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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 嵐:一束不滅的煙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2月號總第374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盧嵐

當你去到埃及的亞歷山大港,一個神話中的古城,你首先想起的是甚麼?被焚毀了的,裡面塞滿了羊皮卷子,和紙沙草紙的世界上最大最古老的圖書館?兩千年前在港口上矗立的,被稱為「世界奇蹟」的特大燈塔?不,你首先想起的還是克婁巴特拉,古往今來最著名的埃及人,當下大小銀幕和舞台都不斷出現的女皇,俗稱「埃及妖后」。有誰不知道她與羅馬的執政官安東尼,在這個港口舉行過盛大婚禮,雙雙坐在以黃金打成的寶座上,在萬眾歡騰中招搖過市?

前幾年,一齣陣容龐大的現代歌舞劇《克婁巴特拉》在巴黎上演,場場爆滿,面對觀眾的熱忱,要另外加演好幾場。這齣歌舞劇,一如費雯李或依麗莎白泰萊主演的電影《埃及妖后》,製作上和佈景上的巨大工程,場面的奢侈和大手筆,都走到了極致。金字塔、獅身人面、龐大厚重的埃及神廟,巨型石像的神秘和沉重,極其色調濃重的閃金閃銀,糅合着二十一世紀的燈光、佈景和特技,還有電子技術製造的氣氛,你的視覺享受倍覺不尋常。但你還是要問,這種製作上的金光輝燦,不惜工本,究竟達到了女皇真實生活的怎樣程度,或者永遠達不到?有哪一朝皇帝擁有黃金的臥榻和寶座?

你也永遠不能進入到她的精神世界,現代人不斷發問,克婁巴特拉究竟是天使還是魔鬼?她又遠又近,又真實又虛幻,像吃人的斯芬克斯,要將詢問她的人吃掉。

但女皇名聲的顯赫,不完全因為她生活的講究,或驕奢、揮霍。這個沒有西方的西方人,在東方世界成了女皇,是一個異數。公元前332年,阿歷山大大帝征服埃及,他逝世後,軍隊中一個馬其頓將領成為托勒密一世,克婁巴特拉是托勒密皇朝最後一個皇帝的次女。父皇死後,根據遺囑,讓她和十一歲的弟弟成親,共同統治埃及。年齡和性格的差異,使姐弟不相容,何況在那個時代,女人與男人的地位不能相提並論。她被弟弟和他的小朝廷迫離埃及,逃到敘利亞,幾乎死在他們手裡。在險象環生的政治迷宮中,她沒有迷失,明知其險惡,卻不乏冷靜的思考。那時候,剛好遇上凱撒大帝為追擊龐培,而進入亞歷山大港,機智多謀的她,知道時機已到,決定借助凱撒的勢力重返皇位。

她計算準確,大路、小路、斜路、高坡、轉彎抹角,皆瞭如指掌。為避人耳目,讓手下將她捲在地氈裡,送到凱撒跟前。當這個十七歲的女孩從地氈裡抖出來,凱撒就變成了孩子,一個五十二歲的老孩子。她使他做夢。第一步棋很湊效,她的青春魅力成功了,等於一步返回到皇位上。她漂亮麼?

沒有留下多少痕迹足以說明。紙沙草紙上沒有她的肖像,也沒有留下木乃依。最近倒是發現了她一個姐妹的木乃依。唯一提到她面部特徵的,是巴斯卡的《思想》,說她的鼻子很長。還有一座鼻子殘缺的大理石頭像,也提供了一點線索。那尊石像線條清晰顯凸,是否美麗,則見仁見智。但公認她很聰明,熱心於科學與文學,操得一口正宗的埃及語,是皇族裡唯一肯降尊紆貴說埃及話的人。她還懂得希臘、阿拉伯、希伯萊等多種語言。難得的是談吐有致,充滿好奇心,快活而詼諧,具有天賦的迷人魅力,不用矯飾作態,自然得像開花。她的妖艷出自本能,直發內心,誰能抵擋?但凡來到她身邊的男人,再也離不開了,凱撒也一樣。她委身於赫赫威名的凱撒,政治與愛情就熔成了一爐。凱撒成為她的靠山,她的王牌。埃及是羅馬的附庸國,凱撒對埃及有絕對的權威。她的弟弟被罷黜了,流放外地,不久就死了。

一旦登上寶座,女皇的自由就漫無邊際了。她像一匹野馬,拖着埃及這部華麗的戰車,穿過政治舞台,歷史舞台。有凱撒在,再沒有任何事情使她害怕。她為凱撒養了個兒子,凱撒多年求不得的兒子,凱撒有了承繼人,一切都顯得圓滿了。兩三年後,幾經南征北戰的凱撒返回羅馬,舉國為他舉行凱旋大典,這種場合又怎能沒有她克婁巴特拉?她自作主張,帶着兒子小凱撒追到羅馬參加盛大的典禮。然後,留在羅馬,守在凱撒身邊。她在埃及很自在,去到羅馬同樣適宜、自在。但不久凱撒被謀殺了,就在元老院眾目睽睽之下。公仇?私仇?各有說法。因為克婁巴特拉?也可能。當時羅馬是共和國,凱撒為羅馬立下汗馬功勞,帶着彪炳的戰功歸來,被封為羅馬的終身執政。但只是榮譽,沒有實權,就像現在的君主立憲,一切國策,皆由元老院,即現在的上議院決定。現在埃及女皇跟蹤來了,凱撒為了兒子,要跟她結婚。跟一個附庸國的女皇結婚,豈非要恢復皇國,或企圖恢復皇國?舉國上下議論紛紛。但,究竟是共和與帝制的抵觸,還是東方與西方的不可通融?憑大智大勇的凱撒,是雲深不知處;憑女皇的機智清醒,也視覺模糊了。世界明擺在那裡,一目瞭然,不,還有許多事物隱蔽着。藏在風景底部的,既有美夢,也有神秘;既有天意,也有人意、敵意。一個急轉彎,車子說翻就翻倒了。凱撒被謀殺了。

凱撒死後她返回埃及。但決非到此為止。她的人生像由數級組成的煙花,逐級上升,每一級都爆發得光彩奪目,輝煌得直至悽惻蒼涼。不久,羅馬三個執政之一安東尼,成為東地中海的統治者,率領大軍遠征波斯的時候,順便邀請女皇到小亞細亞的塔爾蘇斯相會,目的是給年輕的女皇顏色看,教她再次明白,埃及是羅馬的附庸國。女皇對這位跟隨凱撒南征北戰,由凱撒指定為承繼人的軍事領袖瞭如指掌,對他毫無畏懼,儘管他跟凱撒的養子,殘酷而陰險的渥大維結盟。女皇不用費太多心思,決定再次打青春魅力這張王牌。她擁有足夠的勇氣和機智,惹火得來不會焚毀自己。她讓安東尼等個足夠,才乘着扯起紫紅色絲綢的帆船,姍姍來遲進入港口。那時候,安東尼看到的不只是紅帆,水手們划着以銀打成的船槳他也看到了。周圍簇擁的小船,散發出香氣撲鼻的煙霧,在香煙縈繞中,女皇出現了,她身穿維納斯式的裙子,庸歪在金榻上。安東尼把原來的意圖忘得一乾二淨,為這個聰明而魅力十足的女子神魂顛倒。她的第二級煙花升起來了,升得更高更輝燦。安東尼把戰事一掌推開,尾隨女皇到亞歷山大港,兩人陷入了狂風暴雨般的愛情。那時候,她經歷了一個女皇最奢侈的生活,讓最平淡的事物,無窮無盡地超出想像以外,讓生活無限度地絢麗璀璨。她走得很遠,走到不可理喻的邏緝中,直至它的反面。

當安東尼跟渥大維簽訂了協約,再次圈定各人的勢力範圍,他越發高枕無憂,一再返回埃及跟女皇相會。渥大維為加強兩人之間的聯盟,實行政治聯婚,讓妹妹渥大娃跟安東尼成親。但婚姻沒能將安東尼留在羅馬,他繼續到埃及與女皇相會。公元前34年,乾脆跟她結婚,在亞歷山大港舉行了盛大婚禮。安東尼把她看作他所統治的東方世界的「女皇」。東方和西方的聯手,令人設想歷史可以從這裡開始,達到東、西方兩個世界的互相瞭解。然而,不,這反而惹怒了羅馬統治階層。於他們來說,東方總帶着一股異味,只有羅馬才具有至高無上的統治權力。安東尼作為共和國的執政官,怎可以跟一個東方的,只會炫耀財富的輕佻女皇結婚!元老院剝奪了安東尼的執政官身份,共和國發動了對埃及的戰爭,儘管埃及沒有否認自己是羅馬的附庸國。渥大維這股水底裡的暗流湧起來了。他要獨攬東、西方的大權。討伐安東尼-克婁巴特拉聯軍的羅馬軍隊,由渥大維帶領,在亞克興角海面決戰。安東尼-克婁巴特拉聯軍失敗了,安東尼放棄艦隊逃回亞歷山大。渥大維緊追不放,取道敘利亞直逼埃及。

在亞克興角失敗後的安東尼,孤獨無援,以為女皇已經自殺,遂伏劍自刎。現在,女皇單獨面對渥大維了。但她不打算抗爭到底,只希望保存她和凱撒及安東尼所生的孩子,不累及她的臣民,以一條毒蛇來結束生命。渥大維可以無憂無慮地統治埃及了。他表面允諾讓小凱撒繼續統治埃及,實際上很快把他殺掉。他將養父的親生兒子殺掉。還計劃將女皇逮解返羅馬,當成奴隸,拖在戰車後面,在羅馬遊街示眾。但當他帶着滿肚子計劃,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進入女皇的宮殿時,他驚心動魄,六神無主,他遇上了一個無比莊重的女皇。他懾住了。一個以禮服盛裝起來,躺在金榻上的女皇屍體,驀然襲到他眼球上。他的計劃沒有得逞,他敗在她手下。女皇雖敗猶贏,且一贏到底。

渥大維是一個怎樣的人?伏爾泰在他的《哲學字典》中,有這樣的文字:

 

從幼發拉底直到西班牙最底部的整個世界,被這個沒有廉恥,沒有信念,不要面子,毫無誠信,偽善,忘恩負義,吝惜而嗜血,在罪惡中顯得心安理得的人蹂躪了……

  

克婁巴特拉距離我們兩千多年,但這個人物顯得現代。被趕出埃及後,她選擇了凱撒,將自己的命運跟凱撒連結起來,依靠外來勢力,才絕處逢生。沒有凱撒,克婁巴特拉就不存在了。是凱撒創造了克婁巴特拉。然後是安東尼,另一個顯赫的歷史人物,他們倆的相遇,使她進入了一個重彩世界。據說她生活上超時代的享受,使羅馬人大為震驚。種種極端造就了她的極端人生,像生活在火中的蠑螈。傳說這種蜥蜴類動物,有一段時間生活在火裡,混身鮮紅欲滴,跟火舌一起跳舞。他人莫問苦與樂,無論苦樂都出自於本性。然後,命運來敲門,戰爭失敗了。為避免受辱,避開生前死後的詛咒,她以毒蛇來結束三十九歲的人生。這種毒蛇就塑在她的皇冠上。這是最後一級,也是最輝煌的一級煙花。她的果斷而別出心裁的死,也像她的重彩的生,符合了她的本性,莊重多於悲劇。像一個尊貴的統治者那樣死去,只留下小小的憂鬱,像一種宿命,卻使古老的埃及依然端莊,尊嚴。否則,日後的埃及將會是一個怎樣的埃及?現代的銀幕、舞台,又怎能夠出現一個披頭散髮,衣衫襤褸,被當成奴隸的女皇,拖在戰車後面,在羅馬遊街示眾?現在我們所看到的女皇的最後一幕,一如公元一世紀的哲學家普盧塔克所寫:

 

信使們馬不停蹄趕到皇宮,不見衛士們有異常的舉動。打開宮門一看,她的僵硬屍體靜臥在黃金榻上,穿戴着整套女皇禮服。享年三十九歲,在位二十二年,與安東尼結婚十一年。根據他們的願望,將兩人合葬一陵。不過,與他們一起埋葬的,還有羅馬共和國。

 

埃及戰爭得勝之後,渥大維成為埃及的統治者,再從三執政之一李必達手中,奪得羅馬在非洲的勢力範圍,執政的三頭馬車,只剩下他一頭了。後來乾脆稱帝,成了奧古斯都大帝。儘管元老院依然擁有跟皇帝一樣的最高權力,但羅馬共和國的確被埋葬了。

女皇死後兩千多年來,不管是被恭維或被非議,始終是埃及的化身,是古往今來最著名的埃及人。作為西方裔的女皇,不管她被恭維或被非議,她始終熱愛埃及,接受所有的風俗習慣,並自稱為埃及女神Sissi。她最終的政治目的,是維持埃及的繁榮。不管羅馬怎樣將埃及變成附庸國,不管渥大維後來怎樣統治埃及,埃及從來不是羅馬的埃及,更非渥大維的埃及,而是克婁巴特拉的埃及。

 



盧嵐,祖籍廣東。1962年畢業於中山大學外語系,曾任教於中山大學、廣州外國語學院。七十年代赴法,深造於巴黎大學法國文學系。現居巴黎。作品散見於中國大陸及香港報刊。著作有中、短篇小說集《把水留給我》,散文集《山盟水約》、《巴黎讀書記》、《塞納書窗》、《凡爾賽的噴泉》,翻譯法國長篇小說《故夢》、《山丘之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