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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福仁:像她們這樣的兩個女子——析論〈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感冒〉中的「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2月號總第372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何福仁

多年前一位朋友和西西聊天,說到為甚麼不見她寫愛情小說,她答,好的,就寫了〈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之後又寫了〈感冒〉。這是我們熟悉的西西的兩個愛情小說,至少是有關愛情的小說。但其實有關愛情的小說,並不止這兩篇,之後還有〈母魚〉(1988),之前有〈尋找胡莉亞〉(1981),還有至今尚未收進集子的〈離島〉(1980),用的是蓁蓁的名字,這一個短篇,是名實相副的愛情小說。當然,再細心尋找,可能還有其他。下文我想討論的是〈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下簡稱〈女子〉;洪範2007年版,下同)和〈感冒〉。分別討論這兩篇的文章並不少見,特別是前者,至今不下三四十篇,然而誤解也不少,主要的問題是,把這女子解讀為由始至終一成不變,把好一個圓型人物(round charactor ),讀成扁型(flat)。〈女子〉起句云:「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是不適宜和任何人戀愛的」,這一句實在太精彩,情緒、氛圍全出,令人浮想聯翩,要追問下去。這小說先在《素葉文學》發表,其後在台灣聯合報副刊轉載,據瘂弦說「像我這樣的一個…… 」的句式在台灣流行一時。不過,要是以為調子定下,一語到底,恐怕是未加深研,先入為主的結果。早年香港電台的《小說家族》(1987),由羅卓瑤把〈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拍成電視劇,改得很厲害。由一個媒體改成另一個媒體,當然要改。可是如果把原作的女子改成自閉、自卑、瘋瘋癲癲,由頭至尾一個調調,變成一個病號,是大有問題的。內地不少論者也持這種想法。要是改編出自女性導演,或者這種見解出自女性學者,則尤其可嘆,因為這正是這小說要針砭的東西:女子把世俗的偏見內化,她也這樣看自己,直看到底。「不適宜和任何人戀愛」云云,這不過是這女子最初的看法罷了,發展下去,她這種看法逐漸消解,儘管收結前重複一次,而其間內涵實質已大不相同,變成了「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是否適宜戀愛,畢竟不是我的問題,而是對方的問題,要看那個男子有沒有勇氣」。

至於把這兩篇連繫起來一併討論,則芸芸評論至今未見。我這樣做是認為這是姊妹篇,是同一主題的兩個面向、延伸,再發展,兩篇固然獨立具足,卻又彼此應答,好像因話接話。倘兩篇先後接讀、對讀,對兩篇的解讀都大有助益。

首先,〈女子〉寫成於1982年1月,緊接着〈感冒〉則是1982年2月。試比較兩篇的起首: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是不適宜和任何人戀愛的。

──〈女子〉,頁101

 

我的感冒,是永遠也不會痊癒的了。

我想。

其實,感冒是無藥可治的。

我想。

──〈感冒〉,頁121

 

語調相似,意思相當:一、都是第一身「我」的內心獨白。二、「是……的」是肯定的語法,但意思是自我的否定:一個「不適宜」,另一個「不會」。這是一種肯定的否定,女子這種對自身負面的看法,倘照女性主義的說法,在男性主宰的世界,女性在他的凝視之中只是客體,只是一種否定的存在。兩篇起句,都說「其實」,其實這是社會偏見,經長期教育、積習,耳濡目染,連女子也這樣想當然,這樣界定自己。此所謂「內化」。兩篇同是對「我」的迷失。〈女子〉一篇來自一般人對殯儀化裝師的排拒而自以為不適宜戀愛,〈感冒〉則是父權社會因孝義而捨棄一己對愛情的追求。

還有另一相似之處,那是排列、對答的方式,同樣具有相似的美學作用,是冗長的獨白之後的紓解,尤其是〈女子〉,可以疏通鬱結、纍贅的敘述,可以「出氣」。試舉男女主人公的對答:

 

那麼,你的工作是甚麼呢。

他問。

替人化妝。

我說。

啊,是化妝。

他說。

但你的臉卻是那麼樸素。

他說。

──〈女子〉,頁102

 

「咦,想不到在這裡遇見你。」

他說。

素白的襯衫。(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嗯,沒想到是你。」

我說。

我打開了我面前的一個抽屜又關上了。

「許多年不見了。」

他說。

燈草絨的褲子。

「大約有七、八年了吧。」

我說。

我在桌面上找尋我剛才還捏着的一管原子筆。

「應該是八年了。」

他說。

涼鞋。(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感冒〉,頁133~134

 

有人會說,這是同一作者的手筆,語調難免相近,乃構成所謂文體風格,大部分的小說家,包括成就斐然的小說家,例如沈從文、張愛玲、白先勇都是這樣,但西西顯然不同,宋淇(林以亮)在評論《哨鹿》兩種不同的筆調時,很早就指出西西的特點:

 

西西和張愛玲、白先勇不同,她不是一位文體家。張愛玲的文筆俏麗,自成一格,素有「張愛玲筆觸」之稱。白先勇遣詞用字也極盡講究之能事,即使他有時如在〈玉卿嫂〉中採取容哥兒的觀點,但說故事的人的語氣還是白先勇所特有的。西西從來沒有「為文字而文字」的傾向。……她的原則是「相體裁衣」。同是長篇小說,《我城》和《哨鹿》的風格截然不同。

──〈像西西這樣一位小說家〉

 

宋淇進一步談到〈女子〉和〈感冒〉: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感冒〉都用第一人稱,〈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主角教育程度較低,說話比較嚕囌,有時免不了重複;而〈感冒〉則是高級知識分子,談吐文雅,理路清楚。兩篇小說觀點相同,敘事的手法並不近似,〈感冒〉需要讀者更多的耐性和注意力。我們甚至可以說西西在追求不同的風格中反而造成她自己的風格。……她走的是一條新路線,自己既不會在題材和技巧上犯重,當然難以令人追隨。

 

這是很精辟的見解。只不過他看到兩篇小說之異,我嘗試補充兩篇小說之同。當他說「兩篇小說觀點相同,敘事的手法並不近似」,我補充兩篇小說的觀點也有不相同之處,敘事的手法可也有些近似。總結而言,兩篇同中有異,異中有同,而互相補充。這兩位女子,儼如孖生姊妹,不過因為各種原因,長在不同的家庭,受了不一樣的教育,有了不一樣的際遇:一個仍然反覆沉吟,到頭來基本上還是那個「我」,不過從自我質疑到肯定;另一個,從屈從「舊我」,變成「新我」。

在〈女子〉裡還有一條少人注意的支線,卻可能是〈感冒〉的伏筆。這女子認識一個年輕的兄弟:

 

據我所知,我年輕的兄弟結識了一位聲色、性情令人讚美的女子,而且是才貌雙全的,他們彼此是那麼地快樂,我想,這真是一件幸福的大喜事,然而快樂畢竟是過得太快一點了,我不久就知道那可愛的女子不明不白地和一個她並不相愛的人結了婚。為甚麼兩個本來相愛的人不能結婚,卻被迫要苦苦相思一生呢?我年輕的兄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了,他曾經這麼說:我不要活了。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難道我竟要為我年輕的兄弟化妝嗎?

──〈女子〉,頁107~108

 

像他這樣年輕的一個男子,是否〈感冒〉裡的楚,〈女子〉中不出場,〈感冒〉中成為主人公?無論如何,〈感冒〉的故事框架顯然是上述引文的延伸;或者,〈女子〉處理了第一個「我」的問題,就引出〈感冒〉要處理「我」的第二個。而觀點不同,是因為內容意蘊的面向有別,有不同的側重。兩篇都好像是愛情小說。〈女子〉一篇的女子從事特殊的職業:為死者化裝,說得不好聽,這行業不僅屬厭惡性,並且相當可怕,但分明我們都需要這種服務,畢竟遲早都需要。再加上她是未婚的女性,這是一個社會隱蔽、禁忌的邊緣人。這社會就是這樣,男子沒有結婚,不成問題,會另有男子羨慕他,好啊,沒有因為一棵樹而放棄整個森林。女子呢,連其他女子也會投以異樣的眼光,甚或招來大家的閒言閒語。當評論家說這女子自閉、神經質,本身就應該反省:有沒有歧視的成分?再問問自己:我能否接受自己的伴侶是屍體的化裝師?

西西告訴我們,這故事真有其人,而且的確面對過這樣的問題。此前,好像還沒有文學作品以這樣的人物為主人公。日本電影《禮儀師之奏鳴曲》,成於2008年,後〈女子〉二十六年,那位殯禮化裝師是男子。不過,宋淇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中的主角,作者雖然沒有明白告訴我們,卻不得不屈服於命運擺佈之下。」這只能是對這女子最初的理解。起初,談到命運,她的確是屈服的,「對於命運,我是沒辦法反擊了。」(頁101)然而,後來深入自剖,她開始肯定自己的工作,再逐步轉變。她不接受要為年輕的兄弟化裝,進而指責一個自殺的年輕人,不敢向命運反擊,拒絕為他和那個和他一起愚蠢地認命的女孩化裝,──原來「命運」是可以反抗的,認命是愚蠢的行為,這毋寧也是對年輕兄弟的告誡:我看不起屈從命運的人。這一段很重要:

 

但我昨天遇見的男孩,他的容顏有一種說不出的平靜,難道說他的自殺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但我不相信這種表面的姿態,我覺得他的行為是一種極端懦弱的行為,一個沒有勇氣向命運反擊的人應該是我不屑一顧的,我不但打消了把他創造為一個「最安詳的死者」的念頭,同時拒絕為他化妝,我把他和那個和他一起愚蠢地認命的女孩,一起移交給怡芬姑母,讓她去為他們因喝劇烈的毒液而燙燒的面頰細細地粉飾。我,最後拒絕改變;要改的是社會的偏見。

──〈女子〉,頁110

 

最後一句,她說得很清楚:「我,最後拒絕改變;要改的是社會的偏見。」

再看這兩段:

 

我說:為甚麼你們要害怕呢,在這個世界上,總得有人做這樣的工作,難道我的工作做得不夠好,不稱職?

──〈女子〉,頁114

 

那時,對於夏,我又該把我目前正在從事的工作絕對地隱瞞嗎?對一個我們至親的人隱瞞過往的事,是不忠誠的,世界上仍有無數的女子,千方百計的掩飾她們愧失了的貞節和虛長了的年歲。這都是我所鄙視的人物。我必定會對夏說,我長時期的工作,一直是在為一些沉睡了的死者化妝。而他必須知道、認識,我是這樣的一個女子。……

許多人的所謂愛,表面上是非常地剛強、堅韌,事實上卻異常的脆弱、柔萎;吹了氣的勇氣,不過是一層糖衣。……我不對夏解釋我的工作並非是為新娘添妝,其實也正是對他的一種考驗,我要觀察他看見我工作物件時的反應,如果他害怕,那麼他就是害怕了。如果他拔腳而逃,讓我告訴我那些沉睡的朋友;其實一切就從來沒有發生。

──〈女子〉,頁115~116

 

綜合而言,這女子認定:一、自己的工作是有價值的,這是對生命的禮敬。二、要真誠,不能自欺欺人。三、愛,是一種考驗,如果對方害怕,就由他去吧。此外,她還想到其他女子,她鄙視那許許多多愧失了貞節,以及隱瞞年歲的女子。這可見她已超越了自我的憂傷,變成了對自我的堅持;她這個我再不成問題,問題是別人的:她從被男性世界「凝視」(male gaze),反客為主,變為「觀察」別人,看別人怎樣看這個拒絕改變的我。

愛情令人勇敢,令人不怕考驗。然則與其說這是愛情小說,毋寧近乎愛情小說的戲仿(parody),顛覆了流行的愛情小說類型,儘管它並沒有出之以戲謔的語調,它認真、肅穆,甚至相當沉重,因為這關乎對人對己的負責對生命的尊重。情人總愛說至死不渝,多麼浪漫,好,一如廣東人說的,就「死畀你睇」(死給你看),但你敢睇、敢愛麼?這個「我」成為考驗的坐標。換個說法,從這女子的角度:這個「我」不再是負面、否定的存在,相反,「我」成為了別人的挑戰,成為這社會看待邊緣社群的考驗。而人的身份本來就並非一成不變的,它是在人際交往之間撞擊,呈現、凸顯,以至產生變化。愛情,是一種最密切的人際交往。

這小說的收結,餘音裊裊:

 

夏帶進咖啡室來的一束巨大的花朵,是非常非常美麗的,他是快樂的,而我心憂傷。他是不知道的,在我們這個行業之中,花朵,就是訣別的意思。

──〈女子〉,頁119

 

看似並不樂觀,但誰知道呢?這是開放式結局。花朵,表示訣別,但這是她單方面的想法罷了。置諸死地然後生,把她養育長大並且教導她得一技之長成為殯儀化裝師的怡芬姑母,不是說過:「也許夏不是一個膽怯的人」?(頁116)其後又說了一次。更有意思的是,接着,她記得怡芬姑母告訴她:

 

我的父親正是從事為死者化妝的一個人,他後來娶了我的母親。當他打算和我母親結婚的時候,曾經問她:你害怕嗎?但我母親說:並不害怕。……怡芬姑母說,我母親在她的記憶中是永生的,因為她這麼說過:因為愛,所以並不害怕。

 

倒過來,有那麼一個女子,面對同樣的挑戰,說:「因為愛,所以並不害怕。」世間合該也有那麼一個男子,因為愛,並不要這個「我」改變。怡芬的諧音是宜分,但同時是宜婚。

然則「別人怎樣看我?」不免同時孿生:「我又怎樣看我自己?」〈女子〉中的我,提供了一個答案。可惜不是所有女子都同樣這樣回答的。〈感冒〉要處理這問題,卻有了看似迵異的答案。這兩個孿生的姊妹:一個終於堅持自我,另一個則改變自我。不過想深一層,那堅持自我的女子,心路未嘗不是經歷一番改變;改變自我的一個,也未嘗不是終能擺脫異化的我,而找回自主的我。是的,〈感冒〉同樣寫我,歸根究柢,那是自我的問題。這個我,同樣流動、變化,前後不同,但決心走出不同的路向。

〈感冒〉開初的千多字的確有許多的「我」、「我的」,初看纍贅,原來是有作用的,主人公開始關注自己,因為在沉睡裡受到觸動,而這個我,諷刺的是,可一直並沒有自己的意志。觸動她的是甚麼呢?感冒。是真的感冒嗎?不盡然。她到家庭醫生家去,進門時抹抹鼻子、多次咳嗽,於是醫生認定她又感冒了。這醫生看着她長大。她這次到來,是遞上結婚的請柬;她早已訂婚,不能再拖,要結婚了。但她還是鬧上了感冒,當她再遇上心儀的舊同學。這病毋寧是心理多於生理。疾病,從來是一種隱喻。

和一個雖不討厭可也說不上真愛的人結婚,是由於外來的壓力麼?是父母,是經濟、社會的壓力?都有些,但嚴格而言,主要還是來自她自己,她受過良好的教育,這是她自己的問題。這女子個性並不強烈,她的生存,是一種無所謂的生存,一直被動,乖乖地扮演別人給定的角色。如今受到觸動,有點甦醒,身體出現狀況。一個沒有獨立人格的「我」,醫生能醫她這個「我」嗎?當然不能。她和醫生的對答,神不守舍。她稍有掙扎,但沒有完全醒覺,不多久,還是順從地,讓大家都滿意,結了婚。

怎麼寫人完全的醒覺?這是這小說困難的地方,也可見小說家的功力。喬伊斯(James Joyce)是最先在美學上用上「示現」(epiphany)一詞的人,表現人物在極度困惑之中忽爾對真諦有所領悟,《一位青年藝術家的肖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的第四章就是著名例子:主人公史蒂芬一直受家庭、宗教、社會習見的壓抑,在供職宗教與塵世生活之間徬徨掙扎,直至他在海灘看見一個美麗的小姑娘,心靈着魔似的震撼,對未來有了決心:成為藝術家。Epiphany本來是神學用語,以示基督顯靈,所以有人譯做「頓悟」,中國禪宗的當頭棒喝即是。但文學要具體地呈現轉變的過程,要硬接。〈感冒〉的方法是,把內心世界轉變的過程「外化」:感冒是變化的濫觴,再通過身心,包括聽覺的、觸覺的,以至各方面的通感,交替描摹,彼此增援。

先說音樂,這凸顯她與丈夫的格格不入,並且從外而內,令她反省,寫得很精彩,必須多引(網上流傳不少西西的作品,錯漏甚多,例如〈感冒〉):

 

我不知道是我的丈夫的呵欠還是莫札特的降B調鋼琴協奏曲使我感到哀傷,也許它們是互為因果的。莫札特的那首鋼琴協奏曲在一開始的第一個樂章就把我帶到了遙遠荒僻的領域。協奏曲的第二樂章是我一直喜愛的,因為那是一段誠摯感人的音樂,是走向靈魂深處的一個哀傷憂鬱的旅程,我不知道我為甚麼忽然想起我這一年來的種種遭遇,我覺得我其實是一個有靈魂的人,但我的靈魂為甚麼愈來愈遠了呢,而這大概就是我感到哀傷憂鬱的緣故了。莫札特鋼琴協奏曲的第三樂章是輕快活潑的迴旋曲,與上一兩個樂章對比,有一種諷刺的味道,這難道不是我目前生活的寫照嗎?我如今生活得那麼安逸平靜,但我卻是那麼地不快樂,簡直就是一個諷刺了。

──〈感冒〉,頁148~149

 

下半場的音樂是貝多芬的C小調第五交響樂。貝多芬的C小調作品還有《柯利奧蘭前曲》、《悲愴》奏鳴曲和第三號鋼琴協奏曲。在第五交響樂裡,C小調使貝多芬得以盡情發揮他激昂熾熱富革命的感情,我聽得簡直透不過氣來了,這樂曲是如此地真摯激動,強勁而緊湊,我彷彿看見一個貝多芬站在我面前呼喊: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他是不能使我完全屈服的。我細細傾聽命運敲門的聲音,從沉重的開端,到最後勝利舞曲壯麗輝煌的終結,在那段時間內我的靈魂就和音樂一起飛行了。

──〈感冒〉,頁150

 

然後是游泳。她姓虞,醫生叫她小魚兒,她必須回到一個可以暢泳的地方去,否則只會枯死:

 

……。能夠回到水裡來是多麼好呢。整個冬天,我沒有游泳過,整個冬天,我是那麼地疲乏,彷彿我竟是一條已經枯死了的魚了。(而無論早晚,你必得參與草之建設。)但我並沒有枯死,如今我在水中游泳,有一種說不出的欣喜,我緩緩地游着游着,讓暖洋洋懶洋洋的水包容我的軀體,讓暖洋洋懶洋洋的陽光落在我的背脊,我是那麼地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小弟一直游在我的身邊,彷彿那時候,楚也一直浮游在我的身邊,我們一直朝海的遠方游出去,一直游出去,我們可以游得很遠很遠,然後我們游回來躺在岸灘上曬太陽,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感冒〉,頁147

 

我是魚,我是魚。水流那樣地衝擊我,我知道我是魚。魚的感覺忽然回來了。我想我知道我該怎樣做一條活潑的魚了。

楚不是說過:你是魚,好活潑的一條魚。是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的魚。是的,我是魚,我為甚麼要做一條過河泣的枯魚呢。

──〈感冒〉,頁153

 

此外,是詩句的轉換,從之前的古典詩隨着心態的轉變,逐漸改為現代詩。這種新舊詩句的轉換最見創意,用於敘述,或者對話之後,放在括號裡。詩的本質無所謂新舊,作者的運用也無關好壞,反正都是精挑細選的好詩句,要表現的是不同的人生取向,意味轉變。古典詩選自眾手,現代詩則同出於瘂弦,詩句時而幽默,時而慰安,也有無傷大雅的揶揄,以至自嘲。那是另外一種後設的聲音,是自省式的自我對話(self-conscious inner dialogue),彷彿這女子在娓娓獨白的過程插入事後的反省,既營造了疏離的效果,又是自療之法:入而能出,才能免於迷失。這也是〈感冒〉的本旨,主人公打噴嚏,不想傳染給讀者;她不要讀者感動,而是要他們思考。略引幾個例子:

我想,我是不應該再和楚見面的了,我絕不應該再和他一起出外共進晚餐,一起去看電影。但我為甚麼又去了呢,和他在一起,我們卻是那麼的快樂。(正是江南好風景。)而這樣下去,又將如何終場,我難道不是一個已經和別的人訂了婚的人嗎,而且,秋涼之後,我就要結婚了。(落花時節又逢君。)

──〈感冒〉,頁138

 

我可以這樣一走了之嗎?我能嗎,到哪裡去呢?是的,楚說,天涯海角,我們總有地方去,只要我們可以在一起。但我可以一走了之嗎?(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

──〈感冒〉,頁140

 

……結婚以來,我的生活過得非常平淡,即使是偶然聚了一屋子人,也不過是多了一些笑容和聲音。我常常獨自一個人留在我的浴室中,有時呆呆地對着牆上畫幅一般的鏡子出神。我的臉面是一片蒼白,(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有時,我凝視浴室一角的另一條面巾和另一支牙刷,甚奇怪我為甚麼竟會和這些物體的主人生活在一起。

──〈感冒〉,頁144

 

坐在白鐵草地椅上的這個人就是我的丈夫嗎,我覺得我其實是不認識他的,我辨認不出他的聲音,不熟悉他的步伐,我從來沒有好好地仔細地觀看過他的手,也不曾注視過他五官的模樣,我不知道他戴甚麼樣的手錶,是不是石英自動,有沒有星期日曆?我甚至不能立刻說出來,我的丈夫究竟戴不戴眼鏡。而在這個世界上,我將要繼續和這樣的一個人生活許多年嗎?(整整的一生是多麼地、多麼地長啊。)

──〈感冒〉,頁152

 

挽着一個旅行袋站在街上,我要到哪裡去呢?我不知道我要到哪裡去,但我總有地方可以去,我如今是個自由自在、清新愉快的一個人了。我沿着長街漫走,我的步伐輕鬆而活潑,我想我還可以一面走路一面唱歌。前面為甚麼那麼熱鬧呢?啊,我記起來了,前面是一座球場,我聽到一片擴散的歡呼聲,人們正在看足球呢,人們那麼興高采烈。我何不也去看一場足球呢,我有的是時間。讓我就這樣子,挽着我的一個旅行袋,去看一場足球吧。(可曾瞧見陣雨打濕了樹葉與草麼,要做草與葉,或是做陣雨,隨你的意。)啊啊,讓我就這樣子,挽着我的一個胖胖的旅行袋,先去看一場足球再說。

──〈感冒〉,頁154

 

那是另外一種不同的聲音,對了,當這女子決定走自己的路,她說:

 

我的聲音變得清晰明朗,連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整個冬天,我的聲音一直沙啞,我的喉嚨粗糙,我的嗓子模糊不清,但我的聲音已經清亮,我的感冒,我的感冒已經痊癒了嗎?

──〈感冒〉,頁154

 

痊癒了。大團圓結局?但作者顯然更關心的是她這個自由的我。這個我有了自由的意志,做甚麼都由我主宰,我可以去追求愛情,也可以不去,先去看一場球賽再算。同樣開放的結局,卻多幾分俏皮、輕鬆,境界無疑更高,那是對自我認知的提升。如果我的存在只為了愛情,那也不過仍是愛情的囚奴。於此可見,與其說這女子是受愛情的困苦,不如說是自我的迷失,愛情無非是迷失之最。這小說其實是寫人對自我的尋找、發現的過程。

〈感冒〉和〈女子〉這兩個姊妹,分別經歷「走向靈魂深處的一個哀傷憂鬱的旅程」,最後一同醒覺,再分道揚鑣,〈女子〉還是「唉唉」連聲,〈感冒〉呢,已變成「啊啊」,多麼不同的語調、心情,卻同樣是這一個我向那一個我的訣別。

 

後補:

〈女子〉和〈感冒〉是西西三十多年前的作品,通讀一遍,可知她對蔡炎培在人前人後說西西稱他為「哎吔大哥」的反感。她一直斷然拒絕這些給定的角色。西西用「藍子」之名,最後一篇是1958年,是二十歲生日以前。蔡炎培的心態與動機固然甚可疑,而他的記憶又大多不盡更不實,時而李冠張戴,又不查書,甚至不讀書,例子多不勝舉。例如說蔡邊村的紀錄片《尋母記》在德國得獎,其實沒有。又如說蔣芸曾當電懋編劇,並曾與蔡浩泉合辦《九宮格》云云,蔣芸馬上訂正他,說自己從未當過電懋編劇,也不知《九宮格》是甚麼。他的回答是,這是蔡浩泉告訴他的,都推到阿蔡身上。阿蔡辦的是《格》,過世多年,當然不可能改正他。

錯得太多,不可能每次也有人改正他。筆下已經是這樣,更何況面對年輕人時口沫橫飛,誇誇其談?如今他居然要更正別人了。我的〈拒絕更正〉,已指出他「耳食之言,以己度人之說」;還多一樣:自以為可以霸道。西西《東城故事》(他之前寫成《本城的故事》),阿蔡乃主編,稿酬由阿蔡發,四百港元交到西西手上,不是蔡炎培多年後接受訪問,就由他補劃稿酬準則二百港元,並且認定他說了算。他舉了許多名字,好像都認同他的說法,等於他的說法,其實不是。

人貴自知,當年編《中國學生周報.詩之頁》,在詩作來稿之後寫上馬經評語,真當自己贏得「馬經詩人的美譽」。詩人賭馬寫馬與否,我沒有意見。問題是這是一份以青年學生為對象的刋物,居然一直當是自己的成就,詩頁前任編輯就大不以為然了,可見不分皂白。我以為《香港文學》的篇幅是寶貴的,我不怕論戰,但要看對手,真要有理有論,而不是一種廣東人所云「監人賴厚」的無聊。

 

 



何福仁,香港大學畢業,主修中國文學及比較文學。著有詩集《龍的訪問》、《如果落向牛頓頭腦的不是蘋果》,散文集《書面旅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