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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惠雯:斯人已去 青年已老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4月號總第436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 張惠雯

那是一個星期日的早晨,我醒來,順手拿起放在牀頭桌上的手機,打開了微信。早起看一眼微信,已成為一種習慣。那天早晨一如往常,許多留言是群裡不必看的閒話,但有兩條簡短的信息,來自並不經常留言的兩位好友。留言裡寫的是同一件事:英培安先生去世了。

現在距離那猝不及防的悲傷的一天已經兩三週了,我終於能坐下來寫一點兒文字。最初幾天我無法平靜下來寫任何東西。我當然可以理性地去看待這件事:作為一個身患三種癌症、經歷了十三年病痛折磨的人來說,死亡這件事並不那麼可怕。我同意,我甚至也想到,對於英先生的家人,尤其對太太明珠來說,這同樣是種解脫,把他們從漫漫無際的牽掛、憂慮、操勞中解脫出來。可是,悲傷和眼淚本就是非理性的啊。那就像遭受一記重擊後的震驚、痛苦,多半是一種本能反應,不是邏輯、道理所能化解的……自然,相比他生前所承受的痛苦、他離去的解脫,我這些痛苦都是小而自私的。

在痛失師友的悲傷中,記憶卻異常活躍地在唱「反調」――記憶裡浮現的都是他和我們這些小輩聚在一起的情景,是他談起他喜愛的作家時那種認真、激動的神情,那種難以掩飾的天真的快樂。是的,我想到的都是他笑的樣子。聯想到他曾遭遇的生活困頓、政治打擊、病痛折磨,這笑容越發純淨,甚至帶有一種超乎生活的神性光芒。

新加坡失去了她最好的作家、一個對文學理解最深也愛得最深的人。這意味着多大的損失,他的書對新加坡具有怎樣的價值……這些話題不是我要寫的,相信也會有研究文學的人寫得比我更詳盡。我想寫的是作為我的師友的英培安,一個對文學有着朝聖者的靈魂的赤子,一個珍稀的好人!

在新加坡從事專業寫作,要承受多大的生活壓力可想而知。英先生雖聲名卓著,但文學從未給過他安逸、富足的生活。相反,為了寫作,他堅守了一生清貧。他開書店勉強維持生計,然後辦雜誌、寫專欄,創作了大量現代詩歌和小說,是文學上的全才,可他從不懂得把自己「包裝」成大藝術家去沽名謀利。因為,他是一個全心愛着文學的赤子,他是因為愛而去寫作。寫作雖未給他富裕,卻帶給他奇特的自由、快樂,還有從未衰竭的創作激情。當他談起小說,他臉上會出現一種神采。一簞食,一瓢飲,卻不改其樂,這樣的安貧樂道,這樣強大的精神定力,我只在英培安先生身上看到過。

在我的記憶裡,從沒有他愁苦、憤怒的模樣。就連談起他七十年代因寫批評新加坡政府的文章而被監禁的事,他也只是把它描繪成一個威權社會的荒誕劇。他給我們講到當年他被以「內安法令」抓捕後,當局找不到他參與任何組織的證據(因為他只是踐行作家批評政府的言論自由,根本沒有參與任何組織),所以三十天後必須將他釋放。於是,三十天後,他們讓他脫下囚衣。一個警察讓他坐到車上,開車載着他到外面兜轉一圈,再把他帶回監獄,這樣就相當於完成了釋放、重新抓捕的程序。如此反覆多次。講到這些,他會笑出聲,說這真是一個荒誕小說的好素材。他最終因缺乏指控證據而被釋放。抓捕、囚禁並沒有讓他屈服,倒讓他更加明白了自由對於一個人、一個國家的意義。他自始至終是一個體制外的、不與權力合作的人。2007年,英先生檢查出身患癌症。我去他的「草根書室」,有時碰到他剛做過治療回來。他看起來疲憊、虛弱、臉色蒼白。但談起他的病,他總是笑着叫別人不要擔心,說治療效果多麼好。他的態度讓我們時常忘了他是個身患重病的人。就在他去世的兩個多月前,明珠發給我一張他出院回家後的照片。照片裡的先生已經形銷骨立,你能感覺到癌症如何吞噬了他的身體。但他枯瘦的臉上還是掛着那種想要寬慰別人、讓人相信他能撐得過去、他就要好起來的笑容。這樣一個陽光般至純至善的人,不願讓人為他憂慮、痛苦。

我永遠不會忘記2005年和英先生初次見面的情景。那是在「金筆獎」的頒獎晚宴上。記得正餐後有個小雞尾酒招待會。我是個羞怯於社交的人,當時只和我的兩個朋友在一起,沒有主動找其他獲獎者交談,更不好意思向評委致謝。後來,一位頭髮銀白但面色紅潤、精神健朗的長者主動走到我們這邊,自我介紹說他是小說評委英培安,說他非常喜歡我的小說,參賽的兩篇都非常好,應該是前兩名,但因為只能選一篇獲獎,他們選擇了〈水晶孩童〉。我很驚訝,作為新加坡鼎鼎大名的作家、金筆獎的評委,他沒有任何架子,看起來那麼真誠、友善。很快,他朝一位同樣滿頭銀髮、非常有氣質的女士招手,等她過來,他興奮地對她說,這位就是張惠雯,是〈水晶孩童〉的作者。這位氣質典雅的大眼睛女士就是他的太太明珠。在這個當地名流聚會的晚宴上,他們和我這個無名小作者聊了很久。我發現英先生談到我的小說沒有半點兒敷衍的稱讚,他熟悉其中的許多細節。他對我說很遺憾,另一位評委余華先生有事提前回中國了,沒能參加晚宴,但他倆談起過我的小說,余華先生也非常喜愛這篇小說。我一直沒見過余華先生,但十幾年以後,我們在微信上取得了聯繫。余華先生提到英先生,說英先生說起你、非常以你為驕傲啊。

認識以後,我常去英先生的「草根書室」看書。書店偶爾忙碌,我也會幫客人找找書、收款記賬。在新加坡,有兩個滋養我寫作的「圖書館」,一個是我大學時常去的國立大學中央圖書館,另一個就是英先生的書店。不久後,我把同樣喜愛文學的好朋友青松(他曾獲2009年新加坡金筆獎)介紹給英先生,他也成了先生的朋友、「草根」的常客。再後來,LH來到新加坡讀博士,我帶他去「草根」見英先生,他也那麼喜歡先生。誰會不喜歡他呢?他的善良、熱情都發自內心,沒有任何世故的成分,令人一見如故。令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他說起僱用的年輕店員,總說「他/她是來幫我的」。他處處流露出對店員的尊重和感激,說沒有他們來幫忙、自己會多辛苦,儘管他付了薪水。

「草根」顧客不多。為了節省租金成本,書店不臨街,在一個老式建築的三樓。而且,英先生很書生氣,他選書根據自己的喜好,都是嚴肅的文史哲書籍,既沒有熱賣的國學、成功學勵志書,也沒有流行的青春文學。文學書架上倒是有一套套的卡爾維諾、博爾赫斯、昆德拉文集……一套好多冊,台灣版的書又貴,往往是佔用了很多錢和書架空間,卻賣不出去。他還進了數不清的新譯好書,譬如土耳其的帕慕克,南非的庫切,英國的奈保爾、拉什迪……在草根,我讀了第一本帕慕克的書《我的名字叫紅》,第一本庫切的書《恥》,第一本拉什迪的書《撒旦詩篇》……這些都是英先生介紹給我的好書。當年的「草根書室」無疑是在新加坡能找到最多好書的地方,它的書目就是光燦燦的世界現當代文學史,可這些書對於本地市場來說卻過於「陽春白雪」了,因此草根只是慘澹經營,英先生基本是為了自己的興趣在苦苦支撐。記得英先生對我感慨說,新加坡讀中文書的年輕人都愛讀港台或馬華文學,那樣的話,文學眼界總難以超越這個區域,而中國作者非常注重閱讀西方經典,所以能從最好的文學裡汲取養料。這話裡有一絲憂慮,我知道他在為本地中文寫作的未來擔憂。他那麼希望新加坡愛中文的年輕人能熱愛閱讀、讀最好的書,但時代的趨勢卻使閱讀離普通人越來越遠。

除了本地的作家、報社記者偶爾造訪「草根」,書店裡最常聚集的是一群年輕人,買書的、不買書的,寫作的、打算寫作的……大家去到那裡,就像到了家裡,隨便找個地方看書。英先生不時放下手裡的工作(通常是打書單、填海關提貨單之類的瑣碎工作),來和我們交談。有時他談到某個作家,會起身去找一本他的小說,就那麼翻開給我們講起來,譬如,他會說「帕慕克的《雪》《黑書》都寫得非常好,但這本《純真博物館》我覺得有點兒過於沉溺在某種自我意趣中了」……和英先生交往越多,越發覺他是個極其有趣的人。英先生喜愛畫油畫、水彩畫,還演過話劇,還會唱粵劇和粵語老歌。有時候,他提到徐小鳳或許冠傑的某一首老歌,就給我們示範着唱幾句。

「草根」像是英先生主持的「文學沙龍」,年輕人聚在那裡,吸收新知、碰撞思想。書店每天七點關門,還未離去的人就會被英先生熱情地邀請一起去吃晚飯。吃飯的地方就是書店後面那條「海南二街」上的一些老招牌餐館。於是,「文學沙龍」就從書店再轉移到餐館,大家邊吃邊談。這些人或是像我這樣的年輕無業者,或是一些大學生,所以總是英先生請大家。我注意到英先生很會點菜,點的菜葷素搭配,風味特別。因為經常談得意猶未盡,飯後他還請大家喝杯香濃的海南咖啡。這反映出他的另一個特點:雖然生活不寬裕,但他絕不會過日子過出貧寒、苦楚相,因為他是那麼慷慨、那麼熱愛生活的一個人!這樣的人,總能用僅有的資源盡可能地給自己、給他人帶來舒適和快樂。

就是在這樣的聚餐時間,有一天,英先生給我們講《米格爾大街》。過後我找書來讀,真是一本出色的小說集;還有一次,他講現代詩的時候提到艾略特的《傳統與個人才能》,我後來讀到它,感覺對我是醍醐灌頂般的啟發;也是在這樣的聚會上,他給我們重複了〈夜,仰面朝天〉這篇小說裡的故事,於是我知道博爾赫斯還有這樣一個高徒科塔薩爾……那真是讓我懷念的文學聚會,一個摯愛文學的天真老人和一群憧憬文學的無畏青年,大家都那樣清貧,卻那樣赤誠,無拘束地用文學激盪着彼此的心靈。這些聚會都發生在英先生患癌之前 ……2007年,先生被診斷癌症以後,因為治療,他身體虛弱多了。我們去書店,他還是盡量陪我們聊天,給我們講他發現的新書,他正在構思的小說……但我們盡量都不逗留太久,怕他過度疲倦。書店幾乎不賺錢,卻要耗費很大心力。因體力不支,無法兼顧治療、寫作、經營,英先生不得不把書店賣了。

每個朋友都知道他對書店多麼不捨,那裡是他的精神家園,也有多年的回憶。但因為疾病,他反而下了決心,要把有限的時間用來做最重要的事――寫小說。英先生患癌後不久,開始寫作長篇小說《畫室》,他是帶着緊迫感和使命感的。他曾對我們說,如今新加坡的很多老地方都完全變了,隨着老一輩人離去,關於過去的記憶也會消失不見,所以他必須用小說來為這個國家的普通人立傳,用小說存留下這城市的歷史。在十三年的病痛中,他就是懷着對文學和這城市的雙重的愛,帶着即是對新加坡華文文學也是對新加坡的歷史記憶的雙重使命感,連續創作了《畫室》《戲服》《黃昏的顏色》三部長篇小說,其中《畫室》《戲服》都入選當年「亞洲週刊十大中文小說」。他以常人無法想像的頑強意志堅持寫作直到生命盡頭。

2010年,我離開新加坡到了美國。2013年,我回去了一次。我終於可以請英先生和明珠吃頓飯。英先生說他選了一家在「大坡」那兒的餐館。他對新加坡的地名仍喜歡沿用過去的稱呼,他說的「大坡」過去指的是新加坡河南邊包括牛車水一帶的地方。餐館在臨街的老式三層屋裡,古色古香,東西卻便宜而好吃。吃飯時,他說自己恢復得很好。提到不久前跌倒的一次事故,他竟然朗聲笑起來,還笑話明珠太緊張。在我印象中,英先生一直把明珠當小姑娘來愛護,他經常自嘲、逗明珠笑,為的是讓她不要為他過分擔憂。那天,他精神很好,不時朗聲地笑,以至於我竟有種錯覺,感覺他康復了,他會回到2007年以前那個狀態……

2018年,我再次回到新加坡見到英先生時,我知道我錯了。那時候,因為癌症擴散,他已經做了腸切除手術。那是一個黃昏,剛下過雨,我和青松一起到他在碧山住的組屋樓下。我遠遠就看到他坐在組屋樓下的一張小桌旁,他看見我們立即起身招手。他看起來非常單薄,身體有點兒傴了,拄着個枴杖樣的東西。走近看,我發現那是把雨傘。他見到我們笑得那麼開心。過後明珠下來,告訴我們說她囑咐他在樓上家裡等,怕他在樓下坐太久着涼,反正我們到了會打電話的,但他不聽。他收到我們說坐上地鐵的信息就下樓來等,差不多等了半個小時。

先生和明珠說要帶我們去附近一家白米粉店吃飯。去餐館的路上,英先生對我說,他不喜歡枴杖,因為枴杖不好看,他這樣拿把雨傘,既有枴杖的功能,看起來又不那麼顯老。雖然他開着玩笑,但我注意到他走路很慢、相當吃力了。有幾次我說話,他沒有聽到,對我說:「我現在有點兒耳聾了。」我想起第一次在藝術理事會晚宴上見到的他的樣子,感到時間已倏忽過去十幾年,改變了那麼多……明珠說,培安知道你回來要來看他,不知道多開心……我能看出先生很開心,吃飯時他說了不少話,我們都擔心他說了太多話會疲勞。不說話的時候,他笑着看我們說。他對我說,寫完最後一個長篇,他真的沒有體力再寫長篇了,他打算寫詩。他去世後,我得知在2020年,他真的出版了一個詩集。那天吃飯時,我用手機給他拍了張照片。他說拍得很好,讓我把照片發給他……那就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得知他離世的那天早晨,我從手機裡找出那張照片。照片裡,他一如既往地笑着,溫暖、率真,只有靈魂純淨的人才會那樣的笑……是的,我記憶裡都是先生笑的樣子、他興致很高地談論着甚麼的聲音。但他的笑容、聲音越清晰如昨,我的眼淚越是止不住往下流,我知道我失去了多麼珍貴的一位朋友。我總想起那些在「草根」讀書消磨光陰的美好日子,那些以文之名的歡聚……它恰巧也發生在我最快樂無憂的時代,我自認為的「黃金時代」。那時的我沒有家庭義務,沒有那麼多生活瑣事,沒有年紀,只有文學、友誼、愛情……如今,那個使我們聚在一起的主人永遠走了,當年書店裡的青年也都老了,被生活打得七零八散。這就是人生。

我想到,人漸漸老去,這本身也許並不是多令人悲傷的事。悲傷的是你曾經熟悉、喜愛的人會一個個離開你,而每一個人都與你的一部分過去緊密相連。首先是親戚裡的長輩,那些你童年時最熟悉的人,然後是比你年長些的朋友,最後輪到和你同齡甚至比你還要年輕的親友……你就像生長在一棵大樹上的葉子,看着其他葉子一片片飄落,而你孤獨留在枝頭,保留着夏天繁盛的回憶。而我也越來越厭倦這樣一種狀態,即我遠遠地、孤獨地在另一個大陸,和親人、過去的朋友隔得那麼遠,有的幾年見上一面,有的多年未見,然後,就在我「缺席」的這些年裡,他們中的一些永遠地離開了我,我沒有機會去看望病中的他們,也沒有機會告別,回想起來,連最後一面也是在那麼久以前……

經歷了最初的震驚、混亂和悲傷之後,當我回顧我和英先生的交往,記憶中的情景都是那麼明朗、歡暢。就像他總是由衷地笑一樣,他留給別人的都是好的。那天,我對明珠說,如果英先生能在天堂說話,他肯定會對我們說:這裡真好!我相信脫離了肉身的羈絆,結束了十三年的病痛折磨,真的很好。至於我自己那一點自私的悲傷和懷念,就把它存放在這凌亂的文字裡吧。對於一個「百無一用」的寫作者來說,當你遭受生活的重擊、不可彌補的損失,寫出來,這往往就是唯一的安慰。

 

2021年1月23日於波士頓

 



張惠雯 1978年生,祖籍中國河南,現居休斯頓。畢業於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小說發表於《收穫》《人民文學》等中國文學期刊,多次上榜「中國短篇小說排行榜」。曾獲新加坡國家「金筆獎」、「人民文學新人獎」、「上海文學獎」等。近年出版小說集《兩次相遇》及《一瞬的光線、色彩和陰影》。新加坡《聯合早報》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