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又津：凍結的時光 / 結婚

閃小說兩題 

凍結的時光

父親的外出服被吹走了，從此以後，他決定再也不出門。

安養院內的房間瀰漫着食糜的甜膩氣味，牀上的老人失去了性別長得同一模樣。每次見他，他都問現在幾點了，似乎連放在他牀頭的時鐘都看不見，他說的話我也聽不懂，只有靠母親的翻譯才能解，某次他問了一個從未問過的問題，猜了很久，才知道是「唸書唸得好不好？」他大概不知道我已經上大學了，之後他問甚麼我都答好、好、好好好……因為不這麼答的話，就必須直視他瞿鑠的眼睛，那雙眼睛似乎比病前更澄澈了。

中風之前，父親極少談及他的往事，也沒有人認為值得一提，他不像同齡的友人反覆叨唸大陸的老家，我連他有幾個兄弟姊妹都不知道。自有記憶以來，他就來往於台陸，兩岸那時尚未開放，而他竟可以在香港買個電視機，帶去鄉下轉賣高價。在台灣，父親總是沉默地喝酒，把碗裡的食物全沾上醬油，吃着前夜的剩菜。那時，我不知道他正一點一滴放棄自己所擁有的故事。

我認識父親時他已經是個老人，但沒想到他還可以更老，頭髮由銀灰色褪至全白，看護替他理了個中學男生的小平頭，他不再需要髮油，以前他都是用細密的排梳替稀疏的頭髮刷上亮澤，再穿上訂製的西裝。現在打開廁所，髮油那種刺鼻的氣味不見了，也沒人會替他染黑頭髮，家裡還剩好幾罐沒開過的紅花油。

窗外的行道樹也被剃光了葉子，光禿禿的，等候着被送到甚麼地方去。它身旁的樹都不在了，也許今天或明天，它就會被貨車載走，載到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 

結婚

二十四歲的青年要結婚了。

我不知道該說甚麼話，只是覺得高興，請他一定要寄喜帖給我，這是我人生中第一張喜帖。女方是我的高中同學，他們歷經風雨走到現在，另一邊，也慶幸他的新娘不是我。

在他和女友幾乎無法走下去的那天中午，我接到電話，以為他要像平常那樣哈啦打屁，說說看了甚麼書，對小說有怎樣的想法。但他只是沉默，我聽到啜泣，還有公司頂樓的風聲。

他問，「你能保證永遠不背叛我嗎？」

他在朋友租的房間裡面，極悶，桌上堆了些衛生紙，他說這個朋友甚麼都沒問，就告訴他A片的檔案在哪，自己拿着鑰匙就出去了。

我們笑，這個朋友真妙。

後來回想，我們可能是為了取代、也不想承認所謂的好感吧。

那天出門，我換上乾淨的內衣，但卻從頭到尾都沒有伸出手，連個擁抱都沒有。

只有自己站好，才不會跌倒。

結婚，也結案了。

對身為長輩的父母更是。

他說，決定結婚的隔天，父親拿着一百萬的存款上來台北。他說不用，因為家裡並不寬裕，父親甚麼也沒說當天就回彰化。再隔天，母親打電話來，說一定要給，他說拿十萬，母親問要不多拿一點，二十萬夠不夠？他說不用，十萬就好，反正一定會多匯的。第三天，他收到了五十萬。

平常不太說話的家人，只有用這個方式來表達。

聽到這裡，我笑出淚來。腦袋裡盤算他結婚的紅包該包多少，一邊催促着他發喜帖給我。我跟他的父親一樣，想表達我們的喜悅，卻不知道除了錢以外，還能給他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