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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仄佳:生命中的血紅碎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2月號總第374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胡仄佳

武鬥

文革到來那年,對我這種瞎讀所有到手的亂七八糟書,還迷糊做白日夢的小孩來說,革命紅咚鏗鏘的熱鬧喜氣撩人,那背後越來越濃的煞氣是體會不知的。

繁華百年的商業街春熙路與我們的街並列緊鄰,滿街商店和不高柳樹非常迷人。

幾乎是一夜間,整個春熙路被篾竹釘成的高近三米的大字報棚牆變貌,街沿兩邊的柳樹們被大字報棚雙面夾裹只哆嗦伸出樹枝頭,商店門還開着,店名街名。棚上大字報日日刷新,糨糊味新鮮,各革命派別的人從自己的軍用挎包裡掏出傳單拋灑,如雪花驟降引起革命群眾哄搶,那節奏躁動,滿街都是要革命的紅衛兵。

我們街男女老少的居民生活節奏要慢好幾拍,每到晚上還照樣般出自家的小竹椅板櫈到街邊乘涼,坐定了再七嘴八舌熱烈口頭傳說道聽途說的革命。其實早被革命過的成都人已經沒有了私人房地產,一個小院子幾十戶人家擠住,沒有私家廚房洗手間私家空地,每到悶熱夏季晚上,所有鄰居都湧到大街路邊上,苦等風褪人涼,不這麼折騰幾小時晚上是睡不着覺的。

我和我哥哥一幫小孩哪裡肯在小板櫈上紥根,趁大人不注意就往總府街大禮堂門口人多地方去,擠進過去扯場子演壩壩戲般的圍成一圈一堆的人群中,看那一個兩個激昂人在中間演說,表白對毛主席的忠誠熱愛,抨擊走資派保守派的罪惡。小娃娃的我們,鑽進人群裡就圖個東看西看的熱鬧勁。羨慕那時男女身着時髦的洗得淺黃近白的舊軍裝,攔腰紥起軍用舊皮帶的精神模樣。

記得人激昂講演中突然有人插話問:

你是啥子成分?

講演者老實,居然氣短低聲說自己的地富反壞之類家庭背景,革命群眾嗷一聲起哄,剛才還口若懸河的講演人眨眼消失在人縫裡。這才似懂非懂曉得那種場合是根紅苗正者地盤。

我大哥不曉得從哪裡弄回一鐵桶不知作用的絳紅粉提回我們小院來,加水稀釋了就指揮我們這幫小孩要把院牆刷成「紅海洋」。那時流行全國山河一片紅,具體做法就是把所有的牆面變赤,成紅海洋。父母成年人看看我們掄起掃把對牆塗抹,到下午臨街的這堵牆果然變赤。不過這紅粉顏色不正又無膠質黏着,刷過的牆面害人,路人更多的是我們自己,只要不小心靠了這堵牆,絳紅亂了衣褲,難看,還很不容易洗乾淨。

紅海洋後的此起彼伏的武鬥不知不覺替代了成都人善辯的嘴巴仗,真刀真槍起來你死我活得真切,詭異的是武鬥雙方都自命是毛主席的鐵杆紅衛兵,殺戒大開。一圈圈的辯論場子在街上消失,總府街春熙路被另一種熱鬧改變。

鄰居們依然衣冠不整的夜夜乘涼,但隨時準備提起椅子奔逃命,只要聽見啥地方爆竹似的槍聲一響,滿街沿懶散乘涼的人呼啦啦弄出的響動夾着大呼小叫,幾分鐘後,整條街乾淨得像洪水沖刷過,貓狗小孩都沒聲了。長則個把小時,短則十幾分鐘,槍聲不再,各院各家門後探出頭截腦袋半邊身子左右張望,膽大的人提着板櫈椅子又坐回老地方去。

條件反射的跑多了疲憊,隨之生出滿不在乎感覺來。那幾年武鬥激烈死人多,今天這派開車帶屍遊行,「未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高音喇叭男女聲鏗鏘,悲切音樂中「烈士」屍體血乎乎的嚇人。等幾天風向轉了反對派勝,前頭對立面的「烈士」就成了「該死」。猶記得父母友人弟弟在重慶參加武鬥被打死,聽父母感嘆不敢信,那小夥子來過我家,方頭大臉滿腦殼鬈髮,熊腰虎背蠻壯笑起來卻很陽光的二十出頭,人一下子就沒了?

到了哪一天晚上聽不到槍聲或街上人聲海嘯反而睡不好覺時,老成都安詳世俗紓緩的生活節奏不復存在。不是白天黑夜白天遊行敲鑼打鼓慶祝領袖最新指示發表,就是被大喇叭緩慢非要人哭的哀樂喚出屋來,武鬥嚴重死傷者眾時,成都街頭很難形容是肅煞還是熱鬧?

還記得某個夏日晚上一群身份不明的男人從我們的街上呼嘯而過,他們中間那個披頭散髮沉默不語的女人,和那半身裸露手持皮帶抽打她的年輕男人格外引人注目。沒有任何人敢上去問一聲為啥?記憶是黑白兩色的,二三十年代早期電影一般,有畫面聲音脫節變形的癲狂。

鄰居中有位在街道工廠上班的大娘,文革給了她起來造反站直腰板的機會,她參加的是成都工人造反兵團。大娘對兵團司令宋立本佩服萬分,晚上乘涼聽她說宋司令神奇命大故事。繪聲繪色說宋司令某天躺坐在椅子上抽煙,就是把椅背斜靠牆子前腿翹起懸空,成角度的人躺坐法。煙抽完宋司令身子往前一彎頭一低,椅子回到四腳着地正常狀態。就在那瞬間,對面樓裡打來一槍,子彈洞出原來他頭靠牆的位置。你們說神不神?要不是他突然坐正,那一火肯定打死球囉!大娘神說宋立本沒過多久,就聽說宋立本被對立造反派活捉,殘酷折磨一番後據說被點天燈滅掉。

四川武鬥之烈,到末了,除了飛機外,坦克大炮都搬出來對陣,四川有那麼多軍工廠不缺槍炮。武鬥打打殺殺,四川男女橫死於瘋狂殘酷武鬥數目不詳。

記憶最深的是發生在成都川綿廠的那場慘烈武鬥,因為我大哥居然成了參與者。

他這個小屁孩是怎麼跟着保皇派「老產」們進入那幢大樓被堵住衝殺不出來的?大哥至今也沒說出個子卯來。但模糊記得他從武鬥現場跑回家來的狼狽樣子和簡述,他說趴在大樓左邊窗的人被一槍打中死了,人從窗右邊探頭去看也中彈倒下。樓門被對手封死了,最後有人發現有根粗大工業鋼筋靠在樓拐角窗邊,那人抓住鋼筋溜下地奔脫,我大哥也如法炮製,滑溜下地躲逃過了莫名其妙的必死命。

我大哥從小就文縐縐的非野孩子,但荷爾蒙驅使下很幹過幾次膽大且命大的荒唐事來。

文革開始那年,他十四歲。

 

學校

工人農民不上班種地的年頭是鬧革命的年頭,紅色領袖號召造反有理,於是天下大亂。

亂中的小學中學卻沒散夥,成百上千的半截子麼伯兒青勾子娃娃們倒大不小的,沒學校監管不行。不過,學生到校上課學甚麼降到最次,誰在課堂上當教師才是要緊的。

成都三中的「工宣隊」師傅們來自那個工廠記不得了,奇怪的是學校年級變成了軍隊建制稱作班排連,連隊政治指導員是四五十歲的工宣隊員,黑臉,工裝褲吊檔的瘦高,教政治課還吼吼帶領學生出操,整隊集合,向左看齊!一二一喊得聲聲嚴厲。城市娃娃學生還沒來得及好好當,哪裡會當小兵,集體多轉幾次身就要冒幾個分不清左右的糊塗蟲出來,馬臉工宣隊連政治指導員張嘴就一通臭駡。

教數學課的工宣隊師傅二十來歲,聰明模樣但有點流氣的人還真懂點數學,那堂數學課教「正比」,他滿臉得色解釋啥叫正比:

「正比嘛,啥子叫正比?吃得多屙得多就是正比!」惡俗比喻,聽得班上最會罵怪話的幾個街娃男學生都面面相覷。這課真是上不下去了。

可學校還有外語課,教的是俄語。工宣隊軍宣隊挑不出人來教此語種,就依然讓學校女教師上課,課本內容不外乎「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我是工人,我是農民,我是學生」之類口號,照說學習童子功應該記得上述老毛子詞語一輩子,不料記得唯一單詞只是「哈拉索」。成都方言無捲舌音,那俄語的彈舌音難度高,幾堂課下來滿教室亂彈聲唾沫橫飛,會者寥寥。

女同學鬼頭鬼腦傳說俄語女教師正在跟她丈夫鬧離婚,偷聽她在學校辦公室跟同是教師的丈夫壓低聲音聲吵架的女同學說,吵到最後我們的俄語女教師冷冷一句:看誰笑到最後?女同學傻乎乎不懂,這話啥意思呢?

學生們去成都三磚廠去和泥去搬泥磚,美其名曰學工。把那那一大坨攪拌好的黃泥搬起來使勁砸進木框,刮板刮平多餘泥,小心去掉邊框,托住底板將磚胚層層疊放等待風乾。不敢說閒話但曉得,連工人的面都見不到,這幫孩子不過是免費勞動力罷。

學工一月住在磚廠,週末才准回家。廢棄磚窯車間平台上是女生通鋪,晚上一聲驚叫,半截牆上有白手在晃!哭聲四起,領隊的女教師氣鼓鼓打開電筒一照,哪裡是人手嘛,牆頭上一截被風撕爛的舊報紙被風吹得飄起又落下。

記不清去的是成都郊區那個公社「學農」,幫村子裡婆婆大娘鍘豬草,還竟然擺拍了照片。學到了些甚麼農業知識?真想不起來。

在學校裡跟「軍宣隊」混日子比較好玩,白白淨淨的小班長領着幾個比他還年輕的士兵給大家做軍訓準備動員。河南小兵愣頭愣腦上講台,吧啦吧啦一通說,最後幾聲「中不中」把成都娃兒聽傻了。小兵見滿教室學生呆傻樣,急得滿臉通紅。

軍宣隊班長工宣隊連長加一幫政治可靠的教師就這麼領着全部學生去龍泉山軍訓,每個人揹自己的鋪蓋卷,步行走去龍泉。山上有成都第二師範學校建好但還空置的校舍,三四個學生一間房住下,還有炊事員一同上山開集體伙食團。可倒春寒季節裡龍泉山上只有蒜苔這種蔬菜,偶爾有臘肉葷炒,但天天蒜苔下肚,廁所臭不可聞,軍訓的每天早集合時屁聲此起彼落。軍訓就是整隊集合,白天在校舍間不大的平地上操練走正步,累得半死,最苦的是校舍樓裡沒有水管,每天要去遠處水房端回一臉盆水洗臉洗腳用。最恨那晚突然緊急集合哨響,錯覺軍訓結束要回成都的幸福感沖上頭,每個人把臉盆裡珍貴的水大方潑掉,臉盆鋪蓋捆一捆,興沖沖揹起來在暗夜山野裡跌跌撞撞夜行軍。走了大半夜結果還是回到山上校舍。那姓蘇的小班長並不理會幾個早熟女同學投給他的曖昧愛慕眼神,看不見男女學生哀怨表情,讓這幫城市小孩狼狽夜奔,他樂不可支。越來越「野」的各「連排」裡總有幾個「壞學生」,說是小流氓。記得有幾個男女孩做派是有點另類,平時也不跟班級裡還傻乎乎的毛孩子們玩耍。他們是怎麼被學校工宣隊發現抓住的未知,但被審了好些天的消息風傳全校,說工宣隊師傅審得很認真,特別是審小女流氓問得仔細。小女流氓交代,說都被男流氓摸遍了。好像工宣隊還是放過這幾個小流氓,過些日子幾個人又悄悄回到班級上課。

三千初中生的學校,沒放過的是現場逮捕的反革命。

罪名是似乎是在毛寶像上畫了圈圈叉叉被人發現了,宣佈罪狀,震天口號中被當場扣上手銬押走的男孩不知是哪個班級的人,在紅旗橫標和拳頭森林空隙中遠遠看過去,台上的身影十二三歲,五官面目不清的小孩不哭不鬧,活像個一身黑裳蒼白臉的小玩偶。

 

猛追灣游泳池

年幼時並不知猛追灣名的來歷,不知明末清初時張獻忠殺盡四川人後最終被清軍追趕,匪人逃至這一帶府河邊黑松林失去蹤影,殺人狂張獻忠被清軍猛追過的河灣得此怪名的背景故事。對我來說,猛追灣游泳池是打打殺殺文革中還安靜的去處。

當時的猛追灣游泳池更像座大公園,大門開放,人工河建造得深直,法國梧桐垂柳夾道,夏天非常優美清涼。走過橋還是花園樹林綠地,再走,才是跳水池、甲池、乙池、丙池(少年池)、兒童戲水池,要買門票才游得成泳。那年頭跳水池甲池費一角,乙池七分丙池五分,戲水池三分錢,一小時一場的價格也不是大眾付得起的。買不起票的成都娃娃直接就去猛追灣游泳池附近的府河母豬沱下洗河澡,從二號橋橋墩上跳水的青勾子(成都方言,指屁股上胎記仍在的小孩)娃兒成群結隊,撲通栽下去濺起好大水花,再狗刨游回岸邊爬上橋又跳。去河裡游泳不花錢,但每年總要淹死幾個人。

我們院子裡的小孩跟自己父母要一角錢,結夥走或騎車去游泳池,夏天一週總有一回,走得汗流浹背。有次走進猛追灣,或許是天太熱中暑,年歲最大的貓咪突然咚一聲倒地抽搐起來,我們這幫小孩嚇得手腳無措。十幾秒鐘過後她自己醒來,坐在地上茫然不知發生過啥事。誰說去茶館坐一陣,好麼?偌大冷清茶館裡唯有一桌男女圍桌在打牌,玩四川長牌。

茶館露天但有紫藤遮蔭,那桌牌客個個手指焦黃臉也黃,我看不懂長牌規則,只見幾把牌甩過就打完,一黃面年輕男說輸慘了,朝身邊女人努努嘴說那就把她輸給你。對面半老男贏家拉過女人前,先掃我們這群呆木雞小屁孩們一眼,那女人已癡笑一屁股坐到他大腿上了。

也不曉得他們是開玩笑還是來真的?坐一陣熱褪了,就走去游泳,游乙池。

更衣室其實是游泳池看台下成角度的空間,男女各據一邊,各有各的門去游泳池。把買好的票給看門人進女更衣室,空蕩蕩也就我們兩人換衣,感覺後背有點異樣,回頭一看,三米高的小窗上居然有小平頭和兩隻賊眼張望。我們的尖叫聲被空曠更衣室放大,人頭嗖的下沉,高牆外一聲悶響加慌亂腳步聲。貓咪恨恨說聲,狗日的絆(摔的四川方言)死了才好!

小學同學孔祥明的老爸孔繁章坐在游泳池邊竹椅上,成都棋苑和市群眾藝術館是近鄰,圍棋教練看游泳池,我媽她們不也從藝術館發配到市圖書館上班嗎?緣故懵懂知且不深知,每次見孔先生就點點頭問好,我去過他家他曉得我和他女兒是同學。

常去游泳池孔先生曾小聲問我:能不能喊你媽媽幫我借幾本筆記小說?

回家把原話複製給我媽,再把我媽的答覆記在腦袋裡,這次再見到孔老,留聲機我說:我媽說不曉得啥子叫筆記小說,哪裡有筆記小說?。孔先生連聲說是,是莫得啥子筆記小說。

跳進乙池嘩啦啦游兩圈下來,趴到游泳池邊歇口氣。游泳池裡小貓兩三隻,只見孔先生坐在竹椅上讀報,池水漂白粉味道濃重,池牆和孔先生衣裳好像都被燻出一色灰白。

過幾年長大些了,去市圖書館書館書庫裡偷出些《鏡花緣》一類書亂看,看過但沒再問我媽,她是真不知道筆記小說還是膽小害怕裝傻?

記得那時的猛追灣游泳池邊還保留好長好厚一段不知是明還是清的老城牆,泥牆上還有些窮人家的歪歪扭扭簡陋住房。軍區後勤部在老城牆那邊佔着好大的看不見的地盤,正午和下午某個固定時段就有軍號聲破空而來,伴着從早到晚不斷的蟬嘶鳴。

 

涼粉

川菜平民化美食中,涼粉最有名,白涼粉黃涼粉味極好價格又便宜,成都人誰個不愛?

涼粉店通常小且簡陋,小小一間,專賣。髒兮兮的玻璃櫥窗裡,結晶倒扣在桌上的涼粉晶瑩還保持着大盆的原形,那有孔眼的圓形鐵皮被店員順勢在涼粉凍上旋出長長好看粉條,被快手抓拋進桌上排放的小空碗,手很準,每碗分量不多不少。當桌上十來盆調料內容挨個出現在涼粉碗裡,那半透明的涼粉的熱烈無人能抵擋。買得起五分錢一碗紅油涼粉的成都人,味蕾開放心滿意足,涼粉店生意總是好。不過口袋裡沒一分錢的人也很多,如我的饞嘴小孩,在涼粉小店外怎麼看也白看,只好唾液滿嘴灰溜溜走開。

文革伊始,「老運動員」我爸被省歌舞造反派關進牛棚時間長達一年半,不准回家,工資一分錢不發,全家人就靠我媽的工資的生活的日子,即使連原本最平民化的成都美食夜裡我們家遠遠的了。我們兄妹三人活動量大在長身體,有飯吃就不錯了,那時沒任何零食存家。

但到底饞,幾個小孩好像是從自家廚房翻出半瓶綠豆粉來,還是幾個人合夥湊錢去買回半斤綠豆粉,總之是誰提議用它做涼粉,說了就動手。拈開蜂窩煤爐陬陬(活像奶嘴的蜂窩煤眼蓋子,蓋上後煤爐火勢休眠)讓火甦醒,將綠豆粉倒進大鋁鍋,胡亂倒進大半鍋涼水,掄起鍋鏟攪熬涼粉。

沒想到不知準確比例的牛奶般白湯水果真漸稠,霧濛濛的冒熱氣泡,趕緊端開鍋把粘稠湯倒進小盆,就靜等涼粉湯慢慢冷卻。那天肯定是吃得開心飽肚的,調料簡單,一點菜油一點醬油醋和一小勺白糖,撒點花椒面澆上紅油辣椒,蔥花生薑末的涼粉不比店裡賣的差。

那次瞞着大人偷偷做過涼粉後再沒機會試手藝,家裡綠豆粉被用肯定會被發現,招徠一頓臭駡就是最溫柔的結果。小孩子我們掙錢的方法無非是盼着

家裡的牙膏用完收集牙膏皮,吃過橘子把橘皮曬乾存做一堆,再不就是收檢舊報紙,去廢品收購站賣這些雜物零碎能換幾分錢,綠豆粉也不是隨便買得起的。好在我們餓歸餓,該瘋玩的時候照玩不誤,騎自行車,跳房,幾個孩子扳起一條腿,單腳跳跳得用膝蓋頭衝撞「鬥雞」玩得十分開心。男女小孩就這麼一天天長大。

原來每天進城來賣四季新鮮蔬菜,鴨子、雞、蛋、泥鰍、活魚和各色鮮花,推雞公車、騎自行車、挑着揹着做小買賣的郊區農民失蹤了,成都百姓不用走幾步路就能買到日常生活食材的紓緩日子被紅色文革無情斬斷,走到有千年傳統美食傳統基因的成都人活到吃啥都要憑票地步時,肉票、麵票、酒票,幾十上百種的號票每月需要計劃用,甚至連鹽都要憑票買之際,成都人不敢公開發貶言,只敢在家裡悄悄嘆氣:還有啥好吃的喔?吃個鏟鏟!(成都話讀成吃個鏟傳!)

再後,發現成都紅色紛亂的街頭上出現很多揹大竹背兜的,衣衫襤褸口音異樣的男女農民去一背兜一背兜買涼粉,匆匆來又沉重去的場景時,很詫異。成都市民食材中最便宜的東西中涼粉名列前茅,而涼粉成分中百分之九十五不過是水,他們買那麼多不經餓的東西幹甚麼?

聽得懂鄉音的人問過那些農民,說農村沒得吃了,能跑出來的農民拖家帶口都出來逃荒要飯,討幾個錢買一大背兜涼粉,全家老老少少那天就能暫時不餓。

那些滿街背兜買涼粉的農民們來自廣安,是鄧小平老家的農人。

 

紅色歌舞

父母和他們的朋友多是文學藝術圈中人,從小聽他們說的講的接觸的,基本上都是這個圈裡人事,看舞台表演是件再自然不過的日常事,雖然我天然表演慾淡,看他人表演的興趣卻極大。記得台旁台下看四川省歌舞團美女舞蹈《康巴的春天》,聽范裕倫唱川江號子,記得錦江劇場裡《秋江》中陳書舫俊美優雅扮相,周啟何白鼻子的滑稽,還看過不少工人農民的業餘話劇芭蕾唱歌演出。各種不同類型的表演皆為我興趣所在,如同當時讀書,就愛亂讀亂看。

文革紅色風暴把所有上述「封資修」表演統統打翻禁演,紅衛兵宣傳隊革命歌舞佔領所有舞台包括街頭,圍上一圈揮拳喊打喊殺的歌舞形式粗糙原始,對我來說幾乎沒有觀賞轉換障礙。束紥在褪色軍裝裡的青春殺氣歌舞,唱着「我叫劉少奇,真是個壞東西」陰陽怪氣的化妝表演者,被男女紅衛兵打倒縮成一團的舞台,成千上萬人在街上在廣場上跳「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集體舞,與我小時所見表演截然相反,我看得興致勃勃不說,十處打鑼九處一定有我,我家就在成都春熙路旁,看街頭或舞台演出方便之極。

被文革搞得六神無主的我媽顯然不懂我這種興趣從何而來,她幽幽問過一次:

「你咋個(四川方言,甚麼的意思)啥子爛歌舞都要看喔?」

紅衛兵宣傳隊的演出水平,我父母決不恭維但哪裡敢明說,更何況我爸「歷史反革命」的身份帽子沉重,被揪出來再打倒是早遲事,我媽哪有更多心思在我們兄妹三人身上?不過我太小完全不懂父母的籠中困境心情,看紅色演出也是一種玩法,蛻皮變化的不安分少年階段,看紅色歌舞表演很平安,至少比我大哥亂跑莽撞混進武鬥現場要安全得多。

成都紅色歌舞旋流中心地帶,就在總府街、春熙路、勞動人民文化宮這一帶。

市歌舞團就在紅旗劇場後面,經常跨過馬路混進去看演出,當時市歌舞團裡幾個父母的朋友都是牛鬼蛇神低人一等,我要進去看演出就不能找他們而找管舞台燈光的熊眼鏡熊叔叔了。熊叔叔家就在劇場側院小屋裡,碰到他們全家正要吃晚飯,也不曉得客氣就跟着吃一碗。然後等觀眾落座燈滅,看準後排空位子坐上去,更多時候是爬上燈光樓坐在小梯上從頭看到尾。從那個角度看演出看到的演員濃妝並不好看,大紅大黑勾出的眉眼嚇人。那段時間天天演紅色歌舞劇《井岡山的道路》,看過幾次後,那旋律歌詞現在張口都唱得出來。

當年主角之一男高音吳國松年輕瘦削,後來在報紙電視上偶見到他在北京發展大順消息時, 就想起《井岡山的道路》上他高歌時有點特別的站姿,褲管微微抖嗦的緊張模樣。

最搞笑的在錦江劇場看海京劇團來演出《智取威虎山》,我是怎麼混進去的記不清了,但記得遠遠看去,童自榮果真圓臉,幕間休息,人山人海把錦江劇場走廊邊的廁所擠得水洩不通。原來舞台上英雄楊子榮下舞台後依然凡人一枚,要去洗手間放鬆通泰一下,竟被大群追星的老少男人擁追不捨的盛況,誰在那個情景下還尿得出來應該是奇蹟。

那年月裡不知看過多少各類紅色歌舞表演,前兩年回國看婆婆大娘老男們跳廣場舞,一點不覺驚奇,當年紅衛兵們跳到今天就該是這個樣子。

 

蔡孃孃和我媽

我媽是因為聲帶長了小結後不能再繼續她的獨唱生涯,才從省歌舞團輾轉調到成都藝術館改行做話劇輔導工作的。小時候不記得她在我面前唱過歌,盆地成都的空氣污染從來嚴重,冬天煤氣濃厚不散,我媽就忍不住劇烈咳嗽時,她的咳有金屬脆般脆聲。無奈夜晚會把她的咳聲放大了好多倍,我媽的眼神動作裡全是內疚與壓抑。

本來同院鄰居中有好幾個人都有類似呼吸道毛病,在不隔音的環境,誰也不會聽出意外之音的。不巧的是,鄰居中有位女士神經不太正常,各種咳嗽聲在她耳朵裡變成了爭對她的「宣戰」或示威。不論何時何處咳聲起,只要她在家,總是跳將起來推開她在樓上的窗戶,大聲假咳,音聲色俱厲向「敵人」對咳回去。這位身材高大結實的女鄰居,以其「咳」做刀槍還以顏色是小菜一碟。蔡孃孃曾有次不知甚麼小事得罪了她,她竟然上門去,一拳把玻璃窗砸破弄得自己手上血,還說是蔡孃孃打了她。滿院子文縐縐的男女都怕她的暴烈。一旦她以咳拉開戰幕,小院子裡無人敢應戰。文革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媽嗓子再癢,晚上要咳也只好以被子捂嘴拚命壓抑,忍氣吞聲咳得很是可憐。

不過偶有滑稽荒誕時刻出現。有天晚上我媽實再忍不住大咳起來,只聽得樓上窗戶氣勢洶洶被推開,啪的一聲巨響,我媽嗓子裡後半截的咳聲陡然被嚇了回去。誰料她大喝我媽名字道:「你可以大聲地咳!不怕,我曉得你的嗓子有病!」

全院子鴉雀無聲,我媽傻了不知所措,院子裡公用水管的漏水滴答聲清晰。鄰居中僅有兩位屬工人身份,她還又加入了工人造反兵團,這麼霸道說話非她莫屬。

院子是群眾藝術館的宿舍,兩層磚樓木地板臨街,下面住三家樓上住四家,無廁所只有公用的水龍頭,樓下人家有小小的廚房,樓上人做飯就在過道上,七戶人家擁擠居住環境,人之間關係無可奈何的密切。在這類不拆牆也是一家的院子裡,我媽不僅自動噤聲,非常小心誰都不想得罪的,實在是得罪不起任何人。

可文革來臨還是有人不具真名寫大字報直指我媽,說某天親眼見鄰居某某走過我家小廚房時,把一紙包放到我家廚房半截牆上,還說半截牆廚房裡的我媽迅速收起了紙包,但兩人全無語言交接。大字報揭發者文字鏗鏘要我媽交待:交接的是甚麼反動見不得人的東西?

同院的人都曉得我爸是歷史反革命分子,歷史反革命分子的老婆無聲交接紙包,必然是見不得人的甚至反動物品,邏輯推理就是如此。我媽最後是如何交待過關的我似乎也沒問過。在紅色文革中,咳嗽都不敢高聲,說話還愛臉紅,已經夾着尾巴做人的膽小我媽,誰知道監視視線來自何方?

好在我媽有好工作夥伴朋友蔡孃孃,市藝術館話劇組就她們兩人,無論是到工廠農村去輔導業餘話劇表演,還是下鄉參加「雙搶」支農,這兩個女人結伴行,倆人閒時嘀嘀咕咕說些女人關心事,偶爾上班時間偷跑去逛逛商店也不會互相告發。她們倆性格皆溫和,屬那種買五分錢一隻的鍋盔夾涼粉,就吃得心滿意足的開心單純人種。

蔡孃孃單身母親,最小的女兒也比我們這幫小孩要大好幾歲。

極有童心的蔡孃孃不像別的成年人那麼嚴肅,在她的屋子裡,我們小孩子可以胡說八道瘋玩,她跟着亂笑絕不會板起面孔教訓人。比我媽更膽大還有幽默感的蔡孃孃,好多次把門關緊打開收音機,悄悄調到「同志加兄弟」的越南廣播頻道上,我們一起貼耳聽那聽不懂的咿咿呀呀「南音」外語,邊聽邊按四川話「音譯」出一連串瘋人般的胡言亂語。

哈哈大笑的蔡孃孃,是小院緊密鄰居記憶中最可親的面容,我們偷聽外語廣播的好玩好笑場景在那個時空中凝固下來,是我記憶中一張褪色但神情生動的老照片。

 

關於廁所

地理位置絕佳的北新街,前橫總府街,左邊春熙路,街上有大大小小商店和滿街的法國梧桐和垂柳,是成都繁華商業中心地帶。可我們街除民航局售票大廳和省銀行大樓兩處機關單位外,整條街光溜溜的無樹,路兩邊擠滿的是形形色色的大院和單戶民居。

右隔壁那院子是供電局工人宿舍,亂糟糟擠住了十多家工人,家家都有好幾個孩子。其中一家成年兒子有腿疾,不知甚麼運頭來了竟然得到街道生產組當工人的機遇,混亂年月裡健康人都找不到工作,好事到,我們喊的跛跛哥(川音讀成:拜拜兒鍋)高興得走路偏偏倒倒更兇了,半夜上他們院裡的公廁,興沖沖把廁所門撞垮了弄出一聲巨響來。第二天消息傳遍左鄰右舍,大家都笑死,說真是「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的哈。

供電局大院旁是物資局大院,那個院子以前應該是大戶人家的私宅,明顯氣派,房子雖然是老房子,物資局的局長副局長都住在裡面。局長兩個十來歲兒子白胖團臉,領着一幫他們院子裡的小孩小有呼風喚雨霸氣,他們院子的小孩平時也不跟其他院子的小孩玩。

我們七戶人家的院子其實是一幢簡單扁平兩層樓房,每一間或一間半房間就塞進一家人的樓幾乎就沒空地,叫做院子很冤枉。奇怪的是,與我們樓房面積同樣寬度,但比我們院子整體面積起碼長三倍的大深院裡卻只住着一家人,我們樓左側是他們的院門,黑色鋪板門總關着,進去走過很長的高牆夾道,才是他們院子的正門。這家人不跟任何鄰居來往,偶爾會有吉普車轎車停在他們門口,街坊傳說這家人有公安特別背景,很神秘的低調。院子格調傳統,是過去有錢人家的天井堂屋廂房幾進幾出的獨戶院。跟着成年人進過這家院子一次,是因為他們的水電費奇怪的歸在我們院名下。見識過院子後羨慕這院子裡竟有廁所,廁所就在我們院的公共水龍頭牆後面,但我們院子卻沒這人類離不開的出口地。

這條街上的機關院子通常有公用廁所,同院住家戶因此大門前乾淨。那個有特殊背景的私家院子也有廁所,不像我們院子那麼尷尬。我們院子的人家跟街上其他幾十戶散戶人家一樣,家家門後只好藏一隻見不得人的馬桶,等到每天傍晚收糞車一路喊過來,各家就忙不迭拖出私人馬桶放到門前大路邊,等收糞人罵罵咧咧傾倒。人還得自取水來在街邊洗涮,那味道極臭要等好久才散。誰叫我們院子沒廁所呢?家家大人把傾倒臭馬桶大業指派給自己的孩子統管,家裡孩子多的就輪流值班,沒有任何人能逃脫。

還是我大哥他們幾個男孩,不知從哪裡弄回一根用工廠千分尺改造成的「槍」帶回院子來,把子彈塞進這管奇特的槍膛裡去,再使勁一拉千分尺屁股上帶彈簧的帽子般「槍栓」,手一鬆,勁道下擊發點中,噗的一聲,子彈真就射飛出去。

那天,我們一群小孩圍看我哥他們怎麼玩這杆「槍」,幾個男孩七手八腳弄好子彈,拿着槍說往哪裡打?院子太小,唯一空間就是公共水龍頭處。我哥他們就指着水龍頭下面水泥平台下的牆壁上試槍,槍管微微向下。

槍響聲那麼大,嚇人一跳,那濕漉漉的髒牆真被打出個深洞來。

突然有誰驚呼一聲,隔壁那邊是隔壁院子的廁所呵!一看,彈孔位置似乎與人的蹲位置高矮相當?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頓時驚嚇鳥獸散,過一陣沒聽隔壁有人呼救或咒駡,嚇得不輕的半截子麼伯兒(川話指半大小孩)才悄悄放下心來。

那杆千分尺槍的最後下落不清,大概是被我哥他們幾個男孩悄悄扔掉了吧?

 

我爸和他形形色色的朋友們

從牛棚重新放出來的我爸成為家裡常住人口時,感覺很異樣。

我爸從青年到近老,大半輩子都在四川省歌舞團做快手詞劇寫家,無政治運動時,他寫歌詞寫劇本或隨團去外地外省演出,還經常去省內少數民族聚居區採風收集民歌資料,數月半年不在家是常事。再加上隔半年一年的各種政治運動風浪起時,省歌舞團就把他拉出來批判要他寫交代材料。緣因我爸年輕時讀南京國立劇專,不知通過甚麼關係弄了個國民黨少校譯電員位職掙學費錢,靠此他掙了幾個錢,不幸四九年後有這樣的國軍文職軍銜足以把他送進共產黨大牢甚至掉腦袋,能活着還能在省歌舞團混碗飯吃已是幸運,但檔案袋裡的「歷史反革命」身份注定了他只能活得艱難,政治老運動員自然成了省歌舞團現成的活靶子死老虎,不管甚麼運動來拉他出來批鬥,方便之極。

文革中放他出牛棚恩准他回家是大恩典,但天天在家我爸明顯不自在,他在小廚房裡粗放做菜煮飯,還有時間,就用他做牛鬼蛇神在牛棚裡學會的半吊子木工手藝,鋸鋸刨刨造幾張小板櫈,再打造兩隻小燈櫃和茶几,材料東拼西湊而成。還買了把金剛鑽玻璃刀豁玻璃用,先為我們家將豁好的玻璃黏隻長方形玻璃金魚缸。鄰居看了也心動,我爸就為家家做了金魚缸送上門去,時間過得很慢。

我爸是個愛朋友的人,文革前各路朋友有事沒事走過我家門口,總要進來坐坐喝茶吃飯聊天,我們家在市中心,習慣了家裡有走馬燈般的客情景。

從牛棚回家來的我爸工資扣發一年半有多,那時發點生活費,主要靠我媽的工資養活全家六口人,緊巴巴的日子難過。更慘的是文革中所有物資都由號證統一分配,每月全家的酒票煙票加起來也不夠嗜煙酒的我爸一個人用,可朋友來了要散煙請喝酒與客共用的習慣未變,我爸甚至做了一個木盒簡易捲煙器,所有煙屁股都要回收再捲再抽一次。

我爸還饞酒,實在沒酒喝時買醪糟過酒癮也做過。印象最深也最滑稽的一次,是那天的客飯桌上說話激動揮手,小半瓶白酒潑翻於桌酒溪亂流,這幾個斯文男人居然把嘴湊到桌上猛吸酒去。看得我驚笑,斯文掃地的我爸他們顧不得臉面的那瞬間神情真是難忘。

就很喜歡成都軍區後勤部後勤中級軍官杜叔叔來家裡玩,個子不高的杜叔叔不是從軍用挎包裡掏出瓶酒就是一小包熟肉來,他是怎麼成了我爸的好友之一至今是謎。圓鼻頭微紅的杜叔叔也愛酒聊天,喝得興起就說些軍中故事,說起文革前那個騙遍成都軍區上下高官的女軍人,說她拿得出那麼多跟大官一起合影得嘛,哪個看了敢不信她沒得特殊背景呢?

還有紅小鬼出身但還是被打成右派的孫靜軒也是常客之一,似乎酒量不大喝醉的時候不少。記得有次他酒後要自己走回東風路的家,小孩我陪他走到春熙路口,突然想起問他最喜歡他自己寫的哪首詩?孫叔叔不穩站在路口想一陣,說最喜歡他些的那夢見很多各國美人在海船上向他歌唱的那首。他說不要問我為啥喜歡,我也說不清楚,就是喜歡。那時的孫叔叔剪着極短的小平頭,有幾根白髮。

川劇團的白美瓊和她儒雅京人丈夫陳國禎住得離我們家很近,不是他們來我們這邊就是我們去他們家,當然要吃喝聊天。瘦小的白孃孃性格分明,朝天椒般潑辣還極善講故事。說起她年輕時生孩子坐滿月子起牀來,發現旗袍竟短了一截?哈哈大笑自說她還是個孩子還在長身體呢!相貌堂堂的陳叔叔愛上川劇演員,定居蜀地能說一口地道成都話,他們的愛情故事一定很有意思,可我太小還有點怕白孃孃不敢亂問。那時見到她就想起文革開始,川劇院滿牆大字報中,用幾張全幅白紙拼成的「美女毒蛇白美瓊」幾個被紅墨水打叉的巨幅大字報畫面,白孃孃性格分明,由那麼弱不經風,咋個會是美女蛇?

勞動人民文化宮的喻維梁說話手舞足蹈,在我家說着說着,會一步就跳到桌子上繼續肢體語言豐富繼續說話,我爸媽也不見怪,招呼他下來下來,不要拌倒了。與他天性張揚對應的人是川劇團美工譚昌榮,這是個沉默到話極少的大個子男人。他也愛酒,來了就與我爸兩人對坐,慢慢抿那點白乾酒,幾粒豌豆胡豆下酒沒多話可說。譚叔叔妻那時是農村戶口遷進不來大成都,已婚人其實過的依然是單身漢寂寞日子。他在白道林紙上畫畫,國畫鳥雞牡丹花,人來時捲過幾張來給我爸媽,要他們用來遮擋糊住光溜溜的玻璃窗。

文革中廣為流傳的對聯貼到我媽工作的市藝術館大門上,記得是:

廟小菩薩大,池淺王八多。白紙黑字的歲月通紅,此時回望,襯映着我爸落魄文人的身影,在劣質紙煙劣質酒菜和一幫形形色色朋友的伴隨下,我爸度過了他生命最旺盛的時間段。

 

大串聯

少年出遊時,我才十一歲。

那是在毛澤東「我的一張大字報」鼓動下,全中國人的熱血沸騰起來的時代,人響應號召起來在各階層造反。全國性的「大串聯」像火一樣燒遍中國大地,紅衛兵便能煽風點火到處傳播「革命種子」。事後才看出有心人趁機理直氣壯免費遊遍全中國,還有很多熱血青年效仿紅軍當年的萬里長征,沿同樣路線通走一遍。但那是成年人和青年的「壯舉」,像我這麼大的孩子很難跑那麼遠。倒是比我大兩歲的大哥,不知從甚麼地方弄了軍裝軍用皮帶穿上,叉腰照了幾張典型的紅衛兵像後,自覺是成人了,野心勃勃想到北京去串聯。那陣子所有北上南下的火車,都免費滿載各地紅衛兵去串聯造反。不論任何組織和個人,只要着一身紅衛兵裝束,就可以理直氣壯的奔向自己想去的地方,有勁擠得上火車,忍得住飢渴和上不了廁所的難處就行。

混亂中,我大哥獨自跑到成都火車站,擠上了輛將往北開的火車,又被車上的成人揪着衣領硬趕了下車來,說他太小。氣急之下,大哥回家來自己拉大旗成立了「瑞金紅衛兵敢闖戰鬥隊」,同院的七個小孩就是全部人馬。成立紅衛兵組織無需任何人批准,打出名號扯起大旗就是山頭,更何況我們的紅衛兵沒有任何批鬥目標,目的倒很明確就是敢闖要去串聯,要自己步行到甚麼地方走一趟,去哪裡好?成都附近的大邑縣成了目標。

並非沒去過大邑縣,市藝術館組織過好幾次集體參觀,我們這群孩子都跟着去玩過。可這次我們想自己走去,那種豪情換句話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頂着紅衛兵膽子非去不可。

豪不猶豫的,父母們同意我們去步行,還幫我們做了面大紅旗,再塞給各自的孩子一點錢,我們每人都揹了個有一兩件衣服的小包準備工作完畢。糟糕的是這幫小孩中就我一個女孩,年齡最小但死強,死活要跟着這幫男孩子步行。再不會看哥哥們臉色的我,也知他們煩我,帶上我實在是無奈。

出發那天的清晨,滿城曉霧,革命反革命的人還都在睡懶覺,父母們把我們送到院門止步,似乎沒擔心我們這幫孩子會有安全問題。浮躁得像小公雞似的我們,恨不能一路喧嘩出城。大哥領頭高舉大旗,在父母面前我們排着隊雄赳赳出發了,但還沒走出成都老南門大旗已沉重不堪,只好捲起來由我哥他們扛着走。

大邑縣離成都市直線距離不過百里遠,中間隔着雙流新津兩縣,對我們這群小孩來說,路很遠。在當時既沒地圖也無沒成年人同行,一幫「青勾子娃娃」就這麼出走,在今天想來很不可思議,那是中國現代史上難得的一段奇異短促時光,全國性的武鬥,深入中國各階層的生死混亂爭鬥還未全面撕開血口。在那短暫時間裡,四川內陸的城鄉還安定,人心深處的惡還未被全部釋放出來。再說中央政府毛澤東號召支持的大串聯,令所有城鎮鄉下都成立了紅衛兵接待站,由當地政府提供免費吃住給來往的紅衛兵,有飯吃有地方睡覺的方式,恍若回到了人民公社吃大食堂的年代。

成都城外柏油公路上車輛不多,一隊隊的紅衛兵們來來往往,多數身着時髦的舊軍衣戴軍帽紥着軍用皮帶,我們戴着自做的紅袖章還是平民打扮。看單個或成群結隊的紅衛兵們在公路上走動忽聚忽散,紅袖章紅旗黃軍裝的顏色,點綴在麥苗兒青青菜花兒黃的川西平原上,果然有宣傳畫上所畫的那樣有種清新動人的青春質樸美。

川西平原上竹林蔥蘢那是農家林盤,經過時總有鼻涕長流渾身稀髒的孩子追趕出來,沖我們口齒不清地叫:

「紅衛兵叔叔泱泱(孃孃的地方方言音),給張傳單嘛!」有的孩子還跟我們跑一段路。我們這幫「紅衛兵」哪有傳單可散發,卻驕傲被鼻涕孩子當作大人看,那幾步路走出得意自豪感來。現在回想,那些小孩不過四五歲大,沒上過學肯定也不識字,他們要傳單幹啥?農民父母指使自家的小孩出來跟紅衛兵要五顏六色的傳單,恐怕是用來糊牆點火包東西甚至當成揩屁股紙?出產豐饒的四川農民生活其實清苦,買不起草紙用的農家常見,路上用過的農民廁所頂多有半截竹篾巴牆象徵性擋人視線,茅坑裡細竹片小石塊的作用一目瞭然。

走,走走走走走,從早到晚不停地走,頭一天還新鮮感十足,走得精精神神的。第二天就開始有人掉隊了,掉隊的居然還不是我而是大雄。在我哥他們帶領下大家不管不顧繼續往前走,根本沒考慮丟下他怎麼辦?直到幾個說北方話的大紅衛兵快步超過我們時,順便捎來信息:

「你們是不是有小夥伴掉隊啦?他坐『專車』趕上來了!」回頭一看,大熊被拉糞的農民收揀,放在臭烘烘的大糞桶頭上,叉開腳像騎馬。看得我們笑都笑不出來的暗暗嫉妒。這天走得過了頭,總共約走了四十多里路,白頭沒怎麼休息,天快黑盡了還沒走到目的地。又累又餓的我開始邊走邊哭,白天大雄掉隊我哥他們都沒管,此時更不會有誰來揹我哄我。走不動是自己的事,誰讓我死皮賴臉要跟來?明白苦是自找的,只能硬着頭皮走下去。

夏天四川鄉下的暗夜純淨溫和,村落人家都少有電燈,農家的油燈如豆如螢火蟲光,天不黑盡還捨不得點亮。習慣上,川西農民晚上七八點不會回家吃晚飯的,借殘餘天光,農民們還要打草鞋鍘豬草着實再忙一陣。本來朦朧夜行比白天涼快,如果還有點食物下肚撐着人沒那麼累的話,行走在晚風飄然。半睡的昏黑中我失去了方向感,高一腳低一腳的,勉強跟着腳下深灰色寬帶子似的公路移動,路延伸向前幾米就模糊不清了。

走着,偶爾能聽見農民呼哧呼哧挑着沉重的擔子,由遠而近的與我們同行幾步,又消失在黑暗中。每次我都醒來哭兮兮問黑暗中的人:

「紅衛兵接待站還有多遠?」

川西農民沒有精確的距離概念,他們的回答總是馬馬虎虎的隨便:

「不遠不遠,里把路(一華里)就到了!」

結果我們為了這「里把路」,打起精神不知又走了多久?直走得東倒西歪,終於走到鎮接待站那刻,雙腿僵硬得連淺淺的門檻都邁不過了,登記了找到房間爬上牀就睡得人事不省。兩天後我們就這樣走到了大邑縣,進「地主莊園」隨便看看,又胡亂在街上逛了一圈,買點吃食就該說往回走的話了。

按原路回到雙流縣黃水鄉接待站那晚,這是我們步行的最後一夜,第二天就能回家的念頭興奮又擔心,睡不着覺生怕哥哥們早晨起牀出發忘了叫醒我。同房間還有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也是成都人。我們的故事相同,同是硬跟大男孩們出來步行串聯,被男孩們討厭卻又甩不掉的包袱。臨睡前我們說好第二天兩人死活要黏在一起走,萬一被哥哥們丟掉了的話我們好歹是個伴。就這樣可憐巴巴的,兩個小女孩自定了必被遺棄的結果。

迷糊到天亮,兩人急忙跳起來跑到接待站門口,問管登記的人我們的哥哥們是不是已經走了?接待站管理人是當地農民,根本沒聽清我們問題,順口說他們早走了。心裡早有被人丟棄預算的我們驚慌地狂追出去,沿公路不斷追啊走,好在大方向正確懵懂走回成都走回了家,回到院子裡才發現我是孤獨先行者!

原來我們大清早慌張離開接待站時,兩撥成都男孩們還在接待站的牀上呼呼睡大覺呢!記憶基本上空白了當時到底是怎麽走回成都的,只記得我的口袋裡還有最後兩毛錢,經過一個小鄉場時,買了兩塊油炸窩子油糕五分錢一塊,每人吃了一塊,剩下一毛錢沒敢花。進了成都南門後,那女孩子怯生生問我要了五分錢,要打公用電話到水電局門房給她父親。她從未打過電話,不知號碼盤往哪個方向撥。

事後想來詫異,十一歲的小丫頭,雞嫌狗不要的跟哥哥們來回走了幾天,自找沒趣的累了餓了哭了也沒人理會。來回一百多里路胡亂走下來,最後還把自己弄丟。悽惶中揀了個更不諳世事的難友,居然一路平安帶着她回了成都,勇氣十足但荒唐得不可思議?

我,我哥哥們和我們同時代的男女一樣少年青年荷爾蒙充沛,精力過剩,滿腦子到世界上亂闖念頭。運氣的是,我們平安回家了,沒有莫名其妙的消失在那荒誕年月中。

 



胡仄佳,女,新西蘭籍,生長於四川成都,現居澳洲悉尼。1989年畢業於四川美術學院繪畫系油畫專業。出版個人散文集三本:《風箏飛過倫敦城》(獲台灣華僑救國聯合總會九十年華文著述獎文藝創作散文佳作獎)、《暈船人的海》(獲2004年第六屆成都金芙蓉文學獎)、《天堂裡的孩子──成長在澳洲新西蘭》;散文〈夢迴黔山〉獲第一屆新世紀華文文學獎首獎,和2006年成都第一屆金芙蓉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