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4月號總第436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琪官
「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Oscar Wilde
妻子是在梅雨季剛開始時離開的。
早晨六點一過,鬧鐘響起,妻子像往常一樣起身,在牀沿穿衣,窸窸窣窣地,像窗外淋灕了一夜的雨聲一直蔓延至了屋內。睡意朦朧中,我感覺到妻子穿好衣服後似乎靜坐了很久,也許在看我,也許在看雨,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她靜坐良久之後突然俯身,在我臉上落下一個似有似無的吻,然後便躡手躡腳地走向房門,默默關上了門。我掙扎着從混沌的睡意中割開兩條視線,逆光裡妻子模糊的身影,成了她留在我腦海中最後的影像。
鬧鐘再次響起後,我起牀下樓洗漱吃早餐。餐桌上像往常的星期三一樣(妻子對每日的餐食頗為講究,週幾的早餐吃甚麼,精打細算的營養搭配,一切都在她的運籌之中),擺着芝士火腿三明治,一小碟新鮮的水果拼盤,一杯冰水,咖啡壺裡新煮的咖啡還冒着騰騰的熱氣――一切照舊,唯獨不見妻子的身影,按理說妻子不會在這個點出門,況且外面還下着雨。我急着出門上班,也沒太在意,一邊吃早餐一邊掃覽《每日新聞》晨報,天氣預報那一小格裡,往後一週都印着藍色的雨滴。吃完後我將餐具一股腦兒丟進水槽,拎起餐桌上妻子為我準備好的便當盒,出門乘坐擁擠的早高峰地鐵,前往位於大阪梅田的ECC外國語學院――留學生涯結束後,為了妻子,我選擇留在日本,成了一名培訓機構的中文教師。
上午給學生上課的時候,我一直被一種莫名的煩躁牽引着,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道不明具體哪裡出了差錯,像襯衫下的打底T恤穿錯了前後,標籤一直硌在嗓口,總覺得呼吸不暢。直到中午我在休息室享用妻子準備的異常豐盛的便當時,腦中突然冒出早晨妻子停留在房門口的身影,以及那個輕如羽翼般的吻,我才隱隱察覺,妻子或許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除了剛結婚那會兒,我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在起牀後親吻過對方了。
下班後,我又擠進晚高峰的地鐵回家。雨下了一整天,不算大卻一直下個不停,飄飄絮絮地糊在電車窗玻璃上。電車裡的每個人,拎着各自藏掖疲倦的公事包,默不作聲地低着頭。有人輕聲聊天,有一句沒一句,其中一人抱怨了聲這該死的梅雨季。從地鐵口出來,我點了支煙,剛好足以撐到我慢步走到家門口。我撐着傘駐足凝視起眼前的這一棟兩層的一戶建房屋,入口處的信箱上依然掛着妻子姓氏「青木」的門牌。這棟房子是妻子的父母留下來的,老倆口在妻子還是高中生的時候,為了慶祝結婚紀念日,自駕前往金沢旅行,途中遭遇了車禍,再也沒能回來。婚後我搬進來和妻子一起住,尊重妻子的意願,並未替換掉入口處的門牌。我在門口又點上一支煙,像個碰巧經過的路人一樣,一直站在門口看着院子裡妻子精心打理的花草,遲遲邁不開步伐。屋子裡黑漆漆的沒有光亮,妻子似乎還沒回來。煙抽完,我在門口踩滅煙頭,推開鐵柵欄的院門,走進熟悉又突然陌生的家裡。
打開燈,家裡靜得讓人發慌,只聽得見冰箱溫控器的嗡嗡聲。水槽中早晨胡亂丟進去的餐具依舊張牙舞爪地堆着;沒關緊的水龍頭以黏稠的頻率滴落着水滴;咖啡壺裡喝剩的咖啡在內壁結出一圈黑色的咖啡漬。我仍不死心,徑直走向臥室,通過客廳裡照射進來的燈光,看到牀上的被褥依舊是早晨堆作一團的樣子。我徑直走到妻子一直睡的那側牀邊坐下,未扯平的牀單、拉到半截的窗簾、牀頭櫃上妻子讀到一半的村上春樹最新短篇集《第一人稱單數》,每一樣都在提醒我妻子已經離我而去的事實。我在妻子躺過的地方躺下,枕頭上妻子一直用的洗髮水的香味慢悠悠地飄進鼻腔,我不由想起昨晚那場已經許久沒有如此和諧過的性愛。
妻子昨晚似乎有意要做那事,我洗完澡走進臥室的時候,妻子已經調暗了燈光,打開了香薰機,穿上了她平時不太穿的絲綢內衣。牀頭櫃上的迷你音響正播放着她最愛的Sia的專輯This Is Acting,音量不大也不小,氛圍營造得也恰到好處。我一上牀,她便倚身過來,像隻雨天巢中的雛鳥一般縮進我的臂彎裡,開始親吻我的胸膛。一切都進展得十分順利,連久違的前戲都完美得無可挑剔,如同雞蛋液滑進麵粉坑裡。可當我準備進入時,拉開牀頭櫃的抽屜,卻發現避孕套只剩下一個空盒。結婚快五年,妻子一直都沒做好要小孩的準備。她父母的突然離世,留她一個人獨自面對這個世界,似乎在她心裡留下了某種對於為人父母的恐懼。我也一直尊重她的感受,想着反正我們都還算年輕,等她做好充分的準備再說也不遲。
妻子滿臉緋紅,身體像是被打開了甚麼秘密開關一般,稍一碰觸便會微顫不止。妻子在我耳邊呵氣如蘭,長長的頭髮垂下來,在我的胸膛上來回輕掃。我輕聲告訴她避孕套已經用完了,她像酒醉了一般呢喃道「這次不戴也沒事的」。說着她便翻身騎到了我的身上,將我的性器直接塞進她的體內,喘着粗氣,自己扭動了起來。結婚五年,我倆雖然對性愛都未曾失去興趣,但早已流失掉剛結婚那會兒的激情。我們不會再像以前一樣,結束之後還要擁抱在一起耳鬢廝磨良久,如今草草了事後就會迅速跑去沖個澡,然後各自入睡。這次卻與往常的任何一次都不太相同,我從未有過如此近乎夢幻般的體驗。那種感覺,就像我們是兩團滾動的水珠,在接觸到彼此的那一刻瞬間融為一體,從裡到外,沒有邊界,徹徹底底滲透到了彼此的骨肉裡。我們長久地交合着,在我有了射精衝動時,本想抽出,妻子卻用雙手死死地鎖住我的腰,「就將它們留在我體內好了。」妻子說。隨後我們便一起迎來了長時間的高潮。
現在想來,妻子似乎早就做好了離開我的決定,昨晚那場酣暢淋灕的性愛似乎是她留給我最後的隱喻。在最後的夜晚,生理上的遺傳因素也好,心理上的感觸回憶也罷,反正無論是甚麼,她似乎想在自己的體內留下點有關我的甚麼,像是在獨自完成一個只有她自己清楚的祭祀儀式。
靜。除了靜別無他物,連剛才進門時嗡嗡作響的冰箱溫控器此刻都噤若寒蟬。無邊無際的靜像一整張塑膠薄膜罩在家裡。靜到極緻,也是一種折磨。我打開牀頭櫃上的迷你音響,試圖製造出一些聲響。播放清單又回到了Sia那張專輯的開頭,第一首Bird Set Free的旋律像悄聲闖入家中的不速之客一般流淌出來。妻子現在是否已經像隻被放生的鳥一般自由了呢?難道我們的婚姻對她來說,就是一個無形的鳥籠?應該不至於,這五年來,雖然難免發生過一些口角,但總體而言,我自認為我們的跨國婚姻還算得上是琴瑟和諧。
我拉亮身旁的閱讀燈,起身下牀,打開衣櫥,裡面妻子的衣服一件不少地掛在那兒。失去飽滿肉體的支撐,每一件衣服都像蔫了的茄子般在衣櫥裡颼颼發抖,生怕我一氣之下將它們全部丟進火坑。我又飄進衛生間,妻子的洗漱用品也還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那兒,她用的那隻粉色牙刷像知道甚麼隱情似地背對着我,低垂着沉重的白色頭顱。
到底是甚麼原因讓妻子痛下決心一聲不吭、一件行李都不帶地離開我的?我百思不得其解,最近也沒察覺到她有甚麼異樣,我也沒犯下類似出軌之類會傷害到她的錯誤。難道妻子早上出門後遭遇了綁架或者出了甚麼事故?想到這,我雙手撐在洗臉檯上,看着鏡中那個驚恐萬分的男人,隨即臉上被妻子吻過的地方便火燒火燎了起來,就像是被鏡子中那個和我有着同樣面容的男人,以可以媲美魔術師的手速狠狠地甩了一巴掌。他似乎想借此提醒我: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的妻已經不再是你的妻,她已經徹徹底底與你劃清了界線。
我的腦袋開始變得暈暈沉沉,臥室裡Sia傷感撕裂的歌聲隱隱地傳過來。我拖着痠痛發脹的雙腿走進客廳,打開冰箱取出一罐啤酒,走到落地窗前拉開移窗,坐在廊下的木地板上,就着煙啜了一小口。廊下之外,在雨中靜默的庭院猶如一幅顏料未乾的油畫。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伴着梅雨時節的夜風,夾雜着庭院裡滿開的梔子花糜敗的惡香,一股腦兒地撲到我臉上。我仰起頭喝了一大口啤酒,餘光看到漫天的絲雨裡,一彎如同倒映在湖面上的玉石月亮,正孤零零地掛在雨幕裡。
雨夜中依然暗自閃耀着的月亮!
我渾身一個激靈,想起今天是五月十二日,許久未曾想起過的宮原君就像個突然拜訪的遠客一般,在混沌的意識深處向我揮了揮手。他突然浮現在我腦海中的名字,就像是一枚生鏽的鐵釘,在我的記憶之門上鑿出了一個小孔,隨即這個小孔便快速向四周逶迤裂開,往事的洪流便順着這些裂縫奔湧而出。
「你在下着雨的白晝裡看到過月亮嗎?」多年前,宮原君曾經這樣問過我。
妻子本是宮原的女友,我跟妻子從相識到步入婚姻,甚至我現在教中文的工作,在某種程度上,還得感謝宮原的「鼎力相助」。
那時候我才大二,在學校旁的一家咖啡店裡打零工。宮原是店裡的常客,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他就頻繁地出現在了店裡,也許是剛搬到這附近不久。他二十幾歲的樣子,瘦瘦高高的身形,染成淺栗色的頭髮下是一張乾淨的臉,說不上又多帥氣英俊,但由於頻繁地裝飾以笑容,整體給人一種可以與之親近的好感。宮原每次來都會先點一杯當天的促銷咖啡,然後再續一杯陰乾炭火咖啡。第一杯不加奶精和糖,送上第二杯陰乾炭火咖啡時,他會笑着跟我要一小盅鮮牛奶――在咖啡店工作,不但要記住不同咖啡豆之間細微的口感差別,還要記住一些常客的臉,以及他們喝咖啡時的喜好。他一般會在下午過了飯點後過來,點好咖啡後便從包裡掏出幾本學習用書,坐上兩三個小時後離開。我在給他送上咖啡時偷偷瞄過幾眼他的學習用書,是初級漢語教材。他也從我胸前寫着「陳」的名牌看出我是中國人,會滿臉笑容地跟我用中文說聲「謝謝」。
跟他正式說上話已經是兩個月後了。有次他過來結賬,從包裡掏出那本漢語教材,彬彬有禮地問我:「我知道這很突然,但我有一個小問題可以請教你一下嗎?」
「當然。」我笑臉相迎。
他翻到一頁看圖說話練習題的答案,詢問我那句「最後她還是一個人離開了家」中「最後……還是……」是否含有不情願的意思。
我讀了上下文,點了點頭,用盡可能準確的日語表達方式跟他解釋了一通,他似懂非懂地點頭應和着,後面排隊結賬的客人發出了不耐煩的叨咕聲。他回過頭去,跟後面的客人禮貌地道了歉,隨即對我開口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給我你的聯繫方式嗎?我在自學中文,經常會遇到一些怎麼也搞不明白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話,想向你請教請教。」
「當然沒問題。」我說着從收銀檯底下的抽屜裡取出一張便利貼,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交到他手中。他將便利貼和零錢一起放進錢包,笑着對我再次用中文說了「謝謝」。
當天晚上,宮原就打來了電話。
「這麼晚打來電話實在抱歉,不知有沒有打擾到你。我姓宮原,今天在咖啡店裡跟你要了電話來着。」
「不打擾,我睡得很晚。」他一開口我就聽出是他了。
「那個,你甚麼時候有空?一起出去喝杯咖啡?順便有幾個中文的問題想請教你一下。」宮原開門見山地說道。這麼直截了當的日本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我翻出記事手賬,確認上課和打工的安排,告訴他說:「這週四休息。你有時間嗎?」
「有的有的,暫時一段時間內,我哪天都有空。」
「那就週四下午兩點?」
「好,不見不散。」
週四下午兩點前,我趕到宮原告訴我的咖啡店時,他已經坐在窗邊的位置上等着我了。桌上咖啡杯裡的咖啡已經見底,看來他在這兒已經有一段時間。
宮原起身招呼我坐下,開口道:「雖然這家的咖啡沒有你們店的好喝,但也不至於難以下嚥。」說着便將餐單推近我面前。是我提議在其他咖啡店見面的,在自己工作的地方私會常客,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你每天都在咖啡店學習中文?」我點了一杯完熟咖啡,待店員離去後開口問他。
「也不是每天。只是最近碰巧對學習中文這件事有了興趣。」
「不用上學或上班的嗎?」看着眼前宮原的穿着用度,似乎在金錢方面從未感到困窘過。
宮原撇了下嘴,喝完杯中剩下的咖啡,開口道:「由於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暫時休學了一年。」
我很想知道他口中「不得已的原因」到底是甚麼,看着他每天笑容滿面、吃穿不愁的樣子,實在不像是有甚麼煩惱到必須休學調整的事情。但畢竟還是初見私下見面,便轉口問他:「在唸大學?」
「研究生。」
「厲害,讀的甚麼專業?」
「哲學。」
「十分厲害。」
「沒甚麼厲害不厲害的,只是糊里糊塗地就走到了這一步,等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在大學院的哲學系裡研究一些永遠都無解的哲學命題了。」
「哲學我實在是搞不懂,高深奧秘得很。」
說話間,店員送來了咖啡。宮原也續了杯跟我一樣的,卻沒有像在我們店那樣跟店員索要鮮牛奶。
我喝了口咖啡,口感不錯,並沒有宮原口中說的那麼不堪。繼續開口問他:「你口中永遠無解的哲學命題是指?」
「日本人的自殺情結。」
「厲害厲害。」
「『厲害』是你的口頭禪?」
「不是,只是真的打心底覺得你所研究的東西了不起。」
「沒甚麼了不起的,那麼多著名的學者研究到現在,每天不還是有很多人『撲通撲通』往電車軌道裡跳,像到了夏天就要跳進游泳池一樣自然。再說了,也許你也知道,哲學這玩意,除了閱讀前人的先行研究,就得拚了命地去思考,去感悟。像我研究自殺這種課題,稍不留神,想錯了方向,就會像從雪地高處踩着滑雪橇一般俯衝下來,一直躥到不見天日的死角裡去。」
「為了不讓自己滑進不見天日的死角裡去,所以才暫時休了學?」我試探地問道。
宮原略作思考,笑着開口道:「這也許是原因之一吧。暫時關閉滑雪通道的入口,調整方向,試着學習一門新的語言,以此獲得喘息的餘地。」
我在反覆咀嚼宮原說的這句話時,店員又送上來宮原續的咖啡。他將咖啡擺至桌角,從包裡掏出幾本漢語教材來,抬頭笑着對我說:「放心,我邀請你出來,不是為了佔你便宜讓你輔導我中文,我是真心想借機跟你交朋友來着。」果然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如此爽快的交友宣言我還是第一次聽見。
「我的榮幸。」我不無開玩笑地說道。能交到一些日本朋友想想也不是甚麼壞事,來日本三四年了,身邊總是幾個來自國內的朋友,很多日本人表面上看上去客客氣氣的,可想要跟他們交心做朋友,估計比攔下橫衝直撞的滑雪者還要難。
「不過說真的,有沒有興趣做我的中文老師?」
「中文老師?」我驚訝道,「我可是一點經驗都沒有啊。」
「沒關係的,你不要去想着那些語法啦、甚麼主謂賓結構啦,只要把你日常會說的話、會用到的詞告訴我,跟我用中文聊聊天就好。剛才也跟你說了,我學習中文完全是因為興趣所致,權當是放鬆身心來着,並不是為了去考『漢語水準考試』時拿滿分的。關於工資標準甚麼的,我也不知道行情,你儘管提,只要在我能承受的範圍之內,我絕不會跟你討價還價的。如何?」宮原用滿懷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我舉起咖啡杯在他杯口碰了一下,表示了同意。
就這樣,宮原成了我當時屈指可數的朋友之一,也成了我職業生涯中的第一個學生。他還是會到我打工的咖啡店自學中文,週末的時候我們約好見面的時間和地點,他會將一週積攢下來的問題一一貼上彩色便籤,做好標記,逐條問我。上完課後,我們會一起吃個晚飯,然後一同坐電車在禦堂筋線「我孫子站」下車,各自回家。這期間我斷斷續續地瞭解到了他的一些情況:大阪本地人,二十四,比我大兩歲,跟我同在大阪市立大學讀書,雖然我從未在學校裡碰到過他。父母似乎在經營一家比較大的和菓子製品工廠,他是獨生子(這在日本倒不常見,妻子居然也是如此),因此零用錢甚麼的一直都給得充足。有一位從高中時代就開始交往的女友,女友有個可愛的名字,叫做青木櫻子,我在他手機屏保上看過她的照片,五官柔和,身材勻稱,算得上是個美人。
有一天宮原過來結賬時,突然問我晚上下了班想不想去喝酒。
除了咖啡,喝酒的邀約還是第一次。實不相瞞,來日本後,我每天睡前都得喝上一點酒,不然總是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去哪喝?」我一邊給他數着找回的紙幣,悄聲問他。
「我女朋友家。」
「不打緊嗎?從未見過面,就這麼唐突地去她家裡喝酒。」
「不打緊不打緊。我跟她提過你很多次,她早就說想見見你這個國際友人了。」
「我九點下班,會不會太遲?」
「不遲不遲,夜晚才剛剛開始。」他調皮地對我擠了擠眼。
下了班走出店,宮原就已經在店旁的便利店門口抽着煙等着我了。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他抽煙。看到我出來,宮原熄滅了煙,舉起手中的一瓶紅酒和一打罐裝啤酒和我打招呼。
櫻子的家離我打工的店不遠,走上十幾分鐘便到了。我還記得第一次站在她家門口時的情景(現在居然已經是我的家了,想想真是不可思議)。一幢漂亮的日式小樓房,掛着「青木」的門牌,窗戶裡亮着暖暖的橘黃色燈光,溫馨又充滿煙火氣――而多年後的此刻,我孤身一人置身於這棟古墓般的房子裡,對着依舊在雨中暗自發光的月亮,回想着曾經的一切,真是讓人百感交集。
宮原領着我走到門口,按響了門鈴。裡面傳來了應答聲,隨即門便從裡面打開了。看到櫻子臉上的表情時,我就後悔跟着宮原一起過來了。她明顯不知道宮原會帶着另一個人過來,連忙胡亂打理着散落在臉上的頭髮,可還是二話不說,整理頭髮時一併整理了面容,露出熱情好客的笑,側身邀請我進去。
走進客廳後,我更加羞愧得無地自容。餐桌上早已擺好了兩套餐具,面對面一絲不苟地擺着。連那擦得錚亮的玻璃杯擺放的位置,都似乎是精心測量過一般。餐桌中間,擺放着一個還未打開的蛋糕盒,似乎是誰的生日。面對我這個不速之客,櫻子也有點手忙腳亂,在廚房裡乒乒乓乓地準備餐具。
宮原將酒放到桌上,沒心沒肺地招呼我說:「隨便坐,別客氣。」
我壓低聲音問他:「你是不是沒跟她說我要過來?」
「我這不是為了給她一個驚喜嘛。」宮原指着桌中間的蛋糕笑道。
「今天是她的生日?」
「對啊。二十二歲生日,話說回來,你倆還是同歲呢。」
「那你早點告訴我啊,我好歹給她準備個小禮物甚麼的。」
「沒關係,來日方長,以後再補給她也不遲。」
後來我跟櫻子結了婚,吃着她以妻的身份為我做的第一頓晚餐時,突然就想起了宮原當時的這句話,才理解了這背後的深意。他那天似乎是故意帶我前去打破本該屬於他倆的二人世界的,他有意撮合我倆在一起,一切早就都在他詳密的計劃之中。
一陣忙碌後,三人終於坐定,開始享用晚餐。宮原打開紅酒木塞,往三個杯子裡注上酒,舉杯道:「祝這世上最可愛的仙女生日快樂!」
我應和舉杯,但櫻子只過來和我碰了杯,並不搭理宮原,似乎還在生着他的悶氣。吃飯期間,櫻子像一個幹練的女主人一樣,在餐桌上交叉着雙臂,不斷詢問我的一切:來自中國哪裡,在哪裡上學,學的甚麼專業,跟我家宮原是怎麼認識的,平時在家是否做飯,做中華料理還是日本料理,有沒有女朋友,談過幾個,覺得日本女孩怎麼樣……反正面對初次見面的人,所有該問的、不該問的她都問了。我一一如實作答,雖然她一直一邊舉止優雅地進餐喝酒,一邊就我的回答頻頻點頭,但我始終懷疑她是否真的有聽進去。她對我表現出的過分熱情感興趣,或許只是為了故意冷落在一旁悶頭吃飯的宮原。
晚餐快要接近尾聲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她父母不在家。環顧屋裡的一切,怎麼看都像只有她一個人住在這偌大的房子裡。玄關處的鞋架上只有幾雙尺碼無異的女士鞋,用餐前去洗手間洗手時也只看到一把牙刷,沙發前的茶几上也只放着一隻馬克杯,似乎宮原也從未在她家過夜。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妻子的父母早已離世,也不知道對於當時剛上高一的她來說,宮原的及時出現,給予她的那些溫存,對她來說,就像是在大海中迷失方向的船隻發現了北極星一樣,是後來者傾注所有都無法替代的。
我看了眼牆上的掛鐘,已近十一點,便試探性地開口問道:「你父母晚上不回來?」
櫻子先是一愣,然後將杯裡殘餘的紅酒一飲而盡,三四杯下肚,她的臉微微泛紅,但絲毫沒有醉態。櫻子的眼神落在空酒杯的某一點上,眉頭輕微擠到一處又鬆開,似乎在考慮如何回答我的問題,好像我問了一個類似「說出π小數點後十位」之類的難題。
「她一個人住在這裡,多麼逍遙自在。」宮原搶答道,「好了,吃了差不多了吧?我們去側廊繼續喝酒玩遊戲如何?」宮原喝了好幾杯,卻依舊面不改色。他用腿推開椅子,半個身子壓在餐桌上,將頭抻到我和櫻子面前,又擠了擠眼。
「玩甚麼遊戲?」櫻子將雙臂在桌上交叉在一起,也微微伸着頭看着宮原的眼睛。
「抽鬼牌。」宮原提議道。
「輸了的人怎麼懲罰?」櫻子繼續追問。
「真心話大冒險怎樣?」宮原說着轉頭看向我,似乎在徵求我的意見。
我連忙擺擺手說:「你不要看我,我連抽鬼牌怎麼玩都不知道。」
「很簡單的,陳老師你這麼聰明,保證一教就會。」宮原說着便拉起我向客廳一側的落地移窗走去。拉開移窗,外面是一處寬敞的側廊,鋪着打磨得光亮平滑的木地板,庭院裡的花草樹木盡收眼底。櫻子的生日是在梅雨季過後的初夏,讓人心情舒暢的晚風徐徐地吹着,頭頂一串玻璃材質的風鈴發出清泠的脆響(這串風鈴之後去哪了呢?),院子裡蟋蟀抑或是其他叫不上名的夜蟲也在歡快地合奏。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初夏之夜。
宮原變戲法似地從口袋裡掏出撲克牌,開始跟我講解起玩法。
櫻子隨後便拎着一打啤酒,也加入了我們,在身後對宮原說道:「你小子,連撲克牌都準備好了啊!」――沒錯,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正順湯順水地行進着。
我大概瞭解了玩法之後,宮原便說我們先試玩一局。我和宮原盤腿坐在木地板上,櫻子則坐在廊下的邊緣,雙腿懸空垂到庭院裡。那天她穿了一件束腰的水綠色連衣裙,齊肩的頭髮散落在露出半截的後背上,烏髮叢旁的耳際,隱約可見一顆形狀可愛的黑痣。她看着遠處氤氳的月亮仰頭喝着罐裝啤酒,輕輕地甩動頭髮,散發出好聞的洗髮水的味道。那味道直到現在都未曾變過,我如今才發現,妻子其實一直都在用各種不經意的小細節,默默獨自祭奠着那段過往。
「光着腿,小心被蚊子吃掉。」宮原看着手中的牌,裝作漠不關心地說道。
「剛抹了防蚊液,你讓牠們大膽地來吃我好了。方塊三!我湊成了一對!」櫻子從我手中抽走一張牌後叫道。
沒過多久,宮原便以壓倒性的優勢首戰告捷。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在胸前交叉起雙臂,說道:「你倆輸了,選吧,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不是說試玩一局嗎?」櫻子甩掉手中的牌,憤憤道。
「牌是試玩,懲罰可不能馬虎啊!快選快選!」
櫻子用一副「小子你等着瞧」的表情看着宮原,轉過頭問我:「你想選哪個?」
「我都可以,看你想選哪個。」按照人類社會的遊戲規則默默活了二十幾年,既沒有說出來會讓人跌破眼鏡的秘密,也從未對冒險失去過興趣。兩個選項對我來說,區別不大。
「那就大冒險好了,我看你小子能想出甚麼花樣。」櫻子不甘示弱地說道。
宮原捏着下巴,摩挲着新鮮生長出來的青色鬍渣,鎮定地說道:「那你倆接個吻好了,法式濕吻的那種。」
片刻的沉默,卻如一生般漫長。
「怎麼?輸不起啊?」宮原繼續激將道。
「宮原君,你――」我剛想罵他,嘴唇就在一瞬間,遇到了兩瓣柔軟的溫熱。櫻子像撲向食物的母獅一般撲在我的唇上。由於靠得太近,她的面容在我眼前氤氳成一團白絨絨的霧氣,和那晚的月色如出一轍。然後在下一瞬間,櫻子又迅速撤回雙唇,恢復到之前的坐姿,洗牌,發牌,喝酒,將頭髮勾到耳後,叫囂着「再來!」
宮原在一旁掄着腿捧腹大笑,而我還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吻中,雖然不是宮原口中的「法式濕吻」,卻足以動搖我業已潰散成無數碎片的心智。我的臉開始發燙,額頭冒汗,不用照鏡子我也可以感覺到,此刻我的臉肯定紅得像一跟頭栽進過大染缸裡。我只能不斷地灌酒,將無處藏匿的臉紅嫁禍於酒精。
我還未緩過神來,新的一局就開始了。宮原和櫻子表情愈發嚴肅,玩得格外地投入,眼看着兩人手裡的牌越來越少,我手裡的牌越攢越多,我有了種不祥的預感。果不其然,櫻子取得了第二局的勝利。只見她喝着酒,也不說話,斜眼看向宮原,等待着他的選擇。
「那我就真心話好了。」宮原將雙手交叉在腦後,在地板上大字平躺開來,看着微光閃爍的夜空,隨後又轉向我問道:「你呢?」
「我也選真心話吧。」其實我心裡清楚,我的選擇無關輕重。今天的我不僅是一個瓦力十足的電燈泡,更是他倆為了甚麼事而暗中較勁的籌碼。
「那我問你,你有沒有跟其他人睡過?」櫻子嘴角不自主地抽動着,卻又在竭力強忍。
「當然。」我沒想到他會用表示理所應當的「當然」這個詞。
櫻子立即追問道:「男生還是女生?」我更沒想到櫻子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噯,這可是第二個問題咯。」宮原支起身子,繼續沒心沒肺地說着。
「那我問你,」櫻子突然轉過頭來問我,「你覺得剛才的那個吻如何?」
「五味雜陳。」這真的是真心話,我還沒能從他們信息量巨大的對話中抽出神來。
櫻子居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然後就默默地滾下了淚。
「不玩了不玩了,看你們一個個輸不起的樣子。」宮原起身坐起,「為了喝酒助興的遊戲而已,誰生氣誰就是小狗。」
「誰生氣了。」櫻子胡亂抹着臉,仰頭又是一口酒。
「小櫻,買的蛋糕還沒吃呢吧?我想吃蛋糕了。」宮原居然對着櫻子撒起嬌來。
「不是剛吃過飯。」
宮原看了看手錶,說道:「這都快十二點了。哪有將生日蛋糕推遲到生日過後再吃的道理。」
經他這一提醒,我才意識到已經很晚了,便對他倆說:「你們吃吧,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櫻子搶在我之前起身,抓住我的胳膊,微笑着說:「吃點蛋糕再走吧,好歹是我的生日。」她掌心的溫度傳到我裸露的手臂上,不像是挽留,倒像是一種求救信號。她說完便起身前往客廳準備蛋糕去了。
櫻子離開後,我和宮原並排坐在側廊邊緣,默不作聲地喝酒。說實話,我有點氣憤,感覺遭到了他的戲弄。轉過頭去,剛想問他剛才為甚麼要那麼做,就看到他正瞇着帶了幾分醉意的笑眼,仔細端詳着我的臉。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就像剛才的櫻子一樣,在我唇上落下了一個輕快的吻,又湊到我的耳邊用說咒語般的語氣對我說道:「這才是真正的懲罰。」
我看向他,他的嘴角揚起邪魅的笑,露出惡作劇的小孩詭計得逞後的神情。
多年後的我孤身一人坐在側廊的木地板上,看着眼前被雨水沖刷得晶瑩剔透的月亮,月光也將漫天的雨絲映襯得如同鑲滿碎鑽的簾。夜雨和月亮,這樣的組合竟毫無違和,甚至是一種再完美不過的交融。雨夜遇到月亮,像一對曾經發誓此生再也不見的戀人偏偏重逢,恨意早被漫長的思念取代,迫不及待地擁抱親吻,將彼此鑲嵌進自己的身體裡,融為一體。更何況較之眼前的奇觀,宮原甚至在下着雨的白晝裡看到過月亮。這輪月亮是甚麼時候出現的?會不會已經在天際掛了一天,抑或更久?世人忙於躲在各式各樣的傘下匆匆趕路,也許誰也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妻子在離開之前,是否也看到了這瓣淡淡的雨中的月亮?
我將手中喝完的啤酒鋁罐捏作一團,甩進眼前的庭院裡,又點上了一支煙。雖然妻子已經離開了這個家,但她的氣味還是像揮之不去的經年煙草味一般,瀰散在屋子的每個角落裡。宮原的氣味也在,只要我閉上眼睛,那晚他親吻我時的氣息及面容,便會一下子湧進腦袋,像宿醉醒來後橫衝直撞的頭痛。
我至今都沒搞清楚宮原的那個吻到底意味着甚麼,只能從妻子口中那句「男生還是女生」試着摸索出一些可能。我和妻子結婚後,也從未再提及過宮原,他成了我倆之間的一層心照不宣的隔膜,如同一隻薄薄的避孕套,永遠在我和她的內心世界之間,隔出了一段似有似無的距離。
我也沒能明白宮原口中的那句「這才是真正的懲罰」到底是針對誰的。是懲罰我和他的女友接了吻?還是懲罰自己將女友推至我懷中?抑或是懲罰突然親吻了我的他自己?也許都不是,又也許都是。
櫻子生日那晚之後,宮原很久都沒再出現在我打工的咖啡店裡,卻又在之後某日的凌晨,突然打來電話,像甚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問我這週末的中文輔導該如何安排。
我們再次約好時間,我在咖啡店裡跟他講解了兩個小時的把字句和被字句。
――我們把那個秘密藏在了心裡。
――那個秘密被我們藏在了心裡。
「這世上,從來都沒有可以真正藏在心裡的秘密。」輔導快接近尾聲時,宮原說道。
「為甚麼?」
「就像生命終將迎來死亡,秘密也逃脫不了被告訴的命運,如果這世間只有一個人知道某個秘密,那該是一種怎樣的煎熬啊!所以說,秘密存在的價值就是被分享。」
「果然是學哲學的。」我不無調侃道。
「對了,你在下着雨的白晝裡看到過月亮嗎?」宮原突然身子前傾,壓低了聲音問我。
「你是說下着雨的白天,然後天上還能看到月亮?」
「正是。白晝,雨天,還有月亮。像等邊三角形的三個角一般,缺一不可。」宮原逐一強調這三個要素。
「晴朗的秋日午後我倒是有幸看到過幾次。下雨的白天還會有月亮?這怎麼也說不過去吧?」
「那我跟你分享秘密好了――其實我看到過。」宮原神秘兮兮地說道。
我看向宮原的臉,並不是開玩笑的表情。他正咬着筆帽,透過咖啡店的落地窗和窗外那棵巨大香樟樹的枝杈,看向天邊的太陽。
「現在也能看到?」我問他。
「現在看不到,此刻陽光太強烈了。那誰不是說過,陽光越是強烈,陰影也就會越深。要等到光線沒那麼充沛的陰雨天才行。但畢竟也不是那麼輕而易舉就能看到的現象――怎麼說呢,就像深棕色衣服上的一小滴咖啡漬,必須睜大眼睛,全身心投入,關閉其他所有不必要的感官,才能看到它那躲在雲層裡淡淡的倩影。」宮原說着指了指我胸前滴落的一滴咖啡漬,只不過我穿的是件白色T恤,那滴深色的印迹格外地刺眼。
「那你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可以看到的?」我用濕紙巾擦拭着衣服上的咖啡漬,問他。
「大概是半年前,在我遇到了他之後。」
我聽出了日語中表示男性的「他」,卻沒有勇氣多問,只是轉口問他道:「這也是你選擇休學的原因之一?」
「可以這麼認為。或者更確切地說,這是所有內在原因融合為一體後,反射在大自然中的具象體現。」宮原繼續看向窗外碧藍如洗的天空。
「那你下次再看到的時候,能否通知我一聲?這樣的世紀奇觀,我倒想見識見識。」
「沒問題。」宮原轉過頭來,對着我燦爛地笑了。那笑容看上去一塵不染,如同被雨水沖刷得煥然一新的月亮,沒有一絲憂愁的斑駁隱匿其中。
而那次分別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了。
――宮原在五年前梅雨季節剛開始的時候,連個招呼都沒打,就縱身跳進了電車進站時的鐵軌,永遠消失在了雪地中暗無天日的死角裡。
我將思緒從暗黑雪地的死角中拉回,熄滅手中的煙,起身進屋,拉上移窗,將雨中的月亮關在屋外。這個被溫柔海水團團圍困住的國度,一到了梅雨季節,雨水就會下得沒完沒了。明天是雨,後天也是雨,後天的後天,似乎會就這麼一直下下去。那顆月亮也會就這麼一直孤零零地掛着嗎?一直等到梅雨季節過去,整座城市被火熱的艷陽和聒噪的蟬鳴插旗佔領,或許都沒有人注意到它曾經在漫長的雨季裡孤獨過。
我移步至臥室,音響裡的Sia已經唱完了她所有的哀傷,只剩下微乎其微宛若呼吸般的電流聲,整個房間又恢復到最為原始混沌狀態的靜。靜。除了靜之外空無一物。
我扯平牀單,拉好窗簾,關掉閱讀燈,重新躺回妻子曾經睡過的地方,躺在了由靜和暗縱橫交錯編織的巨網裡。我將身子蜷縮成一團,模仿胚胎在子宮裡沉睡的姿態。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我想像着白晝的雨幕裡升起一輪新月的樣子,同時也想起昨晚在妻子體內的強烈射精。
「就將它們留在我體內好了。」宮原在我耳邊呢喃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