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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維樑:竹枝詞「風」詞足資…… ――以蔣彝作品為例試論這種輕型 詩的文體特色和文史意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2月號總第372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黃維樑

讀程中山博士的《香港竹枝詞初編》(以下簡稱《初編》)(1),發現筆者竟然寫過竹枝詞,而且題目是〈香港竹枝詞〉。原來拙作是習作,當年筆者是新亞書院中文系二年級學生。教我們寫詩的曾克耑先生,命題作詩;班上主修副修中文的同學,遵命吟哦,一人一首。交卷後老師批改,交付《新亞生活》月刊上發表。詩篇有價,潤筆雖然微薄,卻還夠潤喉:通常曾老師會號召我班同學同味分甘,在校內學生餐廳把習作詩篇的稿費用來喝茶吃蛋糕。拙作平庸,正是笨拙之作。它倒是有香港風土特色:1980年代潮語的「馬照跑,舞照跳」之意,它當時已涵括了;香港是天堂的誇張美譽,它已稱述了。同窗集體創作之前,曾老師有沒有先解釋甚麼是竹枝詞,竹枝詞的內容和形式特點為何,筆者已忘記。應該是有的,有的話,則一定是三言兩語,如他一貫講課的作風。竹枝詞一篇七言四句,二十八個字,他解釋時可能就用了這個字數的話語。當然,我們讀文學史,知道唐代已有竹枝詞,老師也就不一定要先詳為解說了。

竹枝詞的體式接近七言絕句,內容為一地的風土人情,學者已有共識。程中山《初編》的前言,解釋這種詩體甚為允妥,現在引錄如下,以道其詳:

 

前人對竹枝詞體裁的獨特性有過不少討論,一般有以下三個共識:一、作品體制以七言四句體為主,體近七絕而不囿於格律;二、作品題目標明「竹枝詞」三字;三、內容專寫風土人情。能同時符合上述三個條件的作品,就是「竹枝詞」。

 

「風土人情」是竹枝詞的關鍵字,《初編》所引述的各家說法,包括為《初編》撰序寫跋的黃坤堯、陳煒舜兩位,無不認為寫風土人情是其內容特色。筆者認為「風土人情」的「風」字,還可以串連:竹枝詞寫「風土」,可以包括它的土氣;還可以寫其「風光」,即光鮮亮麗的一面;還可以寫其「風物」,即自然風景之外富地方色彩的物品、事物;還可以寫其「風俗」、「風氣」,即富地方色彩的習俗和社會人文氣氛;還可以寫其「風味」,主要是富地方色彩的佳餚美食或地道小食;還可以寫其「風情」,即富地方色彩的人情物理,尤其是可有十百千種的男女「風情」(2)。《詩經》十五「國風」涉及各地的民情風俗,有其風土性;就此而言,竹枝詞的「風」,和《詩經》的「風」有可並論之處。當然,竹枝詞還可以而且應該寫得輕鬆「風趣」。竹枝詞篇幅短小,是一種輕量級文體。

本文以蔣彝作品為例,試論這種輕型詩的文體特色和文史意義。蔣彝(Chiang Yee,1903~1977),江西九江人,字仲雅,又字重啞,筆名「啞行者」,是學者、畫家、詩人、作家、書法家。曾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得香港大學等多所大學頒贈的榮譽博士學位;對中西文化交流甚有貢獻,獲「中國文化國際使者」的美譽。他的《香港竹枝詞五十首》(以下簡稱《五十首》)寫於1972年,該年他在香港擔任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藝術系客座教授。筆者1965~69年就讀於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畢業後留學美國七年,1976年回港,在母校任教。1972年人雖然不在香港,對1960年代和1970年代的香港社會文化的各方面,因為有直接的體驗或間接的認識,而並不陌生;因而對其1972年寫作的《五十首》的評說,或可免於隔靴搔癢之弊。

《五十首》五十首不變,寫的都是香港的風土人情。蔣彝有名氣,是訪港的客座教授,學術文化界的舊雨新知歡迎接待,飲宴觀光,活動頻繁;《五十首》記其對風土的觀感,述其人情。第一和第二首可說是序言,蔣彝歸國還鄉前先到香港,到了香港後,去過香港最北的羅湖,大概是向北瞻望神州之意(以下引詩,詩前的數字表示《五十首》的先後次序)(3):

 

(1)年年海外說還鄉。未到鄉前港已香。

        遙望白雲依舊是,白雲下有蔣家莊。

 

(2)賈公車我到羅湖。文錦渡頭口直呼。

        不見神州四十載,神州記得啞夫無。

(賈公:賈訥夫教授,專研文史。羅湖:新界邊境地名,為香港通往大陸之口岸。)(4)

 

先交代一下:本文所引《五十首》每一首後面( )內的文字,皆為程中山《初編》為該詩所寫的註釋。第一首的「港已香」無甚道理,卻頗妙,妙在拆字,把香港拆為港與香。華洋雜處是香港風土的一大特色,這位華裔洋客對此印象十分深刻:

 

(26)維多利亞山頂來。曉日初升薄霧開。

         華艣洋船浮海面,山腰處處起樓台。

 

(27)港九中流上渡船。華腔英語共分傳。

         粵姬斜倚吳郎臂,北婦頻搔南仔拳。

 

艣船艘艘,樓台處處,香港一片大好風光。「華艣洋船」「華腔英語」是後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論者所說的「混雜」(hybridity); 「粵姬斜倚吳郎臂,北婦頻搔南仔拳」是華夏之內的另一種「混雜」,其中自有其男女「風情」在。

 

(17)鴨巴甸中太白舫。碧黃棕黑共稱觴。

         腰包要有洋鈔票,活鯉迎風仔細嚐。

 

鴨巴甸即香港仔,乃英語Aberdeen之音譯詞;太白舫即太白海鮮舫,太白一詞顯然來自嗜酒的唐代大詩人李太白。這裡地名屬英國,酒樓名字屬中國,是一混雜;「碧黃棕黑」是不同人類種族的四種膚色,乃更雜的混雜。真是四海之內,四色大同共飲:「共稱觴」。此詩「洋鈔」之後有「活鯉」,鯉魚是中國人喜歡之魚,這裡還是一種華洋相容。來太白海鮮舫的,以遊客為主,香港很有國際都市的風光。

香港華洋雜處,華人受洋風洋流影響,崇洋成為潮流:

 

(15)烏龍不喝要咖啡。藍擦眼皮藍到眉。

         俗言鬼打青了臉,世事而今誰是非。

(烏龍:指烏龍茶。羅忼烈云:「那時候是1972年,婦女流行『大頭裝』的髮型,愛穿『迷你裙』;眼部化妝花樣更多,『眼蓋膏』、『假睫毛』外,還塗了一片藍色的東西。他見了就皺眉搖頭說……西方婦女眼部低陷,膚色較白,抹了一片藍色,還不覺得有礙觀瞻;可是東方婦女眼既不陷,皮膚又黃,抹了藍色,很不調稱。」)(5)

 

(16)於思於思滿面絲。近年歐美鬧嬉皮。

         華兒也要學時髦,煙鬼車伕八字髭。

(羅忼烈云:「談到『男士』們的『新潮』鬚髮,啞行者說,西方男子多毛,既茂且密,那些嬉皮士留髮蓄鬚,還像個深山大野人的模樣;而且西洋天氣冷,汗垢較少,久不梳洗也不會太臭。在香港卻不敢恭維了。中國人鬚髮欠豐,臉上很多不毛之地,長起鬍子來,上面那兩撇只有寥寥幾根,活像貓鬚、鼠鬚,下邊那一小撮很像山洋鬍子,多滑稽!香港天氣熱,長髮一天不洗就發臭,多麻煩!他們蓬頭垢面,和舊時抽大煙的、拉黃包車的簡直沒有分別。」)

 

(17)不中不西不分明。黃臉居然洋姓名。

         牛排上加醬油醋,撲克牌來一色清。

(羅忼烈云:「他(蔣彝)說,現代青年人都沒有別字了,因為這是封建的習俗;現在為了模仿洋人,反而變本加厲,這不只是封建意識,更崇洋的封建意識。香港基本是華人社會,『黃臉居然洋姓名』,真豈有此理。『牛排』兩句,是他在餐館裡看到吃西餐的顧客,他們惟恐便宜了店東,於是把供應的配料盡量倒在牛排上,而那撲克牌似的麵包,也把牛油塗個清光。」)

 

羅忼烈對《五十首》有不少解說,對讀者理解這些詩,頗有幫助。據羅忼烈對第16和17首的註釋,看來啞行者議論滔滔,簡直是個健談者。「功夫在詩外」,議論也在詩外:第17首所見香港人「唔執輸」(不吃虧)的人情世故,鮮活地存在蔣彝的香港印象中。

 

(21)香港也有畢加索,九龍出了馬蹄斯。

         鬥牛好手巴黎舞,誰知都是黃臉皮。

(畢加索[1885~1973]:西班牙著名畫家。馬蹄斯[1869~1954]:法國著名畫家。巴黎舞:即芭蕾舞。)

 

飲食美容洋化之外,繪畫舞蹈一樣以洋為師,為模仿對象。西方現代主義的畫風,吹到香港,就像現代主義的詩風,在香港颳起;《五十首》沒有提到詩風,大概繪畫舞蹈等,視之明顯可見,不像詩之為文字,隱藏在書刊中,難經人眼。

 

(3)舉世奇談港也香。紅毛碧眼趾高揚。

        不是高樓亦大廈,村童也要學洋腔。

 

第1首有「港已香」,這裡第3首來個「港也香」,可見蔣彝喜拆字,而喜字正好做韻腳。

固然華洋雜處,固然崇洋,畢竟華人佔了大多數;香港華人的民間風俗,屢見於蔣彝筆下:

 

(4)油麻地廟鬧燒香。天后原來是默娘。

        默娘難遇啞男子,水陸人神各一方。

(默娘:天后,原名林默,宋代福建莆田人。按:油麻地廟街有天后廟。)

 

這裡「難」字大概是「雖」字之誤。「啞」者與「默」者自然相對無言,乃「各一方」,這是此詩的風趣之處。

 

(25)馬料上游水一溝。驅車共看賽龍舟。

         男男女女沿岸立,大雨傾盆不轉頭。

(馬料:即馬料水,今香港中文大學一帶。)

 

(45)米厘倩女跪抽籤。赤腳鄉媽也擲錢。

          滿堂滿院皆求福,忙煞香城黃大仙。

 

香港人有一句話:「黃大仙,有求必應。」此詩寫的是時髦與老土的「信女」求福的景象。程中山對這一首沒有加註,筆者認為或有需要。「米厘」可能是mini的音譯,而mini是 mini-skirt的簡稱,此即裙腳特別短的裙子,一般多稱為「迷你裙」。蔣彝此詩寫倩女,下面那首中的「女」應該也是年輕的女子:

 

(11)馬鞍山裡好晴天。成群結隊往流連。

         女口香糖男雞爪,雙雙笑語返沙田。

(羅忼烈云:「第三句頗費解,我曾請教他。他說:『那女的嘴裡吃着香口糖,那男的兩手很不安分,故云。』我認為『雞爪』用得不對,該是『祿山之爪』。他說:『安祿山是大胖子,兩手又大又肥;而那小子又矮又瘦,兩手真像雞爪呀。這個典是從啞子開始的,以後你們要用,必須註明出處。』」參考羅忼烈〈蔣彝和他的《香港竹枝詞》〉。[見附於《蔣彝詩集》]。)

 

他筆下不見香港男女浪漫旖旎的「風情」,卻多有香港「風味」的飲食;以下十首都與食或飲有關(第17首上面引過)。

(17)鴨巴甸中太白舫。碧黃棕黑共稱觴。

         腰包要有洋鈔票,活鯉迎風仔細嚐。

 

(28)乘船共過鯉魚門。登陸同遊天後村。

         村婦筐筐皆海味,購來蝦蟹卻狼吞。

 

(24)歐美牛羊皆凍品,特來南丫買鮮魚。

         個中誰是知機者,賴有深明賈訥夫。

 

(29)慷烈愛嚐陸羽茶。三樓高處幾曾爬。

         恰好正襟提箸後,偏來擠坐女娃娃。

(慷烈:即羅忼烈教授[1918~2009],著名詞曲研究者,曾任教香港大學。羅忼烈云:「陸羽茶樓是香港茶葉和點心最好的館子,那時侯還在永吉街的舊樓宇,樓梯筆直,落腳處又窄,要直上三樓,啞行者頗具戒心。這館子午飯時坐無虛席,一張小桌子經常擠着幾個顧客小組,叫做『搭檯』,老顧客早已安之若素了。那天,大概是第一次同他上陸羽,剛好要了不少點心,蒸籠、碟子擱滿了桌面,忽然來了兩位小姐,發現我們這一桌沒人『搭檯』,就理所當然的坐下來。為了騰出部分『領土』給她們,不得不自動『清野』,啞行者有點莫名其妙似的。」)

 

(33)聯合校長鄭開筵。招來海客亂談天。

         珍餚本是香江產,七日仙為七日鮮。

(鄭:鄭棟材[1917~2000],時任香港中文大學聯合書院校長。七日鮮:魚名。)

 

(35)紅光夕照九龍頭。肚裡咕咕口水流。

         只等牟公哼幾句,狼吞虎嚥樂宮樓。

(羅忼烈云:「牟公,是牟潤孫教授。那天我們到新界遊覽,傍晚歸來,牟公在樂宮樓請吃晚飯,入座後談得興起,忘了吩咐上菜,後來啞行者提議邊吃邊談,牟公對侍應生『哼幾句』,於是山珍海味和點心就接一連二的來了。」)

 

(39)北味南調可出新。油煎乾貝賽山珍。

        一勺花雕能入口,清談小坐鹿鳴春。

(花雕:酒名,即紹興酒。鹿鳴春:香港著名京菜館,在尖沙咀麼地道。)

 

(42)名瓷件件足逡巡。精舍敏求胡惠春。

          忽見柴桑香色味,廚師原是我鄉親。

(胡惠春[1911~1995],著名收藏家,1963年與友人創辦收藏家組織「敏求精舍」。柴桑:地名,在江西省九江縣。)

 

(47)大嶼山上訪高僧。高臥高僧拜未能。

         且向齋堂用齋飯,菜根香味共誇矜。

 

(49)石九公後又三刀。暢飲南椏興緻高。

         訥夫能唱恬昌笑,啞子不啞也叨叨。

(石九公、三刀:均為魚名。羅忼烈云:「一天,我們遊南丫島,吃鮮魚,酒酣興起,賈訥夫兄吊了一會兒嗓子,好像是《四郎探母》的片段,啞行者說話特別多,賴恬昌兄很少開口,只不時作會心的微笑。」)

 

啞行者口福無邊,專注於山珍海寶的風味美食,還有美酒;就算開口也是為了迎進飲食,而非講話,誠然「啞口無言」了。舊雨新知招飲賜宴,十分風光;他們在「樂宮樓」飲宴,該晚誠然一片歡樂。

啞行者等歷次餐飲,魚蝦蟹等香港盛產的海鮮,都為饕餮客服務;這既然是香港這土地人情好客的表現,賓客對此熱情的人情,不能再「啞口無言」了,乃有秀才人情,把列位主人都寫進詩裡面。香港不是文化沙漠,學術文藝各界都有領風騷的人物,因此,《五十首》中頗有一些領風騷或者近乎領風騷的人。上面引述香港「風味」的飲食之詩,已提到好幾位這樣的人物,包括第24首的賈訥夫、第29首的羅忼烈、第33首的鄭棟材、第35首的牟潤孫、第49首的賈訥夫(又一次提到)。下面幾首還有其他人物。

 

(22)依稀重認宋王台。巨石題名小院開。

         香林著史稱能手,民族學中可記來。

(香林:羅香林[1905~1978],著名歷史學家,任教香港大學。著有《中國民族史》。)

 

(30)書中聖手馮康侯。篆刻而今第一流。

         三庚脈道缶廬法,天發由來白石儔。

(馮康侯[1899~1983],香港著名文字、書畫、篆刻家。曾任教聯合、經緯書院。

三庚:晚清篆刻家徐三庚。缶廬:吳昌碩。天發:天發神讖碑。白石:齊白石。)

 

(32)石舟家藏硯萬千。窮搜廣集幾年年。

         紫袍玉帶顯真迹,紅線花紋不世傳。

(石舟:王石舟,香港收藏家,藏硯過千,齋號硯巢。)

 

(34)妙畫昆蟲趙少昂。蜻蜓蝴蝶也螳螂。

         秋蟬吹唱柳陰裡,數筆描來意味長。

(趙少昂[1915~1998],香港著名畫家,嶺南派之大師。)

 

(37)卓敏高蹲馬料水,麗松坐鎮薄扶林。

         兩地同傾及時雨,莘莘豈必濕淋淋。

(卓敏:李卓敏[1912~1991],時任香港中文大學校長。麗松:黃麗松[1902~2015],時任香港大學校長。)

 

(38)鴉片戰後海來風。容氏從頭即啟東。

         洋務閎公今學務,崇基學子足稱雄。

(啟東:容啟東[1908~1987],時任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校長。閎公:即容閎,晚清著名洋務運動者,容啟東之父容星橋即被其拔為留學生。)

 

(41)錢公賓四是前身。選士憐才吳俊升。

         層層着意新東亞,總其成兮沈亦珍。

(錢賓四:錢穆[1895~1990],歷史學家,新亞書院創辦人及校長。吳俊升[1901~2000],字選士,教育家,曾任新亞書院校長。沈亦珍,教育家,六十年代初自台來港,協助新亞事務。)

 

(43)雪芹寶黛費疑猜。細讀石頭一百回。

         假語村言真事隱,潘公紅學響如雷。

(假語村:賈雨村。真事隱:甄士隱。潘公:潘重規[1908~2003],著名《紅樓夢》索隱派學者,時任教新亞書院。)

 

他們是第22首的羅香林、第30首的馮康侯、第32首的王石舟、第34首的趙少昂、第37首的李卓敏和黃麗松、第38首的容啟東、第41首的錢穆和吳俊升和沈亦珍,以及第38首的潘重規。

「風味」詩和「風騷」詩所點的學術文藝界將帥,一共有十五位。筆者「吾生也早」,十五位中有十位,不論遠近,都見過面;第41和43首那四位,都是新亞書院的校長或教授,筆者更感親切。這裡順便指出,第41首的吳俊升,字「士選」,而非註釋中說的「選士」;原詩中有「選士憐才」之語,可能因此致誤;又,同一首的沈亦珍曾任新亞書院第三任校長,非僅「協助新亞事務」而已。

《五十首》提了賈訥夫三次,筆者猜想他和蔣彝相當熟悉,遠客的香港之行他多次伴遊。程中山註釋曰:「賈公:賈訥夫教授,專研文史。」根據筆者記憶,賈訥夫擅書法,風格潤麗,任高職於《星島日報》。蔣彝來港,說不定該報有所報道,其《五十首》也可能在該報刊登過。羅忼烈曾撰寫〈蔣彝和他的《香港竹枝詞》〉,文中記錄他多次與蔣彝的談話,這些都為程中山所引述,見於上文。羅忼烈是蔣彝的晚輩,少他十五歲,不過二人應有相當的交往。其他領風騷或者近乎領風騷的人,與蔣彝的交情如何,光憑這《五十首》還看不出來。

程中山謂《五十首》記載很多學者,「筆調諧趣」,所舉例子是第37首。查這一首謂當時中大和港大兩位校長在「兩地同傾及時雨,莘莘豈必濕淋淋」,所謂諧趣,指的可能是這兩句。「高蹲馬料水」的李卓敏是香港中文大學的創校校長,「坐鎮薄扶林」的黃麗松是香港大學的首位華人校長。蔣彝是不是認為香港的兩間大學校長,應由華人擔任,而果然是由李卓敏和黃麗松兩位華人擔任,因此他們兩位是「及時雨」呢?既是雨,自然會淋到人,也就是蒙其甘露了。不過,蒙受甘露而至於「濕淋淋」,是太有趣了。竹枝詞要寫得風趣,這裡是一個例子。《五十首》有不少風趣之句,上面引錄過的第35首「紅光夕照九龍頭。肚裡咕咕口水流。只等牟公哼幾句,狼吞虎嚥樂宮樓」是另一個例子;第23首寫公共車輛乘客擁擠而「恨不為禽獸」,亦然:

 

(23)空城空巷去尋歡。擠到身前臂後鑽。

         而今恨不為禽獸,雞牛車輛比人寬。

(羅忼烈云:「他[蔣彝]喜歡獨行,常在九龍擠公共汽車,前呼後擁,喘不過氣來,感嘆說,香港既有『防止虐畜會』,為甚麼沒有『防止虐人會』?」)

 

無論風趣不風趣,上引蔣彝所寫領風騷或者近乎領風騷的人事,足資學術文藝界的談助,足資成為香港文化的史料。筆者引錄《五十首》這些詩,還擔了個「文抄公」之名,照錄羅忼烈和程中山的註釋,正因為這裡的資料有價值,為上述人士或為香港學術文藝撰寫傳記歷史的學者,大可參考。憑筆者的直接接觸和簡接認識,《五十首》這裡的描述,就像蔣彝對香港其他方面的描述一樣,有高度的寫實與傳真。讀者中對這個時期香港的學術文藝界有興趣的,當會格外重視這些竹枝詞,這些詞實在足資參考。竹枝詞寫風土人情,《五十首》的內容,有香港人及其風情,更有友情。蔣彝受到友人邀請和款待,看來是盛情熱情的款待,乃把朋友寫到詩裡去,作為一種回報,所謂「秀才人情」是也。賈訥夫「出鏡」最頻,有三次,大概蔣彝要還的「人情」最多。

從《五十首》我們看到竹枝詞七言四句接近七絕的形式特色,以及寫風土人情的內容特色。這種篇幅短小的輕型詩,是詩中的輕音樂、輕騎兵,當然絕對不能與典雅的杜甫〈秋興八首〉那樣厚重、那樣沉鬱、那樣精於謀篇的作品相比,也絕對不像新詩中余光中的〈慰一位落選人〉、〈湘逝〉等那樣「重量級」。但它自有其價值。還有,竹枝詞這種詩體或者說「次文類」(sub-genre),在西方的文學中,至少在英語文學中,我們是找不到的。

西方的light verse,可翻譯為輕型詩。在《新牛津輕型詩選》(The New Oxford Book of Light Verse)或同類書中,輕型詩的內容以輕鬆幽默為其特色,體式則並不固定。只有一種例外,就是體式固定的limerick。它短小,幽默,常帶諷刺性,或者可據其音戲譯為「立馬立刻」,意思是輕快短小,立刻(立馬也是立刻之意)收到預期的效果。這個體式的詩,《新牛津輕型詩選》就選了若干首(6)。limerick 每首五行,第一第二和第五行每行有八個音節(syllable),第三和第四行各有六個音節,用抑抑揚格(anapaest),即是兩個輕音(unaccented syllable)然後一個重音(accented syllable);押韻方式是AABBA,即第一第二第五行押一個韻,第三第四行押另一個韻。現舉一例如下:

 

A maiden at college, named Breeze,

Weighed down by B.A.s and M.D.s,

Collapsed from the strain.

Said her doctor: “It's plain

You are killing yourself by degrees! ”

 

以下是筆者的中譯:

 

大學女生嘉名曰微風,

讀學士醫學士一條龍,

太累了終於病倒。

醫生說誰不知道,

得學位害你身體潰崩!

 

末行的degrees為雙關語:既是學位,意思為苦讀學位害了她;又是程度,意思為一個接一個學位,一步一步累倒她。中文這裡翻譯不出雙關語,只能用「得」與「潰崩」的矛盾語稍作補償。這首limerick的內容,並不是某個地方的風土人情。徐志摩的〈偶然〉,一般人認為是一首詩,由兩節合成;筆者則認為是兩首limerick。徐志摩在劍橋大學訪學,讀了不少英國文學,接觸了一些英國作家,很可能受到影響,而寫作當年頗為流行的limerick體,而有一題兩首的〈偶然〉,正如他受到十四行詩(sonnet)的影響而有仿作一樣。〈偶然〉兩首如下:

 

(一)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二)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這兩首,和上引的〈大學女生〉(原詩無題,姑且以此為題),寫的題材雖然並不相同,但都不是甚麼地方的「風土人情」。

竹枝詞有題材上的特色,語言則輕快淺白;不重視它的,常病其淺白俚俗(7)。文學的欣賞,自有《文心雕龍》說的慷慨者、蘊藉者、浮慧者、愛奇者種種讀者的不同口味,而不能定於一尊。筆者多年來閱讀現代詩,常常有正襟危坐三讀而不能讀懂的(8);《五十首》這類竹枝詞,輕快淺白,且多有輕鬆風趣之篇,這種羽量級詩,可說是讀者的一服清涼劑,甚至可說是一帖解毒藥。無論如何,包括《五十首》在內的竹枝詞,短小輕快,寫出一地的風土人情,別具特色,可作文學來欣賞,又具備社會文化史料的價值;在古今中國文學中,自欠此體不得。

 

2015年5月20日完成初稿

 

 

【註】:

(1)《香港竹枝詞初編》由香港匯智出版社於2010年8月出版頁

(2)      風土、風俗、風物、風光、風氣、風味、風情等詞,其語義多有重疊處,這裡難以一一解說釐清;這樣串連,就算是一種修辭手法吧

(3)      筆者蒙程中山博士惠贈《初編》,並傳來相關篇章的文字檔,使筆者省卻若干打字之勞,謹此致謝

(4)      程中山《初編》的《五十首》及其註釋,大多把「賈訥夫」誤寫成「賈納夫」,本文已一一改正

(5  有類似「審美觀」的是當代作家嚴歌苓,她在其小說《媽閣是座城》中夾敘夾議,對裝戴假睫毛極為反感

(6)      《牛津輕型詩選》(The Oxford Book of Light Verse)和《新牛津輕型詩選》(The New Oxford Book of Light Verse)在寫作本文時,都不在手邊,這裡所述,只憑印象,尚待查核

(7)      淺白、淺易的詩,常會遭人白眼。時人對此多有論說,如2015-5-5《大公報》的《大公園》版陳魯民的文章就寫道:「他們當時都曾被詩歌界一些人輕視,以為其詩作不夠高雅、深沉,失之於淺白、輕薄,被貼上下里巴人的標籤。白居易生前,詩界就流傳有這樣的話:『元和體、長慶體,詩人看不起。』所謂『元和體』就是指白居易、元稹開創的一種詩風。甚至在其身後多年,蘇軾還提出『元輕白俗』的說法,對元白的詩風頗有微詞。直到現代,錢鍾書對白居易的評價也不高。汪國真受到的非議更多,一些自以為正宗的詩人對汪詩嗤之以鼻,說他的詩歌是『順口溜』、『禮品詩』、『賀卡詩』、『中學畢業留言詩』,其詩風『低俗、膚淺、不深刻』。」

(8)      對二十世紀中國新詩種種怪異難懂、現代主義色彩極濃的現象,多年來筆者一而再、再而三地針砭、抨擊、苦諫,可謂不遺餘力。近年擔任一個大型文學獎大專新詩組的評判,讀到的大多數作品,完全不知所云,另外兩位評判也覺得一頭霧水,筆者不得不再成為唐吉訶德,向這個怪物宣戰。這個文學獎由台灣一份著名的文藝雜誌主辦,由多個機構協辦,已有多年的歷史。大專新詩組的決審委員是余光中先生、向明先生和筆者。余、向兩位囑我撰寫這一組的評審總報告。筆者引述余先生散見於諸篇的評語如下:「意象跳得太快,接不上,甚至互相排斥」;「意象失之零碎」;「太晦澀」、「實在難懂」;「主題不明,令我再三閱讀,不得要領」;「太雜太繁」、「讀了三遍,仍不明所以」;……向明先生的部分評語如下:「主題難以掌握」;「取象怪異,如入洪荒,亂相畢露」;「詩人一己的主觀私密聯想,實在無法讓旁人進入」;「非常異類,難尋脈絡」;「喃喃自語」」;「朦朧不清……無法整理出一條理性的思路」。我完全同意他們兩位的批判。目前新詩的創作,仍然存在這濃厚的現代主義色彩,在台灣、香港、大陸,都如此。若干「被經典化了」的當代詩人仍延續此風。這裡舉出一個大陸出身而「被經典化了」的詩人,及對他的相關評論。某著名大學的W教授,論及詩人B先生:W說「超現實主義也構成了〔B先生〕詩中的重要技藝」,他「擅長在詩中建構獨特的空間形式,或是夢幻般的意象空間,或是荒誕化的異度空間」;而B先生這「被經典化了」的詩人,曾被提名為國際大獎候選人。W還說「就抒情主人公與歷史的關係而言」,B先生「詩中的主體一開始就是以『脫歷史』方式保存着與歷史的聯繫的」;而我們知道B先生是「被經典化了」的詩人,且曾被提名為國際大獎候選人;W還說B先生某詩「所處理的話題是關於『完整』的,但完整的形式烘托的是實質的殘缺,最終展示出來的是零散而破碎的圖畫」,它「細節的『完整』中達致的,卻是整體的不完整,是文本內在秩序的闕如,詩境仍舊體現為語詞的飄零」; W還說B先生某詩說B先生詩中「組合這些語詞的邏輯鏈條只能是一種超現實主義的非邏輯的聯想軸」,他「在淡化自己的政治身份的同時,追求的是『詩更往裡走,更想探討自己內心歷程,更複雜,更難懂』」,正像B先生「自己說的那樣:『進一步而言,這世界得以運轉的整個邏輯體系在我看來都有問題。』」,B先生這裡「修辭的政治學的核心就是對世界邏輯的詩學呈現,尤其是一種難以窺測的內部邏輯」。我們發現,W教授對B先生的評語,有不少與上述余、向兩位對參賽稿件的評語相近。

 



黃維樑,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學士,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文學博士。在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學廿多年,任講師、高級講師、教授。歷任美國、台灣、大陸多所大學的教授或客座教授。2012/2013學年任澳門大學中文系訪問教授。著有《中國古典文論新探》、《香港文學初探》、《突然,一朵蓮花》等十多部;編著《中華文學的現在和未來》、《火浴的鳳凰:余光中作品評論集》等逾十部;歷任各地多個文化學術團體主席或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