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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馬:猴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4月號總第436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春馬

我是小城青年三八,今年二十三。多數時間單身,最近處於戀愛狀態。抽煙喝酒,不嫖不偷。性別男,職業無,和父母住在一起,享有獨立臥室。在小城P市出生,幼稚園、小學、初中、高中,都在P市,在P市以外撒尿的機會不多。大學二年級輟學回到小城至今,收入隨着月亮的圓缺而變化。

我覺得我媽很偉大,我姥姥也很偉大,關懷我的女性都很偉大。那麼三八呢?是我的筆名。因為這個筆名,很多雜誌社編輯都口調一致地告訴我,要麼換個筆名發表,要麼另謀他社。我不肯改,改了就是承認這個筆名有歧視。而實際上,這是偉大的說辭。

我上有堂哥,下有表弟。堂哥結婚了,家庭美滿,最近要生二胎,連我媽都把他媳婦當成貴妃。包餃子煮好,叮囑我,不管以甚麼方式送去,嫂子吃到嘴裡一定要燙嘴。

我說,你丈夫的哥哥家兒子的媳婦生二胎,你跟着張羅甚麼?

我媽說那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這話我不太懂,可能是指望孩子以後孝敬她。或是別的甚麼,這就是我媽的偉大之處。

表弟比我小一歲,幾年前出國留學了。誰能想到,他會出國留學,還準備考研究生。我聽了這個消息,只想指着蒼天罵一句,日他娘的黑土地。

講個事吧。小學二三年級,我倆一個被窩裡摸爬滾打。親得跟一個人似的,他的雞雞上長了個小痘痘我都知道。可就是這樣,他娘的還陰我。有一天,我們各跟家裡要了兩塊零花錢,說去買糖吃。他讓我今天先買,明天他再買。我說行。買了兩塊棒棒糖,躲在公園廁所後面啃了。第二天,我說今天該他買糖了。他說他媽不讓他吃糖,就沒買。

當然,這件事與他留學毫無關係。我只是想說,念在那塊糖的份上,他至少不能在我前面結婚。這不為過吧。

說到我姥姥,我愛她勝過愛我媽。奶奶我沒見過,所以「去你奶奶的吧」這種話在我這裡不算罵人。你愛去就去,替我帶好。如果罵我「去你姥姥的吧」,我拚了命也要讓他向我姥姥道歉。我是姥姥帶大的,她沒教過我學知識,也沒給我講過鬼故事,沒教過我廣場舞。姥姥教我怎樣喝白酒、打撲克、打麻將、看小牌,怎樣和房後老太太吵架,過幾天又和好。我覺得這些很受用。姥姥給我講她年輕的時候,怎樣賣黃豆,怎樣搞鬥爭,怎樣撫養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又怎樣失去大女兒。

如果讓我說出一想到姥姥就能想到的事,那就是猴山。

猴山在東山公園,外觀是用石頭砌成的圓柱形石山,高約十米,直徑七八米。猴山被巨大的鐵籠子圈在裡面,裡面當然還有猴兒,是一種紅屁股,個頭不算大的獼猴。

進公園要一塊錢門票,早上六點以前進園免費。姥姥每天都去公園附近的早市買菜,順便帶我去公園散步,看猴。早上起得太早,我賴牀就會哭鬧。姥姥說那就繼續睡吧,她自己去看猴。我哭得更厲害,拉着姥姥不讓走。就這樣,我哭着穿衣服,吃早飯,拉着姥姥的手一直哭到公園門口,突然就不哭了。我們從離猴山很近的門進園,深秋的早上,很冷。公園裡動物的糞堆在那個門附近,氣味依然很重。這些動物不管是吃草,還是吃肉,屎都一樣臭。姥姥說,我聞到那個臭味就不哭了。

姥姥的包裡裝着幾塊餅乾,爆米花筒,半個饅頭,有時候也有爛香蕉。到了猴山,我就跟姥姥要這些東西,餵猴。鐵籠子外面有鐵欄杆圍着,防止遊客被猴伸出手抓傷。鐵欄杆縫隙很大,我身子很小,可頭太大,脖子以下能鑽進去,只有頭過不去。於是我餵猴的姿勢橫着看就像上吊一樣。時間長了,猴兒就認識我了。我一去,猴兒就知道「上吊兒的又來了」,紛紛跳下猴山,伸出毛爪子跟我要吃的。我要是不給,牠們就一直伸着。有時候姥姥逗猴,把爆米花扔到籠子裡,傻猴子就會跑過去撿。聰明的猴子才不去,知道我手裡有餅乾。

猴山上有很多洞,猴子鑽進去,裡面是猴兒的寢室。看電視上說,猴子是群居,但也有小家庭,我就以為每一個洞的深處只有一個窩。後來才知道,其實不是這樣的。

我寫過一篇文章,名字叫《男孩幾歲》。寫的是一個青少年,別人在網上罵了他女朋友。他說罵他可以,罵他最愛的人不能忍。他就跟人家約架,帶着女朋友到了約好的地點。結果對方爽約,鳥毛都沒有出現。我寫這篇文章旨在奉勸那些不成熟的靈魂,成熟一些。

寫完這篇文章不久,有人罵我女朋友,說她頭上有一頂綠帽子。朋友勸我算了,瘋狗瞎咬,理他幹甚麼。我說他指桑罵槐,往我身上潑糞,我就得揍他。朋友說激動甚麼,我也沒有做過對不起閆葒的事。我說他怎麼知道沒有。

我現在有兩個女朋友。

閆葒住在P市,跟我是同一個初中畢業,現在在服裝店賣內衣。她賣過很多東西,賣過拉麵、肯德基、蛋糕、保險。閆葒長得一般,可是性格像內衣的布料一樣,貼身穿很舒服。即便如此,能穿着內衣出門嗎?肯定不行,它不能當外套穿。所以,閆葒的存在,不外乎我身邊幾個好哥們知道。他們都有「外套」,有的是皮夾克,有的是獺兔絨,也有的是運動衫,還有幾個不知道怎麼搞上了校服。

只有我這個是內衣,內衣就內衣,我喜歡她。從大學退學回到小城,就開始跟她談戀愛了。我朋友也都喜歡她,她性格好得不得了。我想也是,不穿內衣直接穿外套也不是個事,總歸是不舒服。

罵人的是閆葒的舊相識,一直喜歡她。閆葒嫌他長得醜,不怎麼理他。他在微信群裡罵人,朋友傳到我這裡。我憋着氣,想找人堵他,一直沒行動。有一天我去接閆葒下班,快八點了。閆葒說她很餓,拉着我去旁邊的店吃麻辣燙。我們剛要進店,門外樹後面一個男的鬼鬼祟祟轉過身,推了個自行車。

我對閆葒說,那不是丁凡柱嗎?

閆葒說,好像是他,你認識他嗎?

我說,他不是你的老相好嗎?我怎麼會不認識。

閆葒說,你瞎說,我和他啥都沒有。

我說,我知道,開玩笑呢。

這時候,我們已經進了店,她去點了兩份麻辣燙,回到座位。她有點疲憊,臉色不好看,左手捏着右肩膀。

我說,今晚不回家了,找個賓館住。

她說,不行,我爸回來了,我出不來。

我說,那就算了,就是想給你揉揉肩,看你很累的樣子。

她說,不累,就是今天搬貨把肩膀抻着了。

我坐到她身邊,給她按揉肩膀。麻辣燙端來,我們吃完就走了。

出了門,樹後面的丁凡柱還站在那裡,抽煙玩手機。我想是我自作多情了,他不是在等我們,是在等別人。

誰知道這傢伙看我倆出來,煙頭一扔,仰着下巴,橫着腦袋走過來。我真想上去給他一腳。可閆葒在身邊,我不能動粗。我想,如果他不提那個事,就對他客氣點。

閆葒,你知道你被戴綠帽子了嗎?丁凡柱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去了閆葒身邊,張嘴就說漏了。

這下我更不能打他了,我很理智,要裝得很無辜。

閆葒說,有病吧。

你真傻,讓他騙了還不知道。他在外面還有個女的,丁凡柱說。

我也來不及想他是怎麼知道的,還是胡亂潑髒水。

閆葒看都不看我一眼,對他說,能不能有點新花樣,這個爛招從初中就開始用,你怎麼一點也長不大,真噁心。

我差點笑出聲,這個出了名的一根筋,我今天算是見識到了。

滾吧。我說,再多說一句話,我就讓你的自行車變成廢鐵。

閆葒……他沒招了,急得直撓頭叫閆葒的名字。

你走不走?閆葒問我。

我牽着閆葒的手,十指相扣,邊走邊甩手,闖了紅燈,穿過馬路。

謝謝你相信我,我說。

不可能不懷疑,也不能胡亂懷疑,閆葒說。

她這麼一說,我的心疼了一下。一直告訴自己,我的愛很博大,我把愛平均分成兩份,一份給閆葒,一份給王迪。即便這樣,我一份的愛也比別人全部的愛多。這樣不是很好嗎?可我就是這樣,如果閆葒和我打鬧,我反而不會內疚。心想,反正鬧也鬧了,要是不這樣做,豈不是虧了?閆葒沒有鬧,主動相信我。我不知所措,眼看着就要承認錯誤了。

我的電話響了。

閆葒問我,為甚麼不接?

我說,肯定是我媽,讓我早點回家。

她說,那就趕緊回去吧,我坐出租車回去。

我說,我要和你鑽小樹林。

她笑話我說,不害臊,現在天氣暖和,到處都是人。

我說,我知道一個肯定沒人的地方。

我們繞了好幾條街,到了一個小公園,在舊居民區裡。附近住戶不多,路燈也不亮,有幾扇窗戶上晾着拉花一樣的蘿蔔乾。公園拆得只剩下幾個單槓,一個石頭水泥的象牙塔。象牙塔上面空間很大,三五個孩子可以同時爬上去玩。

她問我,你為甚麼知道這個地方,離你家這麼遠,你是不是帶別的女人來過?

我說我聽別人說的,他們來過。我讓她拿放大鏡找找,可能會在大象身上找到他們的精液。

她說,你真噁心,我才不上去。

我倆就在塔下面,靠着大象的後腿接吻。我手扶着大象腿,掌心的地方從涼變熱。

手機又響了,我覺得事情有點大,就說,葒,咱走吧。

她說好。

很明顯她生氣了。

為了證明真的是我媽打來的電話,我給我媽打回去,告訴她我馬上就回家。我媽莫名其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以為我喝醉了。

最後我媽說,好,快回來吧,媽給你沖好蜂蜜水。

我說,媽媽你真偉大。

閆葒打車回家了,我趕緊給剛才打了兩個電話都被我掛斷的王迪小姐打回去。

王迪小姐很生氣,一句話也不說,安靜地享受我甜言蜜語的哄逗。半天她終於肯說話,她說原諒我了。為了懲罰我,見面的日子無限期延後。

我好不容易說服她,讓她答應入夏找時間見我一面。現在這事又泡湯了,我有些惱怒,可又不能發作。我想,事在人為,她不過是生氣撒嬌。答應見我,何必在乎早一天晚一天,哄一哄就好了。

王迪小姐長得很漂亮,有點像王祖賢。我是在網上認識她,剛認識兩三天她就一口一個老公地叫我。我只見過她照片,可能本人更漂亮,聲音也好聽。她不光給我發過生活照,還給我發過裸照,讓我噴鼻血的那種。裸照她總是不露臉,吊我胃口,這個小妖精。

表弟學校放假,同時他朋友結婚,他決定回國來住幾天,約我出去喝酒,我心想,不知道這次又給我帶甚麼回來了。說實在話,表弟待我不薄。日本的剃鬚刀,正版籃球鞋,遊戲機,黃色碟片,只要是他不要了的東西都帶回國給我。他給我帶回來的一雙鞋,說是買了快一年,拿回來跟新的一樣。我問他走路腳不沾地嗎?他說日本的路乾淨。我問多乾淨。他說比他奶(我姥姥)家老房子的鍋台乾淨。

表弟另外約了一個人,那個人我第一次見,是他打遊戲認識的人,回來一起喝頓酒。

表弟拿出一瓶紅酒,說是在免稅店買的,意大利產。我權當是真的,貪了幾杯。結果有點醉,這種情況下,嘴裡把門的也醉了。

我給他看王迪和閆葒的照片,問他哪個適合做他嫂子。

表弟說,醜妻家中寶。

我讓他少跟我拽,比我多唸了幾天書不假,可他一個學IT的,拿甚麼跟作家比。

表弟很無辜,說是我問他他才說的。

我又問他,到底哪個合適。

他說,醜的這個。

我得解釋一下,他說的醜是相對的。跟王迪比起來,不,跟王祖賢比起來,誰好看?

我說,那如果做你女朋友,你怎麼選?

他說,那肯定是選漂亮的。

我抓起扇貝的殼拍在他腦門上,他朋友也說他這樣說話太不地道了。

表弟說看現在的情況,他給我買的東西是用不上了。

我問是甚麼?

他說是飛機杯。

我說,用得上我也不用,給我的東西你都用過,這種東西別人用了我還怎麼用。

表弟和他朋友笑了,越笑越厲害,像火星子變成燭火,最後要把房子點着。

表弟擦了擦眼淚,說我真能想,這種東西怎麼會用過了還再送人。

我說,你要是沒用就給我,我用它換別的東西。

表弟問換甚麼。

我說換可以讓他侄子晚出生的壁壘。

表弟不笑了,他去日本這幾年確實跟以前越來越不一樣了。不知道是資本主義的飯菜養的,還是資本主義的空氣熏的。總之他變了樣,不是那個為了一塊糖耍賴皮的鼻涕孩兒了。按理說我們都在長大,這很正常。可他不是成長,是變了。

他喊我一聲哥,說,你不能這樣,這樣做容易二者盡失。

我說,那該怎麼辦?

他說,選最喜歡的好好處。

我說,兩個我都喜歡,真的都喜歡。

他問,如果結婚,你選哪個?

我說,那樣的話,這兩個我都不選。

他說,操,你愛怎麼地就怎麼地吧。

後面他就像替閆葒和王迪報復我一樣,一個勁地灌我酒,灌得我連怎樣回了家都不知道。早上醒過來,表弟睡在我旁邊,臉朝我。不知道他幾天沒剃鬍子還是故意留鬚,鬍子快有成年蚊子腿那麼長了。他臉上的青春痘也沒有了,皮膚像女人一樣光滑。

這傢伙怎麼一下子變成大小夥子了。上次我們睡一個被窩,好像孫悟空還沒有穿上虎皮裙的年月。我側身躺着看他,鼻子一酸,淚水從右眼流到左眼,匯合着左眼的淚一起流到枕巾上。我一把抱住他,就像抱住已經去世的姥姥姥爺,還有那時候的表弟。

那時候我們一起去姥姥家,睡一個被窩。晚上不睡覺,在被窩裡瘋鬧。姥姥就睡到中間,把我們隔開。那也沒用,我們伸着胳膊,在姥姥頭頂劃拳。後來姥爺也睡到中間,我們徹底沒法用肢體交流了。於是發出怪聲音。我裝打呼嚕,他就笑。他學小雞小鴨叫,我也笑。可是表弟的媽管得嚴,不讓他總去姥姥家,要在家學習,上課外班。我去姥姥家比較頻繁,去猴山的次數也多。

姥姥去世那年,是我上大一那年。姥姥去世一兩個月前,我帶着媽媽包的包子和紅棗粥去看望姥姥。公園已經對市民免費開放,午後陽光充足,我推着姥姥去了公園。

猴山還是那個樣子,現在的猴已經是重孫子輩了。但長得都一樣,紅屁股,紅臉,見了人就伸出毛爪子要吃的。我才發現,原來我不光看老外臉盲,看猴也盲。

到了猴山,姥姥把一直握在手裡的小手帕打開,裡面包着幾塊餅乾。

姥姥讓我去餵。

我說,姥,你餵。

我把姥姥推到鐵柵欄跟前,姥姥費力伸出手臂,差一點就遞到老猴子的手裡了。

寫着禁止餵猴,你們沒看見嗎?

一個保安模樣的男人走過來,敲了敲鐵柵欄。

我說,我姥在這裡餵了一輩子猴,你算老幾?

保安也是個年輕人,可能以前他提醒遊客,遊客都當他是老二,給他個面子。沒想到今天遇到了個把他當老三的。

他用手裡的棒子扶了扶帽子說,你餵,你餵,讓猴撓了可別賴我。

我說,你走了我也找不到你,再不走就賴你。

他走了,往山坡上新建的大型動物區巡邏去了,一陣糞臭飄來,好像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姥姥嘆了口氣,把胳膊收回來。

我說,姥,別理他,他也是為了遊客的安全着想。你餵你的,沒事。

姥姥也是怕我沒面子,又伸出胳膊。這次一個年輕的猴兒一下子把餅乾搶過去,三蹦兩跳鑽進猴山上的石洞裡。

姥姥笑了,笑得我心好疼。姥姥不能坐太久,我把剩下的餅乾餵了猴兒,推着姥姥回家。那是最後一次和姥姥看猴兒,後來她就到另一個世界找姥爺了。弟弟哭得比我厲害,我得到姥姥的愛太多,他可能覺得自己虧了。

從那之後,我去公園要避開猴山。遠遠站着看一看,看看猴兒上躥下跳,都還活着就行。姥姥不在,沒有人給我餅乾,我沒東西餵猴,總覺得兩手空空對不起猴,也就不去了。

表弟回日本那天,我破天荒去機場送他。說好是他爸開車,結果卻變成我們坐大巴去。

路上,表弟說我那天早上哭了,他都知道。

我說,那你肯定知道我抱你了。

他說,知道,其實我也想抱你,可總伸不出手。

我說,沒關係,我抱着你就行。

表弟眼眶濕了。我從來沒有問過他在那邊過得好不好,我怕他說不好,我甚麼忙也幫不上,我自身難保。

我讓他跟我說實話,在日本到底過得怎麼樣。

他說,可能你現在看着我挺好,別人看着我也挺好,可我自己覺得不好。

我說我明白。

他說,就像猴山裡的猴,看牠們挺快樂,不愁吃不愁喝。可有一次他和姥姥去看猴,下雨了。人們都去附近的亭子裡避雨,猴子也鑽進洞裡,只有一隻老猴子蹲在石山上淋雨。牠為甚麼要這樣做?牠不知道下雨了嗎?

我說我明白。我也不知道我明白甚麼了。

他說下次回來,我們倆去看猴。

我說好,一定去。

北方的霧霾黏黏在天空,不易散去。我去拜見了小城的幾位作家,回來的路上遇到一起車禍。我擠進人群裡,想看看血腥現場,卻發現一群人圍着撞得粉碎的電動車指手劃腳。莫非這場車禍的受害者是電動車?我問,人呢?走了,有人說。我問,自己走了?對,大搖大擺地走了,有人說。我問,誰撞的?轎車,也開走了,有人說。

小城的人很容易變老,女人有了孫子外孫,誰叫她老太太她都沒了脾氣。男人一旦和朋友打了一下午撲克,或者喝了一下午茶水,回到單位無事可做,也就老了。出門,人就自然而然地喊他大爺。人老了,最大的特徵就是沒了幹勁,皮膚鬆弛,時間變得鬆鬆垮垮。人老了,就開始閒下來,閒下來,一定要做無聊的事。

小城有一批文化人,寫小說的,搞攝影的,練書法的,這是表面。裡子是各行各業,小商販,大局長,鐵路工人。可是大家見面不叫局長,介紹時也說,這是寫小說的老寧,那是搞書法的老張,還有這位是彈吉他的老李。說到老李彈吉他,那可是天下一絕……

就這樣,話題展開了,搞文化的多多少少有相通之處。

我在他們裡面年紀最小,輩分最低,不過他們很喜歡我。尤其是小城的作協主席,很關照我。我說最近沒寫。他就說我不務正業。我要說寫得不好。他說他看看就知道好不好了。我心想,他為甚麼對我這麼好,是有甚麼目的嗎?後來聽說主席家有個閨女,我心一沉,覺得自己這個上門女婿算是板上釘釘了。沒過幾個月,主席讓我去幫個忙。我問幫甚麼忙。他說他家閨女要結婚,讓我去幫着佈置婚禮現場。我長嘆一口氣,罵了句不爭氣的自己。

他們裡面和我年紀最近的也大我十歲,是搞攝影的,還有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是寫劇本的。他們找我,說要出去喝酒,介紹幾個人給我認識。說一個是美女作家,剛從外地回來。還有個是網紅,在小城頗有名氣。我問他們網紅怎麼才能知道有沒有名氣。他們說,很簡單,夏天的廣場大舞台,看她是不是頻繁露臉。我這才明白過來,不過我從來不去看。想到聚會時三個男性,兩個女性,怎麼分。兩位哥哥一定私藏了一個嬌,我覺得提到的兩位都不靠譜,只有這個嬌才是大拇哥。

我每次出去喝酒都要跟三個女人請示。跟閆葒說,我今晚不去接她下班,自己回家注意安全。跟王迪說,我要是接不到電話,讓她別生氣,我一回家就打給她。再一個就是我媽。都是聰明女人,她倆跟我媽一樣,只說,少喝點,早回家。

我最先到達飯店,沒一會兒搞攝影的臧哥來了。他一身風塵,像是在草堆裡偷拍母雞下蛋剛回來。我問他去哪了,也不換件衣服再來。他拍拍戶外風衣說是剛去鄉下給一對新人拍婚禮照片。我倆剛把茶水倒上,寫劇本的傅大哥來了。傅大哥穿上馬褂就是秀才,沒跑兒。傅大哥也問臧哥,今天不是有女的嗎?他怎麼穿成這樣就來了。臧哥說來不及解釋了。說得好像有甚麼重大決策要商量。他說他今晚想試試那個網紅的酒量,聽說她喝酒如喝水。我說我也是,區別在於喝酒醉,喝水不醉。臧哥踢了我一腳,讓我別貧嘴。

女作家先來,果不其然,和兩位哥哥是同齡人。我就開始盼望那個網紅和另一個嬌。

女作家問還有誰,傅大哥說還有個女的。

我問再沒了?

臧哥白了我一眼。我心想這是有還是沒有。

網紅來了,我傻眼了。這不是王迪嗎?她家不是在J市嗎?我有點混亂,吃飯前她還說在家吃飯,怎麼可能不到一個小時就到這裡了。兩市之間坐高鐵也得四個多小時。

我不敢說話,也沒聽見是怎麼介紹她。她覺得我一直看她,就朝我笑了一下,她不認識我了。

我本人和照片差距有那麼大嗎?怎麼見了本人就不認識了。

正式開始吃飯,傅大哥又介紹說,這是美女作家曉曉。那是青年歌唱家天青。我們兩個是他朋友,說那是搞攝影的老臧,說我是青年作家三八。

兩位女士聽了我的名字就笑了,我可一點也笑不出來。

我問天青,你本名就叫天青嗎?

天青說她本名叫田慶,稻田的田,慶祝的慶。她覺得這個名字像個男的,就起了個網名叫天青。

我問她,你認識王迪嗎?

她說不認識。

臧哥又踢了我一腳,以為我是用這種低劣的手段套近乎。我這一肚子委屈和困惑堵在胸口,一口酒都喝不下去。

我偷拍了天青女士一張照片發給王迪,我甚麼都沒說。她先裝不知道,說這個人跟她長得真像。我不理她,她總算承認。

她騙了我,她用天青女士的照片騙了我。她長得根本就不是這個樣,和王祖賢一點也不像,就是個大眾臉,有幾顆粉刺。我有點憤怒,憤怒使我能喝下去酒。

我說,天青女士跟我曾經的女朋友長得很像。

傅大哥說,你真不要臉,人家長得和王祖賢一樣,你配不上做長得像王祖賢的女人的牛糞。

我讓傅大哥聽我把話說完,我有點嚴肅。

我說我和那個女生沒見過面,網戀,給她花了快兩千塊錢,然後她把我甩了。

兩位哥哥和女作家都笑了,說我明顯是被騙了。所以重點不應該是她長得像王祖賢,而是我這個傻子被騙走兩千塊錢。

天青坐在我斜對面,她淡淡地笑。可她的笑和其他三個人不一樣。她若有所思地笑,說是笑,不如說是驚訝。

傅大哥問天青,有沒有男朋友?

她說,還沒有。

臧哥問她,想不想找?

她說,找不找都行。

臧哥又問,想找甚麼樣的?他一邊問一邊用眼睛斜我,我也不知道他是斜給我看,還是斜給天青看。我當時就想,如果天青說想找我這樣的,我當場就答應她,毫不猶豫。

我和王迪網戀,不是因為她多好,也不是不喜歡閆葒。我是覺得這個世上能找到和王祖賢很像的女人,除了王祖賢本人,挺難的。加上追她也沒有費勁,水到渠成就談上了。我給她花了兩千多塊錢也是真的。她過幾天說,買鞋差兩百,我給她。說玩遊戲要買裝備,一百五,我也給她。我這個人有點奇怪,有了錢,腦子裡就有奉獻精神。心想,不管她是真缺錢還是假缺錢,有錢大家花。我給王迪多少錢,照例也給閆葒相應的補償。閆葒總是收到我莫名其妙的禮物,她讓我省着點花,這都是以後孩子的奶粉錢。我心想她還真想嫁給我不成。可我不敢提,萬一她真想嫁給我,我又不能娶她,很麻煩。

酒越喝越多,腦子變成豆腐腦,還是和鹵子充分攪拌之後的豆腐腦。我問自己到底是喜歡王迪,還是喜歡王迪發給我照片上的女人。

天青也沒少喝,因為臧哥交給我們任務,不能不完成。我憋着泡尿,上廁所去了。臧哥也跟出來,抱着我的肩膀說我今晚有點不對勁,說話顛三倒四。誰也不灌,自己先喝了個二目天堂,忘了大敵當前。

我對臧哥說,我剛才說被騙錢的事都是真的,那個婊子用天青的照片騙我,說那個人就是她。

臧哥還是不相信,說,行了兄弟,你的意思我懂,我會幫你把天青妹妹搞到手。

我一想也對,反正能把照片上的人追到手,基本目標算是達成。

天青喝酒真是像喝水一樣,面不改色心不跳,讓喝一口就喝一口,讓乾一杯就乾一杯。

傅大哥也有點熊了。他讓天青跟我們交個底,連着乾杯,她可以乾幾杯。

天青先是伸出一個巴掌。想了想,又伸出一個巴掌。

傅大哥笑了,問臧哥,你還準備灌天青嗎?

臧哥說,算了算了,好男不跟女鬥。

臧哥又說,要是問他可以連乾幾杯,他得把腳也加上。他真能吹牛逼。

天青比照片上好看多了,她這件衣服我也在照片上看到過。米白色的假西裝,特別符合她幹練的氣質。我越看她越順眼,加上之前跟她的照片談過戀愛,竟然也不覺得她陌生。跟她說長說短,把自己當成她的舊相識。好在天青不認生,也和我聊了很多。我問她靠甚麼賺錢,她說以前靠直播。現在進文聯成了歌手,政府有甚麼晚會,她就去唱歌。

臧哥請她現場給我們唱一首,她張嘴就開唱。唱的是粵語版的《千千闋歌》,我聽得入迷,覺得她太美了。

散席的時候,我跟她要了聯繫方式。臧哥說過幾天是作協主席的生日,我們給他慶祝生日。我問天青來不來參加,她說認識主席,看時間再定。

回家我給王迪打電話,她在電話另一邊哭了。我問她為甚麼騙我。她說怕自己的樣子我不喜歡。我說不喜歡就不喜歡,這不是她騙我的理由。畢竟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她給我發的就是天青的照片。她說對不起,她缺錢。

第二天我剛醒就給天青發信息,想和她搞好關係。我思來想去,要不要把有人用她的照片騙我的事告訴她。後來聊得實在沒有話題,我就把這個事告訴她了。

她說我不是第一個被騙的人。

我一下子懵了,難道是團夥犯罪嗎?

天青說那個女人用她的照片騙了好幾個人。最後都因為看到她的網路直播,才把那個人的騙局識破。

我問天青,騙子的目的是甚麼?

天青說,你不是被騙了兩千塊錢嗎?

我說,兩千塊錢就是她的目的?這也太沒有遠大理想了。

天青說,騙子打幾個字,錢就到手了,一個人兩千,我知道就三五個人,還有不知道的呢!

我說,你知道有人用你的照片騙人,為甚麼不去找騙子?

她說,暫時也沒有損害到我的名譽,我想看看到底有多少男人只會用下半身思考。

這話我沒法反駁,我身邊有閆葒,聊上王迪不過是為了有朝一日滿足下半身。可是看到她本人,我的情感一下子變了。我想娶她,這會變成一種榮耀。

我問王迪能不能把錢還給我。我也不容易,飢一頓飽一頓。

她說,你不是和父母住在一起嗎?

我當時很想罵她。又想,打個感情牌吧。

我問她,騙我是不對,那你有真正喜歡過我嗎?

她說,有,我是真的喜歡你。

我說如果真喜歡我,就把錢還給我,我們重新開始。

她讓我算算,給我多少錢合適。

我一看她話鋒軟了,我也心軟了。心想我給她每一筆錢,都知道她可能是在騙我,可我還是給了。

我說不用算,就給我二百五十塊錢,算是對我的懲罰。

她想了半天,說連這些錢也不想給我。

她耍我,我也不想罵她,浪費精力。

我告訴她,我已經把你的事跟照片本人說了。本人比較大度,既往不咎。如果還繼續騙人,咱們警察局見。

她哭了,我把她拉黑了。

這期間我媽生病了,心臟查出毛病。暫不至於危及生命,就怕年紀再大會有併發症。想到姥姥就是併發症致殘,身體的各項機能都崩潰了,歸西了。我勸我媽去治病,別心疼錢,我爸也勸。總算把我媽勸動了,手術不用開刀,是高科技手術。除了前期檢查,住兩天院就可以回家。我陪她去了小城上一級的市醫院,久違地在P市以外的地方拉屎撒尿。

手術做完回來不久,就是姥姥的三週年。從舅舅家回來,我去了公園的猴山。在外面買了一袋雪米餅,給猴兒當見面禮。

猴都不認識我了,看我來了也都冷漠地轉過臉,以為我空手而來。天有點陰,公園裡的人也不多,猴山附近只有幾個人在玩滑板,還有遙控飛機。沒人靠近看猴餵猴,鐵籠子和鐵柵欄之間掉落了很多食物,各種蔬果和零食。猴和我的小時候不一樣了,口味提高了,再拿乾巴巴的餅乾和爆米花筒來餵,牠們看都不會看一眼。畢竟這些北方的猴連熱帶水果吃了一半就扔在地上了。

看着散漫的猴,我也沒有心思餵,把雪米餅掰碎扔進籠子裡。果然猴看都不看我一眼,坐在高高的猴山上向遠處望,不知道看到了甚麼奇光異景。猴山本身沒變,還是那樣,山體紫得發黑,表面坑坑窪窪,佈滿洞口。猴靈活地在洞裡鑽進去,鑽出來。

天青的出現,讓我博愛的天平開始傾斜。我再也沒有辦法把愛劈成兩半,平均分給她和閆葒。在天青和我還甚麼都沒發生的情況下,我對閆葒失去了熱情。我不喜歡掩飾,這些事閆葒都能察覺到。我想,哪怕是我親吻她的時候,不想把舌頭伸出來了。她的舌頭寂寞,她的心怎麼會不明白?

閆葒有了危機感,儘管沒有我喜歡上別人的證據,她還是決定把話挑明。

她問我會不會跟她結婚。

我說目前不會。

她問我以後會嗎?

我說以後的事誰說得清,萬一我現在說會,到時候反悔了怎麼辦。

我和閆葒分手了。平心靜氣,沒有任何爭吵,我們成了普通朋友。

我開始一心一意追求天青。可我發現,我總是情不自禁把她看成王迪。我用以前對待王迪的熱情對待天青,就像空氣打在牆壁上,絲毫沒有回應。我的才思枯竭,從書裡借到的那些浪漫都用光了,她依舊無動於衷。後來我反思,天青就是天青,不是閆葒,更不是王迪。我得找到她的痛點,不能亂揮拳頭白費力氣。我停止了對她的攻勢,退兵整頓一段時間。

主席生日那天,天青沒有去,是主席讓我們別叫她來。我心想,主席性格隨和,怎麼容不下一個交際花的小姑娘呢?

去了飯店,主席不是先感謝我們給他賀壽,而是把我們三個――傅大哥、臧哥和我,訓了一頓,說我們年輕,辦事不考慮後果。他問我們,知道天青是甚麼人嗎?

我們說,不就是網紅嗎?長得漂亮,嗓子好,會唱歌。

主席說,天底下會唱歌的人多了,聽說哪個網紅唱歌唱到市長的酒桌上了?

我說,難不成她和市長有一腿?

主席說,你這孩子張嘴就來,亂說話要遭報應。

我們就沒有再問,也就知道了――她和市長沒有一腿。

我當時很難過,臧哥知道我為甚麼難過。他拍拍我肩膀說,狗嘴裡的肉,別去搶了。

我說倒不是因為這個而難過。

臧哥問,那為甚麼?

我說,喝酒吧,還是酒喝得太少了。

我感覺自己同時把胳膊和腿全都切掉了。扔的扔,埋的埋,一下子全沒了,又找不回來。

後來不提這個事,主席很高興,喝了不少酒。會書法的,給送了幅字。會國畫的,給送了幅青松圖。我甚麼也不會,臨走我說,主席,我沒有甚麼禮物送你,給你篇我的稿子,幫我找個地方發了行嗎?

主席說,你小子不送禮,還託人辦事。

年前,主席幫我發的稿子的稿費來了。我想請主席和兩位哥哥吃飯。主席說算了,稿費不多,一頓飯請了,還得倒搭錢。飯是免了,我買了點茶,給主席送去了。

臘月二十三,表弟回來過年。他說他大學畢業了,也拿到研究生入學通知書。我一點都不嫉妒,替他高興。他看出我心裡不是滋味,家庭聚餐也不說話,吃完飯就看電視去了。他過來對我說,讓我跟他去留學。

我說算了,在這裡都不讀書,到了那裡更撒野了。

他說那不一樣,這裡有父母,有依靠。去了那裡,萬事靠自己,不努力不行。

我說那也不想去,只想在這裡陪着我媽。

表弟不說話了,說要跟我出去喝酒。我說今晚沒心情,轉過天我請他去吃羊肉串。

霧霾,天冷得要命。我和表弟包得像木乃伊,去公園看猴。到那裡一看,猴都不出來了。只有偌大個猴山冷冷清清,上面還有些殘雪。風吹着鐵網嗚嗚響,山上的樹枝在打仗。

猴山旁邊有個小賣部,外面擺着水槍之類的玩具。現在公園裡沒甚麼人,老闆生着爐子,在小房子裡烤火。這個老闆一直在這裡賣東西,也不見他老。我小的時候就記得他是寸頭,戴個厚眼鏡,輕微駝背。現在他還是這個樣子。小時候覺得他不是好人,總是笑呵呵,很像電視裡一塊糖拐走小孩的怪大叔。現在看他覺得特別親切,看到總是微笑的人,就覺得特別親切。

表弟說,我兩隻腳凍得沒有知覺了。

我說,那就進去烤烤火。

我帶着表弟,假裝看擺在外面的玩具,都是樣品,風吹日曬舊得不像樣子。

我問老闆,沒有新的嗎?

老闆說,屋裡有。

我們兩個就進去了,一下子進了溫室,舒服得不得了。

老闆健談,問我們,這大冷天來公園幹甚麼?

我說,看猴,結果猴都不出來。

他說,猴也不傻,也在窩裡暖和着呢。

我說,這就是公園管理不當,應該把洞口堵住,讓猴進不去,這樣冬天也能有遊客來。

老闆說,你這個人的思想壞透了,那猴光不出溜,渾身沒幾根毛,兩分鐘不到就凍死了。

表弟說,可以跟日本學學,給猴弄個室外溫泉。

老闆說,可真能出主意,人還沒洗上溫泉,給猴洗上了。

我說,那樣的話,誰來看猴,把猴攆走,自己進去泡着多好。

表弟笑了,大概是覺得我和他思維不在一個水平線。

我問老闆,猴山裡面暖和嗎?

老闆說,十來度吧。

我問,也生爐子嗎?

他說,不是,前兩年安上暖氣了。

我說,那不成高級公寓了?

老闆說,你說得很對。猴山裡面空間很大,牆上掛着一個個木盒子,猴就在木盒子裡睡覺。

我很驚訝地問他,不是一個洞裡住一窩猴嗎?

他說不是,猴山就是個空殼,裡面是空的。

二十多年了,我總算破解了猴山的奧秘。原來猴山不是山,是個房子,跟我家客廳差不多,有牀有沙發有餐桌。我失望透了。

我們甚麼也沒買就走了。出了小賣部,一隻猴子從一個洞爬出來,蹦跳着鑽進另一個洞裡。

表弟說他以後可能不回來了,要在日本定居。

我問他,你這個事你媽知道嗎?

他說,還沒跟他們說,不說也知道,肯定不同意。

我說也是,當初送你出去,只為了深造,沒提移民一個字。

他說對他來講,在哪裡生活都一樣。如果問為甚麼要留在那邊,可能是想跳出以前生活的環境。他說,就像猴兒一樣,從哪個洞鑽進去,都是同一個猴山。猴山在鐵籠子裡,鐵籠子在公園裡。就那麼回事吧。

我說我從來沒有為未來擔心過。

表弟問,為甚麼這次回來看你悶悶不樂?

我說,因為同一時間,失戀了三次。

表弟笑了,說我有失戀的情緒,就肯定還會再一次戀愛。

我說緩一緩,在周邊坐一坐,看一看。

回去的路上,表弟開着他爸的車。他新手,我也替他捏把汗,可又不敢指手劃腳,怕他一緊張開到拐角的公共廁所裡。我讓他慢慢開,不用管後面的車,看着前面就行。後面着急就讓他超車。

表弟聽了我的話,車速穩定在四十到五十之間。我第一次坐這麼慢的車,覺得整個世界都放緩速度。人在慢慢老去,生活在慢慢向着好,或者壞的方面發展。而我,就像猴山裡的老猴子,慢慢地爬,我知道爬不到籠子外面,就慢慢地爬。猴山再大也就那麼大,為了不那麼快把它爬一遍,我只能慢慢爬,慢慢地……

表弟把車送回家,我倆就去吃燒烤喝啤酒。他酒量不行,和他爸一樣,愛逞強。

我讓他慢點喝,我們能多喝一會,說說話。

他偏不聽,一杯一杯地乾。乾了七八杯,兩瓶多一點。就看他頭也沉,眼皮也沉,眼神迷離不知道往哪裡看。

我讓他趴一會,緩一緩。他趴在那就打起呼嚕。

伴着他的呼嚕聲,我開始思考一些問題。我覺得猴山,就像一個哲學理論的具體形態。

生活就是巨大的猴山,有很多個洞,不管從哪個洞鑽進去,都離不開生活。愛情也是猴山,無論從哪個洞鑽進去,裡面都是愛情。可是出來的時候,也有很多洞,不一定非要從進去的洞出來。說白了,有很多開始和結束的方式,在這始末之間,說不好是甚麼的部分,生活着一群猴子。

正月十五,市裡有元宵晚會,主席非讓我也去。我坐在台下,第一個上台的歌手就是天青,她唱了一首《山楂樹》。唱完抱着一捧花下去了,她在舞台上真美。

正在欣賞歌舞的時候,表弟來了短信,說他在家和父母吵架了。他明天就要飛回日本,晚上要來我家睡。我說行,讓他來我家等會,我這就回去。

回到家,表弟和他爸媽都在我家。一問才知道,是我媽把他們叫過來。我偉大的媽媽,怎麼能讓表弟就這樣離開家呢!

我媽好話說盡,表弟和父母的關係依舊沒有緩和。我想,勸是沒用的,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表弟畢業後就回來。我把表弟拉到一邊,對他說,他不該這個時候告訴父母,這不是點燃導火索嗎?

我告訴他,你一定也不想和父母吵成這樣離開家,現在先穩定住他們的情緒,告訴他們你回心轉意了,畢業之後就回國。

表弟還算聽我話,就這樣跟舅舅和舅媽應諾了,說畢業就回來。

這種事情,一旦說出去就收不回來了。舅舅半信半疑,肚子裡還有氣,說明天他不去送表弟,讓我開車去送。

我說沒問題,今晚讓表弟住我家,明天走也方便。

我和表弟又睡了一個被窩,其實我睡得一點也不好。躺下之後,說了幾句話,他就睡了,呼嚕打得那叫一個響。我沒辦法,搬着枕頭去客廳睡了。

把表弟送去機場,我回到小城,天空開始飄雪。我還想去看看猴山,看有沒有猴子蹲在洞外,身上披着雪,看着雪茫茫的世界。

 

 


 


春 馬 男,1990年生。現居日本,社會學碩士。小說詩歌散見《香港文學》《野草》《星星》《詩江南》《青春》《詩歌月刊》等。首屆華文(日本)文學獎獲得者。日本華文筆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