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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秋日遊蹤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2月號總第372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黎翠華

心神恍惚的倫敦

有一年深冬,我從諾曼第的阿佛港坐夜船去英國。那天的風浪其實不算大,以為在香港成長,時常坐船,橫渡英倫海峽是絕對沒有問題的。豈料六七個小時的慢船,我竟然又頭暈又嘔吐,清晨時分上岸,寒風刺骨,冷得眼睛都睜不開,雙腳落地有如踩在雲端。從碼頭到倫敦還要個多小時車程,一夜沒睡,大巴在路上搖搖晃晃,我整個人都散了。隨後幾天的狀態和天氣都不好,街上灰濛濛,又濕又冷,分不清是雪還是霧,雖然到處參觀,卻感覺不到丁點顏色,心神恍惚的不知看了些甚麼,想想還要坐船回去就難受。自此之後,再沒去過,一想到倫敦我只記得那次暈船。

這回乘搭歐洲之星去倫敦是即興的,因為有朋友拿到了簽證,提議一道去玩。我想起大英博物館有一個非常難得的展覽,參觀之後順道在英國走一圈也不錯,不免心動,可是我不要坐船。於是大家上網找資料找旅館訂車票,出發前兩天終於安排妥當,以微信相約在巴黎北站碰頭。就這樣,下午一時三十分,我們集合了,一起登上歐洲之星列車,兩個小時之後就抵達倫敦的市中心。這種速度,以前真的難以想像。

九月的陽光把我記憶中的寒雲冷霧完全驅散,安放行李之後,就急不及待的出去了。時近黃昏,微風輕拂,沒想到能衣履輕盈的重遊泰晤士河。路上流動着下班的人潮,但見他們神色悠閒,看來在享受戶外的好天氣。河邊不少人跑步,揹着背囊踏着跑鞋,而身上仍是西褲或裙子。上班族利用下班時間鍛煉,跟冬天把頭埋在衣領中趕着回家真是兩種心情。金色的夕陽落在西敏寺後,栽出魁偉的巨影,在晚霞中直上雲霄,沿河的建築物高低參差,明明暗暗的連成一氣,看似鰭翅森然的蛟龍,寂伏於地,守着日不落老帝國的韶光。我立刻想到端納的畫,畫家如此巧妙地捉住了轉眼即逝的浮光掠影,天是瞬息萬變的調色板,水是它的鏡子,世界就是當中幾下靈動的筆觸。此時此刻,多想坐船一遊,在圖畫中盪漾。但太遲了,最後一班遊河的船已開走,我們只能坐在河邊喝茶。很多人排隊為了登上「倫敦之眼」,我才不要上去,這個誇張地豎在河邊的摩天輪實在剎風景,怎能想像端納的畫裡多了一個這樣古怪的東西?

第二天準備完全獻給博物館,到了大英博物館後,才發現「盛世皇朝五十年」的專題展覽在18號才開始。於是改變行程,先去其他地方,回程再看這個展覽。然而博物館的藏品實在太豐富,特別是埃及館,既來到又怎能不看,還是流連了半天。餓了,懶得出去找餐廳吃午飯,大家就在博物館裡解決,沒想到這裡的三明治和茶點都做得不錯。休息過後,朋友建議坐巴士去國家藝術館,於是大家走到街上找91號車。因為走錯路,繞了一大圈,在橫街窄巷裡穿插。這段路程好神奇,偶然一個轉彎,彷彿走進七八十年代的灣仔,有時又好像走進兒時到過的中環,那些紅郵筒、電話亭、辦公大樓,連空氣都是似曾相識的,那感覺反而在今天的灣仔和中環都沒有。雙層巴士來了,跟香港的一模一樣,剎那間時空錯亂,真有點以為自己登上102號隧道巴士回家。坐在車上,我心神恍惚地看着窗外閃逝的風景,街上雖然沒有霧,卻仍是迷茫,像翻開一疊老照片,幅幅帶着時光遠去的惆悵。

從未到過倫敦的朋友,很興奮的拍照,見我不聲不響的,以為我累了。

 

巴斯浴池

我們在網上訂了車,取車之後就離開倫敦。沿途本想遊覽好幾個地方,但這晚的旅館訂在伯明翰,怕趕不及,就只去了巴斯。Bath其實就是洗浴的意思,公元一世紀入侵英格蘭的羅馬人在此發現了溫泉,修建了華麗的浴池,其後荒癈了,近兩三百年才陸續發掘重修。今天的巴斯是個幽美的小城,因浴池而聲名遠播。浴池博物館在城中心,不好停車,我們就把車停在城邊。下車之後立刻看見一個劇院,英國人十分喜歡戲劇,到處都是劇院,或大或小,古典派或現代風,可以在同一條街上出現。

古浴池低於路面,原來覆蓋浴池的巨大弧形拱倒塌了,僅存一些柱子,如今包圍着浴池的建築是十九世紀完成的。相對在羅馬廢墟所見的浴池,這個算是小巧玲瓏,還蓄着泉水,溫潤柔綠,像一塊玉,雖然不開放給人泡澡,但想像得到浸在裡面的寫意。昔日的紳士淑女,在旁邊的大廳一邊喝茶一邊觀賞池水,牆上有巨型的格子窗,樓頂上有精緻的雕花,如今成了餐廳。遊覽過後,大家都覺得要在這裡好好的享用一個英式下午茶。傳統的老木家具,潔白的細棉桌布,厚重的銀器,簡約的花飾,到處散發着沉厚的舊英格蘭風情。碰巧當日是珍奧古絲汀節,有不少十八世紀打扮的人物在餐廳進進出出,令人疑幻疑真,不曉得是話劇走進生活中,還是我們走進話劇中了。桌上的三層銀盤放着各式茶點,雖然造型和味道都沒有法式甜品的花巧細緻,卻有一種優雅的樸素。茶是泉水泡的,是別處所無的甘醇。不遠處有兩位打扮如簡愛的女士,長裙垂在地面,在叮咚琴聲中輕言細語。這樣的一個下午,在真實中,而自己不大相信。

巴斯並不大,取車的時候我們順道繞城走一圈。整個城市都是典雅的建築,翠綠的樹木和草地像被水洗過一樣,連影子也是乾乾淨淨的,寧靜的陽光鋪成路面,意大利式的廊橋跨河而過,淙淙的河水流着,滋潤的豆綠色,遠看稠厚如湯汁,水質果然與眾不同。日午將盡,天色帶點南歐的慵懶,不知羅馬人如何從地中海遠征英格蘭,但這氛圍,任憑再慓悍的人都想打個盹,之所以,羅馬人在此建了浴池?

 

湖區小城堡

翌日遊覽蘭卡斯特,然後前往湖區。已經過了九月中旬,上網一看,沒想到湖區內的旅館全滿,不得已選擇邊沿的一家酒店,來到現場竟然是森林裡的一座小城堡。兩層石砌建築隱在參天古木中,外表粗獷簡約,內部陳設卻華麗舒適,通往餐廳的樓梯寬大氣派,門框和扶手的木質沉實如鐵。房間很大,有柔軟的地毯,仿古的浴具,老木牀上的牀墊厚厚的,蓋着文雅的織花牀罩,大鏡下橫着書卷氣的木桌,一列大窗有獨特的開關系統,就像香港電車上的木窗。這種窗,沒有按鈕沒有把手,很多人摸不着操作的竅門。我過去隔壁教朋友開窗,窗子滑落的那一刻,我想起的竟是電車上的風雨。

朋友練習開關窗子,把玻璃全拉下來,暮色中,淡淡的一抹銀藍橫過樹林的空隙處,嫵媚的,像明眸上的眼影,大家攀在窗沿呼叫:那就是湖!是溫特米爾在黃昏送過來的秋波。

時間上我們只能遊覽一個湖,就去了最近的溫特米爾。湖是優美的,平靜的湖水,清麗的風景,就是遊人有點多了。碼頭上聚着大船小船,舢舨帆船遊輪在團團轉,剪開了一池秋水。岸上的餐廳咖啡館也坐滿了遊湖的人,雖然附近也有別的湖,或許與這邊的風景不一樣,但相對之下,我們更喜歡獨坐幽林中的旅館。這隱秘的小城堡,看那格局原來不是酒店,說不定是維多利亞時期某個資本家的度假別墅,屋中瀰漫着寧靜含蓄的韻味,風流不為人知,白天是悠閒的狩獵和散步,日落時分搖晃着威士忌觀賞遠方的湖,沉靜的夜裡與貓兒守住壁爐的溫暖。這氛圍深深的吸引着我們,為此多留了一晚,情願放棄遊覽格拉斯哥。黃昏的森林極之幽靜,柔和的夕陽下,我們都嫌自己的腳步聲吵耳。帶甜味的清新空氣洗滌我們被污染的呼吸系統,那一夜睡得好沉,沉到無聲的深處。

離開湖區之後氣溫明顯下降,風景也從槳聲人語的湖光山色進入蒼茫曠野中。天氣很好,碧藍的天冷硬的,日色昭昭,把草木照得條理分明,連落在地上的黃葉都似乎帶着某種秩序。車行超過一小時,沒看見幾戶人家,偶然出現一座樸素的石頭房子,乾淨簡單,不見一件晾曬的衣物,甚至不像有人住的,只是一件擺在草原上的裝置。偶見低頭吃草的羊群,一點點,在山坡上移動,像天上跌落的白雲。蜿蜒的小河隱隱約約的爬行,劃過霧氣漸散的草地,無盡的草地,一截纏着枯藤的斷橋在河邊指向遠方。

 

愛丁堡所見

蘇格蘭首府愛丁堡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建築物的格局宏偉,大街大巷,商店的門面很高,顯得很有氣勢。我們抵達時剛好是獨立普選之後的第一天,不知前一天是怎樣的。大慨這樣的秋天在蘇格蘭算是氣候宜人的日子,這時只見市容整潔,市民充滿活力,路邊的咖啡座生意興隆,坐滿談笑風生的人,唯一有點特別的是當中不少男士穿着格子裙,陽光中他們又高大又有風釆。

城堡聳立在市中心,任何角落都可望到,是蘇格蘭的精神象徵,也是一個重要的軍事基地,經歷了不知多少場戰爭。它三面都是懸崖,一面是斜坡,位置極其險要,曾經是堡壘、皇宮、監獄和刑場。這樣的背景,傳聞裡面鬧鬼就一點都不奇怪。所有人去愛丁堡必到此一遊,路上全是人,又是上坡的斜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空位,也不知道是否違規,我們就把車停下來了。

城堡位於最高點,沿着皇家一英里大道往上走,經過千百年來的古蹟,悠揚的蘇格蘭風笛一步步送我們進入森嚴壁壘中。站崗的哨兵穿着傳統的蘇格蘭服飾,頭戴黑色軟帽,佩着短劍。堡內有無數大炮隨圓周佈陣,遙控整個城市。有很多陳列室,收藏了中世紀以來各個時代的兵器和軍服,那巨劍和殘酷的武器看着就令人毛骨悚然。中央是皇宮廣場,可以參觀富麗豪華的會議廳、瑪麗女王的古蹟等。有意思的是,在這麼多關於權力、防守、戰鬥、監控,十居其九都是對付人的物件裡,竟還照顧到動物,卻比對人溫情多了。到了高處,我攀着圍牆遠眺舊城,沒想到在圍牆與梯級之間發現一片小小的青草地,被一道鐵欄圈住。這位置相當隱蔽,一般經過的人不會留心。草地上豎着些形狀不規則的石碑,上刻名字,告示牌介紹這是狗的墳場,是維多利亞女皇時代為皇家服務的犬隻的葬身之地。城堡的狗能得善終,好好安息,卻不知城堡內外有多少人被殺戳而屍骨無存。

離開的時候,好不容易把車從又窄又斜的小街轉回大路,卻發現路面空空的,連我們在內,只有兩輛車。這有點不正常,回頭一看,大路盡頭竟然一字排開遊行隊伍,舉着標語慢慢前行。太遠了,我們看不清標語。因為他們的安靜,又沒有警察攔路,教人毫無警覺性。然而沒有聲音的遊行更可怕,因為不知人們的心裡在想甚麼。眼前亮着紅燈,我們不敢衝,看着浩浩蕩蕩的人群漸行漸近,心裡不禁發急。在法國見慣了吵吵鬧鬧的遊行,路面一封,要好幾個小時之後才能通車。這裡又不熟路,不知如何繞道衝出重圍。幸好這時有幾個警察出現,揮手示意我們前行,於是紅燈也過去了。這時我們才鬆一口氣,也管不上是甚麼遊行了,猛踏油門離開了愛丁堡。

沿途經過幾個小鎮,風景都絕美,可惜這晚的酒店還未有着落,不夠時間停下來細看,卻立心遲些再來。蒼茫暮色中,看見英格蘭的界石豎立在山坡上,字體在夕陽餘暉中金光閃閃,我就知道已經離開蘇格蘭了。

前不見村後不見店的走了好長時間,天已齊黑,我們才發現一家燈火輝煌的小酒館,立刻停車一問有沒有住的地方。迎接我們的是一個滿臉笑容的白髮老太太,她說有房,包早餐,我們就毫不考慮的訂下。她取過鑰匙帶我們過去對面的小房子,其實是一座普通的民居,樓上樓下加起來大概有五六間房,設備簡單但很乾淨,我們全住上面那一層。她把鑰匙交給我們,就回去做事,囑咐我們有甚麼問題就過去找她。我們出去吃晚飯,經過小酒館,聽到有人縱聲高歌,挨近窗邊一看,不是蘇姍大媽,美麗的少女在扭扭跳跳,喝酒的人也跟着跳,好開心,一直到我們吃完意大利餐回來還未結束。

住房跟酒館隔了一條小街,無人看管,我們既沒辦甚麼登記手續也沒付過一毛錢,車就停在門口,住客吃完早餐直接離開也沒有人知道,再壞一點的順手帶走房間裡的電視機家用電器。但老太太好像非常放心,由得我們自出自入。看見她臉上的笑容,就知道從來都沒發生過這種事。

 

再別康橋

人們未去過劍橋,早已認識劍橋,這都得益於徐志摩的詩,後來又有不少以劍橋作背景的電影,對這個地方的印象就越來越具體。但真正的劍橋,還是要自己去看的。那些河畔的金柳,軟泥上的青荇,榆蔭下的水潭,尋夢的船,又怎能完全在白紙黑字裡感受到!

劍橋的魅力,在於它一代又一代的智慧,厚積於一磚一瓦之上,幾百年下來,建築物各有各的精神面貌,連風與陽光,都與別不同,拂在臉上一縷縷似乎全是學問。看到蘋果樹,不禁肅然起敬,到處都有蘋果樹,但只有這裡的啟發了牛頓。

時過中午,我們才抵達劍橋,這小城實在太精緻,雖然仍未進餐,又累又餓,還是把車停了,徒步走到中心區。到了河邊,拱橋下流水淙淙,房子樹木在陽光中鍍了金似的,真是如詩似畫。我們站在那裡讚嘆,一個高瘦儒雅的年輕男子問我們要不要坐船。他身上穿着淡藍襯衣、米色長褲,典型的大學生或講師的打扮。旁邊有一個比他略矮的年輕人,也在問其他的遊客。難道是這裡的大學生課餘兼職划船?那真是世界上最俊秀的船夫!坐在他的船上遊康河,不就是徐志摩的風景嗎?我差點就答應了。可是朋友擔心這河不知要遊多久,還未吃中飯呢,飯後只能逛一會兒,傍晚就要趕回倫敦。他不說還好,一說,大家都覺得沒剩多少力氣,全跑進了河邊一家餐廳。

這城,每幾步就誕生一個科學家、文學家、諾貝爾獲獎者,學院的牆上嵌着介紹他們的銅牌,有如金色的卡片,或建築物的勳章。一路走來,想到前人的足迹,自己的腳步真是輕如鴻毛。

經過聖三一學院,轉入一條僻靜的小街,看見一對中年男女坐在影子裡。他們很安靜,抬頭望我們一眼,帶點笑意,又回復他們原來的姿態。我以為是走累了的遊客,或是在思考中的科學家、哲學家,再細看他們有一種家常的怡然自得,彷彿天天都坐在這兒。走到他們近前,才發現地上放着一塊小紙板,那意思是希望大家幫幫忙。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在劍橋,全都是強者,還有甚麼人需要幫忙的?

 

重回倫敦

從前學中國畫,最大的困難,不是揣摩何謂氣韻生動、以形傳神這些金科玉律,而是從來都沒見過一張真迹,沒有辦法把古代的理論和古代的作品結合起來,細味其中的奧妙。我萬沒想到,是離開香港之後,在歐美的博物館中看到這許多名作。有些作品,一見怦然心動,文字實在無法形容。有些博物館值得專程去參觀,要是旅行途中碰上專題展覽,當然不能錯過。

為了說服朋友坐夜車回家,我曾跟他們介紹「盛世皇朝五十年」這個展覽。那是1400至1450年間的中國明朝盛世,有三分之一的展品是大英博物館的館藏,其餘展品來自世界上三十一個博物館,包括十個中國博物館和文物機構,還有私人收藏家,是個不容錯過的展覽,因此無論如何都要看了才離開倫敦。

結果還是有兩個朋友情願購物和喝下午茶,她們說,那天已經泡足一天博物館,不想再去了。老實說,逛博物館是挺累的,特別是我們已經跑了好多天,睡和吃都無定時,巴不得快點回家往牀上一躺。如果不是對展覽特別有興趣,精神上的亢奮掩蓋了身體的疲憊,恐怕我自己也撐不下去。於是我們各看各的,大家約定時間在火車站碰頭。

雖然累,走進博物館我的力氣又回來了。展品有精緻的瓷器、黃金、珠寶、家具、雕塑、字畫和紡織品,從宮廷生活、軍政武備、文化藝術、信仰和外交貿易五個部分去勾勒出明朝當時雄視天下的盛世景象。涉及的範圍太廣,幾乎每個項目都可做專題展覽,五十年放在中國歷史上只是一瞬,展品很多但想再深入一點又沒了,其實有點紛雜。字畫顯然不是重點,畫作大都是表現宮廷生活和人物的工筆畫,如大英博物館藏的「宣德皇帝宮殿遊戲圖」。印象深刻的是柏林亞洲藝術館藏的「湘江春雨圖」,夏昶的作品,加上題字有十多公尺的長卷,文人氣韻,風雨中的墨竹或濃或淡,婉約多姿地橫過展廳裡金碧輝煌的皇朝。

聞名已久的永樂大典,在展櫃裡攤開,好大的一本巨書,大得有點超現實。或許懂中文的人不多,其他展品前人頭湧湧,這裡卻只有我在看,偶然有人經過,也只是瞄一眼。翻開那一頁,剛好是解釋豆豉的,用詞淺白,我就津津有味的細讀。想不到明朝已有豆豉,也並非廣東特有的產物,各地都有不同的炮製方法和不同的名稱,如薑豉……讀着讀着,對着那麼大的一頁紙,手寫字體有如迷魂陣,一點一劃的牽着人走,不知不覺就令我深陷其間,完全被吸進這個符號世界裡,沉湎在另一個時空……直至有甚麼碰我一下,可能是別人的手提包或衣服,我才一驚而醒。這是甚麼地方?我怎麼會在這裡研究豆豉的?趕忙從明朝中掙脫出來。

離開博物館,我提起最後那點力氣跑去火車站,上車之後,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我就甚麼都不知道了。

 

 



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