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梁均國:沙漠邊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4月號總第436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梁均國

這個城市真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樓,無中生有的幻象。他說。

他們剛從客棧走出來。客棧就在城市邊緣。好像這樣的邊城理應有高大的城牆和城門以禦外敵。其實沒有城門,城門只存在於想像中。或許以前有過,現在只是那條公路開進由一群土黃色看來古舊雜亂的民房構成的城市的入口。這是一個不設防的城市。城堡建造在被城市包圍的小山丘上,居高臨下,有高大的城牆,只不知它的作用是保護城市呢,還是防範城市的居民。

夕陽西下,午間的酷熱已在消散。

我們找一個高一點的地方看落日,她說。

大街旁邊有一棟半新不舊也不知道是甚麼年代的樓房,大概是在舊樓的基礎上增高改建的餐館,他們在三樓天台找了一張桌子坐下。太陽已失去不久前的猛烈,在這個城市的邊緣一眼望出去就是沙漠,除了那條通往城市的公路外就是一片荒涼。長途巴士站在離城約一公里外,早上他就是揹着背囊,頂着熾熱的陽光沿着公路走進這個城市。現在沙漠的色調隨着太陽的西斜也從單調的黃色變得更有層次,更耐人尋味。這種黃昏的景色總令人感到淡淡的憂鬱。

他們在還帶着餘熱的空氣中啜着冰涼的啤酒,芬芳的泡沫安撫着枯燥的嘴唇。她滿足地深深嘆了口氣。

在南部一些地方根本找不到任何帶酒精的飲料,她說。

他可以理解她的喜悅。她來自那個生產啤酒的城市。他曾經到過,而且不止一次,在那個德法邊境的大學城當學生的時代。他當然記得十月的啤酒節,Hofbrauhaus臃腫的Fraulein,巨大的手指間夾着六七個滿溢泡沫的一公升陶瓷啤酒杯碰一聲放到一排可坐十幾個人的長桌上的聲勢。

你愛那種歡樂熱鬧的氣氛嗎?她問。接着又說:長長的桌子,十幾個已喝得半醉的人,在音樂響起時,手臂挽着手臂,肩靠肩,一起搖擺起來。他不好意思跟她說關於啤酒節的回憶中,腦際的第一個印象是一列排在小便池前的人龍和刺鼻的尿酸味。一點也不浪漫。

對於德國,他有一種微妙的感情。這自然和小便池無關,而是因為許多年前的一段回憶。

眼前的女人,對他來說身材稍嫌高大,不是他所喜歡的嬌小玲瓏的體態。她的濃重的德國口音,一些誇張的小動作,總令人感到她有點魯莽。

他在西斜的陽光下打量她。金色及肩的頭髮,並不是像陽光下的麥田那樣的耀眼金黃,而是混雜古銅色的黯淡的金色,那種永遠也曬不黑的白皮膚,方正的臉孔,特別大的藍色眼珠。你不能說她漂亮,卻也不是毫無吸引力。有些人可能喜歡那種健美的身材,對他來說,那種粗枝大葉的線條缺乏了婉轉的含蓄。但眼前女孩臉上的幾點雀斑卻勾起了另一個德國女孩的形象,他不知為何嘆了口氣。

早一些時候她問他,你從甚麼地方來?她當然知道他來自亞洲,但不能從他講英語的口音中分辨出他來自哪一個國家,他能理解,因為他的英語中已混雜着好幾種外語的口音。他說我來自中國香港,她說很少碰到中國人這樣一個人旅行。他沒有說話,有些問題被問得多了,也就懶得解釋。

他們所處的位置看不到落日,但落日的影子掠過眼前,沙漠的顏色每分鐘都變得更柔和。

又一次,他感到此情此景曾經經歷過。既迷蒙又令人失落。柔和的黃昏淡化了陽光下的明顯缺陷,沉重化解為輕靈。

很久以前他讀過一本小說,叫甚麼名字來的?

有一個意大利作家寫過一個城堡和沙漠的故事,你讀過沒有?

她對渺茫的黃沙的凝視轉移到他臉上。她的眼睛在暮色中變得深不可測。

你說的是《韃靼人的沙漠》?我們明天要去的就是一個叫Thar的沙漠。

他點了點頭。

歲月消逝,沒有女人也沒有愛情,很憂鬱的小說,讀來令人有壓迫感,她說。

啊,歲月消逝,英雄志短的落寞,方吾的確能從文字中領略到。她不提起,真的不會注意到書中沒有一個女人出現。如果不是女性敏感的解讀,他絕對不會想到韃靼人的沙漠是沒有愛情的人生。她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魯莽。

空氣中有一種導人沉思的渺茫和寂靜。方吾想到另一個筆下也幾乎沒有愛情的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不論寫甚麼,沙漠、迷宮、阿根廷、日內瓦,總引發無邊無際的遐想,之後是迷茫,最後是淡淡的憂鬱,作家筆下充滿了對生命的渺茫的感想。但是就是缺乏熱情,就像迪諾布扎蒂的沙漠城堡一樣。難道這兩個作家的私生活也像他們筆下那麼只有枯燥如沙漠的哲理?他們之所以這樣是不是因為對於某一個意念或某些回憶的執著,糾結。博爾赫斯五十五歲時就失明了,他的年邁母親怕自己過世後沒有人照顧他,為他物色了一個伴侶,但不久就分開了。

一個沙漠邊緣的城市,好像時間在這裡變得像沙漠那樣沒有邊際,是她打破了這種沉默,她的口音有點不太自然的嘶啞,像達利的畫,癱瘓了的鐘錶。方吾點了點頭,沒有接嘴,還是全神貫注那一片荒漠,不知為甚麼他卻想到了日內瓦湖濱的黃昏。眼前的枯黃沙漠,與日內瓦湖湖水的一片翠綠是多麼地不同哦,但卻帶給他海市蜃樓一般的同樣迷茫。

已經有四十多年了吧?那一個有一個美麗的中文名字的貝桑松大學城為外國學生辦的法語速成班坐落在一座方方正正的兩層樓高的四合院裡。古老建築裡即使在初夏都帶有一股涼意,每節課之間的休息時間從課室裡湧出來的學生都聚集在大天井朝陽的那邊聊天。站在院子右邊牆角的纖瘦女孩的孤單身影有點楚楚可憐,她顯然是初來乍到,不知所措,後來才有點遲疑地向人群靠攏。他一向都喜歡這種瘦瘦的嬌小玲瓏女孩。然後像一朵浮雲一樣,她來到了他的面前,那個來自馬爾堡的女孩,為他帶來一生之中一個最純粹的回憶。

從小在歐洲文化的陶冶中長大的她比他知道更多的的事情,充滿好奇心,主意也很多,並不像她外表那麼脆弱。有一天,她說下個禮拜一是假日,有一個長週末,我們去日內瓦玩吧。於是一個陽光普照的週末的早上他們搭上了一部順風車,朝着那個一百多公里外的目的地出發了。那是他第一次走在路上,公路邊上開滿了鮮紅的虞美人,兩邊是金黃的麥田,身邊還有一個帶着草莓奶香的女孩。他們換了幾部車之後,在瑞法邊境附近搭上了一個回家過節的法國人的2CV老爺車,把他們直接帶到日內瓦湖濱的青年旅舍,很順利地找到了兩張牀位。

那天傍晚,他們坐在湖濱公園的長櫈上,看着眼前的高高的噴泉,一波推着一波向上湧的水柱沖上雲霄之後又像暴布瀉下的水汽邊緣飄着的一片淡淡的彩虹,後面是清晰可見的白朗峰。她在一旁沉思,手上拿着一支筆和一張明信片;他在冥想着渺茫的未來;突然感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與此情此景還有一份沒有完結的緣分。五年之後他就在這個城市找到了一份工作。

博爾赫斯在1985年搬回到日內瓦,那個他童年成長的城市。在逝世前三個月才跟多年來照顧他的生活秘書結婚。方吾記得,那時候自己已經在日內瓦生活了好幾年了。

她講了一句話,他沒有聽清楚,只是嗯了一聲,他的眼光從沙漠又再次飄移到她的臉上,她比他年輕很多但也不年輕了,在路上的人,免不了歷歷風塵的憔悴。時間,黃沙,鐘錶的空寂。他想從她的眼睛中搜索語言所沒表達盡的思維。但瞳孔已融入夜色中,只剩下眼白部分和臉孔上帶着點不知甚麼時候亮起的電燈的暗淡光影。

早上他一到這個邊城,小客棧的主人就問要不要參加明天一個兩天一夜的沙漠SAFARI,已有五個人報名了,加上他剛好一團,可以給他比別人更優惠的價格。

他也沒有怎麼考慮就答應了,《孤獨星球》導遊書上說這是不可錯過的遊覽項目。主人說,那麼,下午五點大家碰個頭,介紹一下第二天的路程。

下午他到街上走了一圈,回來已遲到了十分鐘,其他人都已到了。客棧主人請大家自我介紹一下。

莫妮卡一開口,就很容易地猜到她來自何方。旅途中見識的人多了,自然而然地懂得了辨別口音,雖然大家講的都是英語。最明顯的是印度人的濃重口音,慢慢講來還可以聽個明白。但他們講得總是如此快,字句像機關槍那樣掃出來。客棧的主人卻是例外,一口牛津英語,高高大大的身材,淺淺的膚色,倒像是某個城堡主人的後代,而不應僅擁有一個小小的客棧。講法語的三姐妹都很年輕,卻不像來自同一家庭。最成熟的安看來也不過二十來歲。早上他揹着背包走進小客棧時,見到了這很特殊的三姐妹,聽到她們在講法文就和她們交談了幾句。來自印度南方那個以電腦業聞名世界的城市的阿魯賈,也是第一次來到這個邊城。年輕的工程師希望多見識一點自己的國土。再過幾個月他就要到美國去了。

主人的介紹很簡單,明天出發時間是下午四點。他提醒大家多帶一點衣服,沙漠的晚上很冷。明天晚上是除夕,他們會在沙漠裡迎接新一年的來臨。他會供應簡單的飲食,但如果希望狂歡慶祝一下,最好自己再買一點帶去。

天台上的燈亮起來,天已快黑齊了。服務員拿着菜單過來。他們點了晚餐。莫妮卡問他是不是再來一瓶啤酒,方吾遲疑了一下然後點點頭。沙漠裡的風還帶着日間的燥熱。她告訴他,在路上已快六個月了。一連串城市的名字,這個國度遼闊如一個大陸。有些他到過有些沒有,但說不定,在某一個南方的城市他們已經打過照面。他們有些相似的經歷,卻有着不盡相同的回憶。他們都同意南部的海灘,蕉風椰雨的喀拉拉比起枯乾的沙漠更易親近。但看來單純的沙漠卻隱藏着更多的奧秘。明天的沙漠之行會有怎麼樣的奇遇?

他們認識還不到兩小時,旅途中的人,萍水相逢,似乎很快就熟絡了。餐廳裡的人漸漸多起來,法國那三姐妹和阿魯賈也來了,剛好坐滿了一桌,旁邊的桌子也很快坐滿了。剛才還冷冷清清的飯店,一下子熱鬧起來,附近的遊客不約而同地來到這個比其他房子都高出一層的天台飯館。

還真想不到有這麼多的遊客,安說。雖然帶着口音,她的英語還算流利,她的兩個妹妹表達起來卻結結巴巴。尤其是卡瑟琳,每每找不到一個單詞就用法文替代,並向姐姐投以求救的眼光,看她樣子不過十五六歲的光景。克萊爾也不過比她大兩三歲。

他正想提出他的疑問,解開心中的納悶。阿魯賈卻搶先了一步。

你們看來不像來自一個家庭。

的確,安的天然鬈曲的棕紅色頭髮,象牙色的皮膚,大而深邃像小鹿一樣的眼睛,看來有點像阿拉伯人。克萊爾的鳳眼顯示了她的亞洲血統,而卡瑟琳的膚色和輪廓卻類同發問者,一副印度人的模樣。

安說,也難怪你們疑惑,其實說穿了也很簡單,我們三個都是被收養的孩子,背景各自不同。我們的爸爸是法國人,媽媽來自荷蘭。我來自阿爾及利亞,克萊爾來自柬埔寨,卡瑟琳的老家是印度,一家人來自五個不同的國家。

莫妮卡說,這倒是少有的事。你們的父母肯定很特別。

也沒有甚麼特別,安說,他們兩個都是中學老師,假期比較多,他們喜歡旅行,到過很多地方,可能比其他父母開通一點。譬如說,我們三個人到這裡來旅行,他們一點也不擔心。

你們一家人一定很熱鬧,莫妮卡不無羨慕地說,我的父母只有我一個孩子。

卡瑟琳說阿魯賈是她認識的第一個印度朋友。她可想多知道一點關於印度的事情。年輕人喝多了啤酒,變得很健談。滔滔不絕的談起他的家裡,他的生活,他的工作。

安問你還沒結婚嗎?聽說你們很年輕就結婚,而且對象都是家裡安排的,你們印度人的家庭是不是有很多孩子,對女孩是不是有點歧視。

阿魯賈笑了,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家裡人正在替他物色對象,希望他在去美國前結婚,怕他到了美國後和外國女孩結婚。幾個女孩想不到他這樣坦白承認,有點好奇地看着他。

莫妮卡問道你自己有甚麼想法。阿魯賈聳聳肩,不知是想表達他無所謂或是無可奈何。

想不到你們的家庭觀念還是這麼傳統?莫妮卡說,外國女孩有甚麼不好,我在少女時代就整天夢想着一個來自東方的王子,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帶着那麼一點遺憾。

難道你對外國女孩沒有一點幻想?安問道?

阿魯賈沒有答話,只是聳一下肩輕輕擺動了一下他的頭。

沒有?安想確定一下。頭又是同樣地搖擺一下。

剛到印度時,他總弄不明白,對方明明應該答是,卻在搖頭。到現在他還是分辨不出這搖擺之間的些微差別。其他人大概有着同樣的疑惑。

卡瑟琳想知道印度女孩的處境如何?女孩是不是受歧視?她想設身處地瞭解一下,如果她還留在印度的話,她會過甚麼樣的生活。

我的兩個妹妹都在上大學,她們都比我獨立,不像你們所想像的那樣。當然也要看你的出身。阿魯賈的回答有些出人意外。

方吾知道印度的社會有如印度宗教一樣複雜,種姓制度更加重了這種複雜性,但這不是三言兩句能解釋的,當然不是年輕的卡瑟琳所能理解的。

阿魯賈不知向坐在他旁邊的卡瑟琳說了些甚麼,她在答話的過程中突然停下來,好像找不到她想用的那個單詞,又向安發出求救的眼光。

克萊爾的沉靜和坦然,使人感到她比實際年齡成熟。她在想些甚麼?她還記得她的童年時代嗎?

一時,大家都沉默起來,不知都在想甚麼。天台上只剩下兩三台客人了。方吾看了一下錶,才不過十點鐘。沙漠裡吹來的風已帶有涼意。城裡的方向,也已燈火闌珊,似乎已到了就寢入夢的時間了。回客棧的路上,不斷有被他們驚動的狗叫起來。

旅途的簡陋客房總是那種暗淡的燈光,簡單的木牀,半夜醒來,不知身在何處。輾轉反側總是吱吱作響。寂寞躲在每一個角落裡,尤其是失眠的晚上。有的時候還有臭蟲作伴,總要到拂曉時分才朦朧入睡。

邊城的早上熱鬧得出人意料,還不到九點,街上已充滿了噴着難聞廢氣的摩托三輪車托托聲,腳踏三輪車夫的叫聲,馱着貨物的驢子的鳴叫聲;匆匆忙忙的人群中,幾條瘦骨嶙峋的牛悠悠閒閒的在街市上找東西吃,牠們幾乎甚麼都吃,包括被拋棄的裝貨物的破爛紙箱子,牛在這裡有牠們的特殊地位,沒有人會趕牠們走。街上的攤販已在地上的塑膠布上攤開了蔬菜、水果、各色雜糧和香料,顧客們彎下腰和蹲在那裡的小販討價還價。

街頭賣茶的攤頭傳來濃濃的茶香。賣茶人正在沖茶,方吾見到莫妮卡,像其他人一樣正在耐心地等待下一輪,他一面吃着剛從隔壁買來的熱辣辣香噴噴的油炸咖喱角,一面靠近她身邊。茶檔主人從一大鍋熱水中用大勺舀出一勺沸水,倒進一個擱在洗臉盆裡裝滿茶葉的帶柄布袋裡,然後攪動着大布袋,濃濃的紅棕色的茶汁從布袋裡滲出來,然而在布袋的反覆搖動下,很快地渲染面盆裡的水。他又舀出另一勺水倒進茶袋,如此三翻四次,直到那大半盆水變成了均勻的紅棕色。這時,等着買茶的人已經有五六個,沒有人有不耐煩的表示,好像那泡茶的整個演出就是喝茶的樂趣之一部分。事實上演出才剛開始,更精彩的部分還在後面,賣茶人在那個像有柄的小鍋那麼大的勺子裡加了一些紅糖,又倒進了四分之一的牛奶,用另一個同樣大的勺子從冒着熱氣的大盆裡,舀出半勺子茶,從高處沖進左手的勺裡,兩條手臂劃着誇張的弧,這樣反覆了好幾次這個動作,有如一條茶龍在兩個勺子之間反覆游走,茶香四溢,那茶的顏色也變成好看的奶茶色。然後他把勺子裡的茶從一尺多的高度,倒進放在桌上的幾排玻璃杯裡。每一杯都不多不少地剛好是離杯口五分之一的地方。沒等他倒完,旁觀的人已是各自拿起一杯,那些玻璃杯看來不是很乾淨,也無人理會,香濃的奶茶浮上鼻孔,舌尖的感覺卻是甜蜜的膩滑。

莫妮卡說,看過很多次這樣的表演,總是百看不厭,這一次最棒,她說旅行中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在街上隨便地走走,她對看名勝古蹟的興趣沒有比看街頭表演大。就像在歐洲每一個城市都有大教堂一樣,拉賈斯坦的每一個城市都有它的宮殿和城堡,多看了也就沒有意思了。

但是他們還是走向城堡的路上,不久就看到了城門,昨天還以為沒有城牆,原來城堡已被後來建造的民居包圍起來。他們沿着斜坡慢慢向上走,太陽已經老高,照在黃砂岩的牆上,乾巴巴的黃色令人口苦唇燥,並不像一座號稱金色之城的城市應有的樣子。城堡裡的人比外面更多,原來地方就不大,加上遊客都往這裡來,擁擠得很。這裡也有民家,還有不少小客棧。一路上都是賣遊客商品的店家,大概以前的人都住在城堡裡面,後來人多了才擴展到城外。在一個角落裡,有四五個穿着色彩艷麗民族服裝的街頭音樂家彈奏着熱熱鬧鬧的拉賈斯坦樂曲。

他們混在一團又一團的遊客之中,走馬看花地看完了以前的土邦主官邸。大理石的地板和樓梯,雕刻精美的窗戶。這個在十一世紀建成的古堡,大概是由於沙漠的天氣和石頭建築,保存得很好,自然有其氣派,可惜參觀的人太多了。莫妮卡說,走吧,快到中午了。他也感到失望,昨天晚上幻想中的孤寂城堡現在是人頭湧湧的遊客景點。再也沒有幻想的餘地。

下午三點,午睡醒來。方吾走進小客棧進門的小院子,卡瑟琳一個人坐在那裡,手裡拿着一本書,不知在想甚麼。面孔清秀卻有着過於臃腫的身材。這個小女孩總帶着默默寡歡不合她年齡的落寞,令人不敢打擾她。安和克萊爾提着一些食物和飲料從街上進來。卡瑟琳接過安手中的袋子就和克萊爾回房間去了。

安在方吾身邊坐下,她似乎想找個人談談。她說卡瑟琳正在一個困難的年齡,身份認同的迷惑加上青春期的危機。就在這一年內,她的體重增加了十幾公斤。整天在吃零食。整天無精打采。甚麼也不想做。她搖搖頭嘆了口氣,心理醫生說她的食慾過盛是一種心理障礙,還說她可能有自殺傾向,建議她停學半年,入院治療。母親卻認為最好的辦法是去旅行一段時期,為甚麼不讓她去印度走一趟呢?她的爸爸想到了這個主意。於是剛好大學畢業的安帶着兩個妹妹。開始了一個尋根之旅。或許,當卡瑟琳回到了出生之地,她會解開潛伏的情結。

臨走的那天晚上,母親把三姐妹的領養證明都複印了一份交給她們。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對她來說這並不是一個問題,對克萊爾來說好像也從來不曾構成問題。她是這麼文靜的討人喜歡的孩子,她有一個神秘的內心世界,你從來不知道她在想甚麼。為啥卡瑟琳有這麼多問題,她真不明白。再過一兩個星期。她們的旅程將把她們帶到加爾各答。她們會去找那個法國修女辦的孤兒院,或許在那裡她會找到親生父母的蹤迹。但血緣關係真的有那麼重要嗎?為甚麼她自己沒有感到有這種需要。克萊爾又不知有甚麼想法。因為她們之後也會去柬埔寨。她想過很多這類問題。父母不在,她要負起照料兩個妹妹的責任,她覺得這短短的兩個月來自己成熟了許多。

方吾一面聽着一面不免在想,為甚麼她要跟自己講這麼多,他們認識才不過兩天,難道是因為他講法文的緣故,或是他的年紀和她的父母親差不多。他能幫她的也只是耐心地聆聽。或許這就是她所需要的,即使是旅途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難道他也不是一直在找自己的路嗎。年齡並沒有使他變得比她們更智慧。

陳舊的吉普車開出邊城已快一個小時了,開始時公路兩旁還有一些零零落落簡陋的房屋,之後就是一片黃沙。他們坐在吉普車後面的一堆破舊毯子上。上車時客棧主人示意他坐到駕駛員旁的座位上,好像覺得以他的年齡應該享受這項優惠了,他沒有理會,和其他人一起爬進沒有座位也沒有遮擋的後面。現在車子已離開公路,開進沙漠,顛簸起來,大家都抓緊了車子兩邊;還好開了大約半小時就到了目的地,已有幾個人和一群駱駝等着他們,這就是他們的沙漠Safari的起點。毯子和他們的背包被綁到駱駝上。他們一人爬上了一頭曲着漆蓋坐在地上的駱駝。阿魯賈的那一頭好像不太聽話,老回頭想咬他。駱駝夫叫他拉緊了韁繩才安定下來。駱駝爬起來的時候,有點令人緊張。要好一會才習慣那個高度。紥着頭巾,又瘦又黑的駱駝夫騎上了剩下的那一匹,領着他們,緩緩地向着落日的方向走去,兩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半奔半跑地跟在後面。夕陽的雲霞把平坦的黃沙轉變成有明暗有層次的波浪。也不過一個多小時就抵達了他們今晚紥營的地方。這個地方看來也沒有甚麼特別,只有一些枯萎的樹木和荊棘,在沙漠裡根本沒有可供識別的標誌。兩個小孩幫着把行李卸下。在他們跑上一個小沙丘去看最後一刻的落日時,駱駝夫領着那幾匹駱駝,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等他們看完落日,兩個男孩已經用收集來的荊棘點起了一個小小的營火。那些枯草和荊棘一下子就瘋狂地燃燒起來,眼看就燒完了,安吩咐兩個妹妹快去多找一點枯木回來。

長夜漫漫,方吾想這些一下子燒完的小枝條不管用。對阿魯賈說我們趁天黑以前去找一些大一點的來。他們走了大約十來分鐘,發現了一些粗大的枯木。阿魯賈說,以前這裡一定是一個有人居住的綠洲,現在水源乾歇,被黃沙覆蓋了。他找到一棵倒在沙漠裡,連枝帶幹有兩個人高的枯樹,估量一下至少可以燒兩三小時,倆人合力抬起來走了一段路。在沙漠的波浪上走,沙從腳底溜走,一隻腳高一隻腳低,要費很大的勁;他們又拖着走了一段路,都已精疲力竭了。阿魯賈說,不行,還是得去找她們幫忙。你先歇一下。結果是合一群人之力才把那棵樹半拖半抬地弄回去。

天色已經黑下來。兩個小孩坐在一邊茫然地看着他們,心裡大概在想着溫暖的家和母親煮的菜的味道。阿魯賈先把樹枝折下來放進火裡。火一下旺起來。然後他們把整個樹幹也放上去。折騰了半天,大家才圍着火坐下來,沙漠裡的篝火就像餐桌上的蠟燭,帶來了節日的氣氛。安打開背包拿出客棧主人為大家準備的簡單食物,無非是一些小扁豆、咖喱土豆等簡單的素食,還好各人自己又買了一些。安說,我們開始我們的沙漠盛宴吧。那似乎是很美好的一刻,空氣還帶着日間的溫暖,半瓣淡淡的月亮印在淡紫色的天空。

莫妮卡拿出了幾罐啤酒,阿魯賈打開了他帶來的一瓶威士忌。三姐妹從背包裡掏出一些花生米、薯條片、香腸和罐頭果汁、可樂。方吾早上買了一大包的咖喱角,還有一隻燒雞。都是一些乾糧和熟食,也沒有杯子和碟子。莫妮卡說先喝啤酒吧。隨即遞了一罐給方吾。啤酒已經涼涼的了。

阿魯賈拉開一罐可樂,喝了一大口,然後倒了一些威士忌進去,安和卡瑟琳也跟着這樣做。年輕人都喜歡混和着酒精的甜飲料。只有克萊爾,她是素食主義者,堅持喝她的果汁,即使在這個特別的晚上。安拿了兩包薯條給靜靜坐在一旁的小男孩。兩個小孩一言不語接過了。方吾把紙袋裡的炸雞撕開幾塊,遞給旁邊的莫妮卡。阿魯賈坐在安的旁邊,興致很好,豪爽地喝了一大口,有今晚非醉不可的氣勢。方吾懷疑他平常有沒有機會喝這麼多酒。

涼冰冰的食物在各人手中傳來傳去,這就是他們迎接新年的沙漠盛宴,也沒有甚麼好抱怨的,這是他們所選擇的,雖然沒有想像中那麼浪漫。

空氣愈來愈冷了。他們帶來的東西吃完了,幾個人在這個荒涼的沙漠裡也熱鬧不起來。黑夜很快把他們籠罩起來。克萊爾從背包中翻出一件厚衣服,其他人似乎認為這不是壞主意,紛紛照做。兩個小男孩已把全身裹在厚毯子裡,只露出兩隻眼睛。寒冷的空氣,冰涼的食物,淒涼的節日,似乎只有酒精才能暖和血管。莫妮卡要試一試可樂加威士忌的味道,從阿魯賈的罐裡喝了一口,好像不太欣賞,拉開最後一罐啤酒。似乎已不再在乎再加一分冰涼。安看了一下錶說還不到十一點,阿魯賈似乎已喝得差不多,躺了下來,突然沉默下來。那一整段枯木差不多燒完了。火愈來愈小,一團一團霧氣不知從甚麼地方冒了出來,寒氣侵人。方吾感到兩條腿都已麻痹了,站了起來說,我再去找一些木頭。莫妮卡跟着站起來說,我跟你一起去。

他們向早先找到枯木的方向走去,不久就在完全的黑暗中,緊跟着他的莫妮卡說不會迷路吧。他回頭向來路看,還可以看到一點火光。方吾從袋中摸出那枝筆芯形的小電筒,一個微弱的小光圈印在沙漠上,電池快沒電了。

他們又走了約十來分鐘,奇蹟似地看到兩棵還沒倒下的枯樹,也不知是否日間所在。他們搜集了一些枯枝,望來路回去,走了十來分鐘,還沒有看到剛才的微弱營火。方吾開始懷疑方向對不對。他大聲地叫阿魯賈,沒有回音。遠處傳來一聲淒厲的叫聲,不會是狼吧?莫妮卡靠近他,把手放進他的臂彎裡。又一聲長長的叫聲,莫妮卡的手緊了一緊,更貼近他了,方吾可以感覺到她柔軟的身體,不會是怕他把她一個人扔在沙漠裡吧。

是駱駝的叫聲,他安慰她說。

他鼓盡力氣又叫了聲。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回答,他們確定了方向又走了一段路後才又看到火光。

營火得到了補充,不一會又旺起來了。兩個小男孩已蒙着頭倒在一邊睡着了。大家靠近了營火取暖。

三姐妹從背囊裡拿出睡袋鋪開,只等迎接了新年,就鑽進去。安宣佈還有十分鐘就到十二點。她對阿魯賈解釋法國過年的習俗,新年到來的一刻,大家要互相吻額祝賀。一定要四下,她向大家關照,然後她開始倒數,8-7-6-5-4-3-2-1,新年快樂。阿魯賈把他帶來的一小串炮仗點了起來。大家在噼噼啪啪的炮竹聲中互相親吻。他和莫妮卡吻額時她的嘴唇掠過他的唇上,他下意識地避開了。阿魯賈把還剩下四分之一的威士忌酒瓶遞給他,他喝了一口,辛辣的酒精帶來了一股熱勁。他把酒瓶遞給莫妮卡,莫妮卡喝了一大口,把酒瓶遞給安。最後酒瓶又回到阿魯賈手上,安說,你一定要把他喝完,我們有這種說法,喝完瓶中最後一滴酒的人會在當年結婚。大家看着他喝完了那瓶酒,鼓掌為他祝福。

沙漠之夜總算有了一個快樂熱鬧的尾聲,已到進入夢鄉的時候了。方吾拿了客店主人提供的一條毯子在沙上鋪開,還有兩條蓋在身上,等他把自己捲進毯子後,莫妮卡也在他旁邊打開自己的睡袋鑽了進去。不久就聽到她的平靜呼吸聲。方吾卻遲遲不能入眠。單薄的半瓣月亮一時從雲霧裡鑽出來,一時又被雲掩蓋了。

多麼奇特的除夕之夜,他肯定不會忘記。就像他不會忘記一個星期前的聖誕夜他是在一個金碧輝煌的宮殿裡度過的,在那個被稱為白色之城的烏代布爾。湖心宮殿已變成了豪華酒店。街上貼着聖誕盛宴的海報,有豐富的自助餐和表演,價錢折合起來約五十美元,夠他付十天小客棧的房租。是這兩個月來的奔波,對那種簡陋的一夜小客棧的厭倦,令他決定豪華揮霍一下,買了一張門票。

在湖中心,燈火輝煌的白色宮殿,設在游泳池邊鮮花叢中的宴席,濃重香料氣味的印度美食擺滿了一排長桌的潔白檯布上,穿着印度服裝彬彬有禮的侍者,樂隊演奏着熱鬧的傳統音樂,美麗的姑娘表演着一場又一場的歌舞,微帶酒意的醉眼,有一刻,他還真以為自己是一個穿着繡上金絲花紋白色禮服的印度王公。他忘掉了過去兩個月來看到的貧窮和苦難。如此良辰美景,在這一番熱鬧中,只是他一個人,好像有點辜負了。

如今這個寒冷的荒漠之夜與那過眼雲煙的豪華又是何等大的對比。即使旁邊就睡着一個女孩,但醉臥沙場的味道並不是那麼瀟灑,隔着破舊的毯子還是可以感覺到風在沙上留下的每一道波紋。沙漠裡的沙沒有帶來熱帶海灘上的溫柔,躺下不久就嚐到了那種堅硬寒涼滋味。營火熄了,最初,薄薄的霧氣懸浮在冷冷的空氣裡,還可以依稀地看到沙漠上的波痕,然後,原本是一團一團孤立的霧氣現在被黑夜連結在一起,遮住了天上剩下的星星,霧氣越來越濃,和沙漠結成一體,就像一條潮濕的棉胎貼上身來,兩張毯子上似乎又加了一層冰涼的鋪蓋。

方吾模模糊糊地睡了一刻。

睡去了又醒來,反反覆覆,長夜漫漫,不知怎得天亮。終於他可以看到蓋在身上的那層霧氣,先是與灰黑的天空結成一塊,然後淡開了,變成灰濛濛一片。他可以想像太陽升起來了,但總穿不過那層像棉胎一樣的濃霧。身上蓋的第一層毯子上都是露水,想不到白天這麼乾燥炎熱的沙漠裡會是這麼潮濕。毯子外的空氣似乎並不比毯子裡的溫度高。他猶豫了好一陣,移動了一下僵硬有如冰棒的身體,終於爬了起來。兩個小男孩還是蒙着頭躺在那裡,其他人也沒有動靜。他做了幾個體操動作,希望能把身體從僵硬中解放出來。他嘗試把火點起來,被露水濕透的枯枝根本引不着火。

他們又坐在餐館的天台,落日時分,就像前天一樣,也不過一天一夜,卻好像發生許多事情,雖然並沒有發生甚麼事情。眼前的景色還是和前天一樣。但沙漠已失去了神秘感。

莫妮卡有點失望地說,或許他們沒有看到真正的沙漠,他們只不過在沙漠的邊緣蹓躂了一下。她聽到過撒哈拉沙漠的朋友說,真正沙漠的沙應該是紅棕色的而不是他們看到的黃沙。或許他們應該參加那個三天兩晚的駱駝之旅,再走遠一點。聽說這裡已是國境邊緣。再過去就是另一個國度。前幾年曾在這裡試爆過原子彈。

她默默地喝着她的啤酒;方吾卻回想起日間驚險的一幕。可憐的阿魯賈,他騎的是一匹發情中的公駱駝。不知怎地,突然發腳狂奔起來,引得其他幾匹駱駝也跟着狂奔。等到駱駝夫從後面趕上來,把他們的坐騎攔下來,把韁繩交到急急趕來的小孩手中,再去追趕時,阿魯賈那匹駱駝已跑得無影無蹤。他們再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多小時後,一臉驚魂未定的神色。他們的沙漠之旅,也就草草收場。回到旅社後大家都躲進自己房間裡。黃昏時他從一個長長的午睡中醒來時,伴隨他的是渾身的痠痛。

晚飯時,阿魯賈和三姐妹也來了。大概是太累了,他們一吃完就走了。只剩下方吾和莫妮卡。她又叫了一瓶啤酒,桌上已經堆了五個空瓶子了。酒精似乎打開了她的話匣子。她的話多起來。她從小就喜歡讀赫賽的小說,對東方有過無數的憧憬。她想不到的是東方有這麼大,從土耳其到日本都是東方。基督教、回教、印度教、佛教、道教,世界上所有的主流宗教事實上都發源自東方。印度文明已令她目眩神迷了,還有她從沒到過的中國。這六個月,她好像經歷了許多,但又好像一無所獲,或許她應該安靜下來才能把這一切慢慢消化。她對於終於要回家了既感到高興,又有點悵惘。她覺得自己變了很多。她還會去找她的東方舊情人嗎?一段沒有結果的愛情,有多少人經歷過,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但對她來說卻特別重要。如果再次見面,自己會有甚麼反應,她也不知道。

可憐的莫妮卡,方吾可以想像在她父親一早過世後,家裡只剩下她和母親兩個人,尤其在冬天的夜裡冷冷清清的日子,白馬王子的童話是她唯一的安慰。

對於這種毫無保留,毫無羞恥的傾訴,他有點不知所措。孤單的童年,好像找到了一個稍微投機的人,就可以全無保留地傾訴,好像是要把心中的積壓的重擔轉移到別人身上。他瞭解那種急不及待,恐怕又失去一個機會的心情。面對眼前這個對愛情有着強烈渴望,沒有一點含蓄,不懂得掩蓋自己情感的女孩,方吾在對她的同情和瞭解中,卻感到了一種沒有由來的羞恥。他想自己也有點醉了。

莫妮卡突然停了嘴。似乎突然之間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講了太多的話。她看着他,或許並沒有在看他,看的只是她眼前的空氣。兩天前的晚上,他們也在這裡,他們還是那麼陌生,那時候她是很真實的。也不過一天一夜,他們已是這麼熟悉,像認識多年的老朋友,她卻變得像一個影子那麼虛無。

她突然問道:下一站到甚麼地方去?他說還沒有決定。

你呢?他反問道。

《孤獨星球》上介紹,離這裡三百多公里也有一個在沙漠邊緣的城市,每年有一個大節日,是一個有上萬頭牲畜交易的大集市。有成千上萬穿着色彩繽紛民族服裝的遊牧民族來趕集,有賽馬、賽駱駝等表演,熱鬧得很呢。還有三天就結束了。我想趕過去看一下,之後我就要回家了。

他從她的語音中聽出一種期望,旅途中的獨行者總想找一個同路人。

方吾沒有答話。那種倉促之間要他作出決定,過於明顯急切的主動令他有點害怕。莫妮卡的眼神似乎表達了她的失望。

的確他對孤獨的旅程已感到厭倦。但他對沙漠已失去了興趣。就像這個城堡一樣,看過了就再也無法用想像力來勾畫。幻想幻滅之後再去補救已沒有甚麼意思了。過去的三個月,在果阿海灘上終老的長頭髮的六十年代嬉皮士、喀拉拉邦男扮女裝表情十足的卡塔卡利歌舞、坎牙庫馬里落日海灘上的情侶、瓦拉納西恆河邊上白髮飄揚的聖人、蒼茫月色下的泰姬陵的孤獨人影,都如黃沙堆成的城堡一下子就塌了。即使一個星期前皇宮裡的盛宴也是如此的虛無,唯一真實的記憶是潮濕寒冷泥漿的舊德里街邊,圍着一堆火取熱的無家可歸的窮人。方吾想,我們的期望是建在空氣中的沙堡,我們的過去也是。

他們原可以相濡以沫的,甚至可以結伴走一段路。他也不知為甚麼,對眼前這個女孩總有一種抗拒的情緒。他抗拒的是她,或是他自己?方吾有點懷疑。

可惜,她是一個既可以有也可以沒有的邂逅。他們的相遇是一種緣分,但方吾感到緣分也可能只到此為止。他有點可憐她也有點可憐自己。為甚麼這麼認真,為甚麼他不能逢場作戲。其實能夠在一起分享一些經歷,就已是美好的事,沙漠中上萬人的聚會應該是夠壯觀的了。為甚麼他這麼死心眼,不能隨遇而安,接受眼前能夠得到的。這些年來他活得這麼孤獨為的是甚麼?幾十年前的一份美好的回憶難道真值得他放棄一切,天涯海角去追尋?

但所有的旅程都像那個沙漠之行,是幻想之後的幻滅。

他又想起了那本小說,那個在一個沒有女人的沙漠城堡裡虛度一生的年輕人,只因為他迷惑於一個夢想,期待其渺茫的實現,而拒絕了愛情的人;一個只活在一種虛無信念的人,而不接受事實的人生是多麼可憐,生活得有多麼沉重。

不知甚麼人在吹笛子,從城裡方向傳來的,不是熱鬧的拉賈斯坦音樂,而是來自南方的那種婉轉幽怨繾綿的笛子聲。

露台上只剩下他們兩個客人了。那些服務員在不耐煩地等待他們離去。方吾結了賬。扶着腳步踉蹌的她走向路燈黯淡的歸程。沙漠小城之夜是這麼荒涼,連狗也叫得那麼淒涼。有一刻他感到他們是一對窮途末路,相依為命的老人。

在她的房門前,他很快地在她額頭吻了一下,算是告別,在她回身關門的一刻,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幽怨。他心中好比被甚麼刺了一下,站在她門外好長的一刻。他懷疑她是不是也像他一樣站在門後等待他敲門。他嘆了口氣,轉身打開自己的房門。在臨入夢鄉之前,他想明早要起牀和她好好地告別,或者陪她到車站去。

方吾在牀上翻來覆去,總睡不着,回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情感挫折,最後才進入了一種半醒半睡的狀態。然後,他夢見那個消耗了自己的青春而一事無成的美麗城市,那是他在這個城市已生活了許多年後的一個夏日傍晚,他坐在日內瓦湖濱公園的長櫈上,一個妙齡女孩走了過來,輕柔如微風中的柳枝,看到旁邊的空位,就在長櫈的另一端坐下,打開手中的書,對着噴泉冥思。此情此景似乎他已經經歷過。方吾覺得自己是博爾赫斯一篇小說裡的主角,正在和三十年前的自己在對話。旁邊的女孩是那個帶着草莓體香的女孩?還是他初戀情人的女兒呢?美麗小城貝桑松的那個夏天是難得的不帶雜質的甜蜜回憶,那年的太陽也好像特別柔和。那個來自馬爾堡的女孩,即使在很多年後,仍舊像藍天上的一朵絲綿一樣的浮雲,是飄浮在夏日裡的楊花。那是一個長長的夏天,他第一次發現歐洲那長得不可思議的醉人黃昏。也就只有這個夏天,他感到了生命的輕盈。

他聽到走廊洗手間的流水聲,他模模糊糊地記得莫妮卡要搭一早的公路車離開,自己應該起牀和她告別。但睏倦像一層又一層軟綿綿的蠶絲把他綁在牀上,一動也不能動。

然後他聽到開門關門的聲音,揹着行李走下木樓梯的沉重腳步聲,然後是狗的叫聲陪伴着一個慢慢在黑夜中消失的孤獨背影。一切又回復平靜。

 

(本篇標題書寫:游江)

 

 


 


梁均國 原籍上海,在香港長大和受教育,後赴法國進修,1970年代進入聯合國工作。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再見邊城》、長篇小說《巴黎1989》和散文集《日內瓦真他媽的沒味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