲而盡,再傾倒紅酒搖晃。

四人吃得很飽,運動完喝酒特別易醉,都半昏地癱坐在椅上,看上空掛着的褐黃圓月,聽前方潮聲此起彼落。

忽然大家都有些傷感。

我們找個遊戲玩吧,瞻拿起手機。

不,怡摸着微漲的肚子說,我們為甚麼來這裡,懷你告訴我,尋找過去究竟有甚麼意義。

我以為過去總是美好的。也許我只是,很想念那一切。

那都過去了,你知道嗎?怡對着懷說,為甚麼!你為甚麼要帶我來這裡,為甚麼要逼我面對過去!

怡你喝醉了,瞻說。

不!告訴我,大作家,你告訴我!

讓她說吧瞻,志說,懷別介意,她心情不好。

懷錯愕地望着怡悲憤的臉,彷彿因傷感而染上一層幽鬱的藍,淚水濕潤了她的眼眶,堆起,滑落出兩行青藍色的眼淚。

啊……

四人扭頭望向沙灘,只見眼前一整片海面都染上藍色,散發出晶瑩的藍光。近岸凸出水面的岩石圍上一圈螢光藍,如於海洋飄浮的雲霧。一層層波浪在藍光中翻捲,湧起的水花呈更亮的白光,分散地點綴在那一抹藍海上,如印象畫中細碎的光斑。

四人走近海面,眼前發光的藍海一浪浪向他們湧來,瞻雙手合攏,兜起一抹藍海,撥向海洋,水花迎風吹散,在天空中閃爍着藍白光斑,如落下藍鑽石的塵末。

好美啊,怡張開雙手說,美得人都想要死了。

我知道這是甚麼了。志說,我們往海洋傾倒了太多廢物,那些廢物富有某種營養,適合海底裡的夜光藻生長。營養一下子豐富起來,夜光藻便大量繁殖,然後發出這麼漂亮的藍色光芒。它們雖然很美卻是有毒的,會殺死大量海洋生物。而且夜光藻霸佔了海洋,亦同時扼殺了其他海洋生物的生存空間。它們並不是有害的生物,只是當環境富裕,任其生長時,會造成這種具破壞性又絕美的景況。

太美了……怡彷彿沒聽到志的講解,一步步走下海洋,走進那一片青藍光芒裡,她彎下身雙手捧起一兜藍水,向天高舉,彷彿致敬某種神明,然後仰頭張嘴,準備喝下傾倒落來的藍水。

幹甚麼!瞻走過去一把撥下怡的雙手,藍水跌回藍光裡。讓我喝!怡說,讓我中毒!瞻握緊怡的雙手,懷和志都走進海裡,來到怡身邊幫忙。怡張口哭泣,抽搐,慢慢平靜下來。四人只見自己被一片藍光包圍住,雙腳浸在藍海裡,裹着汽泡似的藍白光,如站在人間仙境裡頭,如夢似幻,難以置信。

四人驚呆了好一會兒,無法反應。

你們看,志發現了甚麼,指着不遠處淺灘上的藍光中閃爍着的一角白光。

他們去到那角白光處,蹲下圍攏,發現是沙上凸出的一角玻璃盒。志向眾人點頭,伸手到盒的兩側,挖落碎沙裡,將盒子抽了出來。玻璃盒身鋪滿藍色閃爍的光斑,藍水沿盒身滑落,藍水珠不住滴落到海洋裡。他們望透藍光,看到玻璃盒裡裝着四封潔白的信。

我不記得我們是用玻璃盒裝的?

絕對不是,是木盒――但說不準,我也以為盒子一定埋在那裡。

回營再說吧。

他們回到營帳坐下,在燈光裡打開玻璃盒的蓋子,拿出四封信,各人取了一封。

誰會用這種玻璃飯盒裝信?還埋在那麼淺的沙灘上。

我們有那麼蠢嗎?

我覺得不是我們的,懷拿着封寫着「給十五年後的光」的信說,但我很想看。

嚓,瞻己撕開信封,看了一陣說,哈哈,他想當電競高手,看來是個沉迷打遊戲的屁孩喔。

月,工作一定很辛苦吧。怡讀着信,成為國際模特兒的你每天要穿好多好多衣服,到閃閃發光的天橋上行天橋,讓全世界人都羨慕你有多漂亮,男孩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可你只愛那個最有才華的設計師。雖然辛苦,但你會替自己感到萬分自豪,只要你繼續努力,一定會成功的,一定會發光發亮的――十五年前還未發光的月。

我的太有自信,想當youtuber,教男生怎麼追女孩子。

我這封較乏味,想當職業籃球員,加盟NBA勇士隊。

你說十五年後的他們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嗎?

無人回答。

他們靜靜地望着前方沐浴在藍光中的海洋,一個藍色浪潮湧起,藍色浪尖冒起泡沫發出明亮白光,到最高處開始往下翻滾,浪花碰撞濺出更多更亮的白色光芒,然後散成一彎如梳平坦的白浪推向沙灘,到盡處便回頭拖着碎沙縮回茫茫的藍海裡,僅餘微弱的藍色斑點仍殘留在沙灘上。

遠方又再湧起一個藍色浪潮。

 

(本篇標題書寫:游江)

 

 



袁子桓 文學獎得主,現職教師,愛好文學,偶爾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