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4月號總第436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黑孩
1
院裡靠牆根擺着兩個大泡沫箱,一個是為流浪貓三色毛準備的,另外一個是為流浪貓桃桃子準備的。泡沫箱是我去附近的超市,跟市場裡的人要的。每個箱子都有一個小方口,是我用小刀切的,可以說是三色毛和桃桃子出入泡沫箱的門吧。
今年的冬天冷得早,今天格外冷,平時是到了下午六點,我才往泡沫箱裡塞暖寶寶,但今天外出買東西的時候,風拂過我的面頰和手,感到鑽心的痛,所以還不到五點,我就拿着暖寶寶去院子了。
一般的情況下,三色毛和桃桃子都是在箱子裡取暖,但今天只有桃桃子坐在車輪胎旁,見了我也不跑過來。我說:「嘿,這麼冷,快去箱子裡啊。」同時就看見泡沫箱旁邊有一團黃乎乎的東西,趕緊走過去,發現是金黃毛。
金黃毛也是流浪貓,去年春天流浪到我家的院子時,我對牠金燦燦的毛、修長的身子以及圓圓的眼睛一見鍾情。說真的,流浪貓的生存環境非常艱難,尤其冬天,一方面要抵禦寒冷,一方面還要在保持體溫的情況下尋找食物和水,據說每年冬天都有很多流浪貓,因為無法度過寒冬而死。因為這個原因,流浪貓的壽命一般只有三四年。從這個意義上說,金黃毛應該不到四歲。
那時候,我打算在家裡收養金黃毛,每次牠來的時候會特地用伊納寶做誘餌。幾乎沒有不喜歡伊納寶的貓,金黃毛也不例外。有幾次,我打開家門,故意在家裡誘惑牠,趁着牠進來就趕緊關門,但是牠發現門關上了就會用腦袋撞門,為了牠不撞壞腦袋,我不得不趕緊打開門。這樣反覆了好多次以後,金黃毛突然銷聲匿迹了。
我家附近有一個很大的超市,從我家過去的話,騎自行車要三分鐘,中間必須穿過一條小街,街右邊幾乎全是一幢幢新蓋的一戶建,而左邊差不多都是老房子,宅院深深,牆頭探出一棵棵柿子樹。有兩次,我騎在自行車上看到了金黃毛,一次是牠穿過小街鑽進左邊的一家院子裡,還有一次是牠趴在右邊新房外設置的狗房的屋頂上。我想這一帶大概就是金黃毛的勢力範圍了。
金黃毛之後,先是一隻有三種顏色的貓流浪到院子裡,再之後是一隻灰白兩色的貓流浪到院子裡。很明顯的是,兩隻貓並沒有血緣關係。雖然這兩隻貓沒有令我產生在家裡收養的心思,但我對貓一向都是來者不拒,所以就把牠們當院貓收養了。我給牠們分別取名字為三色毛和桃桃子,又帶去醫院做了絕育手術。聽醫生說,三色毛是母的,桃桃子是公的。一母一公,換成人家的小孩,就是一男一女,可以形容為「花生」,令我蠻歡喜的。
夏天和春天,我在院裡放紙盒箱,秋天和冬天放泡沫箱。夏天加驅蟲劑,冬天加羽絨被和暖寶寶。可以這麼說吧,三色毛和桃桃子已經成了院子裡的一道風景。日本電視台有很多貓節目,只要趕得上,我肯定看。我最喜歡貓節目裡常用的一句台詞:悠閒的風在吹拂。有時候,我會在房間裡,閉着眼睛,想像有三色毛和桃桃子的院子的風景,於是心會慢慢地酥軟下來、舒展開來……
大約是一個月前吧,一天,我剛出家門,金黃毛突然從信箱上跳下來,衝着我咪咪地叫。看牠的表情,好像跟我並沒有分開很久似的。我甚至有些激動,趕緊打開一袋伊納寶餵牠,牠吃完後回頭就走了。接下來的幾天,金黃毛天天都來,實際上,流浪貓為了爭勢力範圍會大打出手,三色毛和桃桃子很要好,從來沒有發生過爭吵,但金黃毛再一次出現後,三色毛不敢待在院子裡,桃桃子則會發出威嚇的聲音,我不禁煩躁起來。還有,對面的鄰居是一對老夫婦,很喜歡貓,但後面的鄰居異樣地討厭貓,有一次對我說流浪貓把他們家院子裡的花草都尿死了。在日本,保健所基本上不輕易抓流浪貓並處死,但如果有市民訴苦,事情就會麻煩了,不僅我會被保健所叫去談話,恐怕會連累三色毛和桃桃子無法在院子裡居住下去。如果金黃毛跟桃桃子天天在院裡打架的話,貓的尖叫聲也許會招致後面的鄰居去保健所訴苦。另一個方面,憑感覺,好像有甚麼人在照顧金黃毛,因為我每次餵牠貓糧,牠只吃伊納寶不吃豆。如果是豆的話,牠用鼻子聞聞就走了。我覺得牠來找我不是因為肚子餓,而是想吃伊納寶。我想,反正有人照顧牠,乾脆順其自然,用不着像一年前那樣盡力用伊納寶留住牠吧。差不多連續三天,金黃毛來了,我只拿豆給牠,到了第四天,牠再一次銷聲匿迹。
直到今天,我看見泡沫箱旁邊那團黃乎乎的東西,而且做夢也沒有想到,竟然是金黃毛。
2
更令我感到驚訝的是,我用手撫摸金黃毛的時候,牠的身體冰涼冰涼的,一動也不能動,嘴裡發出的聲音好似呻吟。我趕緊跑回家,對老公說:「那個金黃毛,在車後邊,一動也不能動,奄奄一息了。我們該怎麼辦?要不要帶牠去醫院?」
老公正在做飯,一邊在菜板上切胡蘿蔔,一邊對我說:「那我們帶牠去醫院吧。」
我說:「那可得趕緊。我現在去把金黃毛裝紙盒箱裡,你做開車的準備。」然後我想起一件事,補充說:「你先給動物醫院打電話,簡單說明一下金黃毛的情況。」
老公說:「好。」
我找了一條毛巾和一個紙盒箱,急匆匆去金黃毛那裡抱牠,牠發出一聲呻吟。這時候,老公拿着車鑰匙出來,我托着紙盒箱站在路邊,等他把車開出院子。
醫院離我家不遠,五分鐘左右就到了。
看到老公手裡的紙盒箱,櫃檯的女護士問:「是不是剛才來電話的山本先生?」
老公說:「是。」
女護士又問:「是第一次到醫院來嗎?」
我搶着回答說:「來過兩次,兩次都是帶流浪貓做絕育手術。」
女護士說:「帶診察卡了嗎?」
我說:「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忘記帶了。」
女護士說:「請告訴我家裡的電話號碼。」
我說了電話號碼後,女護士馬上查出了以往我帶貓來做過手術的檔案,讓我們隨她去最裡邊的診察室。男醫生已經在等着了,第一句話問的就是:「是你們照顧的流浪貓嗎?」我不由得怔了一下,但很快回答說:「不是。這是第一次看見牠在我們家的院子裡。」我撒謊也許是我在心底深處不想惹新的麻煩。我以為醫生還會問一些問題,沒想到他的提問已經結束了。他指示女護士將金黃毛抱到診察檯上,我發現鋪在紙盒箱底的毛巾上有血迹,於是「啊」了一聲。醫生看我,我指着紙盒箱說:「怎麼會有血迹啊,會不會是交通事故?」
醫生用一根很長的棉棒在金黃毛的嘴裡塗了兩下說:「不是交通事故,是牙周炎。」
這時候,我看見金黃毛的嘴裡都是血,問醫生:「牙周炎會這麼厲害嗎?滿嘴都是血啊。」
醫生說:「流浪貓中這種情形很常見的。」
我心裡想,難怪金黃毛不吃豆,牠的牙已經咬不了豆啊。剛要跟老公說這件事,轉念想起剛剛跟醫生說第一次見金黃毛,只好將話嚥到肚子裡,但心裡很難受,有無邊的茫然。早知道金黃毛有牙周炎,我就不會只給牠豆豆而不給牠伊納寶了。我用手摸了一下金黃毛的腦袋,心裡面都是悔恨。
醫生對我說:「不做血液檢查就沒辦法確診,但血液檢查要花一萬多。」
我看了一眼老公,他沒露出反對的樣子,於是對醫生說:「好啊,就請做血液檢查吧。」
3
檢查結果要二十分鐘後才能出來,我跟老公抱着紙盒箱回到候診室。剛才女護士抽金黃毛的血時,因為體溫太低,在前蹄紥了兩針都沒有抽出來,結果是醫生在脖子找到了血管,從脖子那裡抽的血。一轉眼,女護士不知從哪裡拿來了一條大毛巾蓋在金黃毛身上。我將手放在金黃毛的鼻子前,勉強能感到一絲呼吸,但已經不能說是潮濕的鼻息了。
就在這個時候,以前住過的街區的老鄰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名字應該是石井,領着一隻大黑狗走進了醫院的大門。見了面,相互都嚇了一跳。石井婦人對我說:「啊,好久不見了,一切都好嗎?」我說好,然後問她好不好。她說好,同時盯着我手裡的紙盒箱。我讓她看紙盒箱裡的金黃毛,告訴她貓是流浪貓,並把發生的事跟她重複了一遍。她吃驚地「哎喲」了幾聲說:「好可憐,一定是上帝安排牠去你家找你,上帝知道你會救牠。」
我無法想像有一個上帝存在,無法相信這個上帝會關照一隻流浪貓和我。上帝對我來說一直是個永遠也解不開的謎。雖然在院子裡奄奄一息的是金黃毛,如果換另外一隻貓,我想我一樣會帶牠來醫院的。反正對於我來說,貓有個三長兩短的話,比死個人都令我難受。我有一個比較荒誕的觀點,認為人類會從各個方面保護自己,而流浪貓等小動物,不僅受人類的支配,也很少得到相應的保護。打一個最簡單的比喻吧,流浪貓跟我居住在同一個地球上,生活在應有盡有的土地上,但是卻沒有牠們賴以生存的食物。人類覺得牠們多餘,覺得牠們對自己有妨礙的時候,可以根據自己制定的政策將牠們處死。如果所有人都採取袖手旁觀的態度,所有的流浪貓就會全部被餓死。與其說我喜歡貓,不如說我打心底深處同情這些弱者罷了。
我有意岔開話題,問她怎麼又養了一隻新狗。她看起來很悲傷地對我說:「以前養的那三隻狗,叫布丁的,還有叫乳酪的,都因病而去了天國。小女兒專科學的是動物護理,但是她討厭在動物病院工作,不想每天看到血和死亡,所以在動物美容院工作。這隻狗,就是小女兒從動物商店帶回家的,怎麼說呢,小女兒對牠一見鍾情。」
我問:「可哥呢?」
石井婦人說:「可哥還活着,不過也老了,不喜歡散步了。」
我說:「有十幾歲了吧?」
不等石井婦人回答,女護士招呼我跟老公去剛才的診察室。醫生遞給我一張紙,我知道是化驗單,但是根本看不懂,於是很認真地聽他的說明。按照醫生的話來說,金黃毛的情況很糟糕,可以說到了危篤狀態,即使是家貓,即使接受最好的治療,恐怕也難以存活下來。金黃毛不僅有心臟病,還有腎病、低體溫症、糖尿病和愛滋病,尤其腎臟的化驗指數已經超過了正常範圍,無法測試了。醫生這樣對我說:「熬不過一兩天了,有可能現在就斷氣。」
醫生的話是在告訴我,金黃毛只能等死了。我的心一下子陰鬱起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也許醫生看到我在流淚,問我:「雖然活下來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已經特地帶牠來醫院了,為了牠可以好受一點兒,可以給牠打兩個點滴。只是打點滴的話,又要花幾千元。」
我跟老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這次是他搶着說:「牠的狀態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剩下的就是希望牠能夠好受一點兒,請給牠打點滴吧。」
女護士拿來點滴,醫生用打針的方式,將液體直接輸到金黃毛前蹄的血管裡了,一共用了不到兩秒鐘。也許是心理作用,我總覺得醫生的態度不親切。我想,因為金黃毛是流浪貓,所以醫生的態度和舉止,才會從頭到尾都這麼公式化,這麼硬梆梆的。我問醫生可不可以讓金黃毛在醫院住一個晚上,他眼也不抬地回答說:「不行,請你們帶回家過夜,如果有需要,明天再帶牠過來。」
我硬着臉回到候診室,來不及跟石井婦人說話就被櫃檯的女孩叫過去。櫃檯的女孩告訴我要支付一萬四千元。從背包裡掏錢包的時候,我看了石井婦人一眼,她也正伸長着脖子往這邊看。櫃檯的女孩問我:「明天要預約嗎?預約的話幾點比較合適呢?」
我正考慮幾點比較合適的時候,石井婦人走過來,對我說:「你先不要預約,回家後給一家叫竹塚的動物病院打電話,我聽說那裡有時候會免費為流浪貓治療。」
其實,醫療費這麼高,金黃毛又沒有上動物醫療保險,繼續治療下去的話,搞不好真要花個十萬二十萬的。聽石井說竹塚的動物病院有可能免費為流浪貓治療,我馬上對櫃檯的女孩說:「我先打電話問一下竹塚的動物病院,如果那裡不免費的話,明天早上,我再打電話過來預約時間。」
4
回到家已經快七點了。早先,金黃貓來家裡吃伊納寶的時候,每次都會跑到二樓的客廳轉一圈,客廳是牠熟悉的地方,所以我決定把牠放在客廳裡。老公去廚房做飯,我從衣帽間找出一個布製的小盒子,又去浴室找來一條更大的浴巾。我把醫院的大毛巾鋪在盒子裡,毛巾上的血迹比剛才在醫院的時候又多了一些。接着我把金黃毛從紙盒箱抱到毛巾上,把大浴巾蓋在金黃毛身上。我站在原地喘了口氣,這才對老公說:「難怪金黃毛不吃豆,根本就咬不動啊。」
老公感嘆地說:「我覺得驚異的是,貓在死的時候,會選擇沒有人的地方,金黃毛卻是特地跑來我們家。再說了,牠奄奄一息到這個程度,得經過多大的努力,才能來到我們家的院子啊。金黃毛一定知道自己不行了,所以把最後的力氣,都拚在到你身邊來這件事上了。僅憑這一點,今天的醫療費,花多少都是值得的。金黃毛真的很聰明,知道這時候只有你會幫助牠。而你呢,已經做到了最善,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剩下的,就看金黃毛的天命了。」
我說:「早知道金黃毛的身體到這種程度,我就不會不餵牠伊納寶了。」
我蹲下來,將手伸到浴巾裡,金黃毛的身體還是冰涼冰涼的,但比剛才柔軟了。
老公說:「你怎麼可能想到金黃毛會有病呢?不過你也不要想得太複雜了,你應該想的,就是還能為牠做點兒甚麼。也許有奇蹟,明天早上起來,金黃毛跟普通貓一樣了呢。」
我從抽屜裡拿出三個暖寶寶放到金黃毛鋪着的毛巾下。老公說的對,我現在想甚麼都沒有意義,因為找不到意義,莫名的虛無感和無力感充填了我的心頭。
睡覺前,我不放心,去看金黃毛好點兒了沒有。金黃毛蜷縮在盒子的角落裡,一動不動。但我感覺牠正在用身體感知我,與我交流,因為牠叫了一聲,雖然叫聲非常短,只有一個音節,風吹過似的一下子就消失了。我把椅子上的坐墊拿到牠的鼻子前面,牠曾經好多次用鼻子聞過這個坐墊,於是牠的身體有了反應,開始叫,但叫與叫的間隔時間越來越長,叫聲也越來越微弱。我意識到,刺激牠等於給牠增加負擔,於是撫摸了一下牠的脊背,就去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我還以為事情出現了轉機呢。
起牀後,我馬上去看盒子裡的金黃毛怎麼樣了。感覺到我的到來,金黃毛稍微抬了一下頭,竟然衝着我叫了兩聲。叫聲比昨天晚上大很多。我知道金黃毛又在跟我說話,但是,說真的,我不喜歡金黃毛的叫聲,聽起來揪心。我用手摸了摸金黃毛的身體,雖然由牠體內發出的冰涼依舊,但暖寶寶把小盒子搞得暖和和的。我找來一個小杯子,先是裝進去一點兒熱水,接着裝進去一點兒涼水,然後用小手指試了一下水溫,不熱不涼,正好。我用吸管滴了幾滴水在金黃毛的嘴邊。
老公已經去公司了,我就給他發短信,告訴他金黃毛能抬頭了,能叫了。還告訴他,我用吸管滴了幾滴溫水在金黃毛的嘴角,金黃毛的喉結有動,好像嚥下去了。不久,老公回信說:「既然有好轉,說明昨天輸的液起作用了,今天上午最好再去醫院,再給金黃毛輸一次液。」我也是這麼想的,但醫院十點鐘才開門,無事可做,我決定打掃一下家裡的衛生。
八點半,只剩下客廳的地還沒有吸塵了,怕吸塵器的聲音會嚇着金黃毛,我想乾脆等牠精神一點兒的時候再說。我又在盒子邊蹲下來,想不到金黃毛突然將頭抬得很高,衝着我很大聲地叫了一下。我感到身體熱起來:金黃毛好了,奇蹟出現了。但說時遲那時快,金黃毛突然蹬了幾下蹄子,然後身體慢慢地靜下來,然後一動也不動了。金黃毛是側身躺在盒子裡的,衝上的那隻眼睛是睜着的,所以我覺得牠還活着。撫摸金黃毛身體的時候,我的手有點兒抖。過了五分鐘,過了十分鐘,金黃毛的一隻眼就那麼睜着,令我開始感到害怕。再摸金黃毛的身體,說不出是涼是溫,說不出是硬是軟。我呆呆地坐在金黃毛身邊,一直等到十點。
十點鐘,我給動物醫院打電話,報告了金黃毛的情況後,說我不知道金黃毛是死了還是活着。可能我的聲音過於緊張,接電話的女孩子立刻叫來了醫生。醫生對我說:「你看看牠是否還在喘氣。」
我說:「我不會看。我看不出牠是不是還在喘氣,但牠的一隻眼睛是睜着的。」
醫生說:「你用手在那隻眼的前面擺一擺,看看牠是否眨眼睛。」
我壯着膽將手在金黃毛的眼前揮了揮,對醫生說:「牠沒有眨眼睛。」
醫生說:「照你所說的情形來判斷的話,牠應該是死了。」
我說:「但是,我還是不放心,也許牠只是看起來死了,實際上並沒有死。萬一牠還活着的話,我沒辦法進行下一步。」下一步就是給保健所打電話,通過保健所聯繫動物火葬所。我把手按在胸口,深呼吸了一下,接着說下去:「我還是想帶牠去醫院,讓醫生來判斷牠是否真的死了。」我再次深呼吸了一下,問醫生:「如果只是請醫生看一下是不是死了,醫院還會收費嗎?」
大約過了五秒鐘,醫生不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我下午有手術,如果你上午能帶貓來醫院的話,隨時都可以。」
我說:「好,我馬上帶貓過去。謝謝了。」
5
老公不在家,我不能開車,所以打算抱着小盒子走着去醫院。出大門口的時候,突然想起家裡有以前小狗用過的嬰兒推車,於是找出來,把小盒子放到小狗嬰兒車上。
明明是萬里晴空,但我身體的感覺卻是涼颼颼的,吸到嘴裡的空氣也是冷冷的。有時候,我覺得天氣跟一個人的心情有關,好像現在,因為金黃毛可能已經死了,所以我覺得太陽是那麼高那麼遠,太高太遠以致於感受不到絲毫的溫暖。
挑最近的小路,差不多走七八分鐘就到了醫院。一路上,我盡可能走比較平坦的地方,所以到醫院的時候,小盒子的位置幾乎紋絲未動。動物醫院在二樓,沒有電梯,我只好把小狗嬰兒車放在停車場的一角。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後抱着小盒子走上樓梯。
候診室裡已經坐着好幾個人了,昨天的女護士,看見我後,二話不說就把我帶到了診察室。我先跟她道歉,說百忙之中打擾醫生真的不好意思。女護士一邊說沒關係,一邊用手將金黃毛的身體摸了個遍,然後,她悲哀地對我說:「醫生正在處理一件應急手術,估計來這裡還要等一段時間。但是,以我的判斷,牠應該已經死了。」
女護士讓我撫摸金黃毛的身體。金黃毛的身體比早上硬了很多,幾乎可以說冰涼冰涼的了。女護士又讓我看金黃毛的四條腿。金黃毛的四條腿筆直地伸着。然後,女護士拿起金黃毛的前蹄,試着讓牠彎曲下來,但沒有成功。於是,女護士對我說:「已經完全僵硬了。其實,昨天你們帶牠來的時候,牠已經快不行了。」
我學女護士的樣子,拿起金黃毛的前蹄,動作很輕地試着將牠彎曲下來,也沒有成功。但我一直反覆着這個動作,感覺時間正在逝去,時間是一塊塊空白,時間被切割了。
女護士說:「是不是跟昨天的感覺不一樣?」
我說:「是。」
女護士說:「昨天牠的身體能伸能屈。」
我嘆了口氣說:「好吧,你是動物醫院的護士,你這麼說,我就相信牠的的確確是死了。這樣的話,我想醫生就不必特地趕過來了。」
女護士趕緊說:「好啊好啊。」
女護士送我出候診室,我對她說:「打擾了。謝謝了。也代我謝謝醫生。」
女護士說:「哪裡哪裡,不用謝。」
6
回家的路上,我忽然覺得自己笨手笨腳的,連小狗的嬰兒車都推不穩當。
早知道金黃毛這麼多病,早知道金黃毛會死,牠想吃多少伊納寶都會給牠吃的。
怕金黃毛跟桃桃子打架?怕家裡的大鐵門撞壞了金黃毛的腦袋?可以買個貓籠子,可以把金黃毛關在貓籠子裡啊。
我一路上都在找責備自己的理由。
每當有風吹過,就恍惚聞到金黃毛身上那股死亡的氣味:野花被燒焦的氣味。
回到家,把小盒子放在客廳裡,我先是給老公發了一封短信,告訴他金黃毛還是死了,我很難受。他知道我不太哭,但如果是動物的事,就會哭得驚天動地,所以立刻打電話給我,勸我一定不要糾結金黃毛的死。按照他的話來解釋的話,金黃毛活着等於是在受難,死亡也是一種解脫。他還說,死亡其實並不是甚麼可怕的事,有一句話說「萬壽無疆」,正是金黃毛的死,才使牠跟我的距離變得這麼近。最後,他這樣對我說:「金黃毛有牠的命,而你呢,已經做到最善了。」
我無法接受老公的定義:「如果我稍微小心一點兒的話,換一句話說,如果我能多拿出一點兒愛心的話,也許金黃毛的生命就不會如此簡單地溜走了。」
老公說:「你看看我們家的周圍,再看看那些公園,到處都是流浪貓。你能全部都照顧嗎?」
我說:「我早就想好了,至少可以照顧那些跟我有緣的,好像金黃毛。而實際上,我也是這麼做的。」
老公認為,這種時候跟我說甚麼都沒有用,因為我根本聽不進去。他讓我好好安靜一下就掛了電話。
我去了家附近的公園。公園裡有茁壯生長的萬物,角落裡就有好多種野花不畏嚴寒地盛開着。說真的,快六十歲了,金黃毛的死使我第一次親眼目睹了死亡。爸爸死的時候,我因為在外省,所以來不及趕到他的身邊。媽媽死的時候,我因為在外國,所以也來不及趕到她的身邊。三姐死的時候,我同樣因為在外國,同樣沒有來得及趕到她的身邊。看不見也摸不着的告別,真的可以說是非常糟糕,用語言來形容的話,就是痛苦毫無聲響地走在心頭,而親人的臉是天空中的雨,從頭淋到腳。怎麼說呢?爸爸,加上媽媽,加上三姐,在我的心裡挖了三個黑洞,每個洞都大得可以裝下一個人。金黃毛死了,我的心裡多了一個小黑洞,正好可以藏一隻貓。複數的洞好像墓地排列在我的胸口上。關於墓地,我想有了思念才會有它的意義。墓地可以是有形的,也可以是無形的。我內心自然生成的幾個看不見也摸不着的黑洞,可以說是無形的吧。當我們的人生選擇四處漂泊的時候,總會不得已失去一些很珍貴的東西。
公園裡的花太多了,我繞着圍牆走了一圈,結果只挑了一朵小黃花和一朵小紅花。關於花的語言,世間也有很多解釋,但那些解釋跟我無關,我只是想挑最好看的花獻給金黃毛。金黃毛是我所見過的流浪貓中最特殊的一隻,因為牠只屬於我一個人,是一個人的貓。
正午的陽光映着地面上我的影子,很鮮明,像另外一種花,也很好看。
把花送回家,我又去了一趟超市,挑了一個看起來特別乾淨的紙盒箱帶回家。太陽照着客廳和小盒子裡的金黃毛,「啊――啊――」,金黃毛現在應該暖和過來了吧。我將大浴巾鋪在新紙盒箱底,小心翼翼地抱起金黃毛。這時候,從金黃毛的嘴裡流出了很多黑色的血,我突然意識到,昨天帶牠看醫生的時候,牠嘴裡的血根本不是甚麼牙周炎。是的,金黃毛其實早就吐過血了。我找了一條小毛巾,用溫水擦乾淨金黃毛的臉和身子,然後把牠放在大浴巾上,然後又把醫院給的大毛巾蓋在牠的身體上。之後,我用手輕輕地將金黃毛的眼睛合上。金黃毛看起來跟一隻普通的貓沒有甚麼兩樣了,平平凡凡,似乎正在安睡。再之後,我把小黃花和小紅花放在毛巾上,把一個伊納寶放在鮮花的旁邊。做完這件事,我開始很誇張地哭,不僅流淚,還放出高聲,還混着鼻涕。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為了死亡而哭。不久,有一種東西一瀉千里般地在我的心中泛濫起來。我拿出紙和筆,開始給金黃毛寫信。
親愛的金黃毛,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你嘗試着來到我這裡,或許是想我能夠救你。沒有救活你,我覺得特別特別悲傷。你知道,我給你起了一個名字叫金黃毛,所以,金黃毛啊,如果真的有來生,我願你是家貓或者人類,願你幸福。今天,你去了天國,願你在天國不寂寞不孤單,請帶上我的信,讓我的願望一直陪伴着你!
我把信放在伊納寶和鮮花的旁邊。突然,我覺得從腳底升起了一股暖流。或許,金黃毛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是牠的一生中感到的唯一安寧的時刻,因為身邊有我的陪伴。是的,金黃毛最後看到的是我,最後得到了我精心的照顧。金黃毛病倒在我家裡之後,很多次,我嘗試着替牠跟不知是否存在的上帝祈禱,希望上帝救救牠。結果金黃毛還是死了,這使我醒悟到:即使上帝是存在的,但上帝只是拯救靈魂而不拯救肉體,上帝的偉大在於可以讓一個瞎子睜開眼睛。我覺得這樣的上帝是平庸的。對我來說,僅剩下的唯一的安慰,就是金黃毛沒有凍死在露天裡,而且因為輸了液,死得比較舒服。至少,趁着嚥氣之前,金黃毛竭盡全力地爭取到、體驗到了一點兒哪怕是極微薄的愛。我拍了拍金黃毛的腦袋,對牠說:「金黃毛,謝謝你來找我。」
7
我給保健所打電話。聽了我的說明後,告訴我動物火葬所會直接跟我聯繫。我問:「是當可燃垃圾燒掉嗎?」
接電話的女人很肯定地說:「不會,是小貓小狗共同火葬。」
我說:「好的,拜託了。」
十分鐘後,動物火葬所來電話通知我二十分鐘後到我家接金黃毛。因為金黃毛是流浪貓,希望我在牠死的地方做見證人。我說不用了,並解釋金黃毛只是昏迷在我家的院子裡,我已經帶金黃毛去過醫院,現在已經裝在一個很乾淨的紙盒箱裡,車來的時候就可以接走的。
來電話的男人謝了我,我就問他:「是當可燃垃圾燒掉嗎?」
男人說:「好多客人都問同樣的問題。我們這裡是小動物合同火葬,火葬前有專門人士為牠們唱經唸佛。請放心吧。」
我放心地呼了一口氣說:「太好了。這樣我就放心了。」
我一邊關紙盒箱的蓋,一邊對金黃毛說:「對不起,我要跟你告別了。」這一次,我覺得野花被燒焦的氣味好像消失了。
動物火葬所的車來了,是一輛小卡車。以為車上會有很多紙盒箱,但是沒有。男人接過裝着金黃毛的紙盒箱,放到車裡。我想說「再見」,但覺得非常不喜歡這樣的告別方式。車開走的時候,我只是對着車揮了揮手。
小卡車載着金黃毛走遠了,看不見了。
此時正是三色毛跟桃桃子在車頂上曬太陽的時間,雖說是我見慣了的風景,但覺得多了一抹憂傷。金黃毛僵在泡沫箱旁邊的樣子還清晰地留在我心裡。因為金黃毛死在我的眼前,所以連牠死前的世界都被我一遍遍地再現。時間因死亡而收縮而展開了。
回到家,我環視着客廳,忽然覺得不習慣,有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我靜靜地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淚水已經控制不住了。
傍晚,桃桃子說甚麼都不肯進泡沫箱,我覺得奇怪,打開箱蓋看到鋪在裡面的小羽絨被上都是血迹。說真的,我的心裡一下子輕鬆了很多,至少,金黃毛掙扎着來見我的時候,是等在一個相對溫暖的地方啊。
我把沾滿金黃毛血迹的小羽絨被裝到塑膠袋裡,然後騎自行車去那家叫唐吉柯德的店買新的。不知道甚麼時候起的風,路過金黃毛經常出現的那條小街時,我看到一個塑膠袋被風吹得到處飄舞,最後消失在路口的拐彎處。我意識到,在這條小街上,再也看不見金黃毛的身影了。意識到這一點,我覺得有一種悲涼,從頭到腳地覆蓋了我。好長一段時間裡,只要路過這條小街,我肯定會想起金黃毛,同時在心裡泛起憂傷。我的憂傷有多少,以及會持續多久,我說不清楚,也許只能靠時間來計算了。
寫金黃毛的故事時,我的心一直很難受,很痛。痛苦絕對是官能的。寫到最後的感覺是,似乎我在通向死亡的路上走了一趟。潛意識裡,我希望找到一個地方,並希望那個地方可以埋藏我的痛苦。此刻,我覺得我已經找到了那個地方,那個地方不在別處,正在我編織的這篇文字裡。有時候我們面對的世界很殘酷,但還是拚命要去愛它。
2021年2月7日於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