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何福仁:給鄭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2月號總第374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何福仁

第七次出海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年紀大了,總夢見小時父親告訴他麥加朝聖時的盛況,穆斯林,一生必須要去一次。父親叫馬哈只,父親的父親也叫馬哈只,哈只是伊斯蘭教信徒到過聖城朝拜之後才獲得的稱號,意思是「師尊」。到時候,你也要成為哈只,父親說;日前,你就叫和好了,馬和。因為伊斯蘭教,真正的,是一個愛好和平的宗教。從中國到麥加,艱難極了,攀山,涉水,就算順風順水,至少也要走上一年,從泉州乘船到印度的古里,在古里再往西北,不會比唐玄奘到印度容易。古里是中途站。他之前的三次遠航,總是到了古里,逗留一些日子就回航。祖父和父親曾否同時把航海的經驗遺留給他,沒有人知道,但至少給他打開了中國的版圖,草原前面是海洋,那是另一個又一個迥異的世界。他上一次出海,不,是再上一次,差不多就去到了。然後,這一次,也許是最後的一次了,在古里,他聽到召喚的聲音,由遠而近,越來越強烈,早午晚,每天五次。他趕忙伸手掩蔽着耳朵,仍然聽得很清楚,原來那聲音來自他的腦袋。他在病牀上,輾轉反側;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

 

鄭和先生你好!

  可惜你出生得早,要是晚一百年,不,八十七年,再美稱你為東方的哥倫布,就準確不差了。把你跟我比擬,是歐洲學者的發明。對了,愈晚愈好。再晚些,你可以成為在地球而不是在月球上插上國旗的岩士唐。那麼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有人說,真要插旗,為甚麼不是聯合國的旗幟?白色的標誌,藍色襯底,中間是橄欖葉包圍的世界地圖,象徵和平,那好歹代表全人類,而不是某些人、某個國家。難得走出了這個地球,人類可不要仍然自我中心才好。這樣說,當然單純得近乎白癡。那時美蘇正在冷戰。聯合國會搞征服太空計劃?聯合國如今轄下有一個全球防衛組織(Global Defence Initiative),即GDI,以抗衡凱恩領導的NOD兄弟會,這兄弟會的口號是「和平來自力量」(Peace through Power),別再追問我這兄弟會的甚麼,那是美國西木Westwood公司出品的電子遊戲。你不如自己玩,豈止遊戲,人類老早進入電子戰爭的世代。

還是說些你真正關心的事吧,因為我知道,還有些書呆子像偷窺似的在聽,在看,他們會以為得到甚麼可以賣錢的情報。我應該這裡那裡引用一些智者的話語,對了,還有甚麼比《聖經.以賽亞書》說得更好:

 

要擴張你帳幕之地,張大你居所的幔子,不要限止;

要放長你的繩子,堅固你的橛子。因為你要向左向右開展;

你的後裔必得多國為業,又使荒涼的城邑有人居住。

 

中文唸起來,押韻的,是否像詩?橛子,即是短木樁。向你解釋漢字,是否班門弄斧?但我們反正都不是漢人。你原來是回民,本姓馬,生於1371年,祖先原本也是居住在帳幕之地,祖父和父親都稱為哈只,只有到過麥加的伊斯蘭信徒才配有這個稱呼。再追溯上去,可能你們世世代代都是哈只,好一個哈只世家,但肯定的是,這家族傳統到了你,恐怕難以為繼了。這感覺一定不好受。

明初朱元璋發兵雲南,解決了蒙古梁王的殘餘勢力,把你俘虜,收為侍奴,不過先把你閹割。

――要是我說錯,請改正我。那時你只有十一歲。然後,我們看見朱元璋把你送給自己第四個兒子燕王朱隸,在燕王府裡,你很努力學習、工作,取得了他的信任。後來朱隸政變,搶了侄兒的帝位,你立了大功,晉升為「三寶太監」,獲賜姓鄭。對貴國國民來說,太監始終是個不好的名稱,受人歧視,我說太監,可絲毫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只當你是修士,不過是中國的,這方面可惜你無可選擇。但如果你是吾國的修士該多好呢。就像我第一次航海,在新大陸發現的土著,善良,健壯,你肯定會是虔誠而有用的基督徒。我喜歡你的名字:和,Peace。知道麼?名字是很奇妙的東西,應該跟人對應,也說明物主。這所以我不斷為我們所到的島嶼重新命名,命名是說明地方跟我的關係,儘管這些島嶼本來就有名字。命名,即是佔有。我下了決心,凡抵達一島,必定把它佔有。這可是極莊嚴的一回事,有一套合法合情的程式。你試看我在1492年10月11日《航海日記》的記載:登陸島嶼後,我叫來兩個船長和其他水手,還請來船上的王室公證人,請大家作證:我,當着眾人面前,以主人國王和王后的名義,佔領了這個島嶼。

這島嶼從此就有了生命。名不正,則言不順;你們的智者不是也這樣說過?而且,名字也不是亂改的,要看地位,要論資排輩,首先是天主、聖母、西班牙國王、王后、王位的繼承人,我第一次遠航美洲,遇上的第一個島嶼,我把它命名為聖薩爾瓦多San Salvador,那是救世主的意思;第二個叫聖瑪利亞懷胎Santa Maria de la Concepcion;第三個,費南迪納Fernandina;第四個,伊莎貝拉Isabela;第五個,胡安娜Juana。宗教和皇室的名字用完了,才按島嶼看起來的樣子命名。這,可不是令人絞盡腦汁的事麼?

你的名字叫和,是和平;尊翁一定也費煞苦心。貴國的歷史書一再強調,你們下海的目的是「與遠邇相安於無事,共用太平之福。」我當然不會那麼天真,盡信不疑。你在第七次下海前,親筆書寫的《通番事蹟碑》,不是說:「皇明混一海宇,超三代而軼漢唐,際天極地,罔不臣妾。」坦白說,還不是一副我主你臣的調調?不過,你們看來的確沒有大動干戈,除了一些小戰爭。你收拾了廣東海盜,並且推翻了反叛的斯里蘭卡王朝,另立新君。你每次帶回國的物品都很豐富、珍貴,但看來比不上你們送出的厚禮。的確是「厚往薄來」。我們呢,取走土著的黃金,卻引領他們到我們的天國,是以天上的財富兌換地上的財富,哪一樣更厚重呢,你以為?當然,我們會同時帶走若干個土人,送回給國王和王后,讓他們穿衣服,學習我們文明人的禮儀、文明人的語言。印第安人還沒有學會說話,會發聲,但很難聽。有人批評,我其實並沒有發現美洲,因為美洲一直有人居住,就算發現美洲,可也沒有發現美洲人。這種批評,你以為公平麼?

《航海日記》不是我寫的,是曾追隨我兩次下海的神父的手筆,但引述了不少我的說話,可說相當翔實。鄭和先生,你的航海記錄、你搜集的檔案呢?一概不存,據說被一個會治水的好官劉大夏一把火燒了。明代嚴從簡《殊域周咨錄》這樣說:「三寶下西洋,廢錢糧數十萬,軍民死且萬計,縱得奇寶而回,於國家何益?此特一時敝政,大臣所當切諫者。舊案雖有,亦當毀之以拔其根。」貴國真有這種根毀不同意見的傳統,而且還根毀得振振有詞。無論如何,你們誰也沒有多提黃金、香料。這可奇怪了,亞非一帶沒有黃金,沒有香料?古里如今叫科澤科德,又叫卡利卡特,不是盛產胡椒、肉桂,美稱「香料之城」麼?抑或黃金、香料,貴國誠如馬可.波羅所說,遍地皆是,無需外求?

我四次遠航,目的地原本是要到貴國去,因為根據馬可.波羅的記載,蒙古大汗曾表示對天主有濃厚的興趣。但原來朝代換了,這是我多年後才知道的,我尊敬的大汗皇帝,原來已回到北方的大草原,提早了一百年,來不及成為善信,成為我們的兄弟,但我相信,他原本可以成為我們遠征聖城一股龐大的力量。要是大汗以及大汗的屬民成為了天主的信徒,那麼你們祖孫三代就可以在天國跟我們共聚。

據說在中亞、歐洲仍有許多大汗的遺裔,追溯起來,我們何嘗不同是阿亞夏娃的子孫?只是有人做了錯誤的選擇,受罰流放,才逐漸分化,有不同的生活習慣,說不同的語言。於是也有不同的神祗。十字軍東征,其實也早了一百年,沒等到我的參與;但這事業還沒有完成,這所以我對子孫的遺命是:多積財富,即使到時皇帝皇后再無興兵的決心,也可以獨力成就未竟之業。

1492年,我奉西班牙國王和王后之命,帶了給中國大可汗的信函,從西班牙南部西航,向西,是因為東邊好望角的航線被土耳其奧斯曼帝國阻絕了。想想,如果我們在海上相遇,會是多大的盛事,人類的歷史一定會撞擊出翻天巨浪。我只是說「如果」。有人說歷史沒有「如果」,如果真沒有如果,歷史還有甚麼用處?豈不成為一堆乏味的渣滓,合該放在資料回收筒去?當然,我征服美洲的時候,你早過世了。你下的西洋,是指中國西面的海洋,主要是北印度洋,其實不涉大西洋。你每次出海,隨員總有二三萬人,大寶船六十多艘,還有其他護航的戰船、糧船,好大的排場。我們呢,第一次出航,不過帆船三艘,全隊九十人,我坐的旗艦,二百五十噸,不及你的寶船十分之一。但我可不會妄自菲薄,這是海洋文明帶給我的性格,一如我在新大陸,面對眾多的印第安人,仍然可以從容應對。寶船再大,在滄海,也無非一粟。

你是回教徒,奇怪同時信奉佛教,這說明你也可以是天主教徒;我有信心,天國的門一直向所有人開放,只要你聽到我們的福音。不過,老實說,我第一次受命出海時,西班牙剛把摩爾人趕走,成為統一的國家,國王王后對傳播天主的福音其實不太熱衷,更別說要組織軍隊遠征耶路撒冷,他們跟水手沒有太大的分別,最大的興趣是黃金,是財富。這話,只能私下對你推心置腹。於是有人說我是過時的堂•吉訶德,要到聖城去,是dream the impossible dream。我想告訴他們:由上主分配的時間才是絕對的時間,其他的時間,不是太早,就是太遲。

是的,我們出世的時間和空間從來都作不得主,那是上帝派給天使的工作,管理大小銀河系,豈同管理一個小小的彈丸?連天大喜訊通知瑪利亞她膺選成為祂獨生兒子的母親,也只能交託天使。你只需想像一下,如果任由我們自己作主,豈不天下大亂?我們應該感恩,感謝不是生在荒涼黑暗的一隅,我們都不用挨受飢餓、疾病。挨受飢餓,天生殘疾的人同樣應該感恩,因為這是試探,是考驗,彷彿遠航,長期不見陸地,只要堅持信念,終有一天會到岸。但肉身畢竟是脆弱的,大海航行,日子一久,老於經驗的水手也會心驚膽顫,何況是沒有信仰或者誤信異端邪說的人?所以,我每天記錄航行的浬數,總是七折八扣,以免下屬怕離家太遠,怕再回不了家。而且我總提醒他們,我們會找到黃金、香料,許多許多,一定的。每個出海的叫化,回家時都成為巨富。有時,上帝允許我們說一些善意的謊話。

有時,選錯了也怪不得主,正如大天使後來誤入歧途,變成了撒旦。最大的遺憾是,我們錯過了彼此,儘管別人稱你為東方的哥倫布,比喻而已,你可沒有成為另一個我,一個真正的哥倫布。我一直想知道你的樣子,可惜來不及拍照,也來不及selfie。朱隸選派你出海,固然是對你的信任,原來還不是因為你的長相?我不相信後人替你造的寫真。但明代沈度繪於永樂十二年(1414)的《瑞應麒麟圖》,卻給我深刻的印象,榜葛剌國特使送給貴國的麒麟,漂亮極了,那其實是長頸鹿啊。還是明代的袁忠徹在《古今圖鑒》中對你的形容,比較可信:「內侍鄭和即三保也,雲南人,身長九尺,腰大十圍,四嶽峻而鼻小,法及此者極貴。眉目分明,耳白過面,齒如編貝,行如虎步,聲音洪亮。……」果然有過人之處,但甚麼是「耳白過面」呢?真當你是老虎麼?「聲音洪亮」一句,要是有人懷疑,那是徐克等人的電影看得太多,以為太監總管,一定身懷絕技,可就是陰聲細氣。袁忠徹是明成祖朱隸寵信的相士。當朱隸選用人才,往往徵詢相士的意見,這位相士接着這樣寫:「上問:以三保領兵如何?忠徹對曰:三保姿貌、才智,內侍中無與比者,臣察其氣色,誠可任。」貴國朱隸取得政權,多少得內侍之助,所以特別信任宦官,出海外交,各部門主管,全由太監執掌。看他的才能,更要看他的相。

我自信長相也並不失禮,同樣是聲音洪亮,大眼闊臉,身高強壯,西班牙演員哈威爾•巴登Javier Bardem有幾分似我,他演過007電影Skyfall,中國皇帝見了也一定喜歡。我芸芸美德裡並不包括謙虛,雖然這樣說倒有點謙虛。至於名字哥倫布的意思,你知道麼?一位法國作家茨維坦•托多羅夫 (Tzveetan Todorov)把Colomb寫成Colon,不是標點符號的引號,法語的含意其實是新殖民,英語則令人想到殖民地colony,想到殖民主義colonialism。真想的太多,也不懷好意。我們的時代,絕對的時代,這個詞只喚起大家的熱情,開拓,奮進,其實絲毫沒有貶意。你會說一個成功的地產發展商必然無良無恥麼?當然,你也會反問,難道金融界鉅子開口必然就是象牙麽,對了,都不能一概而論,更不能以偏概全。請你告訴我,哪一個繁榮的城市,不是依靠地產和金融支撐起來的?每一次航海,不管坐的是寶船,還是太空船,推動的,不是經濟的力量又是甚麼?六次下海後,明成祖朱隸去世,仁宗朱高熾繼位,還不是因為經濟承擔不來,停止了出海?朱高熾一年後去世,由宣宗朱瞻基接位,這位好玩的「促織天子」,最渴望承接祖父的遺志,九年後,再出海,但也是最後一次,財政實在玩不起來,唯有把寶船沉埋,從此海禁,從此裹足不前,不知天高海闊。再打開,不得不打開,君臨的是英國人的堅船利炮。他們帶來的不是瑞麒,而是鴉片。

要是你把眼界打開,1500年以後,其實有無數個複製的哥倫布,有的穿着出家人的行當,有的坐在律師行,有的當屠夫,有的每逢集會就拿着愛土地愛家國的標語,有的,成為銀行家、旅行家,成為報業大亨、不同地區尤其是落後地區的領袖。但遺憾的是,貴國只有一個鄭和。而這一個鄭和,卻至少死了兩次,一個中國歷史家吳晗說是1435年,另一個鄭一鈞說是1433年。都說是死在回國途中的古里。又是古里。但古里,誰還認識有那麼一個鄭和呢?其實你的死還有第三次,因為在浙江平湖的一座古塔,維修時出土明代一卷金書《妙法蓮華經》,記載了為你祈福祛病的文字,還有你自己的書法,因此有人推斷,你是活着回來的,到了南京才過世。在古里死去的,是另一個同姓的太監。這永遠是一個沉下大海的謎。

我看了前面的一段小說家之言,難免浮想聯翩。我想,勇敢地遠航至未知世界的人,必須同時勇於想像,你其實在古里重病中,向隨行的親信馬歡、郭崇禮、哈三等人訴說心事,一個老水手最後的心事,毋寧就是遺託,他們可都是回教徒啊,你說你聽到那種愈來愈強烈的召喚,那已經是你唯一的夢想。你說讓你扮成普通的水手,輕裝,跟隨其他人坐上航向西北麥加的分船。看來你是早有預謀的,否則這一次,為甚麼大船隊之外,竟有那麼多的分船,航線像蜘蛛網,有的交錯,有的分途。真是巧妙的安排。儘管我充分理解到聖城的渴望,卻肯定你其實去錯了方向。其中馬歡也是回族人,他請求陪同上路,以便沿途照顧,也可以擔當翻譯。離別時,知情的人都含着淚光。至於接任正使的王景弘,他有點忐忑,但他也是太監,一直和你合作,到他知道你離開了病房,上了開往麥加的分船,也只能祈願,你這個老戰友能夠到達你的彼岸,成為哈只,回族馬家最後的一個。然後,他和其他人匆匆把另一個你埋葬,帶回你一束辮子、一雙鞋子。

  


何福仁,香港大學畢業,主修中國文學及比較文學。著有詩集《龍的訪問》、《如果落向牛頓頭腦的不是蘋果》,散文集《書面旅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