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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曦靜:五月的風與落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2月號總第374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陳曦靜

校園大門口空蕩蕩的。大家姐花姐喊道:咦,軍佬休息啊?其他人恍然大悟般,七嘴八舌說起笑:對哦,對哦,大家千萬別亂過馬路啊!阿冰板起臉,伸出左手做擋車狀,彎起右手至耳旁,直往背後扇,圓圓的雙眼左右滾動,微微頷首致意——學的是軍人指揮交通的模樣,阿歡笑得咯咯響,皺紋團成一朵花了。阿嫦駝着背,低頭走在後面,輕聲道:成日流流長,要搵D勢藝㗎嘛,係唔係啊聰仔?聰仔不知聽懂沒有,呵呵笑了兩聲,道:軍佬肯定係去咗睇金魚。佢話鯉魚精投咗胎。生BB,就出嚟㗎啦。落咗咁多日雨。語氣難掩興奮,這下子,連低着頭走在後面的阿良也跟大家笑起來,榕樹上的鳥兒直撲騰。

大家姐背夾着手在外頭踱步,等同事變身「恐怖分子」:頭戴草帽、臉披面紗、手套束起袖口,褲管塞進雨靴。手推車上的「武器」全被軍佬命名了:光明磊落大籮筐一罩、昏天暗地塑料袋一襲、飛行竹掃帚一把、絞腸痧水桶一個,披頭散髮地拖一頂。勾掛戰車邊緣的是透心涼消暑飲料、貪得無厭吸汗毛巾及一些個人零碎雜物。大家姐教官式目測一下,說些「個轆上咗油未?」、「你點啊,冇蚊咬喇嘛?」或「菊花茶,菊花好啊,明目」之類的話,以示關心,進而分配工作。例行公事而已,兩年多了,除了阿歡,誰的崗位都沒變過:阿嫦、聰仔負責主校園,阿冰阿歡清潔北邊宿舍,阿良打掃北門一帶。其他人,大家姐頓了一下,抬起手看完手錶,老花鏡往額上一推,皺着的眉更鎖緊一點,「唧」聲:又遲到!呢班打工皇帝。你地去先。其實跟大家沒多大關係,另一幫是負責室內——宿舍清潔的。車軲轆軲轆的,大家姐又喊住:係啦阿良,陣間派多個人幫你手,臨時既。叫做——係啦,阿雲啊,叫做阿雲,一陣你教下佢。阿良點點頭,推着車走了。

連日大雨,又逢長週末,校園一片狼藉,因此才增加人手吧。從前阿良在豆奶廠做工,節假日帶妻女走屯門徑,站在山頭上,對面尖尖的是青山,遠遠的是大嶼山、黃金海岸。那時候的屯門,鬱鬱葱葱的盡是樹,還有山墳。阿良看着嶺南校舍從無到有長出來的。先在綠林中闢出大片土地,鮮鮮泥黃攤開,叫人心悸。隨即,泥濘中矗起鋼筋、木板,變魔術般,一座校舍落成了。大學院舍啟用的開放日正是阿良四十歲生日,他跟妻女前往參觀、玩遊戲。十二歲的女兒撇撇嘴:這就大學啦?這麼小!女兒性格不似他夫婦倆。驍勇善戰,從小到大事事要強,三年級換了班主任,沒當上班長,回家天天哭,說老師這不好那不好。妻子偶爾說她兩句:做班長有咩咁好啫?得閒D唔係仲好咩。女兒氣剃乎乎直瞪眼。阿良不出聲,由她鬧。妻子天天看報紙,學來一些新名詞,唸叨着要多陪伴多溝通,到了孩子反叛期,想陪也陪不了。阿良照樣不說話。對於甚麼事情,都淡漠得很。有時候,阿良也覺得自己有點太冷漠,對甚麼事情都旁觀者似的。

生活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又波瀾不驚地過去,如阿良的大半生:七十年代隻身來港,攢了幾年錢,回鄉下娶老婆。頭幾年,妻子一直懷不上,家人開始為他們物色小孩,妻子堅拒。五年後,妻子來港團聚,第二年就生了女兒,阿良做父親時,已近三十歲。女兒上幼兒園,阿良開始到豆奶廠上班,工資不算高,可福利好,供午膳。離家近,上下班騎個自行車,每一分工資都是實打實的進口袋。一家三口也沒甚麼大開銷,妻子精打細算,新墟街巿哪一攤哪一檔價廉物美,她瞭若指掌,一日三餐有魚有肉,都是上好的料。十幾年間,居然攢了筆錢。參觀大學時見對面地盤在施工,心裡動了置業的念頭。四年後,屋苑落成,阿良也做了業主。嚴格說起來,是妻子做了業主。他們一家三口依舊住在新發邨的公屋,房子租出去,每個月的租金支付供樓的款項,綽綽有餘。

零三年沙士鬧得整個城巿不得安寧,樓巿大跌。阿良的物業買的時候價位低,沒受影響,倒是妻子大膽,建議「趁低吸納」,把鄉下賣地分得的錢,又買了個單位:一個自住,一個收租,多好!對妻子的打算,阿良不置可否。對小康生活的滿足,卻完全反映於他愈來愈顯得與世無爭的動態中,連自行車輪子的轉動,都顯着安逸。

風浪也不是沒有。公司一度停產,元老級員工的阿良,工資照出不誤。說的是家庭風波。女兒高考那一年,中了邪似的談了場驚天動地的戀愛,是個油頭粉臉的奶油小生,說是長得像《藍色生死戀》的裴勇俊。阿良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向要強的女兒怎麼會看上這種男人,不,男孩,還珠胎暗結。一聽說女兒懷孕,男生立刻逃之夭夭,一個星期找不到人,後來矢口否認自己是「經手人」。小孩當然沒有生下來,是妻子帶去做的手術,在深圳。當天下班,阿良繞到新墟,買了烏骨雞回家炖好。妻女回家時,阿良甚麼也沒說,埋頭做自己的事。那個夏天的日子真難熬,女兒閉門不出,吃飯、上洗手間時,披頭散髮,鬼魂一般。阿良不自在起來,弄不清楚怎麼回事。憤怒?心疼?好像都不是。女兒變成女人,同時變成陌生人,阿良不懂得怎樣照顧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他沒有告訴妻子,她的煩惱夠多了。九月份,女兒參加遊學團到澳洲去,才復正常。

女兒的事告一段落,妻子依舊跑菜巿場,每天買一大堆菜、水果,把冰箱塞得密不透風,最裡面的菜都凍壞了,每次洗菜都扔掉大半。阿良如常上班、下班,上班,下班,兩點一線的生活,令人有靈魂出竅的感覺——阿良常覺得有另一個自己飄在身體之外,看着肉身的自己,不欣賞也不批判——或許有淡淡的諷刺吧,若即若離的飄掛在身邊。那是難以捕捉的虛飄感,又實實在在如影隨形。那一年,工廠來了個新的會計文員,阿良覺得她或許會明白。為甚麼?阿良也不知道,這感覺來自他抽離在外的部分。安短髮小臉,看不出多大年紀,每天穿的不是黑的就是白的。沉默寡言,過度的安靜引起大家的注意。有人猜她是個少奶奶,剛離了婚;有的說是個新寡,「想要俏,全身皂」嘛;還有的說肯定是大老闆的小三,看她穿的用的,怕都幾千幾萬塊吧……安一如既往的沉默着,女人們也一如既往地熱情着。

一日,阿良到茶水間,穿米色蔴質連衣裙的安正背對門口,整理一束太陽花。早上的陽光從窗口灑進來,黃黃的太陽花站在玻璃瓶裡,黃黃的花朵笑開着臉,茶水間瀰漫着菊花般的苦香。安回頭見了阿良,笑笑點了頭。看着那黃的花,陽光照出綠莖上的茸毛,安的頭髮反着光,阿良突然覺得腦子還是心的一扇門被打開了,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竅」。阿良看到難以名狀又令人心曠神怡的東西,卻說不出是甚麼。突然,他意識到那就是美——平時大家說這髮型衣服漂亮,那家具裝修好看,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難怪他說不出,他看到沒甚麼,又在那「沒甚麼」裡看到美,這想法把他繞暈了。

安當然沒有三頭六臂,也算不上漂亮,打扮更說不上時髦,可每套衣服都妥妥帖帖的,仿如身體的一部分。她常穿蔴布、棉布衣服,舊舊的帶着古樸的意味,襯得她頭髮、肌膚都帶有溫潤、收斂的質感。她的頭髮短短的貼着額頭,鬢角處俏皮的拐了個彎,活潑而不張揚。那些女人嘖嘖道:聽說那粗布蔴衣啊,貴着呢,世道真是不一樣了,以前哪有人穿啊這衣服。的確,女人都希望自己是朵花,年紀愈大,愈是拚命把顏色往身上掛,阿良身邊的女人,包括妻子,全都如此。她們完全迷失在顏色裡,變成綠葉,變成畫布,甚至甚麼都不是。安恰恰相反,在每一套衣服裡,她都是一朵獨一無二的花,不是玫瑰,也不是百合,不是花店裡任何一種花,是路邊叫不出名的小花,純樸,低調——屬於大自然的安逸自在。

安跟阿良活在同一世界,又活在阿良的世界之外。上班,下班,阿良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穿梭:家裡是凌亂擁擠的,每個角落都堆滿特價品——洗髮水沐浴露花生油澳洲米……地上攤開蔬菜,塑料藍子裡堆着各種水果。安每天提着便當,跟同事到食堂用膳。小小的便當盒裡,一點水果,一點芝士,一份三明治。有時是一份沙拉,或一顆雞蛋。身邊的女人無不驚呼:吃這麼少,不餓嗎?難怪你這麼瘦囉。安笑笑不語。阿良聽到一幫大媽閒聊:唉喲,說甚麼吃太多不道德哦,這跟道德有甚麼關係呢?有點……說着指頭在太陽穴打圈。我只知道不吃會餓死,哈哈,俗人嘛,做不了寫字樓工作囉。

「吃太多是不道德的行為。」換了以前,阿良也會說「神經病」。因為是安說的,阿良認真咀嚼着,愈咀嚼愈有意思。多少是「太多」?阿良從自己的飲食習慣留意起:飯、菜、湯水、水果,天天如是。妻子跟他反過來:水果、湯水、菜、飯。一頓飯,兩個人吃掉三碟菜、一鍋湯,吃完睡意襲上來,動都不想動。這就是「太多」了吧。阿良開始把行人分類,按着他們身型、體態,分為「過量」、「適中」、「偏少」三大類。一開始都是「適中」,橫在人行道上困難地搬動身子前進的不多。進而,阿良看到健步如飛的壯年迎風鼓起的肚腩、倦怠的眼神及臃腫的腰身、耷拉的頭髮、黯淡的臉色……阿良覺得自己看到的不只是飲食本身,還看到背後隱藏的意思,例如貪婪,例如恐懼,例如疾病……阿良有點明白「不道德」的意思了。

阿良開始心神不寧,坐立不安。堆滿東西的家是那麼侷促,豐盛的飯菜變得呆膩、不潔。阿良喝幾口湯,挾兩箸菜,扒半碗飯,抹抹嘴說飽了。妻子擔心他生病,又摸額頭又按肚子,催他找醫生檢查一下,自己又買了好些草藥來熬涼茶。阿良只是皺緊雙眉不吱聲,或嘆兩口氣。妻子慌了神,繼而斷定阿良有外遇了,搶他電話,查看訊息、通話記錄,甚至打電話跟阿良的工友聯絡,旁敲側擊,探詢阿良被甚麼狐狸精給迷上。有一次約了阿良的工友們飲茶,席間有人提到安,妻子直覺這就是關鍵人物。回家後冷着臉,倒不哭不鬧了。及至見到安對誰都友好而淡漠,心裡吃不準,又纏着阿良鬧起來。這一折騰,阿良都覺得自己對安的確有點甚麼,理虧起來,只不做聲。妻子鬧得兇,阿良就往公園跑,看人家下棋、釣魚、跳舞,或者甚麼也不做,只挑個舒服地方,坐着假寐、發呆。心裡空落落的,又似堵着一團甚麼東西,正蠢蠢欲動的,伺機而出。

沒多久,安走了,聽說是移民法國,妻子也消停下來。清潔阿姐收拾安的座位,抱了一堆書籍雜誌給阿良,說是當廢紙賣都不值錢。阿良把書都翻了一遍,大多是雜誌,不是英文就是日文,阿良挑了一本《湖濱散記》,名字有點意思,似乎也不難懂,決定好好研讀一下。其他的,就由着那幫女人處理了。

小時候阿良成績可好呢,可惜沒讀過幾年書。剛到香港,天天追連載小說,後來有了電視,報紙就只看標題,書本離他太遙遠了。阿良花了近半年時間才把書讀完。那老頭子有意思(也稱不上老頭子,死的時候比自己還年輕呢,阿良想),自己種豆、搭木屋、做麵包,阿良羨慕他。阿良覺得自己也可以做點甚麼——做點有意義的事。具體是甚麼,阿良說不上來。只是不再胡吃海吃,飯前慢慢喝碗湯,飯、菜都細嚼慢嚥,重口味的煎、炸食物,幾乎不碰。妻子不再叫他看病喝涼茶了,只冷哼一聲,繼續天天煮,天天倒。阿良偶爾嘆口氣,說現在的人吃太多了。妻子嘴一撇,發出「切」的聲音:你不吃你別吃,我就是得吃,不吃我暈。看的甚麼稀奇古怪的東西,人家都走啦。大老遠的走啦,你把書倒過來背了也沒用。說着,吃得巴咂作響。阿良見話題又扯到安身上,不願糾纏,把妻子的冷嘲熱諷當耳邊風,堅持在還充滿食慾的時候離開餐桌。短短一個星期,阿良重新感到吃

飯的樂趣了,重新嚐到食物的鮮味:菜的清香、魚的鮮嫩、米飯的綿甜。妻子照樣一碟一碟的煮,再一碟一碟的包進冰箱,冰箱塞滿了,再一碟一碟的扔。一邊扔,一邊唸叨,問他甚麼時候「回到人間」,日子就在拌拌吵吵和好中度過。

由此生出一場大吵。那天妻子淘米做飯,水裡浮了好幾隻黑色米蟲,妻子又說開了:你看你,每天吃那麼點飯,吃到米都長蟲了。年輕人還說減肥,你幾十歲,老阿伯一個了,還講究甚麼?人家到法國去啦,看不到囉……阿良也動了氣:貪小便宜!好好的東西不吃,非得吃這些下三濫的。妻子吼道:下三濫?哦你現在是高級人了,要吃高檔貨了。不當家你知道當家的難處?便宜?現在有甚麼東西是便宜的,你告訴我!你知道這麼兩桶油,特價時便宜了五十多塊嗎?不幫忙搬也就算了,還挑三揀四的。小數怕長計,這裡一點那裡一點,幾個單位還不是這樣攢出來的?被迷得七葷八素的……阿良道:幾個單位,你還記得是要錢買的?自己看看,亂七八糟的東西佔了多少地方?一塊磚租金多少你知道嗎?還不如住籠屋、住劏房!妻子冷笑:去吧去吧,出去租籠屋租劏房,免得在這狗窩不如的地方受委屈。阿良打開女兒的房間:牀上、地上,也都堆滿了東西。阿良狠狠甩上門,叉腰瞪着客廳裡的雜物直喘粗氣。妻子緩了下來:那是幫隔壁王太買的巧克力、奶粉,過幾天拿走的了。女兒又不在,放一下無所謂。房間空了快一年,聽樓下保安說,很多內地生找房子哩!隔壁李太家租了個房間出去,四千塊一個月哦!阿良回身打開房門,把東西半推半踢出來:錢!錢!錢!滿腦子就是錢!自己不能住清爽些?邪門了。一口氣把東西全堆到客廳,一眨眼工夫客廳堆出一座小山。妻子也生了氣:就你清高,沒錢你能活下去?香港地,沒錢寸步難行我告訴你!扔下廚房裡煮了一半的東西,挽着小手袋走了。阿良躺在牀上,西曬的房間乾燥得很,有股灰水的味道。阿良盯着天花板發了會兒呆,突然一躍而起,到客廳翻出一堆餅乾、罐頭,裝了一購物車,扔到屋邨的食品回收箱,這才覺解了氣。回到家,把客廳東西碼好,接着一不做二不休,把女兒房間的窗簾、被套、牀單全換了,為自己「開闢」一私人空間。妻子回來時,他睡得正香。妻子居然沒有吵鬧,只是冷戰了三天。

女兒遊學回來後,重新考試,心高氣傲的她,最終還是進了最看不起的嶺南,搬到宿舍住,雖近在咫呎,也兩三個星期不見影蹤。有時妻子電催得緊,才回來喝碗湯,碗一扔又跑了,跟父母沒甚麼話說。生兒育女,也就那麼回事,阿良想。畢業那年到美國交流,又「先斬後奏」,帶了個棕色丈夫回來。棕色人跟阿良夫婦言語不通,每天大眼瞪小眼,詭異得很。熬了一個月,一陣風搬到南丫島,到港島區上班。女兒學的是會計,進了甚麼四大會計師行,忙得沒日沒夜。棕色人找了怎樣的工作,阿良夫婦一直沒弄明白,對於他們的生活方式,更是不得而知了。阿良一輩子沒去過南丫島,妻子也極少離開新界,為了女兒,山長水遠又車又船折騰一天,回家後連粥都喝不下,只是搖頭嘆氣。兩年後,棕色人有外遇,美國離婚手續麻煩,又拖了一年多才離成婚。

妻子急得火燒火燎,把棕色人咒駡個半死,駡累了也數落女兒:心肝脾肺全沒了,連眼睛都糊了狗屎,怎麼就不見中個六合彩回來,偏挑了個渣男?讀甚麼書?把腦子讀壞掉啦。阿良冷靜得很,「兒孫自有兒孫福」。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自己的決定自己負責,沒甚麼值得大動肝火的。妻子見他如此漠然,更是火燒火燎,連他也駡:都是你!都是你!沒見過這麼冷血。都是你的錯。阿良不知所以,見妻子焦頭爛額,短短時間愁成老婦,只暗暗嘆息。誰都有過不去的坎。他的坎,會是甚麼呢?

妻子繼續瘋狂購物,不過層次提高了,如今做的是大事——跑水貨,實實在在的賺錢生意:智能手機、保養品、奶粉。每天出入關口,一開始只跑落馬洲。深圳灣口岸開通後,更是跑得腳不着地,一天賺幾千塊不在話下。妻子自己都有一餐沒一餐的,當然沒心思管阿良吃喝了。阿良樂得自由,身體力行「量力而吃」。老夫老妻,生活了幾十年,互不干涉,反倒相安無事。偶爾,妻子游說阿良加入她的行列,說他被一份工捆得死死的,一點自由也沒有,工資「雞碎」那麼點兒,她跑個週末都有了。阿良不做聲,沒人嫌錢多,可他不願意過這種追着錢跑的日子。人活得總該有個樣子嘛。妻子笑道:你還要活個樣子?一年到頭就那兩套衣服,那叫甚麼樣子?你看看多少人特地跑到香港來買衣服,你那麼方便都不出去置幾身像樣的,還說甚麼要活出個樣子,也不怕難為情,笑話死人了。阿良暗暗嘆氣,說到底,妻子沒明白他的話,他不願意過那為別人活的日子。穿來穿去兩套衣服,自己舒服就好了嘛,衣服不破不爛的,有甚麼不好意思的?乾淨、整潔,哪需要那麼多衣服?又不是戲子,到哪都換一身,表演嗎?妻子平日跑關口也很隨意的:大碼汗衫、貼身打底褲、球鞋,頭髮蓬亂在腦後勺抓個又不是髻又不是辮的一坨,行李車愈換愈大,一開始是深圳小店舖幾十塊一架、用一兩次就散了架的,後來不知從哪訂購了質量較好的,輪子、車身都精緻、結實多了。頭幾天,新車下地輪子有點緊,妻子回來後甩着胳膊直說脫臼了,阿良趁她洗澡,拿出WD-40,細細上了油,又旋一遍螺絲釘、磨平把手位置,然後無事人般走開,甩胳膊踢腿,伸展筋骨。第二天,妻子提着車子風風火火出門,衝鋒陷陣去了。

不跑關口的日子,妻子跟朋友飲茶、上美容院,是她跑關口認識的新朋友。休閒的日子,她們還是忙:先喝個早午茶,再到美容院修修眉毛、做做指甲,來個深層護理,有時再吹燙個頭髮或逛街買衣服,回到家直呼累,第二天又是汗衫打底褲,投入戰場。幾天下來,頭髮亂了,指甲也花了,她們再一起喝茶、做頭髮、美容、講八卦,享受生活。

想留住一個男人,得先「綁住」他的胃。每每聽到這樣的言辭,阿良都要失笑。那兩年多的日子,妻子完全放棄「主婦」的職責,全心全意投入她的「事業」。阿良成了名副其實的「煮夫」,隔天下班繞到新墟街巿,買點水果、蔬菜,偶爾捎點魚蝦,熬個湯,阿良倒從這日常活中得了極大的樂趣。妻子買甚麼做甚麼都腳底踏輪,面目扭曲。阿良到街巿去看看那紅的綠的紫的白的,甚覺有趣。做一兩個涼拌,甚至只是燙個青菜,嚼碗白飯,也有滋有味。以前吃飯是「任務」,上一餐還沒消化完,下一頓又來了,吃都吃得累。如今可不,胃口都好得很,吃嘛嘛香。妻子無法理解,老說阿良是個「苦命人」,不懂享受。阿良的享受在妻子看來也是受苦。夏天,誰都往冷氣開放的商場跑,阿良偏愛到公園裡走得一身大汗淋灕,再不然就是坐在那裡餵蚊子。陰濕濕冷的冬天,阿良不要電熱氈、不要暖爐,還堅持洗冷水浴。搬到新屋後,阿良又多了樣消遣:每天飯後到旁邊大學校園裡散個步。阿良離開豆奶廠,也是「散步惹的禍」。

妻子倒無所謂,她早就讓阿良辭了工作,跟她跑水貨。再說,兩個單位的租金用來供樓綽綽有餘,隨時放出去,轉個手賺幾百萬,大學周圍的樓盤供不應求,吃香得緊。錢來得容易,花出去就不心疼,妻子現在花錢可是大手大腳了。當然,這並非阿良辭職的原因。說來難以置信,阿良之所以辭職,表面是因為公司新來的經理「近人事新作風」,搞得舊同事「雞毛鴨血」,那說不出口的原因卻是——阿良看上了掃落葉的工作了。

阿良不是浪漫的人。掃落葉是室外工作,健康。再說,「掃地比生產豆奶有意思多了」,阿良覺得。生產豆奶,無論參與哪個步驟,都是在促進消費。過度消費就跟過量飲食一樣,是不好的。掃落葉不同,它是把自然還給自然。阿良才不會跟人分享這想法呢,人家只會說他神經病。對妻子,他也只是說:長年呆在冷氣房裡,身體日漸衰弱。趁還沒出大毛病,加緊鍛煉為要。妻子見一大筆退休金沒受影響,公司還是按他年資,補了一筆錢,就由着阿良了。阿良天天到學校晃悠,跟校園裡的猫都交了朋友,也認識了幾個清潔的,打聽之下,申請加入他們的行列,距今近三年了。

工作沒叫阿良失望,從一開始,他就負責打掃北閘一帶,後來才知道,那一帶樹木特別荗密,落葉多,算是「難啃的骨頭」。他「新嚟新豬肉」,那骨頭就扔給他了。誰知歪打正着,正中阿良下懷。北閘外幾棵木棉,進門後的車道旁,一溜榕樹,再往上是洋紫荊、印度榕、非洲楝、白玉蘭、雞蛋花。春節過後,微微細雨中偶一抬頭,紫荊花花瓣搖搖顫顫旋轉落地,黑的柏油路、灰的行人路上鋪滿紫色的屍體。阿良總是先把它們輕輕掃到一邊,免得被上班、上學的車痕、腳印壓得稀爛。三四月間,木棉盛放,阿良看着木棉花開,木棉花謝,一地火紅火紅的,甚是好看。被踩爛的木棉,留下一攤一攤淺褐色狗屎似的「殘骸」,可就一點不好玩了。巿政局的清潔人員開着水車,沖洗地面,總是駡駡咧咧的。學校沒有水車,阿良不希望拉着塑料管刷「花屎」。鳥屎倒是洗過,榕樹上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太興奮了還是怎麼的,一到春天也愛拉稀,叭叭叭投彈似的,柏油路上濺開一朵朵白花。阿良拉着水龍頭先沖一遍水,再拿掃帚刷,沙沙,沙沙,麻雀在樹上直嘰喳,冷不防又甩個彈藥下來,阿良偶爾搭理牠兩句:小傢伙,淨貪吃,淨貪吃,吃壞肚子看誰給你醫。

有時,阿良會偷偷給牠們帶點好吃的如麵包屑,可不能叫人看見,花姐固然不用說,就算保安看見,也夠麻煩的。學校裡的個別保安跟清潔工有過節,阿良是知道的。是教學樓的保安,聽說人特別陰險,辦公桌上供着一紙小人,前面三枝牙籤,據說是詛咒一個已離職的同事。這些都是阿歡講的。阿歡以前負責教室的清潔,不知哪裡惹了那保安,便時刻跟她過不去。有天一大早上班,推着清潔車剛出電梯門,見走廊高及胸部的飲水機上一堆垃圾,細看之下,竟是女生洗手間的垃圾。噁心哦!哪個缺德人做的事?阿歡不願意清理,這種事,得先找出「原兇」。垃圾不長腳,不可能自己跑到飲水機上去的。另一頭,花姐收到投訴電話,說她的手下不負責任,沒做好清潔。肯定是那保安做的好事。阿歡氣不過,拍了照,讓坐辦公室的職員、老師看,希望借他們的手,懲罰一下這種小人。可惜沒證沒據的,花姐跟保安那邊不知怎麼周旋的,回來把阿歡訓了一頓,說甚麼咱的工作就是做清潔,你這是不是想拆公司招牌啊?下次投不了標,大家都沒工作,散夥了,是不是這樣才開心?最後,把阿歡調到其他崗位,事情才告一段落。從此他們總說:防着點兒保安。

阿良見過那保安,普通得不得了的一個人,沒有特別顯得猥瑣或陰險。他不懷疑阿歡的話,那是編不出來的情節。回過頭來說,阿歡也不是好惹的貨色——事實上,哪個女人是好惹的?這是一幫特別普通的女人,為一點點事情開心或不開心,為一句話到處找人評理,為多做或少做一點點事情,心裡疙疙瘩瘩,又為一起吃飯時的一小撮菜、一小塊肉餅,彼此掏心掏肺的。阿良還是喜歡她們的,一個個活得特別紥實。哪裡有人,有圈子,哪裡就是個小世界。哪有世界不出點事情的?那就不叫世界了。

他們大多自己帶午飯,三三兩兩分散到不同角落,有的跑到宿舍的活動室,邊「嘆冷氣」邊吃飯,有的就在垃圾站外的榕樹下,有的在花園的小涼亭裡。阿良住得近,一開始回家現煮,終究還是覺得太趕,索性學他們,一早張羅好,帶着上班。阿良特地為吃飯地點做過小小的「勘察」,穿過花園,曲折的迴廊下魚池流水嘩嘩,拾級爬上幾十級樓梯,一條鋪滿落葉的小徑伸向涼亭。兩隻小猫機靈的閃身避在柱子後,一直在那探頭研究來人目的。水泥地上有紙摺疊的小碗,碗裡是紅紅啡啡的脆片一樣的東西,是有人餵猫。枯葉上,一隻碩大的黑螞蟻咬着一顆紅心,疾走如飛。阿良剛坐定,立刻被一群黑腳蚊子包圍,還沒來得及打開便當,就落荒而逃,跑下山去。

阿嫦和聰仔在另一邊花園的涼亭吃飯,見阿良走來走去,喊他過去,那腫起得毛孔都綻開的手臂,讓他們笑得死去活來。阿娥從腰包裡掏出一小瓶風油精,抬抬下巴努努嘴,示意阿良坐下一起吃飯。阿良倒了風油精,一陣拍打,手臂頓時感到一陣清涼,一股令人精神為之一頓的味道也隨之飄散開來。三人各據一方,打開盒子,吃將起來。阿嫦的鋁質長方形便當盒有三層高,最底下葷的,中間是米飯,最上面是青菜。阿良正詫異這女人怎麼如此能吃,卻見阿嫦捧着青菜,往聰仔盒裡挾了一大箸,說:年輕人,多吃點菜。往阿良這邊走了兩步望兩眼,又折回去,換了另一個盒子回來,讓阿良試試她做的「仁面蒸排骨」,阿良不客氣,挾了兩塊。之後,阿良便常常跟他們聚餐,也是在那裡認識軍佬的。

每次他們剛坐定,打開飯盒蓋子,軍佬便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甩着手過來。軍佬帶的午飯特別簡單,經常是保鮮袋裡三個大饅頭,一小袋榨菜,或一小罐醬菜、燒肉。一進來,先不坐,站台階前左右巡視一番,又對着國父的雕像揮揮手,這才叉開腿坐下,手撐着膝蓋,依次檢視三人,圓鼓鼓的眼睛瞪得快掉出來的樣子——拿把刀從額頭平切下來,能切出半顆眼珠子。檢視完了,也不說話,拿起饅頭就咬,這會兒精神又全集中於饅頭上了,一口饅頭,幾根榨菜,鼓着腮幫子粗着脖子,嘴裡動着,眼睛仍緊緊盯着饅頭,計算着從哪個角度咬第二口的樣子。偶爾抬起胖得合不攏的手指,小心翼翼摸索着腮邊嘴角,把一小點饅頭屑推進嘴裡,又全神貫注嚼起來。如是,吞了兩個大饅頭,節奏始慢下來,這才得空跟他們三人閒聊幾句。

阿良一開始就注意到,阿嫦分完菜後,總會用便當蓋子另分一份出來,有肉有菜的,軍佬塞了兩個饅頭後,也總自然而然的不知哪裡掏出一雙筷子,唏哩呼啦一古腦捲進去,不客氣,不道謝。難道有曖昧?聰仔不明就裡也就算了,自己可不能摻和進去,做了人家的煙幕都不知道。很快,阿良發現是自己太小人之心了,暗叫慚愧。

阿嫦跟丈夫恩愛得很。有一次,阿良在路上碰見她,身邊的男人一手抱一包米,另一手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勒得他手掌泛白,手臂上青筋都現出來了。阿嫦挽着一個小包,跟在旁邊。打了招呼,阿嫦介紹說那是她先生,男人衝阿良點了幾下頭,暗暗紅了臉,是個木訥的人。後來聊天,阿嫦說她男人是個老實人,做搬運工,盡受欺負,還好力氣大,吃點虧當鍛煉身體。他們有一個女兒,在浸會大學讀中醫。本來還想追個兒子的,可阿嫦身體不太好,她男人不讓,說一家三口挺好的。談起家人,阿嫦滿滿的盡是歡喜,軍佬憤憤不平:大家姐擺明欺負人,阿嫦跟聰仔兩個人負責那麼大範圍,那鳳凰木葉子掃起來多花工夫她不知道?其他人怎麼就……阿嫦阻止他:好了好了,別動氣,哪個崗位都有哪個崗位的難處。你以為宿舍好做?享受冷氣又不用風吹日曬雨淋,可得跟學生跟保安打交道呀,我還是覺得這兒好,天天呼吸新鮮空氣,淋淋雨也不錯。現在要調我去做宿舍,我還不肯呢!……軍佬早沒在聽她的,風風火火拉着聰仔往外走。阿嫦搖搖頭,對阿良道:這個軍佬,又編那些有的沒的糊弄聰仔了。不過他沒惡意,你別看他大大咧咧的,心細着呢,人實在。自己家人都在內地,妻子是香港土生土長的,岳母年老臥牀不起,都是軍佬在服侍,不知情的人以為是兒子呢!有女兒的,就要挑這樣的女婿。阿良笑笑,「仔大仔世界」,哪輪到父母挑三揀四的。像她女兒,離婚後又跟棕色人藕斷絲連,這次還生了小孩。小混血兒非常可愛,集中了父母的優點,天然鬈的頭髮令她更像一個洋娃娃。剛滿三歲,女兒安排她學琴、參加表演,得了獎,加一兩百塊錢,可以換大一個尺碼的獎盃。女兒興高采烈,訂做了個玻璃櫃,用來收藏獎盃。妻子抱着小混血,直誇她聰明。阿良在旁看着三個跟自己關係最密切的女性,不喜也不憂。

聰仔特別崇拜軍佬,每天匆匆扒完飯,跟在軍佬屁股後轉。軍佬皇帝出巡般,走下花園,仰頭跟國父對視一會兒,點點頭,讚許國父好學,風雨無阻捧着書。聰仔也跟着仰視,見一隻麻雀站在國父頭頂上或肩膀上,笑出聲來。軍佬瞪他一眼,指着座基上的四個字,唸:天下為公。天下為公。這是國父,知道嗎?國父。聰仔點點頭,哦,國父。回頭又看一眼,小麻雀「噗」的飛走,國父仍不動聲色。軍佬早大步流星走前去,盤腿坐在水渠前,臨鏡自照。聰仔挨着蹲在他旁邊,直直盯着水面。軍佬問:聰仔,水動了沒?聰仔認真看了好一會,水底的松針、樹葉一動不動,聰仔又看了一會,說:動了。軍佬道:嗯。怎麼動?聰仔說:棉花走遠了。軍佬道:嗯。是棉絮。走。說完「霍」地站起來往前走,水渠盡頭是個很小很淺的池子,軍佬抱膝蹲着,看渠道盡頭堆積的枯樹葉,水細細的滲流到小池裡。軍佬揮手讓聰仔取來掃帚箕畚,擺好架式,一股作氣清走雜物,水一瀉而下,軍佬、聰仔對望,興奮大叫。如是者,他們隔一兩天就玩一次。阿嫦問:聰仔,今天幹甚麼大事了?聰仔道:「排洪了」、「大魚治水」、「過紅海了」,聽得阿嫦、阿良一頭霧水。有時候,軍佬帶一個罐頭,或一紙盒甚麼,神神秘秘讓聰仔看一眼,是猫糧。聰仔興奮得吃不下飯,軍佬故意跟他作對似的,慢條斯理吃完,還坐着打了一會響嗝,阿嫦看不過眼,把他們「攆」了出去。

校園裡貓很多,也分幫結派的,南北宿各有霸主,各佔地盤。有時候還發生南北征戰,據說有隻老貓「光榮掛彩」,學生在宿舍籌款,帶他看獸醫了呢。後來,那貓年紀大了,又染了貓愛滋,被漁農署帶走了。軍佬跟聰仔餵的,是山上小亭的一隻小花貓。是聰仔打掃時發現的,那時小貓才幾個月的樣子,特別瘦弱,見了聰仔,既害怕又好奇,躲得遠遠的喵喵叫。聰仔帶了軍佬去看牠,軍佬說,餓壞了這小可憐。走下去「搜掠」了點貓糧,放在椅子下,拉了聰仔就走,說小貓怕生,不能太快接近牠。就這樣餵了兩個多星期,小貓才漸漸放下心防,在他們面前用餐。軍佬偶爾得了甚麼「好料」,就隆重其事的「犒賞」一下小可憐。經過魚池時,軍佬挨在欄杆邊,看金魚游泳。最有趣的一次是看到一隻老龜教一隻小龜游泳,一開始並排着游,突然,老烏龜潛到水深處,小烏龜一開始顯得有點慌亂,然後繼續撥啊撥,游過大半個水池,老烏龜突然冒出水面,小烏龜歡喜得手舞足蹈。軍佬、聰仔看得哈哈大笑。下大雨時,水面被擊出一個個小窪,軍佬捅捅聰仔:快看,快看,好多酒渦有沒有?聰仔道:哪裡?哪裡?哦,是水池的酒渦嗎?軍佬道:對,對,水池的酒渦。下一次,聰仔見金魚吐泡,問軍佬那是甚麼。軍佬道:哦,魚放屁。有時聰仔說,今天哪條魚跟哪條魚吵架

了,軍佬又問:你看清楚了?真是吵架?搞不好是在談情。聰仔問甚麼是談情,軍佬搔搔頭,自己忍不住笑了,說「就是聊天」,就像聰仔跟自己,不也經常聊天嗎?

阿良上班時,都不需要講話,他特別享受自己默默工作的時刻。他也喜歡聽阿嫦、軍佬、聰仔的分享,這幾個人怪有趣的,跟其他人不一樣。逢年過節,大家約好一起飲茶,大家姐訂的大桌子,阿良聽一幫女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不是抱怨天氣太冷太熱就是講是非,再不然就是笑人:笑軍佬指揮交通的姿勢,笑他挺得筆直的背,還有自己買的白手套。最好笑是在圖書館當值,居然把圖書館入口當馬路指揮起來了,還三不五時換換整套動作,真是個活寶。點心來了,她們笑着讓軍佬「指揮」一下「啟動儀式」,一桌子鬧哄哄笑成一團。軍佬是個勇敢的人呢。阿良想。

大家都詛咒雨天。不只因為天氣又悶又濕又熱,更因樹葉被雨水打濕了,緊緊黏住柏油路,無論竹掃帚怎麼新,不斷調整傾斜的角度,薄薄的樹葉就是那麼死皮賴臉相,比口香糖還難纏。阿良偏最愛雨天,小雨溫柔,大兩決絕,各具情態。雨把樹葉洗得發亮,柏油路也比平時肥沃的樣子,掉了一地的黃的綠的樹葉彷彿又得了另一次生命,發出晶亮的光。五月,大風吹過,非洲楝的葉子飄飄灑灑搖墜下來,如一場舞蹈。有時候,路過的學生見狀,會「哇」的驚呼,繼而掏出手機來,擬拍下那「卡通片一樣」的景象,風偏不來。阿良見狀,總暗暗發笑,笑自己的幸運,也笑年輕人的強求。

阿雲到來時,阿良正拄着掃帚,看一陣落葉飄搖觸地。阿雲全身裡得密不透風,阿良無來由覺得她眼熟,又說不出在哪裡見過。聽口音,也不似熟人,阿良交代完,自己推着車到另一頭打掃,心裡始終納悶着。斜坡旁一小片綠林,長着一人多高的樹,阿良對印度榕和雞蛋花情有獨鍾。七八月,雞蛋花落,鵝黃的心,粉嫩乾淨,無來由叫人心疼。阿良特別偏心,總把它們集中在一個小塑料袋裡,掃完所有地方了,再把它們鋪在一堆落葉上,下面墊着印度榕大大的葉子,如一艘船,又如一個小祭壇。印度榕一年到頭沉甸甸豐潤着,葉子有兩把掌大小,邊緣鵝黃鵝黃的,內裡綠綠的,是加了鵝黃的綠,阿良說不好那叫甚麼綠,只是每片葉子的圖案都不規則,有時候在整片綠色中,又冒出拇指大小的鵝黃,有的還帶點紅,也是啞光的紅,反正整片樹木柔和、和諧,百看不厭。阿良看看身上藍綠的制服:披一件印度榕葉子做的衣服,該是甚麼感覺呢?告訴軍佬,說不定他會試一下?……阿良想着,回頭看阿雲做得怎樣,恍惚間,覺得阿雲像一片印度榕葉子。奇怪了,她穿的也是藍綠制服啊!阿良搖搖頭,怪自己胡思亂想,專心掃起地來。

下班時,阿良換好衣服,提着汗濕的工作服,拐到側間村公所外的空地上坐了一會。村公所養了幾條狗,住着一位老婦。大門口有楊桃、石榴、荔枝、龍眼,只結很小很小的果子。另一邊是小型遊樂場,晚上常有印巴籍大漢在這裡聚集、閒聊。遊樂場挨着校園外牆,平時阿良就在牆裡面工作。遊樂場對出是一塊空地,空地上長着一棵高大的樹,春天時樹上開芝蔴大小的紫灰色小花,碎碎鋪了一地,像薰衣草。以前阿良上班經過這裡,常見一老伯橫着掃帚,一拉一拉的,把兩百來米長的小徑掃得乾乾淨淨。大樹外有個坎,坎下有座墳墓,墓旁種了南瓜,瓜蔓橫着攀爬在用枯枝搭出來的簡陋架子上,開了幾朵小黃花。

阿良坐在南瓜架旁,跟墳墓一起面向馬路,還有馬路上的人行天橋。陽光一點點挪移,爬上天橋,跨到馬路另一邊去。木棉的葉子不知甚麼時候又長出來了,風一吹,棉絮漫天飛舞,古裝的六月飛霜說的就是這個吧。最近,居然有人提出要為木棉「絕育」,說是棉絮影響人的呼吸,污染環境。到那時候,阿良該失業了吧?汽車也噴廢氣呢,怎麼不幫汽車絕育?地盤的泥沙灰塵才大呢,也沒聽說要絕育的。坐在馬路邊的阿良胡思亂想着。看花謝了,往下掉;果子熟了,往下來;葉子黃了,往下掉……小鳥就在那掉下來的一堆東西裡啄食,人走近了,還呆呆的一動不動,歪着腦袋看看阿良,也跟阿良一樣,思考着甚麼。

阿冰阿好結伴走上天橋,笑笑鬧鬧的。聰仔走上天橋,呆呆的,偶爾駐腳看棉絮飄過。阿嫦走上天橋,低着頭數着腳步。後面的是誰?哦,是新來的阿雲。怎麼還是眼熟?不,不像印度榕的葉子,對了,是雞蛋花。雞蛋花一樣的女人。阿良想。棉絮在飄,沾在阿良的頭上,身上,拂也拂不掉,阿良想像自己是一隻繭,一隻老繭,低頭笑了起來。  


陳曦靜,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現為嶺南大學社區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