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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惠民:也斯散文的空間意識 ──以其香港書寫為考察場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2月號總第372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曹惠民

長期關注香港文學、又在香港居住過若干時日並頗有切身體驗的北大教授陳平原,曾很有感慨地說過這麼一句話:「談論香港,很可能比談論其他任何一個城市都要複雜得多」(1)。之所以這樣說,這裡當然有他對於北京、上海、台北等城市文化觀察的感受與比較,有感而發的。

但是,這個很難談論、談論起來比「其他任何一個城市都要複雜得多」的香港,何其有幸!他有一個終其一生都「情迷香港的寫作」(2)的港迷、港癡――也斯,旅美學者李歐梵也因此稱他是「香港文學的代言人和支持者」(3),以至於說他「甚至關心得走火入魔」(4)。上海《文匯報》編者在為一篇悼念也斯的文章所寫的編者按語中這樣說:「在香港,難以找到第二位像也斯一樣的文化人,其個人的成長、寫作、研究經歷和香港這座城市的發展如此緊密相連。任何關於香港文學的談論,都繞不開他。他並非僅是香港文學的承傳者,更是香港文學的奠基人與墾拓者」(5)。香港作家蔡益懷認為:也斯「利用後現代主義多棱鏡,透視香港這個現代都市,提供了一種審視城市空間、理解城市生活與表現都市人生經驗的方法。他在香港『城市詩學』的建構上具有開拓之功」(6)。香港傳媒人馬家輝還特別提到,也斯的遺願是「希望香港文學能夠得到平反」,「香港故事不易說不好說,卻必須說堅持說,讓大家看清楚甚麼才是、也是香港」(7)。「代言人」、「奠基人」也好,「墾拓者」、「開拓之功」也罷,這些高位階的論評足以佐證,不同地域、身份有異的華人學者、作家、編輯、傳媒人,都一致肯定也斯對於香港文學、香港文化的獨特的、他人無法替代的貢獻。

我個人則認為,也斯是當代香港文化界代表了一個時代的標誌性人物,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他為二十世紀華語散文提供了一個獨特的存在。之所以稱他是個「獨特的存在」,在於他對香港這座獨特城市的獨特體認、獨特感悟、獨特書寫,其深入內裡的透辟,展示了一個東方殖民地大都市的前世今生、外形內神,他從中品出了這座城市的箇中三味:東方味,殖民味,世俗味。尤其是在散文寫作中,至今還沒有哪一位香港作家能達到他書寫香港、表現香港的高度與深度。

也斯有意識地觸碰香港的「時」與「空」,使得香港的文學不再只是描繪高樓大廈、燈紅酒綠、環肥燕瘦、賽馬賭狗的那個香港,也不是上海複製品的香港,更不是那個存在於「借來的空間」和「借來的時間」裡的香港。在也斯看來,香港不是他者的「他城」,更不是浮世裡的「浮城」,而是我等港人、我等華人的「我城」,「我城」香港有她自己的空間,也有她自己的時間。也斯很早就在意香港,在意香港文學的獨特存在。「不管外界如何看待香港、看待香港文學,他總是勉力在遷蕩不居的現實時空中辨識並把握香港永恆存續的文學光亮」(8)。這正是他出現於香港書寫這一場域中的難能可貴之處。

也斯堪稱是香港文化界一個力倡空間書寫和空間研究的作家兼學者,他不僅在小說、散文的創作中,也在他的文學研究和文化批評中身體力行。

本文將主要就也斯散文(兼及評論)中的空間意識――特別以其香港空間書寫、空間研究為考察場域――來展開。

 

1  「尋找空間」

二十世紀後半葉,知識發展中最值得注意的一個轉折,就是高度重視人文生活中的「空間性」,是敘述和研究向空間的轉向,把以前給予時間和歷史,給予社會關係和社會的青睞,轉移到對空間的關注上來。城市,因此而被格外關注。被視為「城市專家」的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愛德華.索亞認為:「城市的根本屬性是空間性。空間性的關鍵是人的集聚。在社會分析中應當將城市放在前面,空間性放在第一,而不是以歷史性和社會性為主。當代社會發展和創新的動力是人們空間上的聚居,是城市的發展」。(9)

可以說,也斯的大部分小說、散文、文化評論作品都是在「尋找空間」(也斯就曾建議艾曉明選編其小說選或可名為《尋找空間》(10))。在也斯這裡,空間主要是指向都市,都市空間又聚焦於香港,香港街巷、香港的社區、香港的城寨,當然也離不開香港的人,離不開香港的時間、香港的歷史。他所尋找的空間,是都市的空間、香港的空間,也是心理的空間、和時間和歷史交纏在一起的空間。只不過形式不一、相互有別罷了。他認為:「今日我們面對的都市空間可以分為三類:(1)真實的,有歷史脈絡可尋的;(2)超現實的,由各種混雜元素並置而成的國際性都會空間;(3)超級真實(hyperreal)或模擬類像(simulated),如迪士尼世界等模擬虛構工藝世界的空間」。(11)

也斯看到的香港是一個「濃密的拼湊」(collage)出來的城市,而「不是邏輯的排列、極端理性的秩序」的都市設計產物(12),它不按理出牌,都市空間也瞬息萬變,它「混亂無序但充滿流動性靈活的可能」(13),因此你只能「在空間的夾縫中看世界,香港的國際性特色全在於它獨特的本土性」。(14)

不少時候,也斯就把他的作品名為《書寫城市》、《城市筆記》、《城市日夜》……或徑直將城市的具體名字嵌入書名,如《巴黎邂逅》、《柏林的天使》、《布拉格的明信片》、《在柏林走路》、《昆明的除夕》……但對於他自己的城市——香港,往往採取一種另類的視角,看到一般遊客或商家或政客不注意的地方。事實上,香港的「街頭現實」,就是他最最注意的都市空間,在這裡,有最最普通的香港人,香港事,香港情。「街頭現實」最突出之處就在於它的混雜性,香港的空間是雜色斑斕的,不是單一的,不是只有亮麗沒有陰暗,有中環的高樓大廈,也有破舊雜亂的屋村,毋需經過提純,不需刻意美化,也不用選擇性地呈現,其中包含了都市性、本土性、殖民性、世俗性等種種元素。

在〈九龍城寨:我們的空間〉一文中,也斯在連續數問「這是個甚麼空間?」之後,如此定位在常人眼中被視為「三不管」地帶的九龍城寨:「這是一個混雜的空間,一個不容易一概而論的空間,一個看來可怕但又那麼多人嘗試正常地生活下去的空間。這像香港。」香港之所以難以言說,香港文學之所以難以描述,就在於這個『混雜』,就在於這個『不容易一概而論』(15)。混雜,可以說代表了也斯對香港、對香港文學、對香港文化的基本看法。必須加以強調的是,「混雜」一詞,在也斯的詞典裡,絕不帶一絲貶義和任何置疑,或許還是頗為正面的,是帶着某種曖昧的魅力的。在〈蘭桂坊的憂鬱〉一文中,他再一次用「混雜」一詞把香港的一個具體空間與香港這個整體空間連接起來:「蘭桂坊的空間令我想到香港的空間。我們所共有的空間是一個混雜、擠迫而又危險的空間。」並提醒讀者,「這開放的空間也同時輕易會閉塞」。(16)

於是,喜歡在香港街巷「晃蕩」的也斯,看到的香港風景就與一眾觀光客或抱持偏見的人不同,他看到了不一樣的香港的風景:「風景可能就是小巷風景,不是名勝……對人們習慣驚嘆的美,沒有同感,老老實實寫出自己的感受」(17),「我不想要裝飾性的詩意,我想在不詩意的地方去找詩。」(18)在香港這個「不詩意的地方」找出這個「精神原鄉」的魅力――香港的詩,就不能不說是也斯的獨特之處了。

也斯也愛說「走路」(他有本書就名為《在柏林走路》),「走路是我認識一個城市的方法,也是我探討問題的態度,只有自己漫步走過城市的大街小巷,聆聽人們說話,感覺具體氣氛,然後才可以核對藍圖,檢視理論。」(19)「走路」的也斯頗近於本雅明所說的「都市漫遊者」,在漫遊中、在晃蕩中認識城市書寫城市。

由也斯設計的最經典的香港「走路」線路,可以領略那種「混雜」的魅力:「我提議郭亞力和鍾恩沿着軒尼詩道前行,拐左拐右看藝術中心電影院的法國短片,地下書店新書門前的開放音樂,走上金鐘上面香港公園的茶具文物館,在樂茶軒喝茶聽音樂,沿天橋走過巨廈的背面,從長江公園走下滙豐樓下菲傭的嘉年華,走上威靈頓街擺花街荷里活道鴨巴甸街,那兒文化葫蘆的一夥人正在警察宿舍的舊樓裡,策劃了關於老區歷史生活的展覽和導賞。這當然也包括了食物春回堂涼茶、水記大牌檔、唐伯檸檬王和九敲醬園。竹枝木板搭起的戲棚上豬肉舖的紅燈映照着年輕樂手的演奏,中秋的兔子燈變成可供遊人玩耍的花車,最重要的還是人的心意,令一塊空間可以成為可居可遊的地方。走過老區,不是為了懷舊,是為了想我們明天該有怎樣的生活。」(20)在同書另兩文(〈亦能食素〉、〈絲竹茗趣〉)中也斯還重複過幾乎同樣的話,同樣的路線。

城市就像文本,擁有眾多的詮釋空間。「我們跟香港社會有一種現代的敵意,也有一種跟現代協商的方法,處在這個世界裡面,當然有批評的東西,但是也想做一些正面的東西」。(21)

「早期香港專欄作者不少是南來文人,也帶來了部分上海小報的遺風。在緬懷霞飛道風光之餘,很少正視英皇道的現實,而且因為思想形態的不同,往往對本地的新生事物採取嘲諷的態度:不是罵年輕人留長頭髮,就是罵年輕人寫新詩。我初寫專欄時,很感覺到那種舊文字背後的舊思想。我自己也留長頭髮,也寫新詩,真是勢單力薄,但也只能用自己的方法去表達了。我沒有故鄉的回憶,只想看清楚眼前的事物。我生活其中的城市當時正在逐漸變化,這現代生活,該用怎樣的方法去透視去說出來呢?我只好繞過艷麗的辭藻,尋找定見以外的看法。我只好不理別人習慣的說法,好好看清這個世界,由零開始去重組文字。寫專欄的散文,對我來說也變成一種觀看和反省這個世界的過程了。」(22)好一個「尋找定見以外的看法」!

即使在虛構的小說中,也斯對香港這個城市空間,尤其是它的舊區也是念茲在茲,情有獨鍾,僅舉一例:七十年代創作、被視為也斯第一代表作的《剪紙》,寫到了銅鑼灣、上環、沙田、廟街……寫到了中藥店、藤器舖、印章街、鳥籠街,當然他的小說和散文中也離不開他初到香港時所住過的黃竹坑、北角……「也斯對於街道文化非常感興趣,他特別喜歡香港大街小巷的人情與食物,現在來看,《剪紙》也可以看成是香港的地方書寫,或如陳智德所言,好像是《清明上河圖》般的香港文化圖」。(23)

經由多種空間想像,「巷弄空間由此變成了都市漫遊者的精神結構」(24)。也斯這位都市漫遊者看到「朦朧的縫隙地帶」、「曖昧的例外地帶」,在「不依常法的空間」,走「不依常規的捷徑」,也因此而建構起混雜的書寫文本。(25)

 

2  以「越界」展示混雜

無論是香港文學自身,還是也斯自己的書寫,在在都顯露其混雜性,面對這種混雜性,也斯採取的書寫策略,從本質上講就是:越界。

七十年代的也斯「看了不少法國新浪潮的電影,精確描寫的新小說,天馬行空的拉丁美洲魔幻文學,千變萬化的現代藝術,如何吸收轉化來寫我眼前的街頭現實呢」(26)?他看到,《新不了情》、《新難兄難弟》這些電影,其懷舊的空間「未必有現實的指涉,而是根據舊片、舊音樂、舊文字重構的類像世界」。(27)

在也斯看來:「都市是一個包容異同的空間」,「都市文化的一個特色是資訊流通選擇多元」(28),包容、對話和多元,也是他創作的特色,幾乎每一個階段,他都在和其他藝術家合作,這種跨藝術、跨文類或(經由翻譯)跨國界的嘗試,也就形成了他以越界顯示混雜的表現方式。

正因為有這種包容的氣度,也斯就能從外人對香港的看法裡發現,香港是一個另類的國際性(cosmopolitan)大都市,也只有比較另類的各國文化人才能欣賞它的妙處。作為一個香港人,也斯更主動地結交各國朋友,特別是對香港情有獨鍾的朋友,比如那位拍攝香港的德國攝影師Martin Zellei。(29)

1989年的香港藝術節,有人對「越界」頗有微詞,也斯仗義執言,又不忘建言:「越界豐富了單一,延展了平面,質疑了某些固定的成見、開拓了新的可能。但越界只是一個起點,並不保證一定成功,越過了界限,落在哪裡,還是視乎每個人走得多遠。」(30)

攝影、繪畫、音樂、電影齊上陣,諸般「越界」顯示了他對香港的觀察、書寫其方式是多元的,是混雜的。《街巷人物》還全是靠文字詮釋香港,到2005年以後出版的《人間滋味》、《香港文化十論》、《也斯的香港》等,打開一本書,就都不是純文字版的,有很多插圖(多的是攝影),當是有意為之。

詩人的也斯如此關注空間,如此愛好在文字中嵌入攝影的畫面場景,正表徵了他身上有一種畫家的氣質,他是常常帶着畫家的眼睛在觀察世界,並為這個外在的世界留影,而且他要觀察的、為之留影的,並不僅僅是物化的那個外部世界,更是心靈的內在世界。這正是作為詩人(文學家)也斯的過人之處。《也斯的香港》署名也比較特殊:「也斯着也斯攝影」,自稱「素人攝影者」的也斯,「在城市中檢拾光影」,在文本中嵌入大量自己拍攝的香港映射(分別標示為「都市系列」、「人物系列」、「食物系列」等),對此,也斯有很清楚的表白:這類攝影「不是配合文字的圖解」,而致力於從「另一角度」去看香港,並「通過不同時間的對照」,「通向另外的思考的引子」(31)。通向「另外的思考」,自然需要另外的模式、另外的手段,從這個意義上說,也斯這類文本中的映射便成了文本不可或缺的元素:對也斯來說,無攝影則無文本——這無疑顛覆了他人看香港的傳統,自然能「找到定見以外的看法」來新人耳目。

食物是也斯觀察香港的一個重要切入口,或者說是一種巧妙的管道。李歐梵稱也斯是「第一個」讓他瞭解香港文化的朋友,初到香港,也斯不是只帶他到新界爬山或去舊墟漫遊,而是更熱衷於引領這位出生於中國北方、甫來自西方的客人,品味「從食物中織造的俗世文化」。在也斯的「香港導遊」理念裡,食物無疑是一種「極有人文氣息的景觀」,「借美酒美食串連各式各樣的友誼和愛情」。(32)

坐言起行的也斯以日常生活中的食物、衣飾為題,既為文思考「衣」、「食」與「文」的關係;也和朋友一起舉行《香港食景詩》大展,製作裝置藝術詩集《衣想》(與時裝設計師凌詩穎合作),開展「衣」與「詩」的對話;擴而廣之,還與攝影師合作舉辦《九七影情》展覽;參與改編新派粵劇《還魂記夢》(源自《牡丹亭》)……透過這些多元雜陳的藝術實踐,從多個側面以多種方式探討香港都市的空間內涵。既帶出彼此不同媒介的共通之處,又去理解及尊重雙方的不同……通過對話去更進一步帶出別人與自己的特色。

確實正如有論者指出的,從空間上來說,香港的城市面貌是需要全方位來體會的,「反映在小說中,城市是可以用旅行、視覺、嗅覺、歷史、想像等種種方式來勾勒的」。即使寫小說,也「從文本內部所揭示的時空觀,再到看待香港的視角,最後到敘事的策略」,在一個虛構的世界裡,「將一個以『浮動』為特質的城市用一種『浮動』的立體方式展現出來,香港城市的精神內核就在這樣敘述中得以突顯」(33)。也斯的散文同樣如此。

 

3  在漫遊中尋找人文「素質」

美國學者理查‧利罕認為,現代主義文學所表現的城市並非是一個物理空間的城市,而是一種「心靈狀態」的城市(34)。心靈狀態的城市其根本來自於生活其間的人。人地關係的中心是人。

在也斯的感覺裡,「心理的空間和外在的空間總有那麼某種象徵性的聯繫」。外在的空間「不是一個自閉的空間,而像是個人心境秩序的一種外延,與外界交感往來的一個仲介」。(35)

「談一個地方,活在那裡的人是最重要的。在種種限制下,甚麼人能把創意帶進一個地方,甚麼人能以創意的方法,令我們重新細察一個地方,欣賞一個地方,不管是老區還是新區,都有助於改善我們的生活,改變一個社會的人文素質。」(36)「人使我想得最多,人是這麼奇妙,又這麼可嘆」,「吸引我們去寫某個人,或者是他身上某種素質」,「世上這麼多人,有不少令我欣賞的素質,我向自己謙卑地提出『留神』,從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留神,一個人對一條街道的留神開始」(37)。他不只一次說過:「我想通過旅行和書寫去瞭解世界,尋找某些素質」(38)。「吸引我去寫某個人的,或者是他身上某種質素,或者是他身上見出不同社會的影響,在這意義而言,一個生活在馬路上的人和一個藝術家同樣重要;一個著名的作者和一個普通女學生是可以並列的。」(39)人以及人應有的人文「素質」,是也斯「尋找空間」旅程裡的第一目標、不可或缺的「魂」。

也斯誠然寫了不少香港的名人、乃至到過香港的外國名人(如劉以鬯、舒巷城、李歐梵、李家昇、李國威、陳炳良、葉輝、鄧達智、梁文韜和葛拉軾等),但更多的是香港的普通民眾,是芸芸眾生的凡人。《街巷人物》中有一章,專寫〈路上的人們〉,這裡有〈生活在馬路上的人〉,有〈玩「的得球」的人〉,有〈午夜場的觀眾〉,有〈怕賊的阿嬸〉,有〈車上的醉漢〉,有〈釣魚的老人〉、〈買木屐的老人〉、〈挖掘者〉,有〈拼版的孩子〉、〈幾個外國人〉,乃至〈阿叔〉、〈母親〉,林林總總,生活在都市低層的普通人,最大多數的香港人,是也斯香港書寫的主角,也是他寫出感情、寫出感覺、寫出感懷的篇章。

由普通人見出其書寫的世俗性,更是一種人本性,也是也斯的一種終極關懷。我城我人,在這裡當然首先主要是港人,庭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同理,不關心周邊的人(對也斯而言就是香港人),談何關心全人類?

需要注意的是,也斯筆下的人——名人也罷,凡人也罷,都是和他的香港書寫魂魄相連的。而在對人的觀察中,在香港人的書寫中,又總是反覆說到「素質」,他尤重「素質」。

也斯的香港書寫並不是一個完整的記錄,「嘗試捕捉一個時代的氣氛和文化精神面貌,對我來說,那裡有一些我覺得值得記下來的素質,」「看到了許多不同的變化,有些事情變好,有些事情變壞,但存在過的素質,好像還不是那麼容易消失」。(40)

這樣的書寫,並不是只靠技巧(無論是細膩精緻還是恣肆不羈)所能成就。「那細膩也不是文采或技巧的問題,那是一種態度。比如面對一片雲,每一片不同的雲,以他的童心和熱情,都能凝神注目,有心去瞭解它不同的特質,所以寫出來的是活的雲,不是成見裡的雲」(41)。看〈吉澳的雲〉(也斯《街巷人物》),你當能更深切地理解、更切膚地感受到也斯對香港的這種「態度」或者就是陳平原所謂的「城市感覺」:「體貼並闡釋香港這座國際性大都市,理論修養固然重要,生活感受更是不可或缺」。「問題不出在寫作能力,而是城市感覺」。「某種意義上,城市不僅是建起來的,也是說出來的」(42)。誠哉斯言!在也斯的散文中,常常會遇見「你」,似乎他正和「你」」同行,似乎他正當面對「你」」訴說,不知你是否領會,那正是他着意引領「你」進入某一空間現場的苦心所在?

4  在空間裡看見「時間」

德國著名的文藝批評家、西方美學經典《拉奧孔,或稱論畫與詩的界限》的作者萊辛(1729~1781),早在1766年就提出用「時間」和「空間」來區別不同藝術門類的著名論斷:時間上的先後承續是屬於詩人的領域,而空間則是屬於畫家的領域。《拉奧孔》通過分析古典雕刻與詩歌的表現手法的差異,論證造型藝術與詩的界限,即空間藝術與時間藝術的界限,得出畫更適合於表現美,詩則更能表現真的結論。換句話說,詩歌是關於時間的藝術,而繪畫是關於空間的藝術,詩人更關注時間,而畫家(也包括後出的攝影家)更關注空間。但他也說詩與畫的界限並不是絕對對立的,在一定條件下和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突破各自的界限而互相補充的。當代文論的發展已然超越了拉奧孔的界定,時間與空間的遇合糾纏帶來新變,也斯的藝文實踐充實了新趨向在香港的推展。

也斯不滿於「後現代式的對具體時空的否定與抹殺」,「在這樣的世界裡,歷史彷彿給鏟平與現今無分別了」(43),他穿行於街巷空間,從而也穿越歷史穿越時間。「在這城市裡漫遊,彷彿不僅是從一個路口走到另一個路口,從一幢建築物走到另一幢建築物,也是從一個時代走到另一個時代,從一種年月走到另一種年月。」(44)其實就是一種他所理解的時空關係。

空間裡蘊藏着時間、歷史,空間與時間之間存在着「通感」修辭,錢鍾書的說法是,「時間體驗難落言詮,故着語每假空間以示之。強將無廣袤者說成有幅度」,「以空間之大小示時間之徐疾」,「以時光修短示路途遠近」(45)。應當看到的是,空間寫實並不能只是在線性時間內展開,空間成為時間行進的容器,而需要的是,「一切歷史的、曾經被時間界定的事物在多重空間中再現、變形、隱匿、互相結合或者撞擊。」於是空間書寫在文本中呈現出並時的、多重編碼的空間結構(46)。也斯有篇題為〈從西邊街走回去〉的文章,記述自己在西邊街的見聞,這裡的「走回去」,其實就可以讀做「走回過去」、「走向歷史」,「那裡充滿了符號,叫你去讀這百年來歷史中所包含的種種隱秘:那些在空置的舊屋中的幽靈,那些藏匿在磚瓦間的歷史遊魂」,「縈繞的香煙和拜祭的人群,也提醒你歷史的存在」(47)最後他說,「走這一段路,從這些街道和房子那兒,本來是可多知道以一點歷史的」(48)。由此不難看出也斯在面對空間時也從不會讓時間和歷史缺席,這也是他對空間和時間關係的一種理解。也斯的香港書寫以其深入內裡的透辟,展示了一個東方大都市的前世今生、外形內神,他從中品出了這座城市的箇中三味:東方味、殖民味、世俗味。

「這是一個勢利與喧嘩的時代」,和沈從文一樣,也斯也「在勢利與叫囂中沉默做自己的工作」(49),可惜天不假年而英年早逝,但筆者相信,他的事業會有人繼承,他的遺願一定會實現。

 

2015年4月10日~5月12日

 

(本論文的寫作過程中,黃淑嫻教授、凌逾教授曾提供寶貴的資料和幫助,特此致謝!)

  

【註】:

(1)      陳平原:〈香港:都市想像與文化記憶‧序〉,見陳平原、陳國球、王德威編《香港:都市想像與文化記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3月

(2)      李歐梵:〈浮世巴哈‧序〉,見也斯《浮世巴哈》,頁xii,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3年

(3)      同(2),頁xiv

(4)      同(2),頁xviii

(5)      見顧文豪:〈也斯香港文學的形塑人〉,《文匯報》,2013年1月12日

(6)      蔡益懷:〈尋找一種觀看的方法——也斯的「城市詩學」觀〉,《文藝報》,2014年4月18日

(7)      馬家輝:〈嘈嘈切切也斯文〉,《南方人物週刊》,2013年1月31日

(8)      同(5)

(9)      愛德華‧索亞:〈以空間書寫城市〉,《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

(10)    艾曉明:〈都市空間與也斯小說〉,《從文本到彼岸》,頁141,廣州出版社,1998年12月

(11)    也斯:《香港文化十論》,頁86,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7月

(12)    也斯:《浮世巴哈》,頁112,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3年

(13)    同(12),頁113

(14)同(2),頁xiii

(15)    也斯:《也斯的香港》,頁54,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05年2月

(16)    同(15),頁114~115

(17)    也斯:〈《山水人物》前記〉,《街巷人物》,頁254,OXFORD,2002年

(18)    〈也斯:寫中文有許多方法〉,《南方都市報》,2012年7月19日

(19)    也斯:〈從柏林到海德堡〉,見陶然編《秋日邊境――香港文學散文選(2000年9月~2003年6月)》,頁222,香港文學出版社,2003年

(20)    也斯:〈走過老區在香港走一段路〉,《人間滋味》,頁89,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1月

(21)    同(18)

(22)    同(7)

(23)    黃淑嫻:〈導讀:《剪紙》的傳統與現代〉,見也斯《剪紙》,頁10,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7月

(24)    林強:〈想像巷弄的三種方式〉,《學術史視野中的華文文學――第十七屆世界華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論文集》,頁330,海峽文藝出版社,2014年2月

(25)    也斯:〈九龍城寨:我們的空間〉,《也斯的香港》,頁54,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05年2月

(26)    也斯:《街巷人物‧小序》,OXFORD,2002年

(27)    也斯:《香港文化十論》,頁98,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7月

(28)    同(27),頁35、44

(29)    同(2)

(30)    也斯:〈高行健的《冥城》〉,《昆明的除夕》,頁151,安徽教育  出版社,2012年7月

(31)    也斯:〈西九龍與不顯眼的博物館(代後記)〉,《也斯的香港》,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05年2月

(32)    同(2),頁xiv

(33)    袁勇麟、陳琳:〈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香港小說中的空間書寫——以也斯、董啟章為例〉,《華文文學》,2007年第6期

(34)    理查‧利罕:《文學中的城市─知識與文化的歷史》(吳子楓譯),頁96,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

(35)    也斯:〈詩人的空間――記杜甫草堂〉,《昆明的除夕》,頁30、31,安徽教育出版社,2012年7月

(36)    同(20),頁88

(37)    同(17)

(38)    也斯:〈新果自然來‧小序〉,《新果自然來》,OXFORD,2002年

(39)    李國威:〈山光水影‧序〉,見也斯:《山光水影》,OXFORD,2002年

(40)    也斯:〈昆明的除夕‧序〉,《昆明的除夕》,頁3,安徽教育出版社,2012年7月

(41)    也斯:〈沈從文在香港〉,《昆明的除夕》,頁157,安徽教育出版社,2012年7月

(42)    陳平原:〈大學與城市〉,《北京日報》,2012年5月21日

(43)    同(11),頁99

(44)    也斯:〈時空的漫遊――訪問上海〉,《昆明的除夕》,頁72,安徽教育出版社,2012年7月

(45)    錢鍾書:《錢鍾書論學文選‧創作論》(上),頁264~267,花城出版社,1990年

(46)    張帆:〈空間視野下的身份認同——九十年代以後台灣小說中的空間書寫研究〉,《福建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

(47)    同(15),頁19

(48)    同(15),頁21

(49)    同(41),頁155

 


曹惠民(1946~),蘇州大學教授。著有《他者的聲音》、《出走的夏娃》、《多元共生的現代中華文學》等,主編《台港澳文學教程新編》、《1898~1999百年中華文學史論》、《閱讀陶然》、《台港澳文學教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