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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 南:秦懷和他的藏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4月號總第436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哈南

唸小學的時候,有一回秦懷不知從哪兒弄到幾本小人書,看得愛不釋手。從那以後他便每天跑到新華書店裡,把臉貼在冰冷的厚玻璃板上,對着小人書的彩色封面垂涎欲滴。他必須在擺攤的師傅那裡少吃兩碗湯麵外加一個煎包,才能讓那個用左手寫字的書店銷售員在一本小人書後面蓋上一個藍色的圖章。有一天他謊報自己丟了一根七分錢的鉛筆,弄得秦大媽將信將疑的。隨後他把兩枚閃閃發亮的硬幣捏在手裡,盤算着還必須再「丟」幾根鉛筆才能夠換來那本《趙子龍大戰長坂坡》。

漸漸地有了一點積纍。開頭他把小人書壓在枕頭下,覺得這樣子才算是和它們形影不離。後來多了,便裝到櫃子裡一個由他擺弄的抽屜裡。稍稍長大之後,他的愛好從小人書轉移到了沒有插圖的文學類圖書上頭。開頭是一些跟課本差不多厚的,後來便有了諸如《鐵道游擊隊》《青春之歌》之類的大部頭。從此他開始了漫長的藏書家生涯。按照心理學家分析,男人比女人更富有收藏的癖好。這種癖好與男人對某種事物的佔有慾望有關聯。尤其是上了高中,他開始一聲不吭地把古今中外名著一本接一本地抱回家裡,確實令他的父親秦老師大吃一驚。

秦老師是城裡有名的數學老師,和另外兩位與他齊名的物理老師化學老師合稱為教育界的三架馬車。多年來不知道有多少弟子在他們的手中點石成金,有的進了清華北大,有的進了交通復旦……盛名之下,秦老師覺得兒子的行徑有點離譜,尤其是看到兒子的數學成績無法和自己的聲譽相匹配時。怎麼說他都希望兒子在理科,尤其是在數學上多花些工夫。

他說服秦懷改弦更張,用的是邏輯的推理,是反證法和歸納法。而秦懷則採用隱喻、側喻……等等各種比喻法來進行辯解,還夾有名人名句。定論還沒出來,而秦懷的書卻一天天地多了起來。終於有一天,秦老師看到那些書爬上了自己那裝着數學教學參考書的書架上時,不由得倒在了籐椅的靠背上,望洋興嘆。

父子之間的文理之爭遲遲沒有結果,文化革命的號角卻在一夜之間響徹大地。那一天革命小將從秦懷的家裡搜出了整整一車子的書籍。那些書拉到革命小將總部裡一鑒定,革命小將們發現秦老師不僅是反動的數學學術權威,同時還有一副更加隱蔽的嘴臉,必得讓他在靈魂深處鬧革命。

那個時候正在蹲牛棚的秦老師粗略地計算了一下,算出他因為秦懷的那些書換來的拳打腳踢要比另外兩位權威多出了一倍。他長嘆一聲,覺得自己反正是死路一條。於是負負得正,摸着挨揍的地方反而不覺得痛。倒是秦懷,傷心透頂的,淌着眼淚吃不下飯,好像在受苦受難的不是他的爹而是他的那些書。

他在屋裡呆不下去,開始遊大街走小巷。有一天他看到後街的李巷口有一家賣紙封的店舖。店舖裡一個老頭子操一把細長的刀沿着書的脊樑,一節一節地把縫書的線截斷……他看得背上發麻,想起屠宰場裡那些殺豬的把豬肉從肋骨上剁下來時的血淋淋的情景。隨後他看到那老頭子身後有一捆用蔴帶給綁得結結實實的書本。他更是傷心地想那些正在等着受刑的書是那樣的可憐,他想它們已經奄奄一息,很快地就要斷氣了。

突然間他呆住了,並且差一點叫出聲來。他迅速地走到店舖裡,站到那一捆書前面。他怎麼也不相信那些書原來會是他的。可是那些書的的確確是他的,他是一眼就把它們給認出來的。他不由得伸出手去,大膽地撫摸着它們。

「大爺,」他的聲音有點發顫,「把那些書……賣給我吧……」

「你買書幹嘛?買紙封吧!」

「大爺,紙封一斤多少錢?」

「一斤三角錢。」

「那我按紙封的錢買你那些書好嗎?」

成交了之後秦懷提着書,東張西望地溜回家裡,很快地把房門緊緊地關上,彷彿生怕它們會再一次失去似的。他想起那些書這一陣子流離失所地顛簸着,不知道該怎麼疼它們才對。他細心地把那些被弄皺的地方撫平,還輕輕地往上面吹着氣,就像每一次自己不小心把手腳給擦破皮滲出血時所做的那樣。

那天晚上他把書壓在枕頭底下做了一個夢。起先他很高興地夢見了久別之後的團圓,後來他夢見他的許多至今不知道飄泊何方的書時眼淚淌到了枕頭上。

接着他又去了那個店舖。去了幾次,倒是老頭子有點警覺,拿眼光在他身上搜着。他不敢再去了,躲到李巷口,站到老頭子看不到的地方。等到黃昏來臨時他終於看到賣書的來了。這時他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看到賣書的是自己的同班同學李明順。

那天革命小將來抄家時明順站在佇列的最前頭。不過他不像別的革命小將兇神惡煞地把甚麼都給摔了、砸了,而是這頭擺弄着,那頭觸摸着,彷彿對秦懷家裡的甚麼東西都感興趣似的。明順也就算了,其實那天最讓秦懷受不了的是肖兵也是那支隊伍中的一個。肖兵原來是他們班的語文科代表,因為作文寫得好,秦懷還把不肯輕易借人的書借給肖兵過呢。按理說他們之間應該有些交情吧,可那時候肖兵看也不看他一眼,算是把自己的立場站得穩穩的。

那當兒明順正把一隻小巧精緻的鬧鐘放在手裡擺弄着。那鬧鐘是德國造的,煞是好看。一會兒趁大家不注意,就要把那鬧鐘往口袋裡裝的時候肖兵走到他身邊,說道:「老摸着它幹嘛呀,過來,這頭正忙着呢。」

那天的情景在秦懷的眼前晃了一下之後,秦懷就明白眼前的是怎麼一回事了。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明順和那老頭做完了生意。等到明順從店舖裡走出來時,他跟了上去。

大概是秦懷跟得太緊了,明順在不經意回頭時看到了他。

「你要幹嘛?」

秦懷一直走到明順面前。「把那些書賣給我……」

「甚麼書?」明順假裝糊塗的樣子。

秦懷不理他,「算我給你紙封的價錢……」

到了這一步,明順把臉拉下來了。「一斤三角五,便宜賣給你!」說完,明順又狠狠地補充了一句:「這事就你知道我知道。說出去的話你要遭殃的!」

買賣是在河邊一間極為隱蔽的破屋裡進行的。那屋子原來是留給打漁和划船的人避雨的。可現在那屋子本身也漏得不可收拾。不過它剛好遮住了一樁無法在陽光下進行的交易。在約定的時間裡,他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明順把秦懷給他的錢往兜裡一塞,悠然地走了。而秦懷把那些書給接過來之後就有些不知東西南北。回家後把新買的和原來有的排到了一起,他就想這是紅一方面軍翻過雪山來和紅四方面軍會師了。

本來這場交易還會持續下去的,如果秦懷有足夠的支付能力的話。可是他很快地發現自己已經分文不剩了。不管他是如何地咬緊牙關節省零用錢,有時甚至再向秦大媽花言巧語。但是他已經到了欲罷不能的地步。終於他把眼光落在那個那天被明順給擺弄過的鬧鐘上。

明順就着從破屋的破瓦片中漏進來的光線把那個鬧鐘仔細地端詳着。他的臉上有一種寶貝失而復得時的貪婪和滿足。

「你想換幾本書?」

「十本。」秦懷咬了咬牙根。

「去你的,這是封資修的東西,那一天沒把它給沒收就算便宜了你。能給你兩本的話你就該向我磕頭才是呀!」

「八本。」秦懷又咬了咬牙根。

「給你三本吧,看在同學的情分上。」

「六本……」

「最多四本!我說呀,你真是不知好歹呀!」

那是秦懷和明順的交易中一次最為激烈的討價還價。分手的時候明順問道:「你家裡還有甚麼好玩的東西?」秦懷渾身顫抖着,答不上話來。

後來發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一個捏得緊緊的紙團從窗外丟了進來。攤開一看,那上面寫着:「下午四點革命小將去你家。」

秦懷一刻也不敢遲緩地把書裝了一個蔴袋,扛着它一頭撞到姨媽家裡去。姨媽被他嚇了一跳。等到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時,她的臉色變了。

「你,你藏着這些書幹嘛?你這是沒事找事。難怪你媽每天替你擔心。我的天,你爸還關在牛棚裡呢!快去,快把書交出去坦白從寬!」

已經走投無路了。突然間秦懷想起了那間破屋子。他就像一個逃亡的罪犯一般高一腳低一腳地往河邊跑去。他一個人躲在那裡直到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書是保住了。可是一連幾天秦懷都如一隻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想把書託人,卻找不到可靠的。親戚大多數是像姨媽那樣的,不但幫不了忙,還往往會有一段像街上的高音喇叭每天都在播放的宣傳。只能靠自己了。他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來。他把裝滿書的蔴袋口紥緊,然後把蔴袋吊在窗戶當中的木柱子上。剛好那扇窗對着一堵高高的牆,從外面誰也看不到這個蔴袋。碰到緊急情況時他只要把窗戶推開,把蔴袋從屋裡吊到屋外去就行了。

問題迎刃而解了,可是一個問號卻一直擱在他的心裡,那個丟紙條的人是誰呢?

那一天他看到肖兵走進他家的院子,他三下兩下地就把平時已經練習過好多次的動作給完成了。儘管如此,他的心卻怦怦地跳個不停。

沒想到肖兵是來找他借書的,還指名說要《普希金詩集》。奇怪。

「甚麼詩集,我的書不是都叫你們給抄走了嗎?」

「哈哈哈――哈哈哈――」

肖兵大聲笑了起來。等到他笑夠了之後才把嘴貼到秦懷的耳根上悄聲問道:「那天有沒有一個紙團從窗外丟到你家裡?」說完,笑得更加大聲了。

秦懷起先還是有點發怔,但是終於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他高興得差點把肖兵給抱住。

原來肖兵一有空就偷偷地躲到革命小將總部的倉庫裡閱讀從秦懷家裡抄出來的文學作品。可是他發現那些書一天比一天變少了。後來連他最喜歡的《普希金詩集》也不見了。經過他和其他革命小將查詢才知道書是被明順偷走的。明順禁不住追問,承認了自己的過錯,交代了書的下落,並表示要把那些書給要回來。於是就有了後來發生的紙條丟進窗口的那件事,同時肖兵也因此明白了那本《普希金詩集》究竟花落誰家。

從那以後肖兵成了秦懷的座上賓。他不用再偷偷地躲到倉庫裡面而盡可以悠閒地躺在牀上閱讀從秦懷那裡借來的書了。他想讀哪一本書,秦懷就把那本書借給他。如果說秦懷的家裡有一個秘密的小圖書館,肖兵則擁有了一張通行無阻的借書證。當然,秦懷也只發行了那唯一的一張。

秦老師從牛棚裡解放出來的時候家裡沒有接到任何通知。他一聲不吭地推開了房門,把背上的棉被卸在地上,然後就坐到了那張他坐了幾十年的靠背椅上。他的樣子不像是他已經好長好長時間沒有回家,而是他每一次到學校去上完課後回來似的。

秦大媽不知叫了一聲甚麼,接着就手忙腳亂地跑到廚房去打洗臉用的熱水。秦老師也不去望她的背影,好像秦大媽並不是他的久違的女人,她那急急地扭動的屁股是圓的還是方的對他來說都無所謂。

倒是秦懷叫了一聲「爸――」,聲音有點虛。秦老師斜着臉望了他一下。他看到這麼多日子不見,這小子是長大了不少。可他想他就是長大了也不過是一個狗崽子。

秦懷之所以聲音有點虛,那一定是因為他想起了自己那些使父親雪上加霜的書。不僅如此,即便是在和父親生離死別的日子裡他仍然是一個不肖的兒子,每天都圍着書打轉。其實那陣子還是他收藏的黃金時期呢。那時候許多名貴的書籍從各處的圖書館裡流失出來堆到賣紙封的店舖,令他目不暇接。革命小將們都熱衷於文攻武鬥去了,沒人去光顧這樣的事。因此他不用像以前那樣躲躲閃閃了,堂而皇之地成了那幾家賣紙封的舖子的主顧。那些做生意的甚至把秦懷的胃口都給弄明白了,碰到有甚麼被認為是秦懷肯定會買的書,還會找上門來。

叫了一聲「爸――」之後,突然間秦懷想到了甚麼。只見他立刻轉過身來,把秦老師丟在一旁,溜進自己的房間,三下兩下地就把四處散亂着的書藏到了他覺得是隱蔽的地方。秦老師回來了,再也不能讓他看到這些東西了。

不僅如此,他還盡量地不在家裡待着,顯然是害怕秦老師找他說事,說他的收藏如何把自己的父親給害了。然而事情和他想像的截然相反。那一天天已經暗下來,無法再繼續蹓蹓躂躂了,他躡手躡腳地進了院子,從秦老師房間的窗口經過時往裡頭瞥了一眼,剛好看到秦老師正在讀書,讀得聚精會神的,根本沒去注意窗外的動靜。這也沒啥,從牛欄裡放出來的秦老師,除了跟那些沒有被抄去的數學教學參考書打交道之外,還能做一些別的甚麼呢。可是突然間他傻了,他一眼認出了那本書是他的。

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會是真的。怔了一會後,他反而讓自己退了出來,跑到了街上。他變得滿心歡喜起來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和父親之間的那場曠日持久的文理之爭會以這種方式劃上了休止符。在他的心裡,父親突然間變得親近起來了,父親已經認同了他。父親就着燈光讀他的藏書,這情景已經在他心裡定格了。就這一點已經夠了,不用再去巴望別的甚麼了,他突然發現這便是他渴了許久的父愛。

他還在心裡有了一種成就感,認定自己已經擁有了一份事業。接下來大可不必再像現在這樣小打小鬧了,只爭朝夕,他要讓自己成為一個藏書家。是的,一個真正的藏書家,一個偉大的藏書家。他的那份瘋狂並不亞於拿破崙當年要征服世界的野心。

秦老師在看的是《紅樓夢》的第一輯,那一天他把那書翻出來後忘了放回原處。於是他將計就計地陸陸續續地把第二輯第三輯也翻出來,並且也像是不經意般地沒有把書放回原處。為此他還經常故意沒事找事地出門去了,把大段的閱讀時間留給秦老師,回家之後又不動聲色地把讀了《紅樓夢》的父親給仔細觀察着。

他看到父親的表情變得豐富而生動了,隨着賈府的興衰而起伏,時而憤懣,時而感傷……那種剛剛從牛棚放出來時的呆然的樣子全然不見了,現在的秦老師能哭能笑了。現在是他變得有點不相信了,不相信自己的收藏居然會有那種魔幻一般的魅力。

秦老師在秦懷的藏書中讀出了溫情,而肖兵卻在秦懷的藏書中讀出了浪漫。有一天突然間變得很激動的肖兵,把桌上的書用力地拍了一下,然後大聲地對秦懷宣佈:「我愛上了――」

對兩個不滿二十的年輕人來說,肖兵宣佈的無疑是一件能夠讓全世界都感到震驚的事了。秦懷當然沒有例外,可是更讓他吃驚的是肖兵的那個動作。肖兵居然這樣地對待自己借給他的書。他迅速地把書給要了過來,拿在手裡這頭看着,那頭看着,好像是在察看那書是否因為肖兵的那一擊而受了傷。

「你……你愛甚麼呀,你首先得愛上這本書!」是呀,不能因為肖兵愛上了就原諒他的這種野蠻的行為,得教訓他一下。當然,這裡面也有對比自己先愛了一步的肖兵的一點點妒忌。「你知道我等了兩年的時間才把這書給買到手的呀!」

可是肖兵一點也沒有把秦懷說的給領會。只見他大聲地開始朗誦了:「愛是一團躍動的火,愛是一股猛烈的風!」

然而幾天之後他們又見面時肖兵神色黯然的,眼中噙着淚花。他用沉痛的聲調又向秦懷唸了一首普希金的詩。

「我愛過您:也許,我心中,愛情還沒有完全消退;但讓它不再擾亂您吧,我絲毫不想使你傷悲。」

秦懷反而在心裡輕鬆了一下。這一來肖兵還不是跟他一樣,兩手空空了嗎?可是等到肖兵下次來還書的時候,他又滿懷激情了,隨即唸出的是一首海涅的詩。

「我心也像那大海,有潮汐風浪,有無數美麗的珍珠――」

這期間肖兵一共「愛」上了五個女孩子,然後又接連着把她們給「失」去。他的心也真的像大海那樣,一下子就漲潮了,一下子又退潮了。秦懷終於發現,肖兵拿來在他面前炫耀的只是一種想入非非的單相思,他的熱情被詩人們的靈魂給撩起,然後又隨隨便便地飄灑到自己心目中的哪個女孩子身上去。也就是說肖兵其實連一個女孩子都沒有愛上,是他借給肖兵的書讓肖兵一會兒狂熱,一會兒冰凍。這一來他又用那顆平常心來跟肖兵相處了。不,他因為自己的那些書能夠把肖兵的感情給操縱而變得有點自豪。

然而功夫不負有心人,肖兵的努力終於有了成果。當真有一天肖兵用顫慄的哽聲對秦懷說:「我把她給吻了――」

說「愛上了――」,只要年輕,誰都可以信口開河。可是說你把一個女孩子給吻了,那還了得。那種初戀的吻有時會成為人生的轉捩點。而且在一群徒有熱情卻又無處發洩的夥伴當中,你首先說你吻了一個女孩子,那你無疑會成為一個領袖式的人物。大家都聽你的,聽你講那令人眼饞那撩人心弦的場面,甚至聽你講人生應該怎麼度過才對。

但是那一天的肖兵並沒有一味地沉迷,其實那一天肖兵是來負荊請罪的。

「可是那個吻也讓我付出了重大的代價。秦懷,原諒我吧,因為那個吻,我把你借給我的那本書給弄丟了――」

原來肖兵每一次都是帶上秦懷借給他的書去和女朋友見面的。有時候是海邊,有時候是樹林裡。那些書甚至成了肖兵和他女友之間的起爆劑。不用說這次能夠讓肖兵吻上他的女友,秦懷的書立下了汗馬功勞。可是也因為過度的投入,肖兵竟回憶不起來那本書是怎麼丟失的。愛總是那樣地雜亂無章,想想兩個人要是像電影裡的那樣互相追逐的話,肖兵還會去顧及一本書嗎。

「你――你這混帳的傢伙――」秦懷咬緊了牙關,全身發抖着,「告訴你,你要是不把那本書給找回來的話――不,告訴你,把我借給你的書全部還給我,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借書給你了!」

那便是兩個年輕人的決裂了。兩個人的神情都有點像普希金準備前往決鬥時那樣。當然肖兵更像一點,他和普希金一樣把人間的愛看得異常神聖,而秦懷卻僅僅是為了一本書,一本差一點被糊成紙封的書。

然後是很寂寞的日子。好像連書也不能替代那失去朋友之後的無聊和空虛。儘管這樣,秦懷仍然不能原諒肖兵因為一時的狂熱而鑄成的大錯,雖然看上去他的最後通牒有點意氣用事,甚至有點對沉浸在幸福中的肖兵的嫉妒。

那情形被秦老師給看在眼裡了。

「別因為是書甚麼的……」秦老師一針見血的。他知道兒子心中的那個世界。「你不是說過你的好些書是因為人家替你通風報信了才得以保全的嗎?」

「可我後來把甚麼書都借給了他,」秦懷開始反駁了,「誰也沒辦法能像他那樣從我這裡借到書的呢……」

「你的意思是說你已經把那人情給還清了吧?」忽然間秦老師變得嚴肅了,聲音也大了起來,「我說的不是等量交換,你以為分子和分母都除以一個公約數,它的大小仍然沒有改變嗎?」

說着的秦老師和聽着的秦懷都吃了一驚。好幾年了,秦老師的那根教鞭早已斷成了兩截。尤其是在秦懷看來,父親早已經把ABC把XYZ全都拋到了腦後,現在的他翻着秦懷的那些書變得文不文理不理的了。可是在他激動的時候那一連串的數學公式一般的邏輯推理卻是信手拈來,脫口而出。

父子倆的文理之爭本來已經結束了,可是這一次卻意外地擦槍走火了。不過這一次秦老師完全佔了上風,秦懷聽得傻傻的連一個比喻都說不出來。

秦懷去和肖兵和解了。他挑了幾本愛情詩集出借給肖兵作為和解的禮物。肖兵也很不好意思地認了錯,表示要努力讓自己持有一種理性的愛。他還相當激動地說道:「將來我一定要寫一本書,獻給我最心愛的人。同時也讓它作為一本世界名著珍藏在你的書庫當中。」

和多情善感的肖兵比起來,秦懷似乎沒有甚麼青春的浮光掠影。也許因為他過多地在那些書中投入了他那男人的佔有的慾望,生活中活生生的異性反而被他忽略或者說無視了。而他的一次十分短暫的戀情似乎也是飄散在那些書頁的字裡行間,一下子就無聲無息了。

那是上山下鄉以後的事情。秦懷和肖兵一起下放到了離城裡七八十里路的一個知青農場。因為不是很遠,再加上農場的管理不是那麼嚴格,知青們除了農忙之外經常倒流回城。也是在那個時候秦懷被場裡的一位女知青給弄得有點心慌意亂,怎麼看都覺得她是一個林黛玉。

開頭秦懷把戀情埋在心裡,讓自己飽受愛的煎熬。後來終於忍不住了,只好去向肖兵求援。那個時候的肖兵已經是一位碩果纍纍的情場老將了。看在那些書的份上,他當然是義無反顧了。

「問題是要有行動。你怕甚麼呀,你有那麼多書,隨便拿幾本出來就夠了。」看到秦懷仍然猶豫不決的,他拍了拍秦懷的肩膀,「老弟,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我說呀,你到底是要江山呢還是要美人?」

肖兵不僅說服了秦懷,同時還替秦懷設了一個連環計。他事先招呼了幾個夥伴到秦懷家裡玩,結果到場的只有肖兵和被秦懷視為林黛玉的林珍珠。一會兒,肖兵也找了個藉口出去了一下。

機會來了。秦懷問珍珠平時讀甚麼書,珍珠說現在不怎麼讀了,以前的話有《歐陽海之歌》《雷鋒的故事》等等。

「你應該讀一些名著,像《紅樓夢》。」說着站起身來,把事先準備好的四冊《紅樓夢》端了出來。

「哎喲,」珍珠隨手把書一翻,叫了起來,「都是古文,怎麼看得懂呢,我唸書的時候最怕古文。」

「不,這不叫古文,這是白話文,你拿回家慢慢地讀,會讀出味道來的!」

書是借了,可秦懷並沒有忘記把怎麼保管的事項反覆交代了三遍。那些說給肖兵聽的老生常談弄得珍珠有點誠惶誠恐,一路上把書捧得緊緊的,好像捧着的是從商店裡剛剛買下的一不小心就會被打破的熱水瓶膽。

第二天一早,一個氣勢洶洶的女人出現在秦懷家的院子裡,手裡拿着秦懷借給珍珠的那幾本書。那女人當着秦懷的面把它們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咧咧地罵道:「告訴你,你別玩這一套把戲了,你耍甚麼花招呀!你想用那些東西來毒害我家的珍珠,你存着甚麼鬼心眼呀!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臉好不好!」

那院子是紅磚鋪的,書的脊樑碰到地面,發出很結實的聲響,並且帶着彈性往前衝了幾步之後才散開。牛皮紙的包裝裂了,好像一件被強行剝開的衣服。那些書也就赤身露體了,叫秦懷看上去是一副血肉模糊的慘象。

那女人的罵聲了卻了秦懷的一樁心事,讓他橫下心來從此以後不再異想天開,一心一意地只和那些書談情說愛了。

這情形卻把秦老師和秦大媽給愁壞了。在傳宗接代方面他們一點也不落後於別的當父母的。他們雖然看不慣肖兵那種到處拈花惹草的行徑,可是暗地裡也相互埋怨說要是自己的兒子能夠學肖兵一點點就好了。沒辦法,他們只好自己張羅了。

那一天媒人帶來了一位「看親戚」的。是女方的母親,一位鄉村小學教員。那陣子秦老師已經在五七中學裡執教了,有點兒居高臨下。不過怎麼說他們都是同行,有共同的語言。秦老師親自把小學教師從這個房間領到那個房間,談笑風生的,那種親切感好像他們已經是親家了似的。

「這是我兒子的書。」秦老師指着牆邊的一堆書說道。「那也是我兒子的書。」秦老師又指着另外一堆書說道。

媒人一看情況不妙,便把眼珠子轉着,向秦老師使眼色。可是秦老師正說在興頭上,不懂得收斂。一個教書匠站到講台上,自然是滔滔不絕。

媒人插嘴了。「秦家不但書多,家當也多。」

「沒有,」秦老師斷然否定道,「我家裡能裝東西的地方都裝着我兒子的書。」

等到要叫秦懷出來讓可能是未來的丈母娘給過目時,秦懷正把書看在興頭上。

「等等,武松喝醉了酒,上了景陽岡……」

秦大媽一聽,變了臉色。果然秦懷掩上書從房間裡走出來的時候,臉上是殺氣騰騰的表情。

接受了教訓,同時也由於媒人的好心提議,秦大媽買了幾口桐木箱,把散落的秦懷的書全都裝上,收攏在一起。有點歪打正着,那些疊放着的箱子總會讓來「看親戚」的多看了幾眼。這時候很有心計的媒人便會站在一旁意味深長地提示了幾下,說的當然是財不露眼的意思。

最終成為秦家媳婦的彩萍其實是奔着秦家書香門第的好名聲而來的,可媒人卻吹噓說是他那幾口桐木箱子立下了汗馬功勞。這讓秦懷的心裡留下一個疙瘩,剛結婚的那一段時間裡他一直把那幾口箱子鎖着,沒讓彩萍看裡面裝着的到底是甚麼東西。

有一天夜裡彩萍醒過來,看到一團朦朦朧朧的燈光。透過蚊帳,只見秦懷蹲在地上,身旁是一大堆的書,旁邊還有一個空箱子。彩萍吃了一驚,不敢吭聲。可是第二天爬起身來,地板上卻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好像甚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這樣的事情連着發生了幾次,弄得彩萍心裡納悶得不得了。白天裡她一個人對着那些桐木箱子納悶着。琢磨了一陣,她反倒樂了。

「秦懷,我給你說個故事――」

秦懷有些吃驚,可更多的是覺得好笑。這個剛過門不久的新娘子可是要班門弄斧了。

「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有一位年輕的漁夫在撒網的時候撈到一個挺大的田螺,他把田螺放置在水缸裡給養着……」

秦懷笑出聲來。「你這故事是聽你奶奶講的吧!」

彩萍不去和秦懷搭腔。

「有一天,年輕的漁夫回到家裡,看見飯桌上擺着熱騰騰的飯菜……」

秦懷把話頭給接了過來:

「那漁夫心裡覺得奇怪,於是在屋子裡四處找着。」

彩萍惱了。「你可是聽我說呀!」

「好,我聽着呀!」

「你不光要聽着,你還要用腦子想呀!」

秦懷又笑了。從鄉下來的沒甚麼文化的媳婦給自己出難題了。

彩萍氣了,不說了。

那天晚上秦懷想跟彩萍親熱時,彩萍把臉扭向了一邊,反而把嘴往那些桐木箱一噘,說道,「你找它們去吧。」

秦懷先是搞糊塗了,接着又吃驚得不得了。彩萍卻把那個沒講完的故事繼續講了下去。

「那青年找着找着,甚麼也沒有找到。等到他又去打漁的時候,從水缸裡走出來一位美麗的姑娘。」

秦懷眼前一亮,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覺得彩萍用來作為隱喻的故事雖然牽強附會,甚至有點牛頭不對馬嘴,不過卻被她運用得含蓄婉轉,聽了之後回味無窮。

「你不覺得我騙了你嗎?」最後秦懷還有點不放心,又確認了一句。

「有甚麼辦法呢,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

自那以後,經過商議,秦家終於把一間堆放雜物的廂房騰了出來,作為秦懷的藏書室,或者叫做書房。秦懷不僅在那裡頭看書,有關書籍的包裝、分類、登記等等的工作也都在那裡面進行。那個房間成了秦懷的小天地。有一回秦懷不在家的時候,彩萍看到書房裡又髒又亂,便很細心地打掃了一通。她認為自己充其量只盡了賢妻的一份極其微薄的責任,結果卻看到秦懷回來後大驚失色的面容,那情形真有點像是自己的家園遭到騷擾一般。後來便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彩萍就是再勤快,她打掃衛生的範圍只能到達書房的門口為止。那無疑等於在書房門口掛上一個「閒人免進」的牌子。不僅如此,彩萍還發現那些書是秦懷一個人獨有的,並非法律明文規定的那樣夫婦之間所有的財產都是共有的。

秦懷結婚時已是七十年代末,國家形勢一天比一天好。最讓秦懷感慨萬分的是,作為一個藏書家,他的那些書再也不會失去了。尤其是他看到新華書店的櫃檯上開始出現過去對他來說簡直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書籍時,他既心醉又眼花了。可是和秦懷不一樣,對秦老師來說卻有點「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蹲牛棚的時候因為睡地板而落下了腰痛,後來又變為慢性哮喘病。那病一直折磨着他。接着明顯地出現了老態,經常自言自語地說着些沒頭沒腦的話。

有一天他老是叨着一個詞兒,不知道是啥意思。後來是秦大媽聽明白了。她把秦懷扯到一旁說道:「他在說那個鬧鐘的事……老糊塗了,惦念起我們結婚時買的那個鬧鐘,那還是個紀念品呢……」

秦懷開頭有點發愣。可是終於想起來了,想起他跟明順的那次交易來了。

他打聽了明順的下落。明順先是補員到糖廠當工人,後來改做跑單幫的生意。龍眼乾、鋼筋水泥、皮革套裝……只要能賺錢的甚麼都賣。使盡了全身解數,卻也只能夠餬口養家,先富不起來。不過明順並不氣餒,滾爬得多了,摸出了商場的規律,成了城裡有名的生意精。

他找過去的時候明順很熱情的,像是見到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是受害者,我也是受害者,我們都是受害者。哎喲,那個時代――」

當他明白了秦懷的來意之後,愈發變得談笑風生了。

「那個東西,我想想,對,我一直保存着,怎麼啦?」

倒是秦懷反而緊張了,那東西還在。他急忙說明了來意,一點都不加掩飾的。

「告訴你,那個東西人家出我三千元我都不賣呢,幸虧!」

明順大言不慚地說道。秦懷卻不懂得他已經是在佈局了。秦懷的眼前只有那個鬧鐘,他只在想要是那鬧鐘能夠要回來的話父親該是多麼高興呀。

「這樣吧,我也就成全你了,我把那個鬧鐘還給你,咱們交個朋友吧。看在咱多年交情的份上,我不要你的一分錢,只要你能答應我一個條件……是這樣的,我在準備開個店舖,做小本買賣,只是差了點本錢,倘若你能借給我三千元的話,到時候我是連本帶利都還給你。」

秦懷心裡頭吃緊了。對他來說這可是個天文數字了,平時就是有點積纍,可也都「存」到那個書房裡頭去了。他這個敗家子。

回家後秦懷只是唉聲嘆氣。把跟明順的交往從頭到尾說給彩萍聽,不但不被同情,還挨了聲嗔怪。

「那種人可不是你能夠打交道的!」

怨言歸怨言,只是秦老師的病越來越厲害了。秦懷的眉頭也鎖得越來越緊了。

終於有一天,彩萍把秦懷叫到房間裡,遞給他一個用手絹摺的小包。打開一看,裡面是一疊人民幣,剛好是三千元。

「這是我的私房錢,我嫁過來的時候我媽給我的,說是備着總會有用處……」

秦懷傻了。宛然當中,他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彩萍,而是她講的那個故事當中的田螺姑娘了。

明順的店舖開張的時候很是熱鬧了一番。他還發給秦懷一份請柬呢。可是那時候秦家正在辦喪事。那個鬧鐘回到老人手中的時候,老人的臉上浮現了一絲寬慰的笑容。那笑容一直保持到最後的一刻。人總是要死的,作為紀念,秦懷把那個鬧鐘也放到了用來火化的棺木中。但願那個鬧鐘能夠不時地發出一聲鈴響,陪伴老人走向寂寞的他鄉。

明順開的是城裡第一家的「當」舖。那個巨大的招牌掛在店面上,讓人聯想起了正在上映的一部關於三十年代上海灘的電視連續劇。過了一陣,秦懷討錢去了。欠了彩萍一大筆債,日子怎麼也過得不舒服。

「老弟,剛開張的店,生意還不行。」

明順說話時那種低聲下氣的態度很寬慰秦懷的心。時代不同了,眼前的明順和往日那個盛氣凌人的革命小將判若兩人。只見他一邊說着,一邊拉開櫃檯底下的一個抽屜,把裡頭的幾本書拿了出來,有條不紊地擺到鑲嵌着厚厚的玻璃板的櫃檯裡。

他的動作是那麼地不經意,可突然間,秦懷的眼睛亮了。那幾本書分別是《警世通言》《孽海花》等等,都是早年出版的,其中有一個版本竟是他所沒有的。

明順翹起眼角,把秦懷給斜睨了一眼。隨後又垂下眼皮,好像甚麼也沒有看見似的。

「那書也是人家拿來當的?」

「是啊,而且要賣大價錢,說起來嚇人。」

「那當然,現在市面上這個版本已經找不到了!」

「就是絕版了也不能賣那麼貴,誰買得起呀!」

「呵呵,呵呵……我,我要了――」秦懷艱難地喘着氣,「明順,能不能從那三千元裡面扣下來,反正算來算去都是錢。」

「那就聽你的了。說真的,我是照原價給你。若是別人,我再轉一手可賺錢呢!」

「明順,那是你有情面,謝謝你了。」

秦懷把書揣着,往家裡急走。在離明順店舖不遠的地方,他還轉過頭來望了一下,看看明順有沒有跟上來。他想這些書他可是要定了,若是明順反悔追上來又要加錢的話那這回可由不得他了。

回到家裡關在書房裡把那書給摸着,心裡飄飄然的。可突然間想起了甚麼來,有些發怔,接着便有些不安。終於他明白了,自己花的是彩萍借給他的私房錢呀。這時候他才悟起自己確實買得太貴了,不知是行情的幾倍。

這時候他的眼前晃過了明順的那一張笑得很開懷的臉,他後悔自己怎麼沒看出這張臉和當年的那張臉是一模一樣的。氣憤之下,他不由得想起了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來,他想安東尼奧是個好人,可是從今以後對明順這樣的奸商勢必保持高度的警惕性。

接下去討錢時就嚴厲得有點債主的樣子了。

「你的那些錢欠得太久了,我不要你的利息,你趕快把本還給我吧!」

說完昂然退出。走到門口,卻聽見明順在後面叫道:「秦懷,這本書你有了沒有?」

秦懷機械般地轉過頭來。

「讓我看看……」

「你坐下來吧,坐下來看,」明順把一杯熱茶端了過來,「讀書人要有讀書人的樣子。記得唸初中時咱們的語文老師嗎?那個孔乙己是站在櫃檯前寫了個大大的『茴』字。哈哈哈,秦懷,你比那個孔乙己可要時尚得多了。」

很快地那三千元錢就被明順給還清了。等到秦懷不得不硬着頭皮去向彩萍「自首」時,他知道彩萍這一次是不會隨狗也不會隨雞了。果然她是又吵又鬧的,只差去尋個死活。這些是秦懷已經料到的,他按自己原來已經想好的那樣退到了書房裡,掩上門去擋住彩萍不絕的罵聲。不過他有些緊張地盯着門板,知道那是自己的最後一道防線。

罵聲把門板敲得砰砰直響,然而始終沒有發生令秦懷最感到可怕的局面。只要彩萍不衝進來的話,他是完全有辦法把那些嘈音給消除乾淨的。他開始翻書。不過這一次他平時擬好的讀書計劃被自己打亂了。他先翻出巴爾扎克的《攪水女人》,翻了一下,他覺得那個形象似乎和眼前的彩萍合不到一塊,自己別張冠李戴地把水攪得更渾了。於是他翻出盧梭的《懺悔錄》,同時勸自己應該好好地反省一番。不過他想到自己雖然做了錯事,但是還不至於達到像盧梭那樣需要懺悔的地步。

等到秦懷覺得時間過了很長很長的四周都好像沒有一點聲息的時候,他才躡手躡腳地輕步來到書房門口。那書房正對着擺着飯桌的廳堂。他輕輕地推了一下門板,然後從門縫裡看到飯桌上一如既往地擺着自己的一碗稀飯的時候他才覺得肚子已經餓了。他又想起了彩萍說給他聽的田螺姑娘的故事。他突然想到過去自己一直憧憬於林黛玉這樣的女人,這種女人不但現實生活當中找不到,而且就是找到了,也沒有一點實用價值。這樣吧,把彩萍當作是他的田螺姑娘,這一來夫妻感情被啟動了,一下子增添了許多浪漫色彩。說不定這才是真正的愛哩。只不過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要把這種愛擺在哪,是擺在自己那些書的前面呢,還是後面。

當然不管怎樣這件事都算是秦懷的藏書家生涯中陰暗而又屈辱的一頁。他恨不得把這一頁從自己人生的這本書中給撕下來,扔進垃圾堆。可是與此形成對比,另外有一件事卻是他怎麼也無法忘記,並且一有機會就把它拿出來津津樂道的。那的確是他一生中難得有過的一次春風得意。

一個冬天的黃昏,一位自稱是當地大專學校中文系教師的中年男子登門造訪來了。「我是慕名而來的。」那位教師直率地說道。據他自己介紹,他正在研究《紅樓夢》,目前正在寫一篇論文,需要大量的參考文章,可是學校是新辦的,資料短缺。正在着急之中,知情的人告訴他,找秦懷去吧,他那裡甚麼都有。

教師的話正中下懷。秦懷一刻也不遲緩地就把《紅樓夢》的話題給扯了起來。他說得有點急促,迫不及待的,待到呼吸變得平緩一些,話語組織得比較有條理時,他看了教師一眼。他看到大學教師居然像一個小學生似的眼中射出了求知的光芒。

「這麼說,七九年創刊的《紅樓夢專刊》全套你都有?」

秦懷已經說了,可他還有點不相信。怎麼會呢,學校圖書館裡的《紅樓夢專刊》只有那麼寥寥幾本。於是秦懷驕傲地點了點頭,加以證實。

「你到底藏有《紅樓夢》的幾個版本?」

「十二個。」語氣是一點也不躊躇的那種。於是教師發出了一聲感嘆。臉上的表情是既想相信又不敢相信的,然而最終又是不得不去相信的。

於是秦懷站起身來,從抽屜裡抽出一本小學生用的已經發舊了的寫字簿來,翻到標有《紅樓夢》專題的地方,問教師說你要的是哪一冊,我去取來。

原來這是秦懷的圖書目錄啊,簡直是太寒酸了。那教師驚呆了。他當然知道他們學校的圖書館備有專用的小抽屜,小抽屜裡有一張一張用厚紙片製作的圖書卡。他聽說省城的圖書館已經準備把圖書目錄存入到電腦中去了啊。

「秦先生,你一定得讓我參觀一下你的書庫!」

而這正是秦懷所期待的。

秦懷在前面引路。他「啪――」地一聲拉開了垂在門後的開關拉線。正要走進去,卻又說等等,轉身取了一把手電筒。原來冬天白天短暫,加上他們談話投機,天色暗下來了,靠書房裡的一盞二十五瓦的電燈無法看清藏書的全貌。

後來那位大學教師在本地的報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報道了秦懷和他的藏書的事蹟。反響來了。那個時候正在籌建文聯,有人提議讓秦懷進作協。只不過查了作協章程,說是加入者必須發表過作品,只好作罷。惋惜之餘,有人問秦懷的字如何,行的話可以改到書法協會裡,等等。實際上如果能有一個藏書協會就好了。那樣的話秦懷便會是無可爭議的會長或主席了。

這句話是後來肖兵斷言的。而說這句話時的肖兵已經不是很平庸的老百姓了。幾年不見,肖兵從外地風塵僕僕的出現在秦懷面前的時候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成了個作家了!」說着把自己發表在省報上的幾首小詩在秦懷的面前一亮。

「你這詩是模仿萊蒙托夫的吧,特別是這首《雲》,你是不是在抄襲?」

秦懷不得不去雞蛋裡面挑骨頭。

「得了吧,這是借鑒。你沒有搞過創作,只知道守住傳統,不懂得發揚光大。」

接着肖兵還告訴秦懷那本許多年前就開始醞釀的長篇小說也即將完稿了。雖然有些嫉妒,不過秦懷還是拉着肖兵的手,把他拉到書房裡,讓他享受作家的待遇。他認定肖兵是從自己的這個「草窩」裡飛出的一隻金鳳凰。就算肖兵是一個天才,他也必須承認自己是在這裡喝了好幾年文學的奶水滋潤成長的。

那一年的房改,幾家歡喜幾家愁。秦懷開始也高興得不得了,尤其是聽房改小組的人員說像他這種情況至少可以增加一個大房間時。開了幾次會,還抽了幾次籤,基本上訂出了方案,接下來就撥起了算盤珠子。不算不要緊,一算的話,秦懷發愁了,把新房落成後的裝修費加在一起的話,少說也得借它六七萬吧。

就在這不安定的日子裡,有一輛桑塔納小車停到了秦家的門口。秦懷把腦袋探到窗外一看,看見從車子裡走下來的是明順。

在吃了一個大虧之後,秦懷已經決心不跟他來往了。而實際上後來的明順,秦懷也攀不上了。那個當舖還在,可是讓他發財的是後來用店舖賺來的錢做了許多買賣,那自然不是三千元的那樣的小本。他的名聲在城裡也是一天比一天響亮,最後居然和甚麼華僑聯手搞起了房地產投資,這次市區的大規模改造中也有他的一塊地盤呢。

秦懷一邊把明順給引進屋裡,一邊在心裡提醒自己提高警惕,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存好心。明順還沒坐穩,就很關切地問道:「這次房改,你家也有份吧?」一聽那話裡帶有領導的關切,秦懷就有點氣憤。他在心裡咬定了,你別繞圈子,這回你就是有甚麼天書,我都不會動心了。再說我秦懷現在是窮光蛋了,被房改搞得焦頭爛額的,就是想要,也是囊空如洗,一分錢也沒有了。

可是那一天沒有一句有關書的話。明順好像事先知道了秦懷的心思似的,只談城區改造的事,而且不談大好形勢,專挑一些陰暗面來投文人所好。臨走時明順湊到秦懷耳旁:「老弟,我多說一句,你那筆房改的錢準備了沒有?」

這一說,秦懷有點受不了。被觸到了痛處,有點傷感。於是嘆了一聲,說道:「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明順趕緊接口說道:「說句實話,咱這一輩子的奮鬥目標也不外乎是有一塊像樣的瓦片蓋在頭上。我明順雖然先走了一步,不過人之常情還是有的。我現在搞房地產,賺錢不賺錢,那是另外一回事,怎麼說我心裡都有一個宗旨。你記得咱初中時唸的杜甫的詩嗎?你當然會記得,我都記得呢。杜甫說『安得廣廈千萬間』――」

過了幾天,明順又來了,而且比上一次還要低姿態。在確認了明順不是再想從他身上撈一把之後,秦懷的態度也好了些。不過這回他擔心的不是明順,而是彩萍。男人胸懷寬,不那麼記前仇。但是彩萍就不一樣了。上次她不知道來的是明順,知道了以後她乾脆說下次要是再來的話我就不給他端茶。

彩萍來了。是端出了茶盤,可是也端出了那副令秦懷擔心的臉盤。把茶盤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擱,把茶壺蓋子一掀,水沒出來,話先出來了:「你好清閒呀,秦懷!」

秦懷心裡暗暗叫苦。這指桑罵槐的手法太直露了,就是小孩子也會聽出那弦外之音。

不料明順卻「哈哈哈」地大聲笑了起來。笑得既爽朗又宏亮,而且拖得很長的,把彩萍一手製造出來的緊張氣氛全給沖掉了。

「二位,看你們好像心情不大好,我也不多打擾了。不過別的我不知道,如果是因為房改的話,我倒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們商量呢……怎麼樣,要是手頭寬裕的話,我明順就不說了,說了也是屁話。不過要是還差那麼一些的話,我明順怎麼說也想幫忙一下。」

夫婦兩人都懵了。

「我也就不打擾了。你們先考慮考慮,下次再來拜訪。」

明順走後,秦懷和彩萍納悶了許久,都不知道明順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甚麼藥。按理說應該嗤之以鼻,可怎麼說那裡面都有誘惑,人家是來送溫暖的呀。

明順來了幾次,都是試探,來看火候的。接着來時明順已經胸有成竹了。

「今天我不說別的,光說秦懷你的那些書吧。秦懷,你收藏了多年的圖書,在咱城裡也收藏出了名氣。我開過當舖,知道那些東西有價值。我的意見是有價值的東西要看準時機,該出手的時候就出手。你們眼下不正因為房子的事發愁嗎?那筆錢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呀!」

看秦懷夫婦兩人被他的話鎮住,一動也不動的,明順自己起身倒了一杯茶。

「我就不兜圈子了,我明順向來是直來直往的。你們要是想賣的話,那些書我買了,看在老同學的交情上,我出個天價,房子的補交費由我來出,裝修也交給我。怎麼樣,要是有誰能出這樣的價錢,我甘拜下風。我明順不是土包子守財奴,我正想做一點公益事業,回報社會。說真的,只有我才會把那些書看成是文化遺產。怎麼樣,你們商量一下,要是行的話,秦懷,我們再做一筆生意吧。不瞞你說,這可是一筆大生意嘍。而且我們還是按照老規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說完,揚長而去。

秦懷和彩萍呆呆地看着明順的身影消失在大院的門外。他們竟然忘了起身去送他一下。明順走了之後,他們仍然是一動也不動的,而且愈發變得僵硬起來,那樣子像是被明順耍了甚麼魔術在原地鎖定住了,成了兩尊石雕。

大勢所趨,似乎一開始便大局已定。說實在的,秦懷一輩子都在搞收藏,可是他從來不去想自己的書能夠值多少錢,更不會去想有一天竟然要和它們分開。明順在他最需要錢的時候開出這個行情,好像一顆落在身旁的炸彈,一下子把他給掀倒了。

接下來的幾天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可是一本書都沒有去讀,一個書櫃都沒有去整理。也許需要整理的只是他那亂得不能再亂的頭緒。這一回他一點也不敢怨天尤人了。就是明順,他也覺得自己再怎麼挺直身子也是矮了人家一大截。多麼瀟灑啊,稍稍從腰包裡抓出一把來便可以把他一生含辛茹苦的積纍據為己有。現在他才知道自己是那樣的一文不值啊,比一本書還要輕,還要薄。

一定是由於心情過分沉重的緣故,無意識當中,他竟然把《都德短篇小說選》從書櫃裡抽了出來,翻到了〈最後一課〉那一頁,一口氣把它讀了一遍。讀到最後,眼裡湧出了淚水來。

明順再一次光臨的時候帶來了一萬塊的現金。那是當作定金的,顯示他說話算數的經商風度。他滿面風光的,有一種大功告成的喜悅。那是因為他對自己的開價充滿了信心。在這城裡,還找不到第二位像他那樣有眼光有膽略的生意人。那些手頭摳得緊緊的小商小販根本無法做這種一步到位的文化投資。就算他花了一大筆錢,可那也沒甚麼。他因此買到了一塊招牌,一個形象。而同時間一個新的商機又被他孕育着呢。現在富起來的人不都開始追求心靈的美嗎,到時候說不定他買的書又可以翻幾番出手呢。

因為有那一萬現金墊底,明順提出了不管怎樣先讓他看一下秦懷的書庫。當然,作為一位投資者,他還需要對自己的投資項目最後做一次評估。秦懷猶豫了一下,他還沒點頭答應呢,可是大軍壓境,他拿不出甚麼能夠用來拒絕的理由。

書房的門沉重地推開了,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響。今天那聲響一定很異樣吧,居然把書本都給攪動了。它們探出一張張驚詫的臉互相詢問着發生了甚麼事情,書房裡出現了一陣小小的騷亂。它們看到一個趾高氣昂的商人,一副前來接管一座被他解放了的城廓的模樣,而它們的主人卻垂頭喪氣的,像是等着那商人來把他給繳械似的。

秦懷覺得無臉和自己的藏書相對,不由得把眼睛閉上了。這一來反而看到了一番讓他吃驚得不得了的景象。他看到《靜靜的頓河》翻起了巨浪,緊接着《雷雨》大作,樹葉紛紛《飄》落……秦懷慌了,急忙把眼睛睜開。可是出現在他眼前的是更加可怕的畫面。他看到了但丁在《神曲》裡畫的那幅地獄圖;他看到羅馬的角鬥場上斯巴達克思正在作殊死的搏鬥;他看到安娜.卡列尼娜臥倒在鐵軌上,列車滾滾而來;他看到羊脂球當着德國軍官的面脫下自己的衣裳。

「你這書多是多,可是太亂了……看你怎麼把它們給這樣堆着呀。等着瞧吧,我會給它們一間很像樣的書房,然後配上楠木造的書架……」

那話令秦懷不寒而慄。正在不知如何作答時,突然間,他聽到誰喊了一句「滾出去!」緊接着是無數的迴響:「滾出去!滾出去!」

秦懷害怕了。他發現這喊聲不僅是對明順的,同時也是對他的。這喊聲在憤怒地抗議他背叛了朝夕相處的夥伴,引狼入室。就在這時候他看到明順居然走到專門放置《紅樓夢》系列的書櫃前面。很隨便地就把那些書抓在手裡。突然間,他看到明順把林黛玉的臉蛋給捏着。

「住手!」

又是誰在大聲地嚷道。可是秦懷沒有聽出這是他自己的聲音。

「你怎麼啦?」明順掉過頭來,不解地望了秦懷一眼。

「別動它們!」

這下秦懷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立場,那就是這些書到現在為止仍然是他的,你明順別這麼胡亂地下手好不好。

「哎,你怎麼這樣子,」明順正在興致上,被秦懷這麼吆喝了一下,惱火了,不由得拍了拍自己的腰兜,「你是不是嫌這一萬塊錢少了點嗎?你難道不相信過幾天,我會把車子開過來,把這些書都裝走嗎?」

「你――你這是――」

「你怎麼啦,咱不是都談好了,到時候一手交錢,一手取貨嗎?」

「出去!你給我出去!」又聽到一聲大叫。這回秦懷聽清楚了,是他自己的聲音。

「滾出去!滾出去!」

居然有那麼多附和的,簡直是一陣雷鳴。

「滾出去!」沒想到秦懷也跟着這樣大聲地喊道。這麼多年來淤積在心裡面的怨氣這會兒凝聚成了沉沉的一塊,對着明順當頭一擊。

那一天,秦懷肯定瘋了。後來發生的事情他都記不得了。他只記得自己的背後有着無數個在搖旗吶喊的兵士,他被那些士兵們給簇擁着一路前去。他想像當時的場面一定壯烈得不亞於《三國演義》中的赤壁之戰,也不亞於《戰爭與和平》中庫圖佐夫將軍和拿破崙在莫斯科城外的殊死決戰。

後來是彩萍告訴他,那一天他一直把明順逐驅到了院子外面。可那以後他自己也躺倒了,昏昏迷迷地睡着,大概是經過了那個激烈的戰役之後,顯得疲憊不堪。

醒過來後他的第一句話是:「那些書呢?」

「在書房裡呢。一本都沒少。」彩萍興奮地說道。

接着他想起了房改,不由得眉頭一皺。

「你不怨我嗎?」

「我不是早就說了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隨後彩萍又告訴他,她還有一點私房錢,花在這次房改上吧,雖然一點點的,有點杯水車薪。秦懷的眼睛濕潤了。

他又一次醒來的時候發現牀前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是肖兵。

「秦懷,我的長篇小說發表了!」

「祝賀你……是一部世界名著吧……」

秦懷想起他們在青年時代就約好的那件事,苦笑着說道。人生有花好月圓,也有陰差陽錯。也許一位偉大的作家就要誕生了,而他卻差點違背了諾言把他的用來收藏肖兵大作的那個書庫給喪失掉。

「彩萍把你們碰到的事情都告訴我了。你的所作所為真讓人感動。秦懷,你做得對。告訴你,不管怎麼樣我先把那筆稿費全拿出來幫助你們,不夠的部分咱們一起想辦法,天無絕人之路……」

秦懷甚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接着他又安詳地睡了,還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變成了塞萬提斯筆下的唐.吉訶德,騎着一匹馬,揮着一把大刀向原野上的風車衝殺過去。

 

(本篇標題書寫:游江)

 

 



哈 南 本名徐金湘,籍貫中國福建。1978年開始文學創作,曾在《十月》《中國作家》《收穫》《鍾山》《上海文學》等文學刊物發表一些中長篇小說,代表作是長篇小說《貓紅》、中篇小說集《北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