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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 明:補白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2月號總第372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楊明

一個星期中總有兩三天他會到圖書館,除了借回幾本書打發時間,也到圖書館的報紙期刊室坐坐,那裡雖然不至於座無虛席,擁擠的像是去酒樓飲茶要拿張號碼牌等檯子,但是也經常是只剩幾個夾雜在中間不靠走道的位置可供選擇。在閱覽室他的年紀算輕,一眼望去明顯白髮的人多於黑髮的人,是退了休才有空來這裡看報紙雜誌?還是年輕人都用手機上網,根本不記得地球上還有提供閱讀紙本讀物的地方?

他最常看自然地理類的雜誌,其次是健康雜誌,因此獲得許多奇怪詭譎可能一輩子也用不到的知識,例如:極圈附近的極地苔原氣候區終年接受太陽光照射時間很短,並有極晝、極夜現象,再加上冰面與雪地的強輻射,僅有的一點太陽光往往也被反射出去,而未被反射掉的陽光熱量卻因為冰雪的融化而消耗掉,雖然該地區降水量稀少,但因為蒸發微弱,仍然濕潤,生長着大片的苔蘚、地衣,苔原植物多為多年生的常綠植物,可以充分利用短暫的營養期,而不必費時生長新葉和完成整個生命週期。苔原植物矮小,有些可以開出異常華麗的花朵,花和果實可以在被凍結後解凍繼續發育。他不需要知道這些,知道了也不會使他活得更順利便捷,但是他因此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他是一個知識淵博的人,所謂知識並不是讓你在日常生活中應用的,在日常生活中應用的是常識。

有時他也看報紙,但是他對新聞沒有興趣,政治社會財經影劇八卦,他都不感興趣,他只對知識類的資訊有興趣,現在這一類的文章在報紙上愈來愈少見。以前的報紙並非如此,那時候,他也算是個作者,常常將在外國雜誌上看到的新知翻譯改寫後投稿,有時會被刊登出來,獲得一點稿費,他有工作,他在新界一處工業大廈擔任管理員,一做十幾年,投稿讓他自覺擁有了一個神秘身份,雖然他從沒寫過任何一篇帶有創作成分的作品,但他依然是一個作者,一個文字工作者。

他從雜誌上看到以前報社有一種工作叫補白,過去報紙編排採用鉛字排版,文章的內容不一定剛好排滿,剩下的空位可能又放不下另一篇完整的作品,就需要有人補白,專門填補各版小塊小塊的空白。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有一個知名小說家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報社補白,如果他也生在那個年代,在報社補白就會是他理想的工作,可惜如今已經沒有這樣的行業。

他在工廈做管理員,這一片工廈裡的廠房幾乎都廢置了,只剩下大約兩成還在運作,其餘的有些改為庫房,分割成迷你倉租給需要的人,也有人租下較小的單位說是放置東西,其實根本住在裡面,這是違反工廈管理規定的,但是工廠也會有加班的時候,所以難以取締。還有人租了單位提供私房菜,採預約制,可以包場辦趴,經營者提供餐食和酒,於是,管理員有了額外的收入,眾人心照不宣,將其稱為開門費,夜間出入要麻煩管理員,所以額外給付加班津貼。

這一週他排的都是夜班,早上下工後回家睡了一覺,中午起來草草在樓下吃了一碗潤牛麵,一碗湯麵上堆着滿滿的牛肉和豬潤,牛肉燉的軟爛,豬肝口感鮮嫩但是咬下不見血,吃飽了,他信步走至圖書館,他不像其他同事買馬票,玩遊戲,他喜歡看雜誌,今天他在雜誌上看到有一種深海動物皺鰓鯊,屬於六鰓鯊科,因為這種鯊具有六對的鰓裂,皺鰓鯊的鰓裂構造不像一般的鯊魚看起來平滑,而是呈現出皺褶狀,所以叫皺鰓鯊。皺鰓鯊的體型像鰻魚,這是因應海底地形結構演化而成的。過去科學家認為鰓裂越多的鯊魚越原始,因為魚類是從七鰓鰻演化而來的,可能因為原始的魚類呼吸效率不好,所以鰓裂的數量很多,經過演化後呼吸的效率有了改善,就不需要那麼多的鰓裂,所以如今大多數的鯊魚都是五個鰓裂。然而後來演化生物學家發現六鰓鯊和七鰓鯊並不是最原始的鯊魚,鰓裂之所以比其他鯊魚多,可能是因為牠們大多棲息於深海環境,而深海環境的氧氣濃度比較低,因此需要比較多的鰓裂來進行氣體交換。他想像在漆黑無光的海底匐匍前進的皺鰓鯊,這樣一種生活在深海中有活化石之稱的古老生物,竟然曾經被人類製成魚粉,還好中午他沒吃魚製品。

工廈裡有一家私房餐廳,老闆從意大利來,好像是猶太人,叫Aulo,會說中文,普通話粵語夾在一起說,餐廳提供意大利紅白酒,比利時啤酒,燒烤澳洲牛肉,煎紐西蘭羊小排和焗波士頓龍蝦,最妙的是,他調製的開胃菜竟然是雞絲拉皮,芥末芝蔴醬大蒜都不缺,據說客人很喜歡,聲稱搭配紅白啤皆宜。他當然沒去吃過,花費高昂固然是其中一個原因,人均消費五百港幣起,不含酒,主要還是因為不感興趣,不然嘗試一次他也不是吃不起。來的客人多是三十五至五十歲之間,一夥來辦趴,吃吃喝喝說說笑笑,還有沒有更多細節或出格行為,不是他需要知道的,只要他們不碰毒,如果有吸毒藏毒甚或販毒,那麻煩就大了。

私房菜館並沒有牌照,如有人問,店主便說是私人聚餐,不過是大家分攤菜錢酒錢,不過工廈不能使用明火,所以所有菜式都是電烤箱電爐料理,有一個女人常領人來開趴,他後來聽說老闆讓她抽兩成,一萬塊錢的餐飲費,她可以拿兩千,因為她帶來的人老闆提高了費用。女人很漂亮,大約二十六七歲,也許實際年齡要更大些,現在的人看起來都年輕,一頭長髮,總是穿着合身牛仔褲,高跟涼鞋,腳趾甲塗着各色蔻丹,皮膚白皙,他猜想女人很少白天出門。他曾經在雜誌上看過一種花,叫做虞美人,和罌粟花很像,罌粟花甚麼樣?有一款香水的玻璃瓶裡就有罌粟花,柔媚妖嫋艷紅鮮麗,在古老的中國以罌粟殼入藥,處方又名「禦米殼」或「罌殼」,採收後去蒂頭和種子,殼曬乾醋炒或蜜炙備用,種子可以榨油。雲南人還以罌粟殼作為火鍋底料,罌粟殼含嗎啡、可待因、那可汀、罌粟鹼等三十多種生物鹼,可以鎮痛、止咳、止瀉,還可以增強記憶,現在添加屬於違禁食品。至於鴉片則是罌粟果實中的乳汁,取出後乾燥,它的嗎啡含量高,雖然可以緩解心絞痛、動脈栓塞,但長期應用會成癮,產生慢性中毒。

這一晚女人帶了七個人來,四男四女,他們待了四個多小時,離去時,女人給了他兩百元小費,他看見工人拿出來的黑色垃圾袋裡有好多空酒瓶,女人的臉上卻沒有因為酒精而產生的紅暈,她是一朵白色虞美人,他的腦海裡突然浮現這樣的句子,虞美人和罌粟同科同屬,不同種,外形上和罌粟很相似,但虞美人全株被毛,果實較小,而罌粟花植物莖上有稀疏硬毛,果實較大。如果你以為虞美人沒有毒,那就錯了,虞美人全株有毒,內含有毒生物鹼,誤食後會引起中樞神經中毒,嚴重可致死。

翌日中午,他再度去了圖書館,在閱覽室翻看了兩本雜誌,然後借了兩本書,辦好借書手續離去時,他看見女人走進圖書館,沒有化妝,沒有穿高跟鞋,長髮紥起側垂在一邊,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女人也看見了他,微笑說:「沒想到在這遇到你。」

「以為管理員都不看書?」他脫口而出。

她的眉毛輕輕一挑,撂開手提袋讓他看裡面是三本翻譯小說,其中一本他也看過,書名是《黑暗的速度》,講一個自閉症患者的故事。

女人:「你原也以為像我這樣的女人只看時尚八卦雜誌,不看書吧。」

他不置可否,他記得那本書上有一段文字:「黑暗有速度嗎?黑暗總是在那兒等着,這樣說來,黑暗比光快一步。而在已知之前,未知早已存在。」是啊,黑暗本來就在那嗎?還是趕在光之前先一步到達。

幾天後,女人又帶着三男一女來吃飯,趴結束,她和其他人一起離開,大約一個小時後女人又回來了,女人說:「我的鑰匙掉了,回不了家,可以開門讓我找找嗎?」女人說着伸手向他,他知道手裡是塞給他的錢,他沒接,剛才他們離開時,有個男人給了他兩百小費,他說:「收起來,不用了。」打開門,陪女人一起進去找,女人說自己叫莎盟,是日韓混血,可中文說得這麼好?還看中文書?他心裡掠過疑問,女人彷彿猜到,便解釋:「我在香港出生長大。」原來她的韓籍媽媽和日籍爸爸在香港相遇,兩人陷入熱戀,但是男方家裡反對,一年後日籍爸爸回到國內音訊全無,媽媽才發現她已經在肚子裡,韓籍媽媽沒有選擇墮胎,眼前這個亭亭玉立的女人已經說明這一點,她三歲時,媽媽帶着她嫁給了一個來香港工作的美國人,一開始美國爸爸對她很好,兩年後,弟弟出生了,四個人之間的關係開始轉變,後來又生了一個妹妹,弟弟妹妹明顯長得和她不一樣,她完全是亞裔,弟弟妹妹卻是褐髮淺色眼珠白皙皮膚的混血版娃娃,一家人出去吃飯,她覺得誰都看得出來古怪,她在這個家是多餘的存在,終於,十五歲那年,她離開了家,因為她的媽媽和弟弟妹妹將隨着爸爸回美國,她想離家出走可以為他們解決不想帶她一起走又礙於她未成年開不了口的窘境。

他們沿着她方才走出來的路徑細細找了一遍,沒看見遺落的鑰匙,現在怎麼辦?莎盟說:「這附近有二十四小時的餐廳吧,我等到天亮再找人來開門。」下一個街口有二十四小時的麥當勞,但這麼晚了她得一個人走過去,工廈區這時候罕無人迹,他說:「不然你和我一起待在值班室,現在已經四點了。」莎盟不置可否,隨他進了值班室,自顧坐下,好奇地打量監控熒幕,她指着眼前一圈熒幕跳出各區畫面:「從這裡你可以得到很多秘密嗎?」

「我不需要別人的秘密。」

莎盟笑了:「隨便和我說一個。」

「你們今晚的配菜是蘑菇。」

「大蒜橄欖油炒磨菇,很好的蘑菇,肥美多汁,但這不是秘密。」

「我說了,我不需要秘密。」他記得地球上有一種地星塵菌蘑菇,學名是Geastrum triplex,它是一種塵菌,生長在高原上,蘑菇邊緣呈放射狀,中心襯托起一個子實體,那是真菌身上的一種器官,當風吹過時,子實體上的孢子便隨風飛離。美洲原住民過去以地星塵菌蘑菇治病,還用來預測未來的天文現象。他不需要秘密,何況還是別人的秘密。

莎盟和他聊了一夜,她身上散發着酒氣,等到天光大亮,工廈區像是活了過來,人車嘈雜爭相從深黑的寂靜中往外冒。

「你幾點交班?」

「八點。」

「我到麥當勞等你,你交班後過來,我請你吃早餐,謝謝你幫我。」

這算是一個約會嗎?交班後穿梭行過上班人潮的他心裡這樣想着。

翌日午後,他提前來到工廈,問那個意大利老闆Aulo有沒有看到莎盟的鑰匙,Aulo 說:「她剛才來拿走了。」

他點點頭,轉身要走,Aulo說:「昨晚她除了找鑰匙,還說了甚麼?」

「沒有,隨便聊聊,怎麼了?」

「我直覺她有別的意圖,才故意落下鑰匙。」Aulo聳聳肩說。

意圖?甚麼樣的意圖?她回來找鑰匙時,以為Aulo還沒走?她回來是想找Aulo嗎?所以她問他別人的秘密,別人指的是Aulo嗎?畢竟這個工廈區莎盟不認識其他人啊。

「她和你隨便聊聊時,有沒有和你說她是日韓混血。」Aulo問。

他點頭。

「甚麼日韓混血?他是港澳混血。」

「港澳?香港和澳大利亞?」他想起莎盟的美國爸爸,混了白種人基因的弟弟妹妹,她說自己是亞裔,看起來也不像有澳大利亞歐洲移民或原住民毛利人的遺傳基因。

「不是澳大利亞,是香港和澳門。」Aulo說完乾笑了幾聲:「我聽她和帶來吃飯的新朋友說了好幾次自己是日韓混血,莎盟的話隨便聽聽。」

他在新聞上看到,南非有一個百歲人瑞海裡與鯊同游,新聞上說他勇敢挑戰,而他覺得這根本是活得不耐煩,反正覺得已經活得夠久了,想做甚麼都可以去做,就是因此死了,也不冤。之前新聞還報道過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跳傘,記者也說她勇於挑戰,其實就是活得不耐煩。

莎盟沒有理由騙他,因為得不到好處,她大約只是想要讓這假身世一致,但是Aulo是怎麼知道的?香港並不大,認識她以前的同學或鄰居的機率並非沒有,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莎盟出生在九七前,那時香港和澳門都還沒回歸,總算和英國葡萄牙等歐洲國家扯上關係,雖然是殖民地。

午夜,他在值班室看監控畫面,今晚Aulo的私房菜館沒有客人辦趴,Aulo大約十點收拾妥當離開,十二點他看到廚師小唐摟着一個女孩從走廊走過,小唐是西班牙人,外型俊美,女朋友應該不少吧,他低下頭輕吻女孩,女孩雙手環着他的脖子熱烈回應,這屬於莎盟口中的別人的秘密嗎?有一個念頭忽然閃進他的腦海,或者莎盟並非不小心掉了鑰匙,而是故意將鑰匙遺落讓小唐撿取,暗示他來莎盟住處,沒想到小唐不解風情,又或者對莎盟無意。若是如此,莎盟不可能沒有備用鑰匙,回來尋找是想確定小唐已經離開餐廳,且未與她連絡?或是原以為可以製造巧遇,如果小唐還沒走。那麼為甚麼在值班室和他待到天亮?想為日後從他這裡尋找監控畫面裡的蹤迹鋪路,還是只是寂寞。

交班後,他照例去吃了碗艇仔粥和豉油炒麵,然後回家睡覺,下午去圖書館,他走進期刊閱覽室,他想看的雜誌先被人拿去看了,隨手拿了一份報紙,是台灣的報紙,上面刊登大幅風鈴木盛開的花朵,全島許多地區出現賞黃花風鈴木的人潮,記者引用專家的說法,島上缺水風鈴木反而開得分外茂盛,拚盡全力,因為覺得面臨着生存危機。這是植物繁衍的本能,前幾天經過深水埗南昌公園,沒聽說香港缺水,但是公園裡的風鈴木也是滿樹黃花。他不記得小時候在深水埗看過風鈴木,每年深秋到來年春天倒是紫的粉的白的洋紫荊花開不斷,還有夏天的大花紫薇,風鈴木是紫葳科,大花紫薇反倒不是,是千屈菜科,他胡思亂想着,前方另一張桌子有人起身離去,他看見莎盟坐在更遠一點那張桌子前,剛才剛好被擋住,從他這個角度看不見。莎盟也在此時抬起頭,與他四目相接,莎盟笑了笑,將雜誌放回架上,走過來和他說:「我還沒吃午飯,好餓,一起去吃點東西。」

那時已經是下午四點,他其實也還沒吃午飯,睡醒就來圖書館了,他們去附近一家賣清湯咖喱牛腩的餐廳,但是兩人都沒吃牛腩,莎盟點了番茄豬潤米線搭配豬排雙煎蛋,對一個女孩來說,分量不少,她坐在他面前一邊和他絮絮說着生活瑣事,一邊慢條斯理地先吃了一枚煎蛋,從外圈蛋白部分開始吃,最後用叉子托起中心的蛋黃一口吃下。然後開始吃番茄豬潤米線,湯碗裡有一整顆切片的中型紅番茄,她一邊吃番茄,有時喝口湯,再叉起豬排咬一口,吃完整碗米線和豬排後,她好整以暇吃完另一枚煎蛋,然後喝掉常餐附贈的好立克。看來莎盟胃口不錯卻不胖,整個用餐過程她沒提起過小唐或Aulo,倒是說起自己一個好姊妹下週要結婚了,她也很想有一個自己的家,生一個BB。

「你結婚了嗎?」莎盟問。

他搖頭:「結婚好麻煩的。」

「活着本身就是一件麻煩的事。」

「至少不要再增加新的麻煩了。」

莎盟大笑,一口吃掉盤子裡最後一塊煎蛋,那一刻,他覺得莎盟其實很可愛。

初夏,大花紫薇開滿樹枝的時候,他突然想到連着幾日沒見到小唐,原來他被開除了,因為手腳不乾淨,偷換了店裡的貴價酒,Aulo說:「做這行信譽很重要,雖然很多客人花貴價錢,卻根本喝不出來。」

萬聖節後,Aulo計劃在私房菜館推出伏特加套餐,每天他都要親自搬進幾箱酒,還有風乾火腿、鵝肝和起士,Aulo問他:「哪個國家的伏特加最有名?」他回答蘇俄,他其實不知道,他不喝酒,也不瞭解酒,Aulo:「還有芬蘭、瑞典和加拿大。」所以都是靠近北極圈的地區,寒冷的永夜需要烈酒陪伴打發時間,他想起在雜誌上看到的苔原照片,鮮艷異常的花朵,他知道芬蘭的夏天森林會長出許多漿果,可以做派做果醬,還可以釀酒,所以當地酒舖售賣各式各樣的漿果釀酒:草莓、黃莓、藍莓、紅莓、黑醋栗、紅漿果、北極莓,他想像玻璃瓶裡鮮艷透明的液體,像是苔原的花朵,Aulo引進的不是鮮艷的莓果酒,而是透明無色的伏特加,紙箱裡是 Ciroc伏特加,據說是地球上第一瓶以葡萄釀製蒸餾而成的伏特加,精選的莫扎克白葡萄,經過冷發酵程序處理的葡萄酒汁,使Ciroc伏特加保有雅致的香氣,喝入口中散發出淡淡的檸檬味,隨後才露出葡萄香。他不知道葡萄釀成的酒也能叫伏特加,Aulo說,他還從加拿大進了Crystal head vodka, 瓶身是水晶製成的骷髏頭,一瓶要九百港幣,水晶骷髏頭伏特加2011年在伏特加酒的競賽中被品飲者票選為第一名,這酒使用加拿大純淨的冰河水製成,再經過水晶石英淨化,然後最精彩的來了,你一定想像不到,淨化後的酒還要以赫奇摩鑽石四次蒸餾而成,所以有人說這是最貴的伏特加,他不明白蒸餾伏特加和鑽石有甚麼關係。

Aulo的伏特加套餐提供六款不同國家的伏特加酒,分別搭配六款佐酒的料理,一份套餐港幣一千二,Aulo說很多人預訂,莎盟也帶了好幾批客人來,看來Aulo賺了錢,莎盟也賺了。這一天莎盟約的趴散了,客人們看起來都有明顯的酒意,莎盟看起來倒很清醒,她送走客人,蹭回值班室,問:「有沒有好立克?」他搖頭,他以為那是小孩喝的,「那麼阿華田呢?」莎盟又問,他說:「也沒有,有可樂,冰的,如果你想喝熱的可以幫你微波加熱。」「就冰的吧。」「你沒喝酒嗎?」「喝了很多,只是我喝烈酒反而不容易醉,因為身體有警覺吧。」莎盟喝了一口可樂,縮了縮脖子,說:「好冰,可是很舒服。」

「我剛才喝了冰凍伏特加,從冷凍櫃拿出來的伏特加看起來變得濃稠,卻不會結冰,喝起來更順口。」莎盟說時望着窗外。

那一夜月亮圓了,但是值班室的窗子應該看不到,被大樓擋住了。酒的冰點要比水低許多,所以放在零下五度的冷凍櫃不會結冰,並非酒不會凍成冰,只要溫度夠低一樣會,就好像現在這窗子看不見月亮,月亮一樣存在。

連續低溫,朋友約他吃火鍋,在旺角遇到小唐。小唐換了家餐廳做,他沒說Aulo怎麼說小唐,反倒是小唐開始說起Aulo。

「你知道常帶人來的莎盟是Aulo的女兒,當然他們沒有血緣關係,莎盟的媽媽帶着她嫁給了Aulo,後來又和人跑了,反倒是Aulo和莎盟在香港繼續生活,他們關係不親,但需要時還是會彼此幫忙,怎麼說也好過外人。」

他默默聽着,關於莎盟的身世,不知道誰說的更接近真實,無所謂,他認得的莎盟是吃一口米線咬一口豬排喜歡好立克會去圖書館的莎盟。小唐指給他餐廳的位置:「有空來吃飯,我請客。」

耶誕節後,Aulo的生意一向很旺,是聚餐的旺季,大約可以旺到三月初,一天夜裡,莎盟送走客人,來到值班室,問他要杯子,他把自己的馬克杯給莎盟,莎盟從皮包裡拿出好立克隨手包,撕開後米白色粉末一股腦倒進墨綠色杯子,他替莎盟注入熱水,給她一支湯匙。

「下星期我要去日本,去找我爸爸。」莎盟說。

他不在意她說的是真是假,只問:「有線索嗎?」

「以前一個老鄰居不久前過世,她的女兒在她的遺物中找到一個地址,說是我爸爸曾經託她寄過一箱東西到日本。」

他點點頭。

「其實我也不知道如果找到了要怎麼樣?和他說甚麼?不管是我還是他,大約都會維持原本的生活方式吧。」莎盟停頓了一下,歪着頭看他:「也許我只是希望有人牽着我的手走紅毯。」

「你要結婚啦?」

「沒有,連交往的人都沒有。上次你說結婚太麻煩,如果是我,你願意為了我麻煩你自己嗎?」

他怔住了,還沒有來得及回答,莎盟就先自顧自的笑了起來,大聲說:「你是一個好人。」

莎盟喝完好立克,把杯子還給他,走了。一直到風鈴木開了滿樹黃花,又落盡,大花紫薇在枝頭初探柔軟皺褶的紫色花瓣,他都沒有再見到莎盟。一天,他借了書從圖書館出來,突然想到曾經讀過的文字:苔原植物可以充分利用短暫的營養期,而不必費時生長新葉和完成整個生命週期,所以它們長的矮小,有些可以開出異常華麗的花朵,花和果實可以在被凍結後解凍繼續發育。也許這才是一種進化,盡量減少能源的消耗,而不是像人類這樣,飽嚐美食美酒,大吃大喝再去健身房消耗多出來可能變成肥肉的熱量。

他挺想念莎盟的,不知道她找到父親了嗎?不知道她會不會突然出現在這兒,那天對莎盟關於結婚的問題,他沒勇氣回答,因為知道即使他願意,莎盟也不會選擇他,他們就像酒和水,雖然常溫時看起來都是液體,但沸點和冰點都不相同。

Aulo的租約到期了,房東要漲租金,Aulo和他抱怨,結論是房東漲租他就調漲餐費。他沒回應,工廈的牆角也長着苔蘚,低矮翠綠,但他看出了它們的神奇與美麗,簡單卻不卑微的延續着生命,為這個星球補白。

 


楊明,出生於台灣,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佛光大學文學碩士,先後任職台灣文訊雜誌、自由時報、台灣日報、中央日報,2003年赴四川大學,2007年獲文學博士後開始講學,現任教於香港珠海學院中文系。曾獲中央日報文學獎小說獎、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散文獎,著有專論《鄉愁美學》,以及《酸甜江南》《路過的味道》《夢着醒着》《城市邊上小生活》等散文、小說四十餘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