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陸秋槎:三首音樂會練習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4月號總第436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陸秋槎

至於我的說話,你已經看得出,那是多麼的簡單平凡,裡邊並無甚麼詩歌。所以你得注意,不要對我把希望放得太高,因此得到人們在水裡看東西的經驗。他們期望它有從上邊看下去的那麼大,那時它的形象為陽光所放大了,在取了出來以後,卻見很是減小了,就很是懊惱。現在我預先告訴你,你倒掉了水,顯露出我的貨物,不要期待甚麼大的收穫,不然的話,這只有怪你自己的希望了。

――路吉阿諾斯〈關於琥珀或天鵝〉(周作人譯)

 

第一曲迂言詩的盛衰

每年七月去密克利加杜爾參加過聖瑪格麗特節的旅人,大多對這座位於奧斯陸峽灣的貿易都市印象不錯。英國樣式的石教堂、停滿貨船的港口、售賣各國物產的集市,以及市民們那稱不上整齊卻十足賣力的合唱與舞蹈,一起構成了旅人們對這座城市的回憶。然而回憶之中,總免不了有些不那麼美好的部分。恐怕,慶典第二日的市民詩會,就讓不少人昏昏欲睡,失望而歸。詩會上一個個身着盛裝的市民朗讀的迂言詩,在旅人們聽來顯得如此故作高深、故弄玄虛且不知所云。他們不明白,在第一日的花車遊街和第三日的舞會之間,為甚麼會穿插一個如此乏味的傳統項目。但如果他們願意稍稍花一點時間去瞭解這座城市的歷史,應該就不會這麼困惑了。

聖瑪格麗特節最初是為了紀念一次市民起義而創立的,原本與《黃金傳說》裡那位慘遭斬首的聖女毫無軱轕。只是因為起義在七月二十日的黎明時分爆發,相傳聖瑪格麗特也是在這一天殉道的,所以取了這麼一個名字。實際上,那些不常去教堂的市民,大多根本就沒聽說過這位生活在一千多年前的小亞細亞的少女。

慶典期間的每一場活動、每一個習俗,幾乎都呼應着那場起義中的某一事件。例如這段時間每餐必須有一道洋蔥做成的菜品,市民們也會互贈洋蔥。這是因為起義的領導者、微笑的埃里克,就是藏在一艘運洋蔥的船上潛入港口的。又比如說慶典最後一日,要將一頭野豬拴在馬車後面,拖着牠跑遍全城,直到鮮血流盡為止。這對應了起義中被推翻的領主、染血的尼雅爾的死法。至於朗讀迂言詩的市民詩會,則是為了紀念在起義中立下大功的詩人拉格納.西古爾松。

要講清楚他的功績,或許要從迂言詩的起源說起。

所謂「迂言」(kenning)是一種古諾斯語史詩中常見的修辭手法,簡而言之就是使用複合詞或兩個以上的詞語來表示某一概念。例如詩體《艾達》開篇的〈巫女的預言〉中,就以「樹枝的破壞者」來指代火燄。維京時代結束之後,北歐的詩人們繼承了這一技巧,並將其發揚光大。斯諾里.斯圖拉松曾在散文《艾達》的第二部分「詩語法」中虛設了一段海神艾吉爾與詩神布拉基的對話,通過引用七十位詩人的四百餘首作品,總結出了各種約定俗成的迂言。其中有些如「樹枝的破壞者」一樣,只是換了一種迂曲委婉、近乎比喻的說法,例如用「傷口之海」指代鮮血,用「烏鴉的餵養者」指代戰士。也有些牽扯到北歐的神話與歷史典故,如黃金可以被形容為「菲里斯河原的種子」或「希芙的頭髮」,海浪可以用「艾吉爾的女兒們」來指代,有關主神奧丁的迂言則有「烏鴉之神」「密米爾之友」「狼之敵」等二十餘種。

作為冰島歷史上最重要的詩人,同時也是十二世紀前半最有權勢的政治人物之一,斯諾里.斯圖拉松與挪威也淵源頗深。他曾幾度訪問挪威,頗受哈康四世的賞識,還撰寫過《挪威列王傳》。只可惜後來捲入了哈康四世與斯庫爾.鮑德松的政治鬥爭,最終與哈康四世反目成仇,慘遭暗殺。不過斯諾里作為一個詩人的影響,並未因此而消減。在他死後,哈康四世的宮廷裡仍不乏斯諾里的追隨者。其中對迂言技巧運用得最純熟的,要數同樣出身於冰島的哈勒.索爾吉松。

若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哈勒的作品,怕是沒有比「偏執」更合適的了。他的四部長詩,《斧之時代》《劍之時代》《風之時代》與《狼之時代》,除了標題之外,幾乎每一句詩都運用了迂言技巧。一句簡單的話,經過詞語的反覆替換,也能鋪陳數行乃至數頁。最著名的例子莫過於《斧之時代》開頭的那四行詩:

 

戰死者的歸宿停靠在蜜酒奪取者的肩膀

卻不是那閃電的宿命。它的竊竊私語

若不憑藉家禽的庇護者與倒吊者的智慧

終有一日會從頭髮的城池裡消失不見

 

「戰死者的歸宿」指的是烏鴉,「蜜酒奪取者」用的是奧丁取得詩仙蜜酒的典故,這兩處迂言合起來便可以指代常伴奧丁左右的兩隻烏鴉,福金和穆寧。其中福金代表「思想」。思想轉瞬即逝,也就是所謂的「閃電的宿命」。「卻不是那閃電的宿命」就意味着不是福金,那就只能是代表「記憶」的穆寧了。換言之,前兩行詩只表達了「記憶」這一個意思而已。後面兩行裡,「家禽的庇護者」指的是羽毛,引申為鵝毛筆。「頭髮的城池」則是頭腦的意思。「倒吊者的智慧」用了奧丁將自己倒吊九日、悟出如尼字母的典故。整段話簡單歸納下來,不過就是在說「一段記憶如果不用文字記錄下來遲早會忘掉」。類似的寫法在拉格納的四部長詩中比比皆是。

至此,迂言詩這一文體總算是正式誕生了。

在十三世紀後半,此類迂言詩曾在卑爾根的王公貴族之間大行其道。然而在哈康五世將王國的首都從卑爾根遷至奧斯陸之際,其地位已一落千丈。這或許是因為在哈康五世的皇后尤菲米婭的推動下,西歐的詩歌開始被譯介到北歐世界,其中也包括法語和德語的騎士文學。面對外來文化的衝擊,那些冗長且艱澀的迂言詩全無優勢可言。專擅此道的詩人漸漸在宮廷裡沒了地位,流落到民間。其中也包括拉格納.西古爾松。他在十四世紀初離開宮廷來到密克利加杜爾,依附於當時的領主、足智多謀的西格蒙德,為其編寫族譜和家史。

當時密克利加杜爾是挪威屈指可數的大都市,地位僅次於卑爾根、特隆赫姆以及新成為首都的奧斯陸。城中的商人主要經營乾魚與皮革貿易,也會將南方的穀物轉賣給內地,賺取差價。在西格蒙德統治期間,商人與貴族關係融洽。然而,1316年西格蒙德去世之後,其獨子尼雅爾繼承了爵位和領地,卻因為賦稅等問題接連與商人們發生摩擦。商人們便謀劃着要推翻尼雅爾,而將西格蒙德的弟弟埃里克送上領主之位。

埃里克這時正在奧斯陸的宮廷任職。詩人拉格納與埃里克是老相識,在商人們的賄賂下,擔負起了與之聯絡的工作。為防止信件被尼雅爾的手下攔截下來、走漏風聲,所有的聯絡都偽裝成是在交流詩歌創作。拉格納以迂言詩的形式將城中的情況與商人們的計劃報告給埃里克,埃里克則在回信裡以點評的形式給出自己的意見。幾番往來之後,他們敲定了種種事宜,起義很快就爆發了。

隨着埃里克的奪權,拉格納也得到了重用,一切重要文書皆由其起草。在其他地方逐漸銷聲匿迹的迂言詩,也因為這層關係而在密克利加杜爾生根發芽。不管以何種標準來衡量,都很難認為拉格納.西古爾松是個優秀的詩人。誠然他對迂言技巧的掌握不可謂不熟練,但也僅此而已了。如今在密克利加杜爾仍被傳頌的,也就只有他為幫助初學者記憶各種迂言而創作的一組短詩。這組詩套用了詩體《艾達》裡的經典故事,每一首都先由奧丁說出一大串指向同一事物的迂言,而由巨人瓦弗魯尼爾說出那個謎底。密克利加杜爾的市民不論是否識字,都能背出這組詩。在聖瑪格麗特節最後一日,他們圍着掛滿花環的木柱子翩翩起舞時,也會唱起由這組詩改編的歌曲。通常是男人們唱出各種迂言,而由女人們作答。

此後數百年間,密克利加杜爾的創作者們從未中斷過迂言詩的創作,然而其影響終究僅限於這座城市,且再未出現一個能比肩哈勒.索爾吉松或拉格納.西古爾松的詩人。迂言詩的困境或許在於,若一味使用那些最經典的迂言,則很難寫出甚麼新意。但若刻意求新,發明新的迂言,則未必能讓聽眾理解。對此,詩人和市民們做出了他們的選擇,從而令這一文體逐漸演變成如今的形態。

曾有位丹麥學者在十七世紀末拜訪過密克利加杜爾,興致勃勃地搜集了大批當地的迂言詩。開展這項工作之前,他也曾認為迂言詩這一文體完整地保留了《艾達》的詩學傳統,就像遠古生物被保存在琥珀裡。結果卻令他大失所望。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根本無法理解絕大部分詩句。即便他精通古希臘、羅馬神話,熟讀諾斯語文獻,還在挪威的歷史上下過一番工夫,也弄不明白那些迂言究竟指向甚麼。他得出的結論如下:

 

「密克利加杜爾的迂言詩更像是一種專有名詞的鋪陳堆砌,充滿無規律的排列組合。詩人並不明白自己筆下的每句詩指向甚麼,聽眾自然也不會懂。我跟幾位詩人談起《艾達》和《薩迦》,他們卻吞吞吐吐,顧左右而言他。似乎,即便是對神話與歷史一無所知的人,通過對前人詞句的拆解與重新組合,也能創作出被市民們認可的作品。我甚至懷疑密克利加杜爾人早已達成了某種默契――他們尊重這一文體,卻從不嘗試去理解任何一首迂言詩。」

 

但即便如此,對於市民們來說迂言詩仍是有優劣之分的,在每年聖瑪格麗特節的詩會上也會投票選出最優秀的作品。獲獎者將得到一頂桂冠,並在之後的一年作為「桂冠詩人」而備受敬仰。今年也不例外,獲此殊榮的是個十九歲的女孩。她身着華麗的連衣裙,朗讀了一首昨晚通過抽籤和擲骰子寫出來的詩歌,以幾乎全票拔得頭籌。在場的旅人們自然無法分辨那首詩相比其他作品究竟好在哪裡,一如他們不知道她是贊助商的女兒。

 

第二曲被遺忘的女王

在兩人的童年時期就見過拿德利公主和烏莎斯公主的人,無不更喜歡姐姐拿德利,而對烏莎斯印象不佳。儘管作為雙胞胎,她們生得別無二致,區分兩人卻絲毫不困難――面對陌生人,拿德利總是直視着對方的眼睛,烏莎斯則會羞澀地扭過頭去,乃至躲到姐姐身後。

兩人的母親、統治夏拉達王國的頗哩提毗女王,曾以為隨着年紀的增長,烏莎斯終有一日能改掉怕生的毛病。然而事情的發展卻並未如她所願。十二歲之後,烏莎斯更少在人前露面。她總是把自己一個人鎖在房間裡,將所有侍女都關在門外。沒有人知道她在閨房裡是如何打發時間的。遇到身為公主不得不出席的場合,烏莎斯也會用一塊面紗遮住整張臉,始終低着頭,避免與任何人四目相接。

至於少女時期的拿德利公主,就像是一株渴求陽光的植物,恨不得在任何場合都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她總是身着一件蟬翼般輕薄的紗衣,栴檀的香氣隔着老遠就能聞到,全身上下都以金銀珠寶做裝飾,走起路來珊珊作響。每逢宮廷宴會,在她身旁總是簇擁着一群容姿略遜於她的少女。拿德利與她們高聲談笑,搶盡風頭。出宮遊玩時的陣仗也絲毫不遜色於頗哩提毗女王。曾有鄰國的商人見到拿德利乘坐一頭白象穿過街市,前後都是身着華服的隊列,誤以為是遇上了甚麼王國最隆重的慶典。

拿德利公主在十六歲時繼承了王位。頗哩提毗則像歷任遜位的女王一樣退隱山林,潛心修行以求靈魂的超升。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拿德利即位之後並沒有成為一位靡費無度的昏君。她的確靡費無度,卻也頗有作為。她修築亭台,終夜宴飲,卻也召回了因頂撞頗哩提毗女王而被流放的八位賢者並委以重任。她派兵侵吞了毗鄰夏拉達的幾個小國,從而開闢了通往東方諸國的商路。這或許只是為了讓奇珍異玩湧入自己的妝奩,卻也讓王國進入了短暫的全盛期。

然而拿德利女王開創的盛世終究只是曇花一現。她在二十八歲時離奇失蹤了。女官們搜遍了宮中的每個角落,盤問了每個侍女和衛兵,卻沒能找到任何蛛絲馬迹。她沒有帶走哪怕一枚銀幣,更遑論府庫裡那堆積如山的珍寶。關於拿德利的去向,人們做出了種種猜測。有人認為她只是厭倦了宮廷生活而選擇隱居山林,也有人認為她和某個身份相差懸殊的人私奔了。而可能性最大的一種猜測則是,拿德利女王死於一場悄無聲息的宮廷政變,並慘遭毀屍滅迹。

儘管拿德利從來不乏情人,她並沒有留下能繼承王位的子嗣。群臣商議了一番之後,決定將拿德利的孿生妹妹烏莎斯推上王位。這些年來,烏莎斯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從未離開過,舉國上下早已忘記了她的存在。經過女官們幾個晝夜的勸說,總算將烏莎斯從房間裡請了出來。她戴着面紗來到議事的庭院裡,接過遞給她的王冠,然後就轉過身去,快步逃開了。

烏莎斯即位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禁毀一切歌詠姐姐拿德利的詩歌。

拿德利女王的近臣之中,從來不乏詩人的身影。其中最負盛名的當屬尊名和月猛。尊名以創作恢弘壯闊的敘事詩著稱,月猛則專擅小巧精緻、纏綿悱惻的艷情詩。

當時尊名年事已高,偏偏拿德利女王活潑好動,又喜歡秉燭夜遊,尊名陪侍左右多少有些力不從心。女王很快就察覺到了這一點,命他回家創作一部記述先王事蹟的長詩獻給自己。尊名沒有辜負女王的期待,只用四年時間就完成了這部大著作。全詩共兩萬五千頌,起於閻蜜女王擊敗兄長、建立王國,而終於對拿德利女王文治武功的讚美,題曰《女王世系》。只可惜這首長詩耗盡了他的心力。將謄抄在貝葉上的詩作獻給女王之後,尊名沒過多久就去世了。

月猛則是所有詩人裡跟隨拿德利年頭最久的一位。拿德利仍是公主時就喜好月猛的作品,時常讓侍女讀給自己聽,也曾命人排演過他基於古代敘事詩而創作的戲劇。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拿德利都誤以為那是三百年前的文法學派哲學家、另一位月猛的作品,並時常痛恨自己沒能與寫出此等傑作的詩人出生在同一個時代。直到有一日母親頗哩提毗女王邀請全國的詩人到宮中赴宴,才解開了公主的誤會。自那以後月猛便頻繁出入宮廷,向拿德利獻上自己的最新作品。

拿德利曾在一個滿月之夜將月猛召入宮中,摒退旁人,只留下他們兩個。當時拿德利即位尚不到半年,剛剛過完十七歲生日。她脫去紗衣,全身上下只剩下花瓣形的黃金耳飾、從頸部垂至兩乳之間的白玉瓔珞,以及琅琅作響的踝飾,光着腳踏過鋪滿無憂花花瓣的地面,來到月猛面前。詩人也很快就明白了這位年輕女王的意圖,睜大雙眼,仔細打量着沐浴在月光之中的拿德利,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那晚月猛回到家中便開始奮筆疾書,直至天明,完成了一組題為《有美百詠》的艷情詩。

在這組詩裡,月猛將雙聲疊韻(śabdālaṃkāra)的技巧發揮到了極緻,一時成了詩人們模仿的範本。他們競相傳抄,為此幾乎拔光了王城之中所有的多羅樹葉。每當誦讀起月猛的詩作,人們也彷彿親眼看到了拿德利女王那「青蓮般的髮絲」、「蔓草般的眉毛」、「略施薄粉與麝香的面頰」、「雪山般挺拔的雙乳」,以及微微彎腰時腹部的三道褶皺――在詩裡被描述為「流淌着甘露的河渠」。

然而,對於烏莎斯來說,人們能通過這組詩想像出孿生姐姐拿德利的身體,也就意味着能想像她自己的身體。畢竟她們生得那麼像,連乳母都無法分辨。或許這就是為甚麼烏莎斯甫一即位,便迫不及待地要禁毀一切與拿德利有關的詩歌。其中,關於《有美百詠》的詔令尤其嚴厲。任何人如果在家中藏匿《有美百詠》的抄本,將被沒收全部財產,房屋也會被焚毀;若在公開場合誦讀它,將被割去舌頭;若在著作裡引用其中的句子或是僅僅提到一個標題,則會被砍掉雙手。

至於寫出了這組詩的月猛,烏莎斯不僅命人割掉了他的舌頭,砍下他的雙手,就連他那雙曾凝視過拿德利青春肉體的雙眼,也沒能逃過一劫。他的眼球被抉出,丟在城中最繁華的路段,很快就被經過的車馬碾了個粉碎。遭受酷刑的當晚,月猛在弟子的協助下自溺身亡,幾位弟子也在之後的幾個月之內陸續追隨他而去了。

烏莎斯女王在位二十一年,那也是夏拉達王國由盛轉衰的時代。對待政務,烏莎斯遠不像禁毀《有美百詠》時那般果決。她很快再次從群臣面前消失了,躲回了那個能為她遮蔽一切視線的房間裡。幾個被允許隔着門與她說話的女官把持了朝政。她們起初還有所顧忌,遇事都會向烏莎斯請示。察覺到女王再沒有離開那個房間半步的打算,那幾個女官也就放肆了起來,先是結黨營私、清除異己,之後又內鬥了很多年,所有政事都因此荒廢了。最終女王的表侄女阿底提公主帶着一隊人馬殺入宮中,將女官們屠戮殆盡,才挽救了這個大廈將傾的王國。兵亂之中,有人不慎點燃了宮殿。就算是熊熊烈火也沒能讓烏莎斯走出那個房間。或許對於她來說,這世上最灼人的不是火燄,而是他人的目光。烏莎斯葬身火海,阿底提則登上了王位。

夏拉達王國既不像東方諸國那般注重史書編纂,也不像此前的幾個王朝那般熱衷於勒石鐫功,人們對於歷史的記憶幾乎全部來自詩歌。那些有關拿德利女王的詩句,雖然一度被禁止提及,卻多少有一些流傳到了後世。而在烏莎斯女王即位之後,詩人們見識了月猛的悲劇,或是噤口不言,或是只寫些風雲月露之辭,絕不敢提及烏莎斯女王半句。她從未出現在詩歌裡,百年之後已再沒有人記得她。

如今若談起那段歷史,夏拉達王國的後裔們只會以為是拿德利女王後期倦於政事,輕信近臣,才讓國家走向了衰落。而在阿底提公主的兵變中慘遭連累的也是拿德利――那位在尊名筆下功績卓著的女王、在月猛筆下美艷不可方物的少女。

烏莎斯就彷彿從未存在過。

 

第三曲傳承之歌

距離儀式開始還有一段時間。

莫琉站在島嶼最西邊的珊瑚礁畔,眺望二十年前薩圖拉出海的方向。

如果薩圖拉尚在人世,應該已年近五十。儘管神歌中的英雄們若沒有在青年時代死去,大多都能活到七八十歲的高齡,島民們卻很少有人能活過五十歲。每一次日出日落,都意味着薩圖拉歸來的希望變得愈發渺茫。

暮星已出現在天邊,晚風吹起,太陽正急速落下。

遠處的海面上飄着幾片雲,和莫琉在風中散亂開來的髮絲一起,被染成了遠古金屬的顏色,然後是火的顏色,鮮血的顏色,最後是血液凝固之後黯淡的色彩。

莫琉還清楚地記得,薩圖拉第一次歸來時,自己才剛剛被選為見習巫女,每日在巫女們的指導下背誦着神歌。她的獨木舟停靠在岸邊的那個傍晚,海面上也是這樣一番日落的情形。那個皮膚被曬成赭石色、臉上爬着幾道疤痕的女人,留給莫琉的第一印象並不算好。

薩圖拉坐在沙灘上喝乾了一整個椰子之後,就迫不及待地向在場的所有人背誦起自己在其他島嶼採集到的神歌。那是阿提亞島民聞所未聞的詞句,卻又與島上自古傳承的歌謠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薩圖拉唱出的一段神歌裡提到的某個名字,在莫琉背誦過的內容裡也出現過。

聽着薩圖拉從島外帶回來的成果,年長些的巫女自然很是歡欣鼓舞。像莫琉這些見習巫女卻個個愁容滿面――她們要背誦的內容又增加了。

後來,薩圖拉在島上停留了一整年,其間一直在為下次出海做準備。她用白黏土在地上畫下簡略的地圖,推測那些只存在於傳聞中的島嶼們的位置;曬製果實、儒艮和野豬肉;和漁夫一起修理傷痕纍纍的獨木舟,根據在其他島上學到的知識改良木槳。閒暇之時,她也會參與祈禱,或是指導見習巫女們背誦神歌。

也是在那個時候,見習巫女們全都喜歡上了她。

薩圖拉從不鞭打她們,若有哪個女孩背不出前一天教過的內容,她也會耐心給出提示。她也不會拒絕女孩們的提問。其他巫女很少解釋神歌中的字句,只是強迫她們一味記誦。唯有薩圖拉會講出自己的理解,儘管她也承認以自己的智慧能理解的內容終究很有限。

――創作這些神歌的先民比我們更聰明,也更有見識。

薩圖拉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曾有一次莫琉向薩圖拉請教,神歌中提到的某一顆星究竟在甚麼位置,薩圖拉也只是遺憾地搖了搖頭。她說,獨木舟停在海上、抬頭仰望滿天星光的時候,她曾不止一次尋找過那顆星,卻終究沒能找到。她還說若能找到,便能向着那顆星祈禱了,一如向着太陽、月亮、晨星、暮星與聖十字星祈禱。

薩圖拉相信,只要繼續搜集那些散佚的神歌,終有一日能解開這些謎團。

然而,薩圖拉再次出海之後,就再未歸來。

直到很多年之後莫琉才得知,薩圖拉並不是第一個出海採集神歌的巫女,只是其他人或是在到達別的島嶼之前就折返了,或是離開之後再無音信。成功帶回神歌的就只有薩圖拉。也曾有人懷疑過,她帶回來的神歌會不會是她在海上漂流時憑空捏造的。但這種懷疑顯然站不住腳。薩圖拉攜帶的水和食物並不足以讓她在海上支撐數月之久,她一定航行到了其他島嶼。

如今莫琉也到了薩圖拉第一次出海時的年紀。

人群漸漸在海灘上聚集,莫琉停止了回憶。

在不遠處,兩個島民將一個巨大的籃子抬到海邊,另有七八個島民正在將一艘以整棵蘋婆樹刳成的小舟推入海中。幾個年輕的巫女在籃子四周架起火把並點燃,獸脂燃燒的氣味隨海風飄散。其餘的巫女站在一旁,有的盯着火燄,有的在看海。每個巫女全都穿着月桂樹葉編成的圍裙,戴上了象牙貝串成的項鍊和海龜骨手環,胸前和背後都以紅白顏料畫出蜿蜒的圖案。

莫琉來到巫女們中間,找到了最年輕的伊朵拉。

「我按照您的吩咐仔細磨過了。」

說着,伊朵拉將一個用天南星藤層層纏繞起來的小東西遞給了莫琉。

她解下藤蔓,露出裡面的剃刀,仔細打量了一番。伊朵拉沒有說謊,她的確在砥石上仔細磨過這把剃刀,甚至有些太用力,將刀片磨得過於鋒利,若使用不當便很容易斷掉。幸好對於經驗豐富的莫琉來說,駕馭這樣一把剃刀並非難事。

阿提亞島的巫女通常會使用兩種剃刀。一種是用石英製成的,用來在成人禮上剃去毛髮、刻下疤痕。另一種則是以野豬獠牙製成的,用來剃掉屍體上的腐肉。

此時握在莫琉手中的是後一種。

她來到籃子邊,打量着裡面那具幾乎成了白骨的屍體。死者生前是位獵人,因不慎落入捕野豬的陷阱而受傷死去。屍體在禁林的大榕樹上放置了整整兩年之後,所剩無幾的皮肉早已腐爛、風乾,似乎輕輕一碰就會脫落下來。但莫琉很清楚,剃落腐肉的工作並不像看起來那麼輕鬆。

在落日的餘暉徹底消失之前,所有成年島民都聚集在了海邊。

在巫女們的神歌聲中,儀式開始了。

莫琉從籃子裡拿出一條手臂,借着火光將手掌處的腐肉一點點剝離、刮落,取下一節節指骨,遞給身旁的伊朵拉。另一個巫女捧着一隻盛滿泉水的鸚鵡螺,將水灑在骨頭上。經過簡單的清洗,伊朵拉將指骨放在一個用棕櫚葉編成的墊子上。

將每一根指骨都清理乾淨之後,莫琉又將頭蓋骨取了出來,如法炮製。

等到頭骨清理完畢,巫女們的神歌也唱完了。手捧鸚鵡螺的巫女走向死者的親屬,用泉水將他們額頭上那象徵服喪的顏料抹去。親屬們派了一個代表上前,從伊朵拉手中接過了擺放着人骨的棕櫚葉墊子。死者的指骨將被塗上顏料,製成能驅邪除病的骨鏈。頭骨則將由最親近的人掛在腰間。

剩下的屍骸仍放在籃子裡。幾個巫女將籃子搬上獨木舟。莫琉和伊朵拉也上了船。今晚將由她們兩個送死者走完最後一程。

莫琉坐在船頭,伊朵拉拿起木槳坐在船尾,巫女們再次唱起了神歌,島民們則圍着火把跳起舞來。伊朵拉賣力地划着船,直到岸上的火光幾乎消失不見,只剩下些朦朧的虛影,莫琉才示意她停下手中的槳。

莫琉從籃子裡取出屍骸,一塊塊放入水中。

遠處仍依稀能聽到巫女們的歌聲。那是她們世代傳承的神歌的結尾,也是最悲傷的一段。通常被用作輓歌:

 

號角響起的那天,漲滿的潮水不再退去

藍色的雪從天而降,落在每一個人身上

他們都死去了,彷彿從未在世上存在過

 

伊朵拉掉轉船頭,趁着火光尚未熄滅,朝海岸划去。巫女們的歌聲已停歇,卻仍在莫琉的腦海裡迴盪。

――「雪」是甚麼?

多年前背誦到這一段神歌時,莫琉曾問過薩圖拉。

――「雪」或許是某種詛咒吧。所以神歌裡才說它落到人身上,人就死了。

背誦完這一段,莫琉也就學完了阿提亞島上所有的神歌,等到初潮到來、經歷種種試煉,她便能正式成為巫女了。因為薩圖拉的歸來,她還要再學一些其他島上傳承、在阿提亞島佚失的段落。不過,據薩圖拉說,在她到過的幾個島上,神歌的結尾都是同一段話。

而其他島上的人也不知道「雪」究竟是甚麼。

風平浪靜的海面倒映着星光,那是曾指引過薩圖拉的星光。

莫琉忽然感到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她想起去年曾像這樣為一個漁夫送葬。那個漁夫在修繕棚屋時被倒下的柱子砸中了頭,流了很多血之後陷入了昏迷。在他終於醒來時,卻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忘記了親族的聲音和臉,也忘記了有關阿提亞島的一切。人們抬着他前往山腳下的泉眼,前往露兜樹林和鹹水灣,前往能撿拾海蔘的沙灘――除了被選為見習巫女的女孩,所有島民的童年幾乎都是在這裡度過的――前往他每日用弓箭和魚叉捕魚的珊瑚礁。然而他甚麼都回想不起來,很快就鬱鬱而終了。

如今看來,薩圖拉所做的也是同樣的事情吧。只是她冒着風浪、拚卻性命尋回的神歌,究竟又是屬於誰的記憶呢?

也許她們注定永遠也無法理解神歌中那些令人費解的詞語,就像如果有一天麝貓從島上消失了,後世的獵人即便聽說過麝貓這個名字,甚至代代相傳的狩獵口訣裡也提到了獵殺麝貓的技巧,他們也終究無緣得見,只能憑藉口訣的描述,以及長老佩戴在腰間的麝貓皮飾品去想像其樣貌。

她們的神歌或許也是如此。

神歌所描述的那個世界早已不在。

在這個一成不變的島嶼,有人出生,有人死去,一如潮水的漲退,一如太陽的升落,一如飛鳥的去來。每一代人都重複着同樣的勞作,背誦着同樣的神歌,但島民們的生與死並不會為神歌增加哪怕一個詞語。

薩圖拉的努力終究是徒勞,就像巫女們的背誦也只是徒勞。

「一切都結束了。」莫琉自言自語道。

「是啊,」伊朵拉說,一邊用力划動手中的木槳。「我們的船就要靠岸了。」

 

【參考文獻】:

    金克木著《梵語文學史》,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

    拉德克利夫-布朗著,梁粵譯、梁永佳校《安達曼島人》,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

    谷口幸男「エッダとサガ北歐古典への案內」,新潮社,1976

    田中於菟彌「酔花集インド學論文.訳詩集」,春秋社,1991

    下宮忠雄、金子貞雄「古アイスランド語入門」,大學書林,2006

 

 



陸秋槎 男,1988年生,復旦大學古籍所碩士畢業。現旅居日本金澤,中國推理小說家、科幻小說家。著有《元年春之祭》《當且僅當雪是白的》《櫻草忌》等,有中日等多語種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