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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 逾:對角敍事:圖文互涉創意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2月號總第372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凌逾

圖文互涉,指文字與圖像合作敍事,圖文並茂,文學與美術跨界尋找敍事靈感,觸類旁通;圖像文本與文學文本具有互文性、文本間性。文本互涉(Intertextuality)(1),指一篇文本交叉出現其他文本的表述,是已有和現有表述的易位,不同文本之間具有指涉、承續關係。圖文互涉,則比較研究文學和視覺藝術,探究話語與可視、可見與可說的關係,分析話語敍述與視覺再現如何實現互補交融,珠聯璧合,研究「圖、形、文」即「言、象、意」三者關係;不僅分析作家如何受畫家啟發,生成語言文字的畫面感、小說的畫意,尤其在敍事特色、文體結構和語言風格上開拓創意;而且分析畫家如何受作家啟發,為畫作增添新的內容元素,創作出新的畫風。箇中關係遠比中國古人所說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複雜。

一直以來,話語和圖形總處於對立狀態:書面文本、閱讀經驗跟概念思維、結構主義相關;而圖形圖像、觀看經驗同感性、現象學相關。利奧塔認為,自柏拉圖以來,結構性、抽象概念性的思維統治着哲學,貶低感性經驗,所以其論著《話語,圖形》要捍衛圖形與感性經驗的尊嚴(2),希望使圖像進入到話語中,並影響話語,發展出繪圖的寫作模式:以言語作畫,在言詞中作畫,理想狀態是圖文和諧共存,一如佳偶。蜜雪兒《圖像理論》認為,後現代文化爆炸性地摧毀了現代主義恪守的視覺與語言之間的屏障(3)。確實,隨着印刷、數碼、網路技術的發展,當今報章雜誌書籍的插圖和裝幀越來越精美,由黑白變為彩色,圖文敍事膨脹發展,數量日眾。但圖文互涉小說的發展略顯滯後,圖文互涉敍事理論值得深入研究。

 

1  跨界思維激發的對角創意

藝術因跨界而產生創意。作家和畫家靈感碰撞,可以產生對角敍事創意。而對角意念,又得靈感於其他學科領域。首先,對角,本是數學概念,指三角形兩邊所夾的角,對第三邊來說,叫做這個邊的對角;或指四邊形中不相鄰的兩角,角與邊的關係,對立又依賴。《對角藝術》(4)誕生,由香港藝術中心總幹事茹國烈撮合,邀請香港本土作家董啟章撰文、本土漫畫家利志達配圖,三方合力促成。該作最初連載在中心月刊《藝訊》(Artslink)「圖文誌」專欄,每月發一圖一文,從2004年2月至2005年1月,共12期,後出版成書。小說家與漫畫家連袂同步創作,屬於新的跨媒介嘗試;而兩者又共同再現藝術中心多年來推進的跨媒介實驗作品,這又形成了多重意義的跨媒介創意。其次,對角意念,來自音樂激發。圖文一直連載到四期,大家才商量起了總標題:「對角藝術」,名字靈感來自葡萄牙 fado女歌手Misia的1999年CD專輯《Paixoes Diagonais》,題義為「對角線的激情、傾斜的激情」:Fado,法朵,詞源自拉丁文Fatum即命運,本指葡萄牙傳統民謠;但該專輯採用新式樂器,電貝司,鍵盤等;董啟章因此得着跨界的磷光閃念:「Misia的音樂探索,就是在傳統與現代,藝術與通俗的對立之間,畫上一條大斜線」(32頁)。第三,對角敍事法,更得靈感於拼貼(collage)。拼貼本是繪畫術語,指將照片、新聞剪紙或其他材料裱糊在已有細節背景的畫布上,有意模糊真實與幻象的差別。該書取名對角藝術,謀求在圖、文、樂、理等領域跨界打通。那麼,圖文對角敍事能產生哪些奇特的創新意念?

全書十二章,文字都採取寫實與虛構拼貼的敍事法。寫實部分將藝術中心置於前台,如實描畫中心舉辦的各種跨媒介藝術活動。虛構部分以人物栩栩為主角,但情節主線不明顯,隨想隨寫,天馬行空走筆,半小說半散文文體對角。真實與虛構如何關聯?且看第一章:一是「我」同時收到兩份郵件:藝術中心提出本次的寫作任務;栩栩請教如何在大學面試中表現自己;二是頭髮關聯,「我」去打理長髮,而栩栩則想去電髮,都謀求改變。虛實關聯乍看很隨興,但其實每章前都有「我」和栩栩的兩句話,作為引子。如第八章,「我:我想為他人而寫,是不是太虛妄?栩栩:我只關心我自己,是不是太冷漠?」第七章,「我:我想寫的是生活的文學。栩栩:我想過的是跳舞的生活。」第六章,「我:你可以用這個城市來虛構那個城市。栩栩:這裡根本就不是那裡。」第三章,「我:我寫的不是真正的你。栩栩:我已經告訴你全部秘密。」兩句話既像獨白又像對白,虛實對角呼應,顯然作者意在尋求理想的讀者、畫者、知己,心靈呼應,靈感碰撞。

畫作也採取虛實拼貼敍事法。全書畫作主體只有十二幅,加封面和序言畫作,共十四幅;但每章都將母圖剪切、放大,生出多幅子圖,因此全書變出五十幅圖。不明就裡的讀者乍看之時,容易被這些意象疊加重複的畫作弄糊塗:因插畫不斷切割、燃燒,又能生出不同的意義。封面彩圖色彩鮮明,構圖明顯具有對角特性:對角拼貼作家董啟章畫像與人物栩栩畫像。前景是栩栩正面頭像,特寫鏡頭,大眼尖臉,模樣無辜迷幻,眼睛大小與夢幻程度成正比,這正是日本卡通少女的經典形象。但利志達卡通少女與眾不同之處在於,滿頭蓬鬆的爆炸頭,橙紅棕栗,色彩惹眼,給人印象深刻,一如美杜莎的蛇髮能讓男人石化。右側蛇髮少女全身像,黑白色調,模樣驚恐冷酷不羈,彷彿栩栩的分身。背景是作家的全身像,面相模糊,低頭沉思,衣服松垮。右下角的蒙面男,謝絕精神流露,彷彿作家的分身。一條寫滿小說關鍵字的細線彷彿對角線,將兩組真身和分身切割開來。斷指缺指手掌,佔據左右對角,遙遙相對,互訴苦難,尋求感應。畫中有兩物件沒有對角呼應項:一是金字塔對角符碼;一是猿猴,其不像人那麼複雜多面彷彿患多重人格分裂,因此獨立自在,怡然自得。或者可以說,塔、猴、人互為對角關係。

利志達畫作有馬格列特風味。後者畫作善用超現實拼貼,如將魚頭與燃燒的雪茄拼接、羽毛撐起比薩斜塔,表達「沉重與輕盈、容納與拒斥,內與外」等哲學命題,再現出難言的潛意識心理,開創新圖像敍事,成為「用繪畫表達自己思想的詩人。」(5)利志達畫作也有思想性,要反覆揣摩才能讀懂。相對於中國山水畫,其畫簡直是異類,無山無水,無花無香,即便有樹,亦為枯木;雖雲漫畫,近於寫實;雖雲寫實,近於魔幻:車輪腦袋、樓梯膝蓋、圓規傀儡、手槍鋼筆等。小說頭尾均配同一幅母圖:在巨型的電腦鍵盤溝壑之間,埋藏着樹墩、炸彈、天線、章魚鬚、小衣物、蓬鬆鬈髮、長手怪獸等物件;男性大腳站立其上,黑色戒尺壓住小腿。這黑條框到底是甚麼?大多數人都不懂,但是玩慣電子遊戲的青少年,反而能一眼看出來,這是與怪獸鬥爭的能量標,打的怪獸越多,則能量越足,得分越多。畫作靈感竟來自電子遊戲。結合全書內容,此畫可作多種解讀:世界險惡,勸誡人莫沉迷於虛擬遊戲?告誡物慾橫流要盡早剎車?隱喻權力與制約的悖逆?省思我們是否有足夠能量,與人性惡魔相鬥?是否有足夠力量,打破傳統,自創一體……

《對角藝術》呈現藝術中心全力推進的藝術實驗,這些實驗也多用跨界拼貼敍事法。第六章「Visible Cities」,「我」受卡爾維諾《看不見城市》啟迪,完成插圖本小說《V城繁勝錄》,與陳炳釗話劇《韋純在威斯堡的快樂旅程》(Vision Invisible)同步創作,定期交流,幾部作品互相啟發。該劇首演時,還同時同地舉行小說發佈會,觀眾可互看互鑒。第七章,「生命速記/Children’s Prayer」舞蹈劇於2004年5月上演,編舞者王廷琳本意要解釋人生苦難,關心社會公義,請「我」為舞蹈演出寫骨幹故事,但「我」卻發現,難寫未曾體驗過的生活,無法站在受苦受難者的立場說話;於是做主旨調整,劇本以初為人父的自己為責難對象,反思大人對孩子的責任,反思善惡對錯纏雜的日常人生。舞蹈由黃茹和其五歲女兒李妍同台演出,兩人想像喪子之痛,表演得讓人動容,這種優雅的哀傷,見出受傷者的尊嚴、關注者的同情。這節配圖,披頭散髮的作家拿筆在長卷上奮筆疾書,一如舞蹈。文、舞、圖經過磨合,達至化境。董啟章親自參與藝術中心的多種跨媒介藝術實驗,並在閱讀與反閱讀、借鑒與反借鑒中成長,找到自身的靈感源。

《對角藝術》章節標題向影視、音樂、舞蹈、文學經典致敬:如高達新浪潮電影《斷了氣》、卡夫卡小說《變形記》(Metamorphosis)等。再如,第八章標題「沉默‧暗啞‧微小」借用黃碧雲小說名,講述黃碧雲的讀書劇場實驗,以舞蹈這最直感的身體語言,再加閱讀和述說的聲音,強力地表達出溝通渴望。「我」觀劇後思考眨眼皺眉與不能逼視、前沿與後方、藝術與責任等對角關係。全書一直在梳理跨界創意靈感的發源地,小說與戲劇、舞蹈、音樂、繪畫跨界整合,確實能激發創作的新靈感,也積極召喚觀者自由的闡釋。獨特的跨界拼貼敍事,有不少現代或後現代作家都試驗過,如喬伊絲、普魯斯特、巴斯、巴塞爾姆、略薩、昆德拉、韓少功等,拼貼典故、引文、圖片、外語,摻雜不同作品的段落、詞語、句子,打破傳統的理性、線性敍事法,有強烈的陌生化效果。但這些多是文本之間的拼貼互涉。而香港藝術家們多喜歡在各類一時之間跨界打通。根據後現代語言哲學的話語理論,語言符號日益失去再現的能力,迷失在無窮無盡的「能指的鏈」,難以切中意義本身;後現代意味着消解統一的意義核心;而跨界拼貼法通過無數的分叉導向,達成了這一意念。

 

2  後設小說與後設圖像:圖文對角的潛意識

      互見

最初,《對角藝術》不過是拉郎配式的圖文聯姻。董啟章在序中感嘆,「老實說,已經好久沒有過這種完全沒有束縛的發表空間了……茹國烈後來頗不滿於我和利志達都在自說自話,雙方沒有見出甚麼交流創作的意識和成果。」(6)那麼,圖文到底有無共通的話題和意念?兩者由盲婚啞嫁是否達至水乳交融?

先思考一個有意思的問題,董啟章看利志達的插圖,為甚麼感到被戲弄了?到第九章,作家再也忍不住,跳出來坦陳對畫作的感悟:「漫畫系列中經常出現的一男一女,頗有呼應文字中的『我』和『栩栩』的意味,那個留着蓬亂長髮的男人面容猥瑣,身材瘦削但卻有肚腩,形象頗難令我稱心滿意,但那個鬈髮女孩卻和栩栩有某種相似。我甚至懷疑利志達一直在跟蹤我,所以才親眼目睹了栩栩的真貌。有人反映說他的畫離題萬丈,或者完全摸不着頭腦,但我卻有相反的感覺。每一次我也感到被偷窺了,甚至被侵犯了,或者其實是被戲弄了。我當然也不會放過反擊的機會。但他的確畫出了某種『逼真』的東西。」(80頁)顯然,利志達漫畫,其實已經打動了董啟章的心弦;或者說,董啟章小說,已經撥動了利志達繪畫的靈感。借用羅蘭巴特的術語,就是說,在利志達圖像需要解讀和解釋的展面(sutdium)材料中,董啟章發現了刺點(punctum),於是,傳遞信息的展面與接收信息的刺點對立起來。但其實,惱羞成怒的被偷窺感,正是同聲同氣的共鳴感。英國巴納德認為,視覺文化可被理解為無意識表達的方法和途徑(7)。那麼,《對角藝術》圖文如何進行意識表達,而且如何在不經意中滲透出潛意識本我?

後設圖像與後設小說,或元圖像與元小說,這些概念有助於幫助分析圖文的無意識。元圖像即畫中畫,關於圖像的圖像;元小說即關於小說的小說。畫者和寫者自我暴露、呈現創造世界的過程,對自身的圖像或文本進行精神分析,自我解剖,反觀自身,進而引導讀者的反思。兩者均呈現為螺旋、嵌套、套盒結構,如後設圖畫《宮娥圖》,反映出繪畫、畫家、模特和觀者之間關係的迷宮,體現出多重權力的互動關係。在後現代美學中,自我指涉是核心問題,後現代藝術品多自我分析(8)。那麼,後設圖像與後設小說如何互相啟發?

《對角藝術》具有明顯自曝虛構的後設特點,小說直接呈現完成此次命題作文的過程,不斷反思自身的寫作,具有自省精神。而利志達對董啟章的自剖精神,有深刻的感悟,體現在第六章插圖:左邊角落頭髮濃密、鬍子拉碴的男子,拿槍指向遠處,但衣袖被兩根繩索牽扯。右邊此男手臂穿過枯枝樹洞,拿手槍對着自己,兩根繩索卻拉扯着樹根。此圖形象地隱喻,作家自指自剖命中要害,時時自我反思、自我警醒,不時陷於自戴鐐銬、思前顧後的狀況。此畫與董啟章的後設敍述意旨不謀而合。

圖像、文字符號不同,既要語類分析,也要圖類分析,才較客觀。一幅圖或是一個詞、一段話,要關聯熟悉語境和隱喻體系,觀者才能迅速理解其能指與所指。若在陌生語境,意義不可能固定,有多少觀者就能產生多少意義。圖文交融敍述,既可在共同語境和隱喻體系中產生關聯;又可在各自想像疆域中,彼此激發出新的想像空間和可能。利志達有些畫作也頗為費解。如第二章「Metamorphosis」母圖,中下方有幅裸畫,男身女身正反向各拼貼一半,吸引人眼球。在裸畫上方,有個巨型的四不像,組接了火車、汽車、火箭、輪船、爛木、爛鐵等物件,向外扔出樹根、石頭、裸人、甲蟲等物。僅僅看圖,百思不得其解。結合文字琢磨,涵義豁然可解。原來,「我」受卡夫卡《變形記》啟發,引導學生做想像練習:假設一早醒來,發現自己變形了,你最想變的是甚麼?栩栩想像變成一本書。那麼,是栩栩變成書,還是書變成栩栩?是作者變成栩栩和書,還是書和栩栩變成作者?「莊周夢蝶」式哲學命題亦真亦幻,產生出對角化效果。Metamorphosis,生物學譯為完全變態,其實,所有小說都在想像自己變成甲蟲、女人之類的;看書和寫書未嘗不是變形。彭家榮將董啟章《雙身》與卡夫卡《變形記》雜糅,創作出多媒體劇場《雙身‧蛻》,也是種變形實驗。利志達正反拼接男女半身的裸畫,原來隱喻雌雄同體的變形。雌雄同體,正是董啟章創作情結中至關重要的辭彙,利志達抓住了要害。

作家偷窺了畫家,畫家偷窺了作家。偷窺感意味着已進入對方潛意識。第五章「懷鄉‧Nostalghia」,講述「我」回想當年看塔可夫斯基的電影《懷鄉》、《犧牲》,而觸動了寫作靈感。電影院和教堂常讓「我」想起斜前方的鬈髮女孩背影,那是可望不可即的初戀情人形象,這成為自己寫作的另一發電機。這章插圖生動地表現「偷窺」:左前方鬼鬼祟祟的男人,站在一列向右斜伸的電影卡座前,伸長手臂,準備點燃蠟燭。在卡座盡頭,有個妙齡少女的後腦勺。男子像要給女子點燃火箭。左上方角落,比薩斜塔被畫成生日蛋糕,蛋糕上有導火線,旁邊有枝火柴,蠢蠢欲動。中上方還拼貼教堂剪影,一排櫈子上,站着頭頂太陽光芒的男人,振臂吶喊,希望應者雲集。右上方還有兩截樓梯,貓向下,人向上。畫中一切都給人不安定感,給人一觸即發之感。

在前幾章,小說反覆敍述栩栩故事。如第三章「新空間運動」,講茹國烈領着畫家和作家參觀藝術中心,中心三尖八角,狹長局促,空間詭異。電梯上去,每層格局迥異,遍佈機關和秘道。新藝術利用空間符碼尋求創意。茹國烈描述了中心的一場另類演出,利用外牆、露台、樓梯間等作為演出場所:觀眾按電梯裡的八字,電梯門打開,就可以看演出:一女孩躲在鐵閘和電梯門之間的狹窄空間裡,唸日記; 但若不知就裡,則會嚇個半死。敍述者則想像,穿着睡袍的栩栩,在狹窄空間裡讀隱秘的日記,高挺的鼻樑,緩慢眨動的睫毛,膝頭碰着膝頭,若有若無的距離;我們來到了地庫:「最底層最隱秘的一道門,門外的地面輕微凹陷,支脈狀的水漬從門縫下面滲出」(29頁)。敍述者敍事高明之處,就在於說與未說之間,就像羅蘭巴特論述脫衣舞的神話內涵,性感只有在衝突與矛盾中才能成立,永遠只能是引而不發的。小說本欲說還休的內容,被全然畫出來,好像沒有穿衣服的裸體,成為展覽的裸像。利志達畫作常瞬間展現作家的潛意識本能,呈現小說暴虐、情色意味,但又不是低俗的艷情畫。利志達不失為鑽入董啟章肺腑的蟲子。

第十章,提及「奧利安娜的迷惑」,美國大衛馬密劇作,陳炳釗和鄭綺釵主演,在西灣河文娛中心上演。對劇中男教授與女學生之間是相幫還是騷擾,引發了大爭論。由此,「我」想到男作家與困頓少女的關係,想到所謂劇力萬鈞之作,正是以愛慾幻想為正宗的當代文學。確實,讀者只要多讀幾本董啟章作品,就會發現,栩栩熟口熟面,隨處可見。栩栩是想像,是靈丹妙藥,是董啟章啟動小說虛構的神燈按鈕。栩栩代表了熱情的文學愛好者、崇拜作家者、單純的女性讀者。恩恩與栩栩對角呼應,恩恩生活勞碌,做售貨員,不談藝術理想;栩栩熱衷藝術,在雲端生活。栩栩是作家的頭生物。敍述者不斷對栩栩傾訴,思索如何跨越年齡、性別和思想的代溝,達至彼此的理解,這隱喻作家尋找理想讀者的願望。栩栩也可說是作家的化身、替身,借之進行自我反省。

利志達畫作本身也具有後設特點。第八章插畫,側臉的畫家腦殼居中上,在正面、側面立體拼貼的腦殼裂片中,隱約露出長髮作家的頭像,作家頭上有兩個輪胎若隱若現,隱喻作家乃是畫家的頭生產物。有趣的是,男畫家腦袋下,卻拼貼女性側身,旁邊對着栩栩半身像,乳峰上有畫家簽名不易察覺,俏皮地隱喻着對某個領地的所屬和佔有,隱喻着畫家的本能自我。畫家選取帥氣男子頭像隱喻自身。畫家和作家形象還出現在序言小插圖,這是所有插圖中唯一的寫實圖,真實再現出一干人馬聚餐、商量合作的場面:龍鳳呈祥的雙喜圖居中,撮合媒婆居中,圓臉如彌勒佛;畫家自畫像圓臉,和善調皮;作家臉相瘦削,雖微笑而帶憂思。畫家比作家的位置略高。作家形象出現在前九章畫作,共五次,多為正面全身相。第四章插畫,男人低着頭,沒有正眼看人,像偷窺者,他有一隻筆手、機械手,像剪刀手愛德華(33頁);第六章,唯一的作家正面外形,冷酷,面無表情(53頁)。此外,第十一章插畫用仰視角度,素描作家博爾赫斯,一串書從天而降,插入其指縫,作家面露懼色,彷彿被釘在書籍十字架上者(99頁);呈現出畫家對作家的潛意識印象,呈現出畫家與作家之間的張力。

不管如何,畫家和作家心有靈犀,原因很多。第一,他們有共同目標,先文後圖,圖文同步呈現,合作長達一年,有足夠時間來揣摩彼此用心,互相激發靈感、模仿學習、共同發展。圖文生產經不斷磨合而成。作家說:「或許計劃開始的時候我已經認知到交流不是我最關心的項目,我心中早有一系列想寫的東西,若要強調交流的話,我就要放棄原本的構想。我覺得兩人之間要有一人作主導,否則作品會散亂、無重心」(30頁)。而畫家也感到小說內容太過紛繁複雜,難以完全重複再現文字,因此只能抽取某些主線,進行抽象派、碎片化的片段組接,再發展出畫家自己的所思所想。第九章「漫畫少女/少女漫畫」,董啟章反思圖文合作實驗,並受利志達漫畫啟發,呼應講述自己跟漫畫結緣的幾件事:少男時代沉迷《機動戰士》、《超時空要塞》、《千年女王》等漫畫,沉迷於超大眼睛的女主角形象,對性與權力的渴望;進入新世紀後,有女漫畫家擬改編其小說《小冬校園》為漫畫,沙沙則改編其《家課冊》為漫畫;「我」和栩栩去過藝術中心看老夫子回顧展,「老夫子的耐人尋味是我最早體驗到的文字與漫畫的跨媒界交流」(83頁)。視覺愉悅機緣讓董啟章更易體悟到圖文的關聯奧妙。「我」和畫家有最初最關鍵也是唯一的交流:「互相吹噓各自靠本行維生絕無可能的慘狀」,「利志達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說話相當無聊。我心想:我終於遇到了貨真價實的漫畫家了」(87頁)。他們既惺惺相惜,又互相調侃。第九章是分水嶺,此後畫家不再亦步亦趨緊跟小說,不再畫栩栩和作家形象,而多畫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據《藝訊》編輯盧鳳兒序言,完成合作後,再次聚餐小結,「兩位藝術家對這次逼婚無甚異議,比較滿意」。顯然,在不斷磨合過程中,作家和畫家都逐漸省思到了主體性、獨創性的意義。

第二,他們有共同的審美意趣,都熱衷跨界創作。利志達除了有《黑俠》、《刺秦》、《草莓妹》、《無間道》等漫畫,還有與本土樂手合作的音樂漫畫《Underground》,參與屈臣氏「香港創意年」百週年紀念瓶系列活動,為十二位受邀本土設計師之一。圖文都採取拼裝敍事法,第四章插圖,一如希區柯克《後窗》,偷窺眾生相:低頭沉思的獵手,佔據了右邊大半空間,對角呼應的左邊,有秀髮洗刷下的美腿,瘦長的黑襪曖昧地套在蚌殼般的鞋上。男人與美腿之間,有很多細小的圖片,拼貼着各色人事:坐馬桶上的中年漢、擠青春痘的少女、哺乳婦女、貼着電視觀賞的蝸居者、拄着枴杖行走的老人、健身者、燈下苦讀學生、瞪着的圓眼、鏡片破碎的鏡框。第四章文字信息也是海量,回憶栩栩、恩恩故事、聽Misia音樂,為專欄起標題,思考無題藝術人生意義,藝術家生活能否比普通人更自由等等問題。文字再現世界細緻曲折,有深邃的思想厚度,畫作難敵;而畫作將千態世相瞬間呈現,淋灕盡致,文字難比。圖文確實有互補合拍之處。

第三,後設圖文不經意地透露出作家和畫家的潛意識本能。他們有共同的時代感悟,董啟章生於1967年,利志達生於1965年。兩個同代人刻畫由電腦鍵盤操縱的藝術人生,正如槍支、機械手、書頁之對藝術家們的操縱。他們都敍述毛髮細節,毛髮做裙,磁鐵上毛髮叢生,枯枝如毛髮,毛髮的深層隱喻是慾望、誘惑、激情。毛髮肆虐,既是荷爾蒙衝動,力比多昇華,也是慾望橫流的世相揭露。圖文都不僅僅着意於幽默感,而以思想性為指歸。畫作滲透出閹割焦慮,切割符碼俯拾即是:如剪牛仔褲腳的剪刀、割斷手指的小刀、斷指、機械手、筆中滴出的血、書本如錐、不舉的頭顱、玻璃櫃的男女、木箱中伸出兩隻手、雲中的箭,持槍男子邊上的小註:他有七個敵人,隱喻在雄性權力鬥爭世界中的焦慮、困惑。小說滲透出影響焦慮:十一章借波赫士的《波赫士和我》,反思作家身份;十二章坦言西西《我城》對自己最大的影響是:作家對現實世界不受拘束的再造力;但也要反思反叛,「我:我已經不能喜歡我城了;栩栩:我城不過是你城吧」(108頁)。兩書對角並置,反思小說家的未來之路;面對前輩大師的已有成果,作家們都有超越的焦慮,獨闢蹊徑、自樹一幟,難乎其難。畫家和作家的閹割和影響焦慮,對角呼應,呈現出藝術與人生超越的艱難。

 

3  對角與對倒:圖文互涉的敍事多可能性

有人說,圖文並茂作品適合小孩,有趣但幼稚;給成人文學加添圖畫,會削弱讀者的想像空間、思辨能力,退化為童稚狀態,是簡化、庸俗化行為。但是,論難一概,一棍打死一船人,只解構而少建構的理論形態,正是當下時代話語中比較突出的問題。對這些質疑,我們有必要思考兩個問題。一是圖畫的量,如果過量,喧賓奪主,外在華彩勝於內在質地,當然會給文學帶來負面效果,干擾讀者理解,削弱文學思想性。適度配圖,則有價值。因人們看圖文,一般順序是圖片——大標題——正文;好插圖能迅速激發讀者興趣。二是圖畫的質,若像繡像本、連環畫般,只有寫實圖像,淪為小說註解,顯然會堵塞讀者的無窮想像力。但是,後現代圖文互涉,往往強調圖像的思想性、想像性,有效擴充、深化文學意涵。

《對角藝術》文字以香港藝術中心為主角;漫畫以董啟章小說為主角。圖文乍看似乎自說自話;但若去除插圖,小說則失去了味道,少了好幾層意思。利志達說,「每次看過董的文章後,會抽取某些形象作主線,然後再發展自己所想的。我不能重複文字內已述說的事物,感覺很『核突』的,畫與字是需要距離的」(第IX頁)。如果畫作只是文字的附庸,確實不妥:一幅漫畫很難呈現整章所有情節、敍述時間和空間,無法直接宣揚藝術中心的跨媒介敍事實驗。利志達自有辦法,使畫作說出小說難言之事。其超現實的繁複式繪畫抽象,富有嚼頭,令人反覆回味,生出更多想像;這跟董啟章文字往返追問、上下求索、雜糅多元的敍述風格般配 。希利斯‧米勒(9)指出,插圖和副標題、註腳等,都能改變傳統小說的線性敍事模式,增加多線、多元的特徵。圖像敍事,為小說敍事增添新的法則,拓展想像。

圖文交戰,圖畫是對文字的解釋、隱喻,時而嘲諷、顛覆,時而補充、擴充、演繹再生。畫家解讀文字又挑戰文字,對其增刪或反諷。圖像既能可靠地再現文字原意;也能延伸或改寫文字意義,具有不可靠性。文字能解釋圖畫,也能顛覆圖畫。語圖虛實相生,並不必然對應實指與虛指的關係。正因如此,圖文才具有多解性,有利於再現世界的複雜性,更好地呈現可見與可知。柏拉圖將世界分為可見、可知:可見世界分實物(thing)和圖像(image),圖像是對實物的摹仿;可知世界分理念(eidos)和實物(thing),實物是對理念的摹仿。圖像敍事,反映視知覺——視覺與思維,而不是視想像、文字知覺,因為後兩者天生一體;圖像呈現視覺話語與生存、制度、機器、身體、隱喻的互動,也可再現深刻的問題;觀看如凝視、掃視、觀察、監督。視覺快感與文字閱讀都需要破譯、解碼、闡釋。所以,圖文互涉並不必然就是幼稚,關鍵看寫與畫能否相得益彰,有效增益意義。

歸納起來,圖文互涉敍事有幾種類型。一是由美術師搭配插圖,圖配小說、詩、散文,較為人熟知。二是作家自畫插圖:如西西小說《我城》、《宇宙奇趣》、《依沙布斯的樹林》,散文集《旋轉木馬》、《猿猴誌》等,其中又有些差異:如西西《我城》文圖平等對話、賈平凹《秦腔》則是文主圖次。三是作家選配插圖,如西西的小說《哀悼乳房》、《浮城誌異》等,散文集《剪貼冊》、《畫/話本》和《拼圖遊戲》等。四是圖像式文字或連環畫,以圖為主,如題詩畫、圖像詩、回文詩;過去是連環畫興盛,現在是網路超鏈結圖像詩文時尚。五是看圖講故事:既有看圖講故事並附插圖的,如西西《哨鹿》、董啟章的《地圖集》;也有看圖講故事但未附圖畫,如西西《魚之雕塑》、《看〈洛神賦圖卷〉》、《浪子燕青》等。六是小說呈現畫意(10),具有繪畫質感和美感,如唐睿《Footnotes》。七是作家與畫家的圖文整合創作,如《對角藝術》;在小說界,作家和畫家通力合作,比較少見;在漫畫界和動漫界,後期請寫手為圖像加配文字比較常見。

西西是當代香港圖文互涉敍事的「祖師爺」,以上各類型幾乎都有嘗試(11)。筆者分析過《我城》(1975)自繪插圖的功能:慧童畫風喚起讀者興趣,抽象圖畫深化意旨,連環畫作具有蒙太奇敍事結構功效,圖文平等,言寓於畫,畫寓於言。現在看來,漏掉了一些內容:有些讓人費解的插圖,其實是省思科幻未來,富有新意:如大腳圖,講述大腳生於巨廈中的超級超級市場,憑大腳而獲巨獎,由超市全程養護,結果卻像被嬌寵的溫室花朵,足不出戶,枉費了一雙大腳,最後永睡於巨廈;反而是大腳母親,環遊火星、海王星、太陽,還和宇宙黑洞一起拍照,過得無比灑脫。大腳隱喻香港。此外還有「把電話撥到月球去(一五一十),或者遠一點撥到土星上去(十五二十),撥到銀河去,和那裡星球的人聊天(四十五十)」;圖畫中的50、10,可以說代表距離、時間、金錢,簡化符碼,溝通一切。再如轉盤式物事插圖,大概指向這句文字:「到了二八七七年,我們憑藉思想互相感應交談而不必發聲說話……我們懶於執筆。我們也將懶於旋撥電話」,腦電波指揮一切,嘴巴都可以作廢了。但是,若腦子轉得太快也難以交流:如剛思考六個梨可換多少蘋果,馬上又想到蘋果是紅是綠,為何沒有香蕉等,各種跑題,無法聚焦。再如「葫蘆+南瓜=櫻桃」插圖,可解釋為兩物種化合,或技術和理論結合,或兩藝術碰撞,能產生出新物種、新創意。從整體看,《我城》百多幅圖可視為電影腳本標註,形成流動畫面,圖文互涉與蒙太奇文體融為一體。

通讀《我城》前後期的作品,才能明白其突變意義。早期《東城故事》講少女拋棄豪宅豪車,獨居於沙灘上的簡易車庫,從男人的追求網路中突圍,感到無法被人理解,選擇棄世。《象是笨蛋》講名叫象的二十一歲男孩,熱愛動物,家裡動物成群;任職於「防止虐畜會」,當被棄動物泛濫成災時,也要負責人道毀滅。一女不想活了,反覆說服他,對她進行人道毀滅。象為女子的快樂,成全了她,結果被投進監牢。但因這事又意外贏得了女友黃蝴蝶的心。兩作的兩女都有豪奢家境,駕着紅色馬剎拉蒂,衣食無憂,但對世界失去興趣,覺得世間沒有理解自己的人,甚至是父母;都明顯受荒誕派、存在主義思想影響,為思想造情;也揭示出女子尋求獨立而不得的悲劇。前後比較,更能理解《我城》用簡單線條表象、慧童式語言表意,再現上升時期香港的陽光快樂,經歷了怎樣的轉變。十年後,西西寫《浮城誌異》,對不可言說之處,代之以象,借馬格列特繪畫,借摻雜潛意識的藝術語言,用超越理性的頓悟方式言說,具有味外之旨。西西實驗圖文互涉創意,從《我城》的慧童體發展到《浮城誌異》的寓言體:《我城》圖文突破表達陳套,達到「是它偏說不是它」效果;《浮城誌異》借助馬格列特繪畫的思想性,運用隱喻轉喻、比興蒙太奇、禪宗玄學、隱言曲言等,達到「不說即是說」效果。《我城》還催生出其他的圖文互涉創意。《I城誌》,明確向《我城》致敬;《對角藝術》,明確要跟《我城》劃清界限,祛除影響焦慮的魅影。不管如何,都折射出《我城》的威力。

變則通,《對角藝術》圖文再現更複雜豐富的世相,展現深層潛意識,其漫畫比《我城》簡筆劃意緒更複雜,在寫實與虛構、意象的拼貼對角層面,圖文敍事找到了新的互補可能。《對角藝術》圖文跨界合作,成為董啟章此後創作的靈感導火線,《博物誌》(2012)、《美德》(2014),均由梁偉恩繪圖,再次實驗寫手與畫手聯手合作,圖文並重,各有精彩。此前,董啟章已有不少插圖小說:《V城繁勝錄》(1998)、《The Catalog》(1999)、《貝貝的文字冒險》(2000),但文主圖次。董啟章擅長克隆術,由初戀情人形象克隆出無數個栩栩。《對角藝術》的「後記:Arts-Link/時光‧聯想」坦陳交代,栩栩符號實為生命中所遇種種女子的集合化身。其還擅長塑造相反又相通的人物對子,如《體育時期》的貝貝與不是蘋果;《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的栩栩與如真、栩栩與不是蘋果,《啞瓷之光》的栩栩與恩恩等。《對角藝術》中偶與栩栩聚餐於溜冰場邊的餐廳,到《啞瓷之光》,被置換為啞瓷揚夢的溜冰場,但其溜冰藝術家夢想因家庭悲劇而摧折;恩恩既不學唱歌,也對文學不感興趣;而獨裁者卻給其生活灌注理想、激情、希望。現成的夢想者不栽培,無夢者卻要苦苦為之植夢?或許,恩恩成功了,作家就能成功感化非文藝讀者,贏取各路讀者。董啟章有深切的入世情結,以筆作槍,改造人心。《對角藝術》實驗圖文互涉跨媒介,激發出新形式和內容,催促着作家向更深的境界漸行漸遠。

圖文存在既相融也對抗的對角關係,有雙重敍事效果,這可對比另一典例,王爾德戲劇《莎樂美》,比亞茲萊後來加配插圖(12),被譽為時代圖文經典。莎樂美,本是不起眼的聖經故事:淫邪母親希羅底,唆使純潔女兒,去請求希律王,賜予約翰的頭顱(13)。王爾德改寫為:莎樂美追求約翰不得,跳七層紗舞引誘希律王,以獲得約翰頭顱;莎樂美變成極富個性的經典人物——以毀滅方式去愛,享受瞬間快感。奧伯利.比亞茲萊(Aubrey Beardsley,1872~1898)是典型哥特式畫家,將七層紗舞改畫為肚皮舞,十五幅圖有四幅作家形象,用筆觸纖細的優美線條、強烈對比的黑白色塊,精心雕琢修長人物、兇惡美艷的致命女性,華美地展現怪誕詭異的夢魘世界。圖文再現莎樂美乖戾、冷漠、諷刺、挑逗,都呈現出惡魔般的美,頹廢鬼氣,體現出剎那主義的美學,自然地展現天使與魔鬼的唯美所在。畫家覺得插圖是獨立的藝術品,沒必要再現作家已用文字描述的東西。結果插圖風頭蓋過了原著,插圖成為敍事的敍事,文字淪為插圖的插圖。插畫家要求獨立創作權,不依附於原著。王爾德則認為,插圖太日本化,而劇本是拜占庭風格的,畫作似乎在挖苦戲劇。兩人分道揚鑣。然而,比亞茲萊插圖的病態色情,使王爾德入獄後罪加一等;王爾德則導致比亞茲萊事業一落千丈。兩人始終是生死冤家。作家與畫家既有協商對話和解,也有思想歧異、潛意識衝突。但不管如何,圖文已經互溶增色,成為典範。

富有智慧的後現代性圖文合作,能指和所指可以共振合拍。德國符號學家諾特(Noth)認為圖文關係有五類。一是圖示關係,即以圖像來解釋文字或裝飾書本。二是圖例關係,即圖像作為舉例示範的例證,輔佐文字。三是標記關係,文字標示圖像,此時圖像為主,文字為輔。四是矛盾關係,圖像文字互相矛盾。五是互相決定關係,文字指導圖像的闡釋,圖像有助於更好地理解文字,彼此關係密切。最難得的當然是圖文難分難捨。《對角藝術》雖離此還有些距離,但也提供了精彩的圖文對角敍事,從中可提取出理論,啟迪後來者。

圖文對角敍事,有多元含義:既指畫家與作家的對等合作,也指圖文對位呈現;既指現代與後現代的通融,也指高雅與通俗的調和;既關乎藝術與人生、藝術家與普通人,也關乎藝術與藝術的對位思考;既有原創性,也有商業性;既指對角的圖文敍事法,也指多重人物對角,如栩栩與「我」、虛構人物與現實人物、通靈女巫與作家巫師的關係;既指文學中的雌雄同體、雙身人物,也指繪畫中人物的正反同面;對角還指涉個體矛盾的人格,大眾心理學測試「九型人格」類型,人們往往會發現自己其實屬於完全相反的類型,如欣一直以為自己是愛成功型,其實是愛和平型;「我」看似是愛獨特型,其實是愛秩序型(9頁)。對角與對位、複調有千絲萬縷關係。董啟章、利志達實驗圖文對角敍事,劉以鬯、王家衛實驗小說電影對倒敍事(14),對倒對角神髓想通:虛實對子、陰陽對子、一和多、統一與無窮,多重關係相互對立,又相互依賴,形成整體。但兩者又有不同之處。

對倒敍事,兩者關聯屬於偶合,無意起興,為電光石火的聚合,為直覺、非理性的靈光一閃,反向拼接,一左一右,南轅北轍。兩者略有對比效果,但只是方向反比,彼此彷彿水中倒影,模糊現實與夢境。敍事方式為兩條平行線索,互相交織,互相追逐,具有同時性,平行線索偶有交集邂逅,呈現似有還無的對倒;到高潮,卻是火星對金星,然後,交點錯失,不再有焦點,回歸平淡。文學對倒敍事法是頂真、蟬聯;電影語言對倒是鏡像時間、空間、色彩、聲畫、分身、生死參差對照,呈現難以言明的錯失心理,以無焦點手法,獲得若即若離的偽平衡視覺效果。對倒,兩個主體之間越歧異,越匪夷所思,則越有價值和創意,越能激發出多種意義指向。

對角敍事,兩者關聯屬於必然,有意聚合,為理性、邏輯的,邊與角,虛與實,圖與文,互相依存而生,富有動感,畫面活潑,產生匯聚力量。對角不是對反地(antiplace),處於極端對立的兩地,如清屬沙頭角落後荒僻,英屬芒角繁榮昌盛,中心邊緣分處兩極。對角是內裡角力,在同一個焦點裡,像相反的對立面靠近,統一方向,通過不同視角取得不同的路徑,呈現陌生化效果,打破原有的空間感和秩序感。對角敍事,想要敍述一件事情,卻不直接敍述,而是敍述事情的反面,敍述重點安排在結構對焦上,更有立體感、延伸感、運動感。對角敍事是發散的,多重關係呈映射狀,但又聚焦於邊角之內,是戴着腳鐐舞蹈,在秩序中尋找獨立性;包含信息量更龐雜,更跳躍,表現力也更強。對角敍事是作者、敍述者、虛構人物、畫家、受眾的多重交流,多個創作主體互相試探、質詢叩問、自嘲他諷,虛虛實實地顯示出藝術本質、藝術家本相。邊角有互補、對立關係,如同多邊形內各佔一隅的角。邊角之間越能找到對立衝突之處,並謀求融合之道,則越有價值。

對倒和對角是小說敍事結構,但不是對偶修辭。對偶指文句中兩兩相對、字數相等、句法相似、平仄相對、意義相關的兩片語或句子;前後內容密切關聯,凝練集中,概括力強;前後形式整齊均勻、音節和諧、具有戒律感,講究平仄,善用漢語聲調。對倒出發點是兩點,兩點反向移動,結束處是平行線。對角出發點是多點,重疊交涉,斜向正向反向多元拼貼,結束處是平面。對倒是錯接,貌合神離;對角是拼接,異體同心。

總而言之,儘管圖文是迥然有異的媒介,但是,有才智者還是能找到圖文相得之道,語言再現與視覺呈現彼此激發靈感,乃至相得益彰、水乳交融,進而突破圖文言說的困境。作家與畫家合作,從音樂、數學、繪畫領域中尋找跨界靈感,創造對角拼貼敍事法;後設小說與後設圖像,使圖文實現深層的潛意識融合;圖文互涉敍事類型多樣,創意對角呼應;圖文的對角敍事與小說電影的對倒敍事同中見異。文字與影像的對倒和對角敍事理論,還有更多元的解讀可能性,啟迪人發展出新的理論話語。圖文、語像融合研究將成為藝術創作和學術研究的熱點。(15)

 

[本文係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華文文學與中華文化研究》(批准號:14ZDB080)階段成果。]

 

 

【註】:

(1)(法)蒂費納‧薩莫瓦約:《互文性研究》,邵煒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文本互涉術語最初由巴赫金創設,由克利斯蒂娃正式提出,在《語言的慾望》(1980)指出

(2)(法)讓-弗朗索瓦•利奧塔:《話語,圖形》,謝晶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12月版

(3)(美)W.J.T.蜜雪兒:《圖像理論》,陳永國,胡文徵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頁201

(4)      董啟章著,利志達圖:《對角藝術》,台北市高談文化出版2005年版

(5)      凌逾:〈難以敍述的敍述——《浮城誌異》的圖文互涉〉,《文藝爭鳴》,2010年第1期

(6)      董啟章著,利志達圖:《對角藝術》之〈當藝術中心毀滅之後——關於茹國烈的奇想〉,董啟章序,台北市高談文化出版2005年版

(7)      (英)馬爾科姆‧巴納德,《理解視覺文化的方法》,常寧生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頁109

(8)      同(3),頁26

(9)      (美)希利斯‧米勒(Hillis Miller):《解讀敍事》,申丹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10)    徐岱:《小說形態學》,杭州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頁213。徐岱指出,小說繪畫性有四個特點。一是小說可以把心理世界轉為物理世界,如魯迅〈紀念劉和珍君〉的「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二是小說可以將想像的世界轉換成現實世界。畫家的苦惱在於即便是世界上最傑出、最偉大的畫家,也承認無法畫出世界上最美的對象。無論多麼美,我們還能夠想像出更美的東西。小說的畫有間接性,通過主體的審美想像的破譯而實現,具有主觀性和模糊性。三是小說的圖畫可以化醜為美。小說家有本事把最不堪入畫的東西描繪成有畫意的東西。四是小說的語言還同時組成一幅音樂的圖畫,這不是另一種語言可以翻譯出來的

(11)    凌逾:《跨媒介敍事——論西西小說新生態》,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頁131~198

(12)    王爾德:《比亞茲萊插圖本 莎樂美》,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

(13)    余鳳高:《莎樂美歷史和藝術》,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

(14)    凌逾:〈對倒敍事:香港後現代電影和小說的融合劑〉,《華南師範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

(15)    趙憲章:〈語圖符號的實指與虛指——文學與圖像關係新論〉,《文學評論》,2012年第2期。趙敬鵬:〈再論語圖符號的實指與虛指〉,《文藝理論研究》2013年5期

 

 

凌 逾,華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社科院博士後,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華文文學,發表論文五十多篇,著有《跨媒介敘事——論西西小說新生態》、《跨媒介:港台敘事作品選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