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4月號總第436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陳永和
1
教研室裡有六個男的,一個女的。
我就是那個女的。但我也只能算半個。我屬於那種人,轉來轉去在世上找到的另一半就是我。即,我是自己的另一半。
不僅我這麼認為,教研室五個男的,除了他,也都這麼說。
這並不意味着我沒有婚姻。我有婚姻。我身邊出入着一個貌似另一半的男人。但貌似兩個字足以說明問題。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夫妻身邊都有個貌合神離的另一半……
誇張了,其實我只看到A市,連A市也只看到A區,但我動輒喜歡使用世上二字。這讓我產生幻覺,翱翔於浩海,高瞻遠矚充滿豪氣。這不怪我,源自傳統。我們祖先就習慣誇張,善於誇張,酷愛誇張,比如唐代李白,上來就是一句――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等等。
我早過了知天命年紀,雖然大家都說我看上去比實際年輕十歲。但那是看,看跟實質沒有關係。這世上,我又說世上了,嗐,說A市吧,A市有幾個人需要實質?實質有重量,需要承重。有太多人願意一輩子停留在看上――賞心悅目,感官享受,一代時尚,說的全是看。一切轉瞬即去。一切只需要轉瞬即去。實質是十九二十世紀初以前的事。那時期人有耐性,耐着性子慢慢品,一品幾十年就晃過去了。比如英國那個女人簡奧斯丁,不就是那幾個莊園,那幾個男人女人,但品久就品出味道來了,像蠶吐絲,吐出了《傲慢與偏見》《理智與感情》……所以她的品是承重,是付出,不僅感官,何止愉悅?這些感官與愉悅由底盤托着,肉體托着,滿載着生命。
看我扯遠了。我想說的是他的事。
他是教研室唯一不自成體系的人,即不是自己的另一半。所以其他人,平日都不太理睬他,倒過來說也可以,他不太理睬我們。
其他人均自成體系,不在世界上轉來轉去瞎忙了。五個男的,一獨身,一跟老婆分居,一離婚,其餘兩個跟我一樣,在婚姻中分居。當然,這跟年齡有關,都屬而立之年後的體悟,之前,免不了千辛萬苦,這裡刨一塊地,那裡播幾顆種,看着稻田長出荒草來。
只有他,從來沒忙過,從進教研室起,就如影子般存在,有他,不感覺多一個人,沒他,不感覺少一個人,唯一的好處,你用不着掏鑰匙一推門就開了,看到他坐在辦公桌前,於是,你就打聲招呼,磨蹭幾下,第三個人進來,聊上幾句,有時第四個第五個……所以我們教研室人氣很旺。其他教研室門經常鎖着,第一個人進門看沒人就走了,第二人進去看沒人又走了……久而久之,他的存在價值也被我們充分認可了。
但不找不等於不需要。還活着就會有需要,你以為沒了其實還有。年輕時候某在身體裡泛濫成災,每個細胞每根神經都在訴說,咆哮,想越過柵欄往火裡跳。我本來以為更年期以後,身體的火山平息了,不會再噴發出岩漿,但遇到他才知道,某何止是單一的需要?眼睛、耳朵、肌膚……全都在訴求,全都張大眼睛在沉睡。
有十年我對他視而不見。
我們教研室每年都要大吃幾頓,餐我訂。對老公失去興趣後我對吃興趣驟然加深。我不像A市其他吃貨,講究食材、環境,我的選擇哲學很簡單,只要一道好菜,不追求完美,不崇尚外觀。一個餐館有一道好菜就行,其他順其自然。新娘漂亮就可以,你不能要求伴娘也漂亮。一個人有一絕就不錯了,餐館也一樣。但能燒好一道菜的餐館其他菜也差不到哪裡去。選擇本來就是個哲學問題而不是食物問題。
教研室人的嘴都被我調教出來了。當然他們首先贊成我的哲學。男人們漸漸發覺簡單之美了,我們每次總吃得高高興興。我討厭抱怨。誰抱怨我就罰他三杯酒,讓他淹沒在我跟同事們嘲笑的話語中。
去年年末會餐,我挑了一家新開店,這家店豆腐湯燒得特別棒。吃到一半,他突然站起來說,我敬你一杯,對着我舉起酒杯。
那天喝紹興酒。六個人,除了他甚麼酒都喝,其餘五個人五個花樣,從地瓜燒到葡萄酒到白酒。
我一愣,全桌人目光一下集中到他身上。但他毫無覺察,固執地看着我。我有點狼狽,不是害怕喝酒,喝多少酒都沒問題。我是為他狼狽,從來默默無語,一隻埋頭吃菜的老黃牛,突然站起來敬酒,這是甚麼意思?你說,他哪根筋歪了?怎麼成了闖進大觀園的劉姥姥,一舉一動有多唐突。
我心裡嘀咕,臉上可是儀態萬方,敬我甚麼呀?隨口玩笑了一句。
他臉通紅,不懂是喝多了還是被血漲的,一句話答不上來,臉上一副沒想到世界上會有這種問題的無辜表情。
不管怎樣,敬酒總比罰酒好,衝你的美意,乾了。我說完端起酒杯一乾而盡。
他彷彿還沒回神過來,半天,才把酒喝了,坐了下去,臉上的紅潮很久沒有退下去,我不由地多看了他幾眼。
這人到底在想甚麼?結果一直到聚餐結束,他沒再說一句話,保持着沉默的尷尬。
那之後,只要在教研室碰到他,我頭腦就飄出這個問題,浮出那張尷尬的臉。
其實要讓人記住也不是難事,不要多,一個動作,一個表情,一反常態就行,比如從不吃肉的人突然吃肉了,從不罵人的人突然罵人了……
就這樣,他以一種嶄新的姿態,飄入我的視野。
2
據古希臘傳說,最古的人有兩張臉,一前一後,能看到三百六十度,胸部、肚臍也兩個,四隻手四隻腳。但後來得罪了神,神一生氣,舉起刀啪的把人劈為兩半。從此人看不到背面,永遠在找自己的另一半了。
我對古希臘情有獨鍾――他們看世界的大度,既單純又複雜,既人為物化,又物為人化,各種奇異思想同天並存。就算奴隸制,跟美國莊園奴隸制不同。我跟許多人解釋過,但沒用,A市人總認名詞不認事實,美國、古希臘不都是奴隸制嗎?自然而然就是一個東西。
他真正走進我,我意識到他走進我,是從一個問題開始的。
忘了哪一天,一個問題冒了出來。
那天,我上午走進教研室,他正從座位上站起來,看到我,臉色一下繃緊,雙目圓瞪,亮了起來。他本來眼睛就大,圓圓的,目光清澈,不像成年人,但也不像孩子,說不上像甚麼,總之跟我看到的眼睛全都不一樣,後來他自己說像豹,小豹。
他比我小得多,我突然想,起碼小八歲,一個數字跳了出來。
他幾歲呢?
他座位在我前面,我盯着他後腦勺想。
於是我馬上明白,我對他感興趣了,模模糊糊,我開始當他男人了。我對男人感興趣通常以我感覺他身體某部分開始,這我心中有數。
這就是我,學歷金錢地位,正兒八經的男人我一個也看不上。我看上的男人全非正品,不廢品也次品,反正不會被當作螺絲釘安裝在組織龐大的機器上,但得帥氣。我只喜歡帥氣男人。
他很帥氣。我不得不承認,他的帥氣由無數碎片拼湊而成,高而有肌肉的身體,男子漢的眉毛,又粗又黑,筆挺的鼻子,寬寬厚厚的嘴唇,加上一雙野性的眼睛。
於是他全了。
大約他後腦勺也裝着天線,反正我這種電波馬上被他接收。傍晚,我走出大樓,準備乘公車回家,沒走幾步,他從哪裡鑽了出來,問,要不要坐我的車回去?
我倒也不驚,好像正等他邀請,很自然地說,好呀。你的車在哪裡?搭同事便車回家常有,雖然沒乘過他的。但這又怎樣?那時候我一點沒想到以後真會當他一回事。他混在昏暗的人群之中,還躺在地上,雖然身上開始發光。
傍晚路堵得要命,從學校到市區開了一個多小時。路上,幾乎都是我在說話,說甚麼我忘了,但感覺多上了一節課似地累。他呢,在不在聽不知道,反正幾個問題全都答非所問。
回到家後我想,他不會是愛上我了吧,要不,送我回家幹甚麼?他或許想跟我上牀。男人比女人動物得多。很少男人會在女人身上白費工夫。他找你,就是他要你,不會比這更多,也不會比這更少。
我決定以後拒絕他這種邀請。我要他幹甚麼?我已經不需要男人了。更年期以後身體像被擠乾了奶的牛,甚麼也噴不出來了……只是,有那樣一雙眼睛的男人,我不願意欺騙他。
我準備明確跟他說,我不可能愛上他。他連一點希望也沒有。
第二天早上睜開眼睛就接到他發來的一條微信,昨天你在車上說了許多話,說得很累了吧。我笑了,回了一句,你記住了幾句?
我歸納了一下,你說了十個問題。
我倒愣了,甚麼問題?有那麼多嗎?
有。你的問題太多了。一個人一次關心的問題不能多於三個。多出三個就像一隻狼嘴裡同時叼了兩隻羊,非掉一隻不可。
你懂得你這是在恭維我嗎?我在微信裡敲進一張笑臉。女人跟男人的頭腦構造不一樣。女人可以邊煮飯邊打毛衣邊聽音樂,同時幹多件事,但男人不行。男人一次只能幹一件事。看來我比一般女人頭腦更強,倍於三個女人。我以為他還要說點甚麼,等了一會沒有。
過了幾天,我以為他已徹底消失,他突然又上來了。
你沒有理論根據。一個滿臉委屈的表情。
我正在吃飯,嘴裡塞滿飯菜,一樂,差點噴了出來。
但有實踐證明。其他,像蘇格拉底所說,我甚麼也不知道。
蘇格拉底是誰?
我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老師裡有不知道蘇格拉底的?他居然好意思問。但話說回頭,大多數人可能是不懂裝懂。
你知道亞里斯多德嗎?我不抱希望反問了一句。
不知道。誰?他敲進一個巨大的問號。
老莊呢?
這回上來一張哭喪着倒豎雙眉的臉。
我徹底絕望,才明白自己在跟一個甚麼樣的人對話。我無語。放空。話與表情為零。
一個星期後的一個傍晚,我又在校園裡遇到他,這回他坐在車裡。
坐車嗎?他問,頭從車窗裡露出來。
謝謝。不用了。我說。
他不再說話,跟在我旁邊慢慢開着車。
這到底是甚麼意思?他臉上完全沒有追求者或愛慕者的表情,倒像是一隻困獸,苦着臉,讓我想起叔本華。
迎面走過來兩三個熟悉的學生,跟我招呼,然後有意無意瞥了他一眼。
他似乎沒感覺。我突然明白,這人對他人眼光沒感覺。我接觸過這種人,入人群如入無人之境。可我不行呀。要讓他開着慢車跟在我身邊穿過校園,明天不成為教研室新聞嗎?我已經看到崔臉上誇張的表情;楊油嘴滑舌的調侃腔調……但同時,他讓我刮目相看。倒退二十年,我就希望碰到這種男人,視世人目光為糞土,為了女人,不,不為女人也行,為事業,為他人,為甚麼都可以,能不顧一切往火坑裡跳的男人。
熱情。激情。燃燒的生命。人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所有偉人都為了那一刻而活。燃燒,直接化為灰燼。
貌似我另一半的男人,戀愛時還有點像老虎,但一結婚就成老鼠。
我以為找到一隻鳳凰,停在手上卻發現是隻雞。
一出校門他的車就飛馳了起來。
市區不是相反方向嗎?我叫了起來。
走三環。路寬,不堵。他說。
我不做聲了。一說到方向我總是無語。我辨不清東南西北,地理上的東南西北。我頭腦裡是另一張地圖,上面也有東南西北,但跟土地沒有關係。
我任他馳騁。
後來我才知道他開車要緊的不是方向,是飛馳,飛馳起來的感覺。去哪裡不重要,重要的是速度。我無法理解。對我來說,沒有比方向更重要的東西了。想去哪裡,去哪裡,不想去哪裡,不去哪裡。開車這樣,做事這樣,人生更是這樣。想去北京,卻往廣州飛馳,這不南轅北轍,還有甚麼比這更悲慘的事嗎?
車飛馳中,兩個人一直保持沉默。我累了。這次我不想說話。雖然我很不習慣跟非親近人在一起的沉默。他怎麼還不說話?這次該輪到他說了……我在心裡嘀咕。
他眼睛筆直盯着前方,雙手輕鬆地搭在方向盤上,獨自在享受沉默的樣子。看來他很習慣這種跟非親近人一起的沉默。我有點吃不住了。沉默比說話更累。在車輪一個顛簸中,我頭腦裡撞出蘇格拉底幾個字,就問,知道蘇格拉底是誰了嗎?
知道了。所以我一直沒開口,在等你問。
哈?!原來他在等着我說蘇格拉底。原來他以為我對他知道不知道蘇格拉底有多麼在乎。這頭禿驢!我在心裡罵了一句。
我已經決定對蘇格拉底甚麼也不說。因為實際上,有一種說法,根本世界上就沒有存在過蘇格拉底這個人。因此,有關他的一切都可能是傳說。我對傳說沒有興趣。
一頭霧水。沒有蘇格拉底這個人?沒存在過?
那你認為古希臘存在過嗎?不會你連古希臘也否定吧。
古希臘跟蘇格拉底在邏輯上是兩回事……
跟我說起邏輯來了,我不想跟他爭辯,跟小學生沒法爭辯。
地圖上有希臘這個國家。既然有現代希臘,那就一定有古代希臘,當然也就有古希臘,雖然或許古代不叫希臘……
我哼了一聲。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蘇格拉底……空白太多……你知道為甚麼從古到今有那麼多人對他評價極高嗎?我想通了……他開始說,根本不容我插嘴,一瀉千里地往下說。我沒想到那樣沉默的人,一旦開口可以無止無休地說個沒完,完全沒有空隙。
到了家門口他還沒說完蘇格拉底,我服了,沒見過比他更熱心的蘇格拉底FAN了。
這次,一路上幾乎全是他講話。下車時,我感覺比上次更累。但同時,多了幾分欣賞,一個星期前不知蘇格拉底的人,竟然可以這樣滔滔不絕談蘇格拉底,真應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句古話。
後來想起來,蘇格拉底是我跟他的媒介。由於蘇格拉底,他進入一個嶄新世界,他被蘇格拉底引誘到一個嶄新的世界,也由於蘇格拉底,我對他也有了一個全新認識。
我重疊在蘇格拉底上面。他也重疊在蘇格拉底上面。我們都在對方身上看到了比我們更加美好、智慧的意象。由此我們變得比原本更加美好、智慧。
我帶你去吃一個東西。他說,你一定沒吃過。
在哪裡?我問。
嗯。說了你也不懂。他一臉得意。他已經知道我對東南西北有多麼暈了。
果然是我陌生的地方,A市郊外的某個小鎮。
A市附近的小鎮像是一個模子列印出來的,一條不寬不窄的馬路,兩排商店,我們停在掛着「江尾羊頭」店門前。
入口處擺着一個大鍋,邊上站着一個瘦黑的中年男人。
老闆,來一隻羊頭。他朝他叫道。
老闆揭開鍋蓋,幾排呲牙咧嘴的羊齒,在一鍋乳白色的滾水裡翻滾。
就吃這個?我們找了個角落座位坐下。
他點點頭,你沒吃過吧?
沒吃過,我說,但不意味着我想吃。
絕美味。你嚐過一次就欲罷不能了。
端上來一個大盆,羊頭浮在一層白色的湯料上,上面撒着黃瓜豆芽菜薑片蒜片等多種東西,昏乎乎的一片。
羊腦最好吃。你吃過甚麼腦嗎?他問。
我最不愛吃腦,討厭那種白白軟軟的東西,想到就噁心。
那就太虧待自己了,身體裡就腦精華。他說。
他戴着透明手套,十個手指靈活地把羊骨頭跟肉分解拆碎,活像動物爪子。
我吃了一點碎肉,他把滿滿一碗羊腦吃光,狼吞虎嚥。我有點羨慕,很久沒看到人吃得如此投入。
過去我一次能吃三隻羊頭。吃完後他說。
你是隻動物。我說。
對對。我就是動物。獸類。他說。
我屬雞。總有一天你要把我吃了。我開玩笑說。
我不吃雞。他看了看我,很認真地說,雞鴨鵝兩隻腳的動物全都不吃。我只吃四隻腳的。
遺傳?我問。那一陣,我看了好幾本有關遺傳的書,我已經學會了看人看兩個點,一看三代,二看童年。血統與童年決定一個人的走向,在莫大世界上一個孤零零的走向。
對。蘇格拉底也不吃兩隻腳動物。他說。
我大吃一驚,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柏拉圖就吃。柏拉圖兩隻腳四隻腳的動物都吃,一隻腳的也吃。
有一隻腳的動物嗎?我又是一驚。
當然有。我看過一張古代化石照片,名字忘了,上面的動物就只有一隻腳。
甚麼動物?我疑惑地問。
現在找不到了。但一定有。再說,人鋸掉一隻腳不也就成一隻腳的動物了嗎?
他笑了。我也笑了。話很荒唐,但隱藏着真理。
這種對話很開心。我不懂他的話到底有多少是真的,但這沒關係。我早已想通,真假只隔着一層紙,比如看照片,據熟悉的記者說,那次四川大地震,他拍的照片就沒有一張是真的。為甚麼?所有照片都是斷面,隱去驚心怵目的背景。你以為是真的,這更糟。無知比偏見距離真理更遠。這道理桑塔格早就明白。
再比如我曾經花了好幾年時間去驗證一個很無聊的問題:我的另一半是不是愛我?換一句話,他跟另一個女人時是不是還愛我。我糾纏在愛裡,自以為很愛他。
另一半長得很帥,男人氣,鼻子挺拔。鼻子挺拔就一切挺拔。我當時覺得男人身上最重要的是鼻子。為了這鼻子我可以赴湯蹈火。
結婚難道不是赴湯蹈火嗎?
可結婚那天晚上我就犯疑了。他喝醉了。他可以不喝,至少不喝那麼多,總共十桌酒宴,我們端着酒杯一桌一桌繞着敬酒。
他敬一個喝一杯。人家叫他喝他喝,人家不叫他喝他也喝。
最後兩個男人把他扛到牀上。我花了好長時間精心打點的牀,筆直平整的牀單,他一放上去就皺巴巴的了,簡直像一攤爛泥,嘴巴裡發出惡臭,到後來嘔吐。
愛是甚麼?就變成嘔吐了。一堆的污物。
於是我們的話題幾乎都與日常生活無關。我一個人睡,早就一個人睡了,每天清早,總是他的微信叫醒我。微信在嚎叫。老虎?獅子?甚麼野獸嚎叫聲都有。我朦朧中打開手機,經常被畫面跳出來的怪獸嚇醒。
你不會換點別的嗎?我問。
還有比這更動人的聲音嗎?他反問。
譬如音樂。莫札特的音樂。我故意說,知道他沒聽過莫札特。
那好。你叫我吧。我倒想聽聽莫札特。他說。
我試試。我真的從QQ下載了莫札特的鋼琴奏鳴曲。我最喜歡的奏鳴曲。
可他總是比我醒得早,總在我朦朦朧朧快醒那一刻叫醒我。
我奇怪了。
你怎麼知道我這時候會醒?我問。
動物直覺。透視的。他自豪地說。
3
在遇到他之前,有幾年時間我都在跟男人鬼混。現在我可以這麼說,因為我從怪圈裡走出來了。最早是個男人在地上畫個圈,我圈在裡面。圈肉眼看不見,卻實實在在,像孫悟空的緊箍咒,我前半生幾乎為此耗盡所有時間精力。
我失去安全感,老覺自己赤身裸體,要用雙手緊緊抱住身體才不會被人看了去。
他是我父親,我的第一個男人。不,你別誤會,不是那意思,他不佔有你肉體,卻佔有你靈魂,通過佔有靈魂佔有你肉體。你的肉體裡全塞着他,從小到大,你像吸他話語看他動作長大。
他經常抱怨罵人,甚至打人。一次,我把乒乓球拍忘在學校,他把我吊起來,指着我狂嚎。另一次我把東西弄丟了,他叫我喝米糠水。
他把他嵌到我的血液裡,使我血液帶上魔鬼,映在男人臉上,所有男人都成了魔鬼。
很長一段時間,我唯一的希望是離開他,讓他下地獄。我那時以為只要離開我就可以解脫,找到一片自己的天空。
可是他死了,就死在我面前。他罵姐姐,我反駁,說他是魔鬼,那時我已經長大了。他想說甚麼,張大嘴巴,沒來得及說,突然狂叫一聲,摔倒在地,死了。
他就在我面前活生生死了。
我愕然,震驚,想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不到五分鐘,一切結束。
我狂亂了。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成為他的死因,事情不應該這樣。
要是不恨他,我會原諒自己。但恨,讓我覺得是我奪走了他的生命。我沒法原諒自己,這使我更恨他,但更恨就更不能原諒自己。
他的死注定了我此生無法逃脫他。
我像踩在海綿上一樣活着,六神無主,他天天浮出我頭腦,最多時一天可以有幾十次,我無法抹去他。我覺得冷,渴望溫暖。
這時我遇到了貌似的另一半――大學同學。他說愛我,瘋狂追我。他長得很帥氣。我以為我愛他。最要緊的因為有他,我可以逃脫第一個男人。暫時我逃脫了。大學一畢業我們就結婚了,我以為從此一切會變好。人生可以把過去抹掉重新開始。
可是,當第一個男人把你當抹布後,你會把所有男人都當抹布,但同時,你從此擺脫不掉他們,男人成為你最大的關注點,你的目光再也無法從他們身上移開,就像井中之蛙,你的天空永遠被男人的陰影遮蔽。
於是,我跟老公關係不可能好。我的第二雙眼睛在深處窺視他。他不能離開我視線,一天二十四小時必須屬於我,否則我沒有安全感。
他受不了,很快有了外遇。那時候,現在也一樣,時髦這個。他到外地出差,一去就是一個月,甚至幾個月。他從我身邊逃離了。我更加肯定,男人全是魔鬼。不信感更深了。我得出結論:他不愛我了。所有的愛都會轉瞬即去,沒有永恆。
我那時不懂得,所有的愛都是相互的。他不愛你時,你的愛也一定出了問題。
愛是甚麼?為甚麼一愛我就想控制?當無法控制時,我就感覺不到愛。
我開始反省,越發困惑。
為了報復老公,我開始尋求解脫。
第三個男人比我年紀大許多,長得很像父親。他是我女友親戚,我們第一次碰面時,就感到需要彼此。
那天天氣特別好,陽光從窗外射進來,一切看上去光明燦爛。我們面對面坐在沙發上。
我感覺到他熱切的目光。我不驚慌,反覺得慰藉。這是我希望見到的父親的臉。有一瞬,我竟想,會不會父親為了安撫我而活過來了?
離開女友家,他邀請我去喝茶。
我當然知道喝茶的後面是甚麼。
以後只要跟他一起,我就會處在半朦朧狀態,似乎被他像父親的那張臉催眠了。他對我溫柔體貼,從不勉強我做甚麼。但我經常對他發火,罵他,甚至捶他,讓他等幾個小時,我喜歡看那張像父親的臉上帶上遺憾的表情。到後來,我發現他對我有所期待,這使我害怕。我害怕他真愛上我,或許反過來,害怕自己真愛上他。我把他甩了。
換過幾個男人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後來懂得,他們對我的全部意義就在於修復第一個男人在我心裡留下的創傷。
每一個男人都不長久。我總是逃離。從男人身邊逃離,既害怕他們愛上我,也害怕自己愛上他們。
我需要他們,永遠尋求,但永遠逃離。身體跟精神分裂,我對它們沒有辦法,它們的需求矛盾。
於是我慶倖更年期的到來,身體不需要男人了,我解放了,但內心深處,有一絲絲纏繞的悲切,像蔴團一樣。我想,這輩子我注定無法愛上男人了。
可我想愛,比起被愛,對我,愛是天上的彩虹,一道美與輝煌。
這有點悲壯,但無可奈何,人不是想愛就可以愛的。
就在這種時候,他出現了。
4
我不是人。我是一隻豹。他說,開着車。他永遠喜歡在車裡的感覺。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他要飛馳的感覺。雖然他一再否定,但我還是感覺我們一起的時間總在車上。
當然,這種感覺並不壞,我願意被他帶着飛馳。飛馳讓我超出日常,超出生活,是一種全新的體驗。
可是你長着人的樣子。我開玩笑說,沒把他的話當真。
這種話,能當真嗎?
所以嘛,我一直為此困惑。他認真地說。
困惑?為甚麼困惑?我問。
我不長着一張人皮嗎?他笑了,很可愛無遮無攔的笑,但是嚴肅的,微笑後面隱藏有深淵。豹長着人皮,你說是豹困惑還是人困惑?
我想了一下,開始認真了,被他的認真傳染了。當然是人困惑。我說,因為豹會吃人,當人不知道對方是豹,毫無警惕,就面臨被吃掉的危險。
可是豹也困惑呀,他說,設想一隻小豹,還沒學會吃人,在人群中,被人養大,跟狼孩剛好相反,是孩豹。這種豹能有多少豹性?被閹割了,說着人話,吃着人食,他回不去做豹了,但豹性還存在他身體裡,他經常渾身不自在,他比人更困惑……
我那時怎麼也看不出他是一隻豹。問題就在於這裡,看外表,他是一個很帥的男人。
我甚至就不知道自己是豹。他說。
那後來你怎麼就知道了?我問。
你看過豹的眼睛嗎?他問。
我搖了搖頭。
我第一次盯着豹眼看時,就朦朦朧朧知道有點甚麼不一樣了。那不是用話能說清楚的。
他說這話時我們正從A市往小鎮途中,黃昏,海邊沙灘上除了我們,沒有一個人,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海浪衝擊岸邊岩石嘩嘩嘩的聲音,一下接着一下。
他總是這樣,毫無目的狂開一陣車後,隨便停在一個看得順眼的地方。這地方有樹有草,有岩石甚至房子,但永遠沒人。
他不刻意,我看得出,但事情就會變成這樣,想起他說的豹,漸漸有點懂了。
我們距離人群越來越遠,只要有時間,哪怕非常短,他都會開車帶我出去兜風。最遠的一次我們去了距離A市四百多公里的大山。
那晚住在山腳的旅舍裡,第一次我們在一起過夜。
他不會接吻。他居然不會接吻,只用舌頭在我臉上舔來舔去,也舔我嘴唇,舔了好久。我很吃驚,但甚麼也沒說。我喜歡他這種樣子。但當他想舔我的身體時,我把他推開了。
不行。我說,怕他興奮起來不可收拾。
為甚麼?他問。
我不想要男人。我更年期了。我說。
更年期呀――他突然放開我身體,女人更年期就不想要男人了嗎?
對。不想要。我斬釘截鐵說。
我知道了。我媽跟我爸離婚大約也因為更年期。有一次我看到他們打架,我媽把我爸從牀上推下去。你不會也把我從牀上推下去吧?他問。
我看了看他。他的眼睛在放光。大約不會。這要看你。
我不會讓你把我推下去。他跳起來,回到自己牀上,脫得光溜溜鑽進被窩。
我們就在黑暗中說話。
你失望了?沉默了一會,我問。
沒有。你讓我想起我媽。他說,聲音平靜。
你不喜歡你媽嗎?我問。
呃。他悶悶應了聲,我是外公外婆帶大的。
你大約小時候不快活。我說。小時候快活的孩子應該不會認為自己是野獸。
我也不知道。外公外婆整天把我關在家裡,不讓我出去玩。
那你總要上學呀?
是呀。去上學。但我幾乎不跟別人說話。他們不准我跟別人玩,說到處都是危險。
那你在家跟誰玩呢?
晚上他們不點燈。天一黑我們就上牀睡了。
為甚麼?我大吃一驚,鄉下嗎?
不,在A市。
也不看電視嗎?
電視?當然不看,家裡沒有電視。外公說電視和報紙上的東西都是假的,騙人的。
你外公外婆幾歲了?我問。
七十多歲了。怎麼啦?他問。
沒甚麼。我沒有繼續往下問。七十多歲的人是哪一年出生的?我頭腦裡晃過父親的影子。
我第一次看電視是十三歲,跟母親回家唸中學以後……他往下說,沉浸到自己的記憶裡去了。
我從牀上站起來倒了一杯水喝。他的話使我想起父親。想起父親我就頭皮發麻。
5
你不屬於一半與另一半的範疇。他說。
甚麼意思?我反問。
你是一隻貓。你不是一個人。是人才有一半與另一半之說。他說。
我愣了一下。
我也不。我們都自成體系。一開始就獨立,就是完成品。我們不需要另一半來完成自己。
那老范呢?我皺了一下眉頭,想了想問。老范是教研室主任,獨身了四十二年,住一百平方米的套房,房間幾乎沒裝修,天花板、牆壁粉刷成淡綠色,家裡除一張牀、一張桌子、一張椅子,空蕩蕩,電磁爐擺在廁所邊的水泥檯子上,唯一奪人眼球的是滿滿一面牆的蝴蝶標本,最大的蝴蝶有巴掌大,說是朋友從南美洲帶回來的。
老范對我示過好,我不看老范時,老范老看我,被他發現了,他是看老范看我的目光後開始注意我的。老范的目光嚴肅而專注,探究式的。他說,哪裡是男人看女人,是昆蟲看昆蟲的目光。
老范把你當作蝴蝶了,一定。他說。
蝴蝶?我不解地看着他。
對。他把自己當作蝴蝶。你沒發現,他對女人不感興趣,只對昆蟲感興趣嗎?要是對女人興趣他早就結婚了。
我腦裡浮現出安部公房《沙女》裡拿着網兜到處找蟲子的主人公。
那老曾呢?我又問。
老曾跟老婆分居。他家收拾得乾淨整齊,廚房放着各種用具,巨大的電飯煲和冰箱烤箱,對單身漢,所有東西都顯得過於誇張。我問老曾,你這裡經常來客人嗎?幾乎沒有。他說。要這麼大的東西幹嘛?他摸摸頭傻笑說,也不知道,反正就買成大東西了。不覺得太大不好用嗎?不覺得。我從來沒用過,他說,都在外面吃飯。是不是你妻子喜歡大東西?我突然靈感一動問。不,恰恰相反,她喜歡小巧玲瓏的。老曾老婆人高馬大,比老曾高出半個頭。我有點明白了,但甚麼也沒說。
他是隻工蜂。他說。
那他老婆就是蜂王了。我開玩笑說。
那老李呢?
老李離了婚。他很安靜,平日不太說話,但一說起話就沒個完。他最愛說股票,據說把家裡錢全投到股市上,輸光了後被老婆趕出家門。但他繼續賭,一有錢就投進股市。我們教研室人全都怕被他抓住,一抓住就沒完沒了說股票。他頭腦極好,當年是專區高考狀元,但怎麼就把家跟老婆全玩丟了。
老李是貓頭鷹,他倒着看人。他說。
照你看,我們教研室就沒有一個正常人嗎?我問。
有呀。老林。他不過着正常的家庭生活嗎?他幸運,找着一個正常老婆。不過也是,正常人才能找正常老婆,然後有個正常孩子,過一種正常生活。
的確,老林家給我們所有人溫馨的感覺。他老婆很溫和。
那我呢?我問。
你怎麼可能找到正常人呢?因為你不正常。我不是說了嗎?你是一隻貓。你們貌似在一起,其實從來就沒在一起。從來就貌合神離。
呃――我無法回答,頭腦很亂,就像聽到人說街上走的人全是動物的感覺。
你以為不是嗎?他好像看進我頭腦裡。別看街上人都長着人的面孔,其實他們其中很多不是人,只不過披着人皮。有的是鼠,有的是狗,有的是蜜蜂,有的是大樹……他說,我小時候就這麼看。
外公家在菜市場對面,他說,從小,我關在家裡沒事,每天從閣樓的小窗戶看菜市場,看人講價,為了幾分錢吵鬧、爭執、打架,形形色色,各種人都有,有一次,我盯着一個跟賣菜老太婆吵架的中年男人看,突然感覺他的臉變了,長出一排狼牙……我開頭很害怕,跟外公說,外公說是有,披着羊皮的狼。那次以後,我發現,當我盯住人看久了,就會看到很多不同的東西來,有人頭上長着角,有人縮成烏龜,有人有許多小而長長的腳……
你去過動物園嗎?我突然插嘴問。
媽媽帶我去過一次。我一進去就呆了,覺得太熟悉了,好像早就認識牠們一樣……
那你看外公呢?我插嘴問。
第一次看到外公頭上長出兩隻小耳朵時我嚇住了。外公是一隻老鼠……
外婆呢?
外婆是貓……他說。
這不奇了?貓跟老鼠怎麼可能在一起生活?我問。
是呀。我開頭也奇怪,後來想通了,所以他們老吵,每天吵,總是外婆佔上風,外公畏畏縮縮……
那你媽媽像誰呢?
我媽?他愣了一下說,媽媽是老虎。她一回家外公和外婆甚麼聲音都沒了,只剩下媽媽的聲音。
媽媽是隻瘋老虎,見人就咬,她跟身邊所有的人都和不來。
那莫札特呢?
莫札特肯定是鳥。
貝多芬?
獅子。
……
我問了他許許多多人,他有的答得上來,有的答不上來。
我不懂,他這種與眾不同的看人眼光,是因為從小躲在閣樓看了那麼多年人類習得還是天生遺傳。
這有甚麼意義呢?有一次我問,你說你是一隻豹,這跟你說你是一個人,有甚麼區別嗎?
當然有。這樣你首先對我不抱希望,比如不要求我見人要打招呼,對豹你一開始絕望,就像對雞、狗、貓一樣。比如狗生氣把拖鞋咬壞了,你會想,有甚麼辦法呢?我出門太久牠生氣了,你會檢討自己。而如果是人,同樣一件事,你回家看到一張生氣、衝你發火的臉,就算你本來有歉意,但那些話還是讓你火了。她生氣傳染到你了。貓狗生氣不傳染人,人生氣就傳染。所以當你徹底認為對方是一隻豹時,他的言行就很難傳染到你。
那你永遠不會對我生氣嗎?我問。
當然。我永遠不會對你生氣。
同樣,你也不會愛我。我開玩笑說。
我只能以豹的形式愛你。他認真地回答。
豹的形式?甚麼形式?我好奇地問。
簡單說,就是不說話,只用速度。他說。
我心咯噔一下,沉默了,想起他只要有時間,總帶我在車上飛馳。一瞬,有點感動。
也奇怪,說多了,我漸漸接受了他是豹的想法。我想起有個常年生活在非洲叢林裡的英國女人。她跟蹤大猩猩,觀察大猩猩,摒棄跟人的接觸。
你為甚麼要佩服她呢?他說,那是緣分。她就是一隻大猩猩,或大猩猩的同類,雖然外表跟人一樣。
我如醍醐灌頂。是的,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一個人為甚麼可以一直生活在叢林,比起人類,她更願意跟大猩猩在一起。
或許真有些人,骨子裡就不是人,只是某種變形的動物,比如豹一類。
我漸漸習慣了這種想法。
6
暑期,他開車帶媽媽去青海旅遊。
途中,每晚臨睡前會微信我。
今天白天在青藏高原,路特別直,一眼看到天邊,我把速度提到一百,感覺自己在飛,特別爽。她居然不怕,光笑,不再講那些破爛事。這幾天我發現,在這種速度中她就會停止說話,眼睛發光,光笑。這是奇蹟。從我記憶起,她從來沒有停止過說爛事。
他從不稱呼媽媽,總用代名詞「她」。
因為看你的臉老勾引出她那些爛事。她頭腦大約在飛馳中失去記憶。我說。
對。你說的對。大約問題不在她,在我。他說。
還好你是豹,那些爛話沒有儲存到你身體。我開了一句玩笑。
你說的對。我覺得自己能這樣完美簡直是個奇蹟。但我突然發現,我的這種速度感,可能來自她的遺傳……他說。
我確確實實感受到自己身體裡的激情……
我想你。有一天他說,想你的身體。你不在眼前時我會想你的身體。因為沒見過真實的你,所以你給了我無限的想像空間。但一在眼前你的肉體就不見了,你穿着衣服,臉上塗着淡淡胭脂……
人為甚麼要穿衣服?文明使動物穿上衣服。衣服千變萬化,但身體只有一個。如果不穿衣服,我想人很輕易就能走進彼此。衣服把人遮蔽了。
我在微信裡敲進了個笑臉,不回答。我從不想他的肉體。我只是想他,想聽他說話,想看他的臉。他那兩隻發亮大大的眼睛,我用手在想像裡一次又一次撫摸它們。每一次撫摸都令我顫慄。這是我從未有過的經驗。過去的男人,只要一離開視野就走出了我的身體,從身體徹底流失。而他,也許正因為我們沒有,也就不會流失。他儲存下來,在我身體裡越積越多。
這種找不到出口的激情才是愛。
我昨晚又去某街了。他對我說。
自從我們親密以來,我指精神上的親密,他去街上找妓女的次數就更密了。從我這裡得不到的他從妓女身上得到了。如果沒有妓女,我們能這麼專注於精神嗎?肉體總是先於精神。當肉體得不到安頓時頭腦裡會全是肉體,這我懂。
他有三個女人,妻子、妓女(複數)和我。
他說,第一他需要一個家。他認為家是男人安身立命之處。所以他有妻子、一個孩子。這個觀念如何植入他頭腦的?我不知道,但根深蒂固。所以他永遠不會離婚,即使妻子把他趕走他也不會走。
第二他需要女人的肉體。他是雄性,還特別動物。所以離開女人他不得安寧。
第三他需要一個說話對象。這個對象能激發他胡說八道。
最有趣的就是他從不混淆這三種功能。他不從妻子與我身上找性。要性就找妓女。他說這樣最簡單,也不想把妻子當作說話對象。他從不想在我這裡找家的感覺。所以注定我們的關係是柏拉圖式的戀愛關係。
難道這就是豹跟人的交往方式嗎?
我一次又一次問自己,他真是豹?他要是豹,能知道我愛他嗎?但他要不是豹,我會愛他嗎?
我不知道。
他不在眼前的那段時間裡,這個念頭不斷浮上腦海,我真真實實地覺得,我愛上他了。
他正是我要的。更年期的女人要熱戀但不要男人。
還有比他更好的戀人嗎?
有幾天他突然沒微信了。我覺得奇怪,敲進幾個問號。等了兩天才回話,他說在追一個女人。
妓女嗎?我開玩笑問。我知道不是。
不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獨自在青海流浪半年多了。
漂亮嗎?我問。
不漂亮,但屁股很大,很性感……
呃――
也很會說話……
呃――
住進旅館的第一天晚上,在食堂吃飯,她上來跟我說話,問能不能陪她喝一杯酒。她頭髮很長,半邊披散在胸部上,身上散發出一股味。我馬上明白這個女人在誘惑我。我說可以,立即接受了她的誘惑。
呃――
在回房間昏暗的過道上她吻我,把舌頭伸進我嘴裡慢慢攪動,像蜜蜂親吻花朵。過後她說,這才是接吻。人的接吻嗎?我問。她很曖昧地笑了,說說話。
你連接吻也不會。她說,調教我,像調教狗。那幾天,我真像狗圍着她身邊團團轉。沒有辦法,她就是不讓我進入。我知道只要一進入我就可以離開她。但她不肯,只讓我接吻,吻她的胸部、身體,但就是不讓我進入……
……
……
你不要再跟我說這個女人了!終於,我忍不住了。
為甚麼?他顯出完全不解的樣子。為甚麼你不讓我說?你不讓我說,這個女人就不會從我身體裡出去。她不從我身體裡出去,我怎麼辦?他無辜地問,你難道不幫助我,讓她從我身體裡出去嗎?
我沒法幫你。我說。
為甚麼?
你連這都不懂嗎?
不懂。
……
你生氣了?為甚麼生氣?他無辜得要命。
我真的生氣了。
他回到福州,我們一見面他就吻我。跟過去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這就是被那女人調教出來的,我把他推開,說,我不喜歡現在的你。你原來是隻豹,甚麼時候變成人了?
7
有一段時間我不理他,微信不回,電話不接,但他沒事一樣,照樣每天早上發個野獸來問好。
嫉妒了嗎?我問自己,知道不是。但我還是覺得受傷了,輕傷,像得了感冒。
我不想再見到他。
我接了一個網課,我知道這種時候頭腦必須出現另一個聚焦點,於是變得很忙,除了偶爾,他浮出頭腦的次數越來越少,不到一星期,我就可以不帶任何情緒想到他了。
這讓我意外,突然發現,沒有肉體的愛有多麼脆弱。
難道說我真的愛過他嗎?我開始懷疑。
這是愛嗎?
我不知道。
別想太多,你是一隻貓。有一天接到他一條微信。
我笑了。貓嗎?也許我真是一隻貓……
網課不就是我的藥嗎?我會自己找藥,像小時養的貓,牠病了,不吃食,總到後院菜地吃草。那幾年走向男人不也像貓走向草?或許我一直這樣,知道自己病了,都會找藥治病……
他治好了我的病,回想起來,跟他交往的這幾年,我一次也沒有夢到過父親,徹底從父親的陰影中走出來了。我好像利用他治好了病。
我虧欠了他,有幾天心揣不安,但有一天突然想通了,他不是豹嗎?他走向我也是走向藥,在找藥治病……
我們是脆弱的同類,披着一件看不見的外衣,混在人類中求生。
是的,只能是這樣。
我一下輕鬆了,不僅他,很多走向你的人,其實都是在找藥。藥上抹着愛呀怨恨呀……如此而已。
他需要我給他治病,我需要他給我治病。對於動物,也許愛,就只是一種需要。
但我知道,我們之間並沒有了結,我害怕舊病復發,我們都需要彼此。我還是愛他,他也還是愛我,雖然也許某一天,我的愛將終止,他的愛將終止。他將跟別的男人一樣,我們將形同路人。
但現在,動物都只活在當下,我在等他病癒,康復。
我相信他會。
他是隻豹。
2021年2月7日於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