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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越芳:海娟的幸福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2月號總第372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謝越芳

海娟在殯儀館做化妝師已經六年了。每天上班都是來回在這條白色日光燈照耀的走廊上。一端是低溫化妝室,另一端是寒冷的藏屍庫。冷藏庫內每一格都放滿了沒有呼吸的人體。他們如深睡般躺着。冰冷僵硬的觸感與活人完全不同,是毫不動彈的人類,過着沒有痛苦的「新生活」。

冷藏庫門口掛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非請莫進」。一般人眼裡覺得這裡太恐怖陰森,而海娟卻覺得這裡寧靜安全。當她為這群沒有體溫的人群化完最後一個妝後,她的內心被慈悲幸福填滿。她為這些魂歸天國的人祈禱,為自己平安活着而深感幸福。她的靈魂仿如進入了佛教輪迴的境界。

經她化妝的遺體中,有不少年輕人,絕大部分都是死於非命。每次目睹這些青春年華卻沒有了生命的人體,她的內心都會隱隱作痛。

有一次,她為一位二十多歲的女性遺體上妝。奇怪的是她的臉色泛着緋紅色。她注意看了一下死亡證並問了家屬。知道是猝死於腦血管瘤。她聽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她知道女孩應該在沒有太多的痛苦下離去。因為,腦血管瘤一爆,她腦子的控制中樞立刻淹沒在一片血水裡。馬上要了她的命,立即死亡,時間很快。她絕對來不及感受痛苦。就像忽然有一團大黑影當頭罩下,人還沒倒下,所有的感覺意志已全部消失,幾乎沒有痛苦。其實,人一出生就是走向死亡,有一個不痛苦的死亡經歷,是一種幸福。

她想起了六年前去世的姐姐――海英。

回憶的碎片,如深秋的枯葉般飛揚,飄落在思緒的海洋。

那年姐姐為了病,搬去了大澳小漁村海邊的一處小屋居住。除了她沒有人知道姐姐的去向。二十八歲的人生即將劃上句號。姐姐希望在這海邊靜靜地離去。沒人知曉,包括父母,就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在空氣中。她的青春年華,如落花飛散水月旁,無聲無息離人間。

海娟每個星期休息天就去大澳看姐姐。她的病已經到了後期。皮膚開始潰爛。她必須帶很多止痛藥和消炎水。讓姐姐減輕痛苦。姐姐不肯去醫院,她知道這是人人害怕的絕症,讓世人唾棄的疾病。去醫院也逃不過鬼門關,不必再去丟人現眼了。

海娟拗不過姐姐的堅持,她知道姐姐的日子不多了,難逃早來的死亡宿命。姐姐除了病帶來的身體痛苦,她的內心已全是黑暗的天空。「艾滋」二字如惡魔一樣天天猙獰地對着她。

海娟和姐姐九十年代末從雲貴山區,來到深圳打工。那時姐姐二十歲,她十八歲。光怪陸離的花花世界,沒有錢無法落下腳。姐姐去當了陪酒女郎,她去做了服裝售貨員。本以為陪酒只是陪客人喝酒,山裡來的女孩太簡單了。雙腳踩進了風塵江湖,那就得按規矩,身不由己了。她每天凌晨看着姐姐拖着疲憊的身軀,蒼白的面容回家。她總覺得姐姐太辛苦。不如自己也去當陪酒女郎,可同姐姐一樣多賺點錢,寄回雲南老家造房子。姐姐斷然拒絕。眼中噙着淚水,面帶苦笑地說:「姐的命是杜鵑花,春天時漫山遍野開得火辣辣,鮮紅得血淋淋。是天生天養的蒲柳野花。行人路人都可摘。姐希望妹妹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高潔優雅漂浮在青綠的水面上。別學姐……」

清晨四點姐姐滿身酒氣回到家後,嘔吐大作。海娟實在不忍姐姐再這麼糟蹋自己的身體,提出倆人交換職業。她去當陪酒的,姐姐去做售貨員。

酒後的人性徹底解放,不再隱瞞真話。她向海娟訴說接客生涯的心酸和屈辱。和盤托出她第一次接客如噩夢般,令她無法忘記。為了阻止妹妹,她忘了羞恥,訴說了那第一次的經歷:他要她在浴缸中玩鴛鴦戲水。她惶恐地赤裸躺在浴缸中。身體在劇烈地顫抖。她壓根不懂如何侍候這位大爺。嫖客的貪婪眼神死死盯着她的身體。肌膚在熱水的泡浸下,如玉瓷般耀眼生輝,緊張加熱氣臉上飛滿紅暈。溫潤的長髮黑瀑布般流瀉在赤裸的肩膀和胸前。她的眼神被恐慌羞恥凝聚成冰冷縹緲的光。她甚麼都不會,像一具赤裸女屍。嫖客哈哈大笑說:「這才是嫩口小妞……我喜歡。」浴缸被他掀起了咆哮聲。粗魯強行進入了身體。一縷殷紅漂上水面,水底開出朵朵粉色小花。八千元的賣身費,從此變成了路邊草芥野花。

海英一輩子忘不了。更不能讓妹妹走自己的路。她已是一泓染過的污水,自尊靈魂徹底毀滅了,沒有靈魂的人生,是那麼地生不如死。她告訴妹妹:等攢夠錢,去香港。到那裡去尋找女人的幸福。離開這個令她體無完膚的傷心地。姐姐咬緊牙關,拚命賺錢。哪怕是自己變成了污泥,只要能鋪出一條去香港的路,做污泥也值了。

幾年後,她和姐姐通過假結婚,來到了香港定居。姐姐欣喜地認為,她的犧牲,得到了她想要的回報。

香港是姐妹倆尋找幸福的終極之城。世界一流的國際大都會,璀璨的東方明珠。兩顆憧憬人生幸福風塵僕僕的心,希望在這裡得到安慰和成果。可現實和夢想有很大的落差。香港充滿更殘酷的競爭。沒有天上掉餡餅,也沒有隨手可得的財富,和深圳沒有二樣。反而,多了一個新身份:「大陸新移民」。

姐妹倆在紅磡租了一間劏房。窗外對着殯儀館,樓下就是賣殯儀物品店。一個個花圈,一副副棺材,各種各樣的紙紥豪宅、宅車、男工女傭、金銀財寶、冥紙美金、港幣人民幣等等。那是另外一個世界的財富,卻在活生生的人間展示。

姐姐為了錢重操故業,去了夜總會工作。海娟也還是當服裝售貨員。姐妹倆在尋找幸福夢的「天堂裡」掙扎求存。生活很現實,命運很殘酷,上天很無情並沒有賜予她們苦苦尋求的「幸福夢」。一場用青春賭明天的遊戲,變成了一場歡喜一場空。只落得:人生幾多滄桑,隻身徘徊,迷途上,回頭望,只剩下難以懺悔的遺恨。

不久姐姐海英病發,經檢查證實得了那詛咒般的「艾滋」絕症。

海娟難以忘懷姐姐走的那一夜。那天是星期六,不祥的預兆纏繞着她。她下午請假,去到了大澳看姐姐。姐姐有點迴光返照的迹象。海娟扶着姐姐從簡陋的海邊小屋走到了海灘看日落。夕陽從層層雲朵中閃出一絲一絲的金紅色光。當最後的一抹金紅色被暮色吞噬後,黑色光影投射在她們倆身上。隨後一輪朦朧的月亮慢慢升起,掛在黑色的天幕,如盛開的蒼白花朵,無力又蒼涼。陣陣濕涼的海風吹得她們有點哆嗦。她扶着姐姐回到小屋,姐姐開始喘氣。小屋外颳起大風,屋內除了一點黃色無力的燈光,就是一雙姐姐海英無力睜大了又閉上了的眼睛。眼神空蕩蕩,飄茫茫,沒有了恐懼,也沒有了慾望。瘦骨嶙峋的身體如一片枯葉,膚色灰沉暗淡,瘀痕斑斑。凌亂的長髮如亂蔴般散落在枕旁。黑色的眼珠再次閃出最後的無力光芒。海娟托着姐姐的頭,叫着她的名字。她掙扎起身子,靠在妹妹的臂彎。訴說她的臨終心願。她說:「她現在最想念的就是生她養她的家鄉。那裡有青山綠水,有一片片梯田,還有山邊的小松樹。春天時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和嫵媚的桃花。盛夏,村口大樹,不停的蟬鳴聲,歡快地為她們唱着暑假的快樂。翠色包裹村莊,漂亮得如綠寶石……還有家中園裡的幾棵柑橘樹,開出朵朵白色小花。花蕊中飛繞着小蜜蜂。冬天的白雪,純潔得一塵不染……妹妹回家去吧。香港雖好,妳一個人在此掙扎求存太孤獨,太辛苦……好吧?聽姐的……」最後的遺言,充滿着對家鄉的思念和懷念。她的靈魂彷彿已飛向生她養她的那片土地。

姐姐的頭無力地滑下海娟的臂彎。她走完了二十八年的短暫人生。在這片她的尋幸福夢之地與世長辭。

海娟拚命地喊着姐姐的名字。窗外的海風吹得小屋陣陣顫抖。無力的黃光燈泡在左右搖晃。一彎冷月被烏雲埋葬。呼喊聲震破了她的頭顱,就像被人劈成兩半似地感到陣陣辣辣地劇痛。她走出小屋,面對漆黑的海面放聲大哭。她哭姐姐,哭自己,哭人生……她和姐姐的命運如被遺棄風中的蒲公英,任風吹散。孤獨淒涼,漂泊異地。

……

海娟按姐姐遺願,把骨灰灑在了大海。

姐姐走後,海娟變得喜歡陰靜孤獨的地方。她無法再去面對喧囂的商場,商店。通過樓下殯儀店老闆的介紹,她去殯儀館做了遺體化妝師。除了收入高,那份寧靜,使她愉悅。六年過去了。她沒聽姐姐的話回雲南。她要留在香港陪姐姐。她每次幫遺體化妝,仿如又看見了姐姐。特別是那些年輕女性,她會很仔細耐心地幫她們化一個漂亮的妝。儘管已躺在棺木中,仍是一位銷魂蝕骨的美女。她會一絲不苟地擦乾淨她們的面部,輕柔地塗上濕粉底,再打上眼影,描好眉毛,勾勒出唇線,然後擦上鮮色口紅,再敷上乾粉,腮邊打上一點胭脂膏。原本毫無血色的臉,頓時變得鮮活美艷起來。她又看見了姐姐的最後容貌。因為,姐姐火化前的妝,是她化的。

這份工作給她內心帶來了平靜。由平靜而產生對生活的理解和超脫。每天面對不同的遺體。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故事,每個故事都會終結。這種終結對她都是人生啟迪。在啟迪中她明白了生活中甚麼叫幸福? 其實真正的幸福是自己內心生成的,而不是外界給予的。她的心靈得到了昇華,對待工作如一位虔誠的信徒,兢兢業業。哪怕是對跳樓毀容的遺體,她都會傾注全部愛心。曾有位十九歲的女孩遺體,因為從高處墜下,臉部已基本毀容。眼球凸出,眼皮無法閉合,她幫她放入防腐處理過的假塑製眼蓋,將眼球回歸原位,嘴巴也沒了牙齒,她幫她套上假牙套,形成漂亮的牙齒形狀,嘴唇處小心地縫了幾針。做了這些彌補後,少女的臉變得安詳美麗了。她再幫她上妝,完成整個化妝過程後。少女遺體的表情,變得安眠於幸福夢中一般。

所有偉大的,平庸的,富有的,貧窮的生命,最終都會消亡。生活如流淌的水,淹沒過去,不知將來,或在某處沉浮。

人生的過程是:希望,奮鬥,掙扎,毀滅……然後幡然醒悟。

生活改變了海娟,職業超脫了人生,現實醒悟了俗念。停屍間的平靜,無聲無息,更無爭名奪利,使她內心產生了超乎尋常的寧靜。

清晨的窗外,如一幅沒有血色的浮雕,潔白,堅硬,冰冷,美麗。晨曦的光線,沒有色彩,淺色得有點蒼白。是萬物未復甦前的冷漠,如人生死後等待輪迴。海娟走向她的神聖化妝間。平靜的內心烙滿了歲月的傷疤。人生如一簾幽夢,夢中沒有星月輝煌的童話,更無風情浪漫,只剩下蒼白斑駁的痕迹。一天的工作又開始了……

春風人生皆過客,紅塵處處是天涯。

 

2015年10月4日於香港沙田

 

 



謝越芳,生於浙江省杭州市。八十年代移居香港,任職會計。曾在多份雜誌、報刊寫稿。著有:小說集《慾‧憨‧色――高頭巷的故事》、《紅粉奇緣》、《紅顏》,短篇〈蓮花情〉〈燕子的夢〉〈塵渡〉〈雲妮〉,散文、時事評論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