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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 逆:父親的樹和房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2月號總第374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鍾逆

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以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築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而茂之也。

――柳宗元〈種樹郭橐駝傳〉

 

1

進了病房看了父親,一直懸在高處的心就有一半落了下來。

我坐在牀沿,父親正沉沉睡着,幾綹白髮凌亂地披搭在凹陷的額角上,眼瞼閉合,瘀血在眼眶擴散成深濃的印痕,像兩杯咖啡徹夜留下的痕迹。

我望着父親臂上插着的輸送鹽水的針管,剛才母親在電話那邊顫抖的語調,又在耳際響起:「不知怎的,我在浴室洗衣服,就,就聽到砰隆一響,還以為是甚麼東西掉下。忽然想起你父親好像在庭院裡,趕忙一看,便見他倒在地上……」

「好端端怎麼會跌倒的?」我不無惶急地問。

「也不知怎的……就是啊,他就是喜歡鋸樹。」母親幽幽地說。

「鋸樹?」

「是啊,一到夏天,你父親見樹太茂密,恐怕壓壞簷篷,便要拿出摺梯爬上去,鋸掉那些枝葉了。」母親悽然說着,到後來,竟是埋怨父親了:「他這個人,一想到就要做,誰也阻不了他,說他兩句,便要嘮叨了。」

父親的脾氣我是素知的。以前也常跟他鬧意見。他喜歡修葺花木,我卻喜歡自然。那時讀了〈種樹郭橐駝傳〉,總以為該讓樹木自然生長,不要以後天人力加以斲害,妨礙樹的本性,因此對於父親的行徑,我總不以為然,有時還會在言語間作出諷刺。

 

「枝椏再繁茂,總不至於壓壞簷篷吧。你以為那些鋸痕,像八爪魚吸盤那樣,會很好看嗎?」

「你知道甚麼?!」父親板着臉,以一貫粗大的嗓門嚷着:「鋸掉旁邊那些散開的枝葉,樹才不會橫向生長,才會更快長高哩!」

父親一意孤行,我們也無可如何。就像他要將房子髹成甚麼顏色,打從三十年前房子落成以來,便一直由他作主。最初,房子是髹上蘋果綠色的。

那時我們兄弟姊妹年紀尚小,都是第一次聽見綠色有甚麼「蘋果綠」的,未見着便已產生好感;及至看見髹漆完成、煥然一新的房子,都一致拍手叫好,對父親的品味和識見,佩服得不得了。以後,房子每隔一年便翻新一次,每次都髹上不同的顏色――湖水藍、雪影白、米仔黃等等,名字叫得十分動聽。然而,隨着我們日漸長大,便對房子髹上甚麼顏色不再感到興趣了。父親有時會詢問我們,我們都說:「隨你喜歡吧。」其實那語調並無不敬的意思,只是我們日常煩於公私瑣務,對房子髹上甚麼顏色實在提不起興趣來。

「阿禾,你說,甚麼顏色最好?你平日意見最多了。」父親亟待我一個回答。

那時我剛在一所中學教書,回到家裡,還忙着備課和批改作業,聽到父親的話,也沒回過頭來,記憶中好像「嗯」了一聲,也好像完全沒有。

父親好像受了傷害,於是沉默了。但髹房子的工作還是繼續下去,只是不知從哪時開始,房子好像不是每年翻新一次了。是兩年,還是三年才髹一次漆呢?婚後先後遷離老房子的我們,實在無從說起。只是有一次新年回來吃團年飯,大家赫然發覺老房子髹了我們從沒見過的粉紅色……

這時,父親忽然睜開了眼睛。渾濁的眼白顯然侵佔了不少本來該是黑色的地方,但我還是看見那麼一點漸漸亮起來的光。

 

「阿禾――」父親的嗓門比前小了許多。

我上前扶起他。「覺得怎樣?」

「沒事。剛才照過X光……待醫生決定,要不要做……做手術。」

「甚麼手術?」

「醫生說,如果散血的情況不理想,便要在腦門,咳,在腦門開一個孔,取走裡面的……瘀血。」

父親淡淡的說,但我看出眼神裡的憂傷。他頭頂上一大片瘀藍,在冷冷的日光燈下泛着遊移不定的光影。

「……」

「不要緊的。」他看着我。

「怎會跌下來的?」

「記不清了……」

「早說過你不要鋸樹。」

「……」

離去的時候父親疲弱的手艱難地揮動着,以他的脾性,應該是叫我不要牽掛,不必擔心,只管忙自己的事情吧――但我回頭看他,總覺得這次他可能不是這個意思。

「我明天再來看你。」

 

2

母親在電話上說,路途遙遠,若我事忙,就不必來了,反正其他兄弟姊妹會來看他,何況X光報告出了,不一定要做手術。

我正猶豫着,要不要抽點時間去看他呢?今天,公司正忙於準備下星期向一個房地產大客戶提交的廣告方案,我還沒有完成手頭的工作哩。那些遠在不知甚麼地方的樓房,總是要說成甚麼新生活起飛。我還在掙扎着,到底用全新的手法去說故事呢,還是沿用過去的「模式」保險。那是大客戶,實在不容有失。到了晚上,我還是想不透甚麼點子最好。與其浪費時間,不如到醫院跑一趟吧。父親見我來了,愉悅地笑了起來。他的精神明顯好了些,但眼眶的瘀血卻像樹冠不斷擴大,顏色也深了起來。

「深了好。醫生說,深了代表血散得好。」

「不用做手術了?」

「應該不用。」

 我不知再說甚麼好,呆呆地坐在牀沿,看着餐上吃了不到一半的稀粥。

「我,這次,是大步跨了過來呢!」父親的臉色,突然凝重起來。

我望着父親眼眶裡那棵幽藍的蕃茂的樹,慢慢伸展到頭頂上越來越晦暗的所在。

「你借你母親和我的錢,不用還了。我也對過你哥哥和弟弟說,他們買房子時借過的錢,也不用還了。大家的數目剛好一樣,這樣最好。」

我知道我們幾兄弟,先後都借過父親十萬,用來補貼買房子的首期。父親也一視同仁,每人借的數目都一樣。好幾次不知是誰開口,想多借一點,父親便立即變臉:「每人就幫那麼多!」其實,父親的心思我們又何嘗不知,他就是怕我們冒進。「沒有那麼大的頭,不要戴那麼大的帽。」這是父親反覆規勸我們的話。我們常暗地裡笑他:這是甚麼時代了,你看,房地產都在起飛,哪個物業開售,不是賣個滿堂紅的?房子不但可以自住,用來投資,保證比放在銀行做定期高明。父親,你辛辛苦苦攢下的錢,放在銀行不是可惜了一點嗎?我們不只一次動員父親拿錢出來,湊份投資在房子上,他總是不為所動。然而,我們隨後發覺,父親的錢卻十萬八萬的匯到國內家鄉的叔父手裡。

「他要起大屋啊。」父親解釋說。

那好吃懶做的叔父要起大屋,跟父親你又有甚麼關係呢?他有本事,就自己起吧。我們都埋怨父親,不是吝嗇那點錢,只是恐怕父親給叔父騙了。父親也不是第一次上他的當。

「家鄉有新房子也好,舊房子住了三代,實在太殘破了。將來,香港有甚麼事,你們也有避難的地方。」

我們都失笑了。父親以為香港會有戰亂嗎?

後來,父親終於察覺到叔父的伎倆。「匯的錢用盡了,說還不夠,說甚麼要蓋一千平方米才夠體面,要用水泥做牆,家鄉不是每戶都用泥土做牆的嗎?風雨幾百年不是沒事嗎?」父親悻悻地說。

家鄉這「浩大」的工程,便在父親停止資助下停工,只蓋好地下一層,二樓的工程剛開始,便從此擱置;中間的水泥間隔,便權作遮風蔽雨的屋頂了。幾年後祖母去世,父親回鄉祭拜,回來的時候逐一拉着我們的手,硬塞給每人一張紙,裡面精細地繪着家鄉大屋的平面圖,密密麻麻的文字,註明哪個房間是我的,哪個房間是哥哥的,哪個房間是弟弟的……看來父親認真了。

父親借給我的錢,原本我早可歸還,只是那次換新房子,把這要還的錢挪用了。新房子一千多平方呎,三房兩廳,面朝大海,以此來迎接妻子所懷的第二胎,即使月供四萬多,手頭吃緊,我們心裡還是怡悅輕鬆。誰知剛買下,就遇上我們從沒想過會發生的金融風暴,房價有如江河日下。那段日子,我們也不知是怎樣熬過來的。現在,房子早已變成負資產了,即使變賣,也償還不了欠下銀行的巨債。不過,我好像已經習慣了這困境。還可以怎樣呢?只要保住工作,日子就慢慢過吧。只是,我忘不了父親在金融風暴後首次踏入我的新居的情景。

「為甚麼要換房子呢?舊的好端端住着不好嗎?」他環顧新房子的佈置,連半句稱讚也沒有。我對他凡事總往壞的一面想,有點不滿。之前在筲箕灣的那個四百餘呎的單位,不知是誰說像籠屋呢? 我的追求,即使冒進,即使錯失,也無非為了下一代吧。

「不用還了。」我離開病房時,父親仍攥着我的手不放。但我仍在設想着我的樓房:一父一母一子一女,中產,有品味,對生活有要求,對未來有憧憬;樓房在偏遠的地方,廣告可以避重就輕,一切硬件設施都可以不提,只要那飄浮在藍天白雲間的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感覺。

 

3

中秋節時,父親早已出院回家休養了。父親最終不用做手術,令我們舒了一口氣。在老房子吃過團圓飯,母親拜了月光,祈求了闔家平安後,父親便煞有介事的拿出三張紙來。

那是老房子的平面圖。我們幾兄弟不禁相視而笑。

哥哥分了二樓半層,弟弟分了地下一半,廚廁、客飯廳公用,而我,分了二樓另一半……

父親詳述每個細節,我們唯唯諾諾。父親顯然在這次意外後想了很多事情。

但我們都知道,我們不會再住在這幢老房子裡。哥哥嫂嫂日夜為子女的教育勞神,甚至不惜遷居到名校較多的校網區,供樓負擔明顯重了,而明知賣車對經濟沒大幫助,他們還是把車賣了;弟弟雖沒有子女,但為了盡快供完房子貸款,也不惜多做兼職,飲食無定時,終於得了胃病。我們每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各有自己的煩惱。這些,老房子顯然並不明白。我們的童年在這裡度過,對一磚,一瓦,一門,一窗,都有感情,但我們就是不會回來居住,父親,你明白嗎?你將會明白嗎?

我呢?我又明白子女嗎?他們每天在房子裡走動,看海,看雲,看電視,看有益以及無益的書……

看來,他們將來也不會守在那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供完的房子裡。

吃月餅的時候兒子和女兒硬要我回答IQ題:如何用三刀將一個月餅切成八塊?我心不在焉地敷衍着。我望着庭院裡長得極其碩茂的樹,遮去了一半升到中天的月光。我在想,那次,父親是怎樣跌下來的呢?

我知道了。我告訴母親是不是這樣。她說可能是吧,那天水泥地上便有一截斷了的樹枝。我又問父親,他努力地回憶一遍,然後猛然拍着大腿說:對了,應該是這樣,我真傻,還以為那是――哈,下次不會這樣了。我說還有下次嗎,樹,就讓它自然而然吧,橫生豎生隨它吧,父親,今後不要再爬到高處了。他沒吱聲。然而我只不過說說罷了,自問回老家探望他們的次數,越來越少,打電話回家也只是每星期一次,每次簡單問候幾句,又怎好意思追問母親,那次之後父親有沒有再拿出摺梯,爬上去鋸樹呢?兒子追問我的答案,我說甚麼,他說月餅呀,如何用三刀切成八塊?這時月光從樹叢裡鑽出來,照在老房子屋頂的石牌匾上,發出浮幻幽藍的光。我說投降了,兒子和女兒興奮地說出他們的答案。我望着好像離得我們很遠的月光,正遭一把刀子切成八塊……

這時,頹跌在庭院地上的父親已甦醒過來,顫巍巍地踏上摺梯,一步一步,如他一生所做的一切事情般謹小慎微。他左手抓緊樹枝,右手握着鏽鈍的鋸,吱吱啞啞的鋸着。一盞茶工夫,樹枝嘎然折斷,父親左手仍牢牢地抓着斷枝,隨同身體的重心直跌下來……

父親以為抓牢了的,誰知也是個虛空。


鍾逆,本名鍾國強,香港出生和成長,香港大學文學院畢業。寫小說外亦寫散文、詩和評論。作品有《生長的房子》、《只道尋常》、《記憶有樹》、《開在馬路上的雨傘》、《浮想漫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