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蘇偉貞:疑酒精性失智者備忘錄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2月號總第374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蘇偉貞

棋分死活。以「氣盡提取」進一步說明,如圖示陷在白棋包圍內的四黑子,其命運如何?棋子之鄰點稱為「氣點」,簡稱「氣」。被白棋包圍的四黑子有七氣(如圖所示×號位置),這些氣如果被白棋一子一子填下去,至第七手時,四黑子氣點全部被消滅,謂之氣盡。凡氣盡之棋子,由盡其氣者移置於棋枰之外,謂之「提取」。故四黑子顯然難逃「氣盡提取」之命運。

――《圍棋》  

最後,還是回到出生的醫院四周。

搬出母親口中「這是我的房子」,不是那種慣性的第N次出走,是父逝七年後的長考棋,更像,第一次叛逃舊家,於是,行到水窮處,停息久久,往往不知道如何往下走。

總之,單身宿舍安頓下來,單人沙發牀(之後二芬妹送來豆綠絨布搖椅好休閒的擺落地陽台角落)、木作書桌、靠背椅、老牙醫診所骨董探照兼立燈。簡單,讓一切比較容易,新的作息空間、動線,很快就發現,「單」,日常生活關鍵詞。 

 

以往有一搭沒一搭的校園腹內散步挪到深夜,改成棋盤環外疾行,一步一子的每分鐘一百步健走節奏啟動了圍空提取三酸甘油脂、膽固醇動脈壁上聚積凝塊、降低心肌梗塞機率……之身體線上作業,心思整個跟不上腳程的四周只見人、車、樹、牆……影像晃動。極微薄圍棋知識,你自覺像圍棋黑子,圍棋,顧名思義就是要「圍空」,空者,空點也,對弈之道,採經濟原則:「以最少手數圍最多空點。」

連點成線,連線成面,圍成一個「空心地」。而圍成同樣大小的空點,在角上要花六手,在邊上要花九手,在中腹要花十二手,「所以從圍空效率來說,角上成空最容易,故圍棋一開頭,大家都是先佔角。諺云:金角、銀邊、銅肚皮。」(小時候,是父親教我下圍棋,常看他就棋譜下棋。)

 

咦,校園內圍走,銅肚皮?金角、銀邊之緊鄰宿舍也算成大編制的醫院四周行人道摩托車無日無夜將空間停爆。暗夜錯落的煙民、排班計程車站散落的塑膠椅、不斷開闔洩光的急診室自動門、陰森停車場平面貼紙般零落車體、急馳來去嗚伊鳴伊救護車、築建構工中的大樓、菩提及羅望子路老樹……像地底第一層。 

 

所以,你不是那麼喜歡投以視線。大部分時候,你假裝自己只是路過,可惜,方圓數公里再變再新,你都清楚記得現在腳邊人行道墊高的露台造型小花園曾是牆根搭出的成排違建舊址,飯館單車店報攤票亭。因此人生只是擬態,如煙逝去的現在以及想像的未來。從未逸出意外。而你從未離開。

七年前重返青年時期且行且遠原生老家,歲月違和,才開始建立動線記憶的回過神一一確定離家那幾年搭的西部上行台鐵山線158平快車次早取消了,當然連同下行回家的171車次。且才知道,人生圍走,其實只是大棋盤、小棋盤差別。

如觀落陰,迅速轉換四度空間的進入人影晃動失控暴走家庭環形劇場,暴走者,以前扮演柏仔二哥,老父的柏仔,眼下,疑酒精性失智者。情節劇的源頭。

看着看着真不知道錯過了哪階段的居然唸起了定場詩似的:「原來沒有過去,過去就是未來。」可怎麼開始的呢?像是人生路被蔽敞了一邊,使得此人沒法在立體世界平衡的歪斜跌撞,於是自我封閉避險,早早便誘發了孩童期早發老年失智症。不養家,不社會化,不父不夫邊緣性格。算算,時程四十年。那些年,我也避險,譬如總是躲避娘家年節團圓飯風暴圈。世紀初,飯店吹除夕聚餐風,我娘打頭陣,訂餐歸訂餐,但請清潔公司大掃除、交待媳婦女兒們大採買、年三十晚祭祖沒一樣省略,事前便點名台南幫我妹我哥四家老小假性闔家團圓,老父在的年代,大夥兒年年湊興年年罵:「噁心死了,再也不吃這餐了。」啥事呢?滿廳滿席年夜飯桌,哪忙得過來,可酗酒傾向者,三杯酒下肚,拍桌吆五喝六:「叫你們總經理來!渾蛋!搞甚麼鬼!上菜這麼慢!我爸都餓死了!」「廢話滿篇!大過年的別鬼啊鬼的,觸霉頭!」我娘罵。咦,倒笑了:「你是我的好媽媽!我敬你,打牌餐餐端鍋。」仰頭飲盡如最後一根稻草小酒,冷盤都還沒上完,老兄已經結束了,又哭又笑中邪起乩,幸好我爸耳背弱視,啥都不知道。小輩叫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只能視若無睹整個的迴避狀。老娘也如起乩年年非唱這齣戲。

還沒搬宿舍前,子夜經過一牆之內中文系,習慣性會揣度哪間研究室亮着,前幾年,一排八間總有二三四簇隱隱含光水晶球,夜之手捧着,巫測日夜。

如今,暗淡多了,像引力坍縮形成時間場異常黑洞。最常見邊間研究室光池由樹葉枝椏映透出遙遠光暈如岬角墨夜燈塔,提醒來往船隻航道,每一觸及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南方小城的生活內容物,農村社會複刻板,固着且雞犬相聞,習慣即動線,出校園往東,越過三個紅綠燈十字路口,這條從小走來走去的老路,現在成了幹道,多年前一座二十五層樓大廈商機不明的興建完售矗立在鐵皮屋、日式黑棧瓦風格紅磚老屋或泥作眷村群聚間,像拔天問號。問號不遠十字路口老遠睇見黃燈轉紅,如此節奏,正好讓你車不偏不歧停在下個路口老影村燒烤店前,這時你會看見酗酒者兒子你姪兒銘面朝外簷下長條矮櫈和老闆共桌,半人高楕圓手扒雞烤爐架旁邊,氣象局預報明日開始新一波冷氣團南下,強度達到寒流等級,下探攝氏八、九度。入夜後天氣快速轉寒。

搖下車窗遠視,他亦認出你車迎上眼神,那樣的距離與光線,恍惚看見他訕訕牽動臉頰肌理一抹不自然的笑。

感覺自己像暗夜流動人形監視器。

如此補獲畫面,不止一次了。銘自己的燒烤攤例行或突發休店,常能在這兒找到他。進廚房就別怕熱,他卻老兜着別人的廚房轉。說來這次長休兩個月了,之前他外公病逝,例休順延了下來,主要母親服喪,沒人起早兵仔市場批食材。燒烤攤就設在我回家路邊疊架樹冠小葉欖仁樹群下,電線拉繩懸吊幾盞LED燈光照着塑膠矮桌椅,數攤群聚,左右攤臭豆腐、關東煮,再過去滷味水餃,明明同樣燈火熒熒,其他攤零落散客,關東煮照例美食粉絲團似大排長龍,各類青菜、蘿蔔、菇類、泡麵、甜不辣……食材一袋袋裝好,隨點隨燙,丟進兩口鍋子掛鍋沿豬籠草狀蜂巢網勺子內,食客們靜默儀式,之耐煩又像等移民允許的難民在希望陰影中緩慢移動。雖說已過中秋節,台南還高溫不退,夜晚地氣上升,像炭火熄掉仍蒸騰的爐底,十月的小葉欖仁細碎葉片羽翼翳影般罩住退到底線的燒烤攤凹字拼圖,愈發像暗流。

可這回,暗流擴大,前酒駕者慣性半夜頻頻電話哭鬧大小便失禁跌傷暴瘦時程中,大白天送車進廠邊等邊喝出來擦撞路邊停車,他說賠五千,人家要二萬,火了:「我告你光天化日敲竹竿!沒道理!」人家先報警,當場酒測,他:「我哪會測不過!才喝兩口!」是沒過多少,吐氣酒精濃度超過0.25mg/L未滿0.4mg/L,五年內纍犯,開單直送法院。像以前一樣,先瞞着:「等事情發生了再說。」

直到,中秋掃墓,我爸骨灰罈龕位前,我娘欲言又止表面我爸其實我:「哪,給你說件事,小弟現在都不回家,躲警察囉!唉!不管他,管不了,讓他去關。說要罰一百萬哦!」我感覺後腦勺幾束灼熱眼光,皺眉低聲:「怎麼可能!」是說怎麼可能罰一百萬?「駭!說不管,看着怪可憐,老頭,就是丟你的臉啊!」松仔大哥照例:「還不都被你寵壞的。」(別演戲了好不好)多久前的事了,這會兒應該傳票快到,節骨眼上,照本宣科:「小妹一定管,反正頂多聽她罵幾句。」小妹誰?在下我。

那廂我娘嘀咕自語:「他有招噢!媽,你花二千塊,幫我租間小房子讓我躲起來好不好,救救我啊!你是我媽。」看我不搭腔,只好說白了:「你說怎麼樣?」我OS:「警察是幹嘛的,要找還找不到。」而且,哪有二千塊的房子?直直盯着龕位老父照片,真有大白天見鬼的感覺。爸,你說呢?

「我說我沒錢,他說要躲到我那裡。嗟!我才不幹。」我娘突然提高嗓門!「哦!喝酒喝到路都走不了!腿沒力。居然知道開車停在我大廈路邊。」大廈,我爸名下眷村改建樓群。(以前隔壁大哥哥小一高燒燒壞腦子,長大了有家不回,老孤零零住土地公祠,領回去洗乾淨了又屢屢跑廟裡躲家人。好好都六十歲人了,怕抓,會不懂得躲遠點?)我娘開講:

「沒停的打電話給我,發酒瘋,說想見我最後一面,下輩子再報答我,要上樓噢!」松仔:「那怎麼辦?他人都在樓下了。」「嘢!我叫他回家,哪能讓他上樓!」是啊!為人母皆有母性?這哪一齣善惡二分法連續劇旁白?不不不,我拒看八點檔,跟劇情實在太累。老爸在就好了。

那天開車載眾人回舊家,皆默聲,明明已入秋卻溽暑天氣柏油路面懸浮蒸騰熱油網,如行沙漠而見海市蜃景,人生光線偏折於世生成幻影,似無有明滅之時。果不期然,兩天後接到銘電話:「爸爸幾天沒回家睡了。有時白天帶他回家,一轉眼又不見了。」

(傳票還沒到的提前逃亡者)雖大演失蹤戲,卻信息不斷丟給老娘,苦苦哀求租兩千塊房子(否則我一定會死在監獄)的白天開車躲自家巷弄底,夜晚單人馬戲團轉進老娘社區外幹道路邊。老福特車腹喝酒度日的說不下車就不下車。早年診斷出椎間盤突出壓迫神經根,醫生建議動手術卻矯正復健醫療皆不理會因「會半身不遂」,長期壓迫終致脊椎管狹窄及多數神經損傷造成下肢無力及大、小便失禁……馬尾症候群。馬尾症候群之記憶史。

車遠老影村三分鐘後左轉復國路緩坡上行,老家原址改建的大樓群面馬路排店面僅一家福利社型態小店亦已打烊,深灰鐵門退藏於暗夜,深淺五色水墨畫線條皆陰晦。

然後,一輛黃色計程車頂燈亮着鬼影般浮出鏡頭裡,車尾背熟了的車牌號碼,幽暗前駕駛座車門底歪倒着倆另類瓶中信蔘茸酒瓶。

我靠邊停妥,下車往畫面走去,望進褐色隔熱玻璃窗,異形似癱在駕駛座哀嚎,後座衣服、毛巾、泡麵碗、衛生紙……垃圾場,前椅護頸頭枕(不知為啥套上吱喳摩擦的)塑膠袋尼龍繩粗糙胡亂紥綁。從來沒有一次這麼明確的知道銘及他爸爸同一時間在哪裡。

撥手機讓銘速接他爸回家,「否則寒流半夜失溫死在車上。」(如果,這天我沒回舊家而北返,這車成為一輛凶車的可能性有多大?銘一定也想,如果不正好出現在老影村,也許,之後之前,便一切結束。算不算一件好事?)

幾分鐘後銘騎摩托車到,拉開計程車門,傳出一股惡臭,「你幹嘛啊!」大小便失禁,銘(真夠衰)彎身扶人:「出來啦!我載你回家。」馬尾症候群又哭又笑:「咦!你是誰?噢!小妹啊!對不起你,我活不久了,我被關一定會死在牢裡。你是我妹妹,我們是親兄妹,我們同父同母,嘿嘿,我是你哥哥。」(「去死吧!」打內心裡悲哀。佇立大樓陰影覆蓋的車體前方,幹道平日流量大,今晚詭異的只一輛警車默默經過。如此上下中山高通衢要道、回家必經,能叫躲嗎?)

星光微弱,銘以單調詞語反覆苦勸僵持:「出來啦,法院傳票都沒收到,啊!誰會抓你?以為看不懂你苦肉計!別鬧了啦!」裡頭回聲似嗚嗚嗚啼哭:「我要看奶奶最後一眼,她不准我進去。」

這時,黑天裡背後有拉小型板車聲,是小老弟,我叫:「小老弟。這麼晚了你還在工作?」「大姊姊,是你,我有名字,叫童中川。我姊姊說,我長大了,不能叫小老弟了。」「對不起,童中川。」眼前中年男人講着簡單邏輯,小老弟,不,中川幼時(哪來這麼巧的)高燒成中度智障,發育的四肢健壯,個性溫馴,父母故世後跟着唯一的哥哥過,認命的打小只做一個工作:收垃圾,現在叫「資源回收」,勤勞努力,早晚都看見他在社區轉,賺的錢交給嫂嫂作主存起來,那是他的純真年代,哪想前陣子羨慕周圍唯一的小世界叫哥哥弟弟的都各自結婚生子,甚至有些婚宴就辦在大樓中庭,穿上嫂嫂打理的乾淨衣服喝喜酒就近盯緊待回收的瓶瓶罐罐同時興起了成家念頭,但講過兩次便打消了:「哥怕我老實受騙。」誰都誇小老弟有禮貌脾氣好吃苦耐勞:「可惜了。」是啊。

小老弟和氣有條理:「你可以叫我中川。大家都這麼叫。大姊姊,你要幫忙嗎?我最會抬重東西。」

「沒事,你早點回家。寒流要來了。」「大姊姊,那我走了。」「中川,晚安。」

銘終於半拖半抱醉乏死重的父親到後座,大略清抹前座坐進去:「我待會載我女朋友一道來騎車。」

車體下坡前方五十公尺綠燈左轉。天際異象泛紅,抬臉遠眺,穹蒼之下,一直來一直來的,豈止寒流。

 小弟哥沒少被關。

真不會唸書的被(黃埔出身的)爸爸送進至少是條出路的陸軍士校,眷村空間小人多,並不覺得家裡少個人的倏忽他就士校畢業(很久之後才聽說爸爸計劃讓他服役一段時間轉警校)等分發休一週假。那些年村子裡一群痞子最大的娛樂是到看不順眼鄰近崑山工專勒索欺負少爺學生,就是搶劫啦!一起長大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蟲帶頭,「我事前警告過他,那幾天躲着小蟲點。」早聽到風聲的大哥說:「才少盯他一下就出事了。」他們持刀搶劫,事前有人通報,警察埋伏出兵,大夥兒抱頭逃竄,不知輕重未跑的小弟哥當場被逮,因係軍人,軍法審判,速審速判,刑期十四年,未滿二十,關進明德外役監獄管束,表現好,坐滿一半刑期可以申請假釋。看一場熱鬧的代價,開除軍籍,失去了軍職,警校、自由成為從未發生的事。

那段時空對我來講,是無色瘖啞的威權年代戒嚴時期真空包裝記憶。請律師、訴冤屈皆毫無希望,軍人家庭,能做的幾乎零,只能說,不長眼。

那年我高一。在小小偏遠的眷村世界,五十出頭的爸爸為了生計,放下身段遠到台北當大廈管理員,大哥則去跑船。(培訓船員資格考,最後關頭他到台北姑媽家,讓在那兒過暑假的我給他惡補強背英文單字,怎麼也弄不清watch是手錶還是看。託關係,吊車尾擠進上船名單,最主要還是人年輕體壯),唯不知道小弟哥在那裡。

再見到小弟哥,是一年多後的春節爸爸回家過年,聽到爸爸低聲以粵語和媽媽交談:「柏仔逃跑偷偷找返我裡鬥,講牢裡欺負伊,活不落去。」「要死囉,警察會不會垂鬥裡厝?頂辦?」我爸說柏仔逃跑找到他那兒,牢裡受欺負活不下去,我媽問怎麼辦警察會不會找上門。我爸決定,等過完年帶他去自首,留了錢和食物讓他躲在大廈頂樓電梯間隔的管理員住處,交待他別亂跑。

年三十晚,柏仔哥陰曆生日,無處可去又難耐孤獨,遂搭夜車摸回家。我爸讓他睡後頭閣樓,掙扎着提心吊膽過了年。那年家裡只有我和兩個妹妹,她們不懂,我說不上話,爸爸一個人的承擔。大年初六,爸爸通知警察來帶柏仔哥,他大聲哭喊:「我是冤枉的,我不要回牢裡。」合於自首條件,只要加服逃跑的天數。

那年夏天我高中畢業考上台北軍校,放假時,去看爸爸,他總是利用零星時間在簡陋狹促的頂樓住處用電鍋電爐煮飯炒菜,父女倆就着他釘的小木桌吃飯,電梯上上下下轟隆聲響,像有雙手不斷推着永劫難返的巨石。長期音害,加劇了爸爸的耳背。他中年便嚴重失聽。飯後我負責在天台牆角水龍頭洗碗筷,大樓坐落城市邊緣,遠望各款建築樓座擺佈矩陣,天羅地網似,無以逃脫其間。

柏仔哥一路宜蘭、台南市區、台南縣佳里的「明德新村一號」地址移動。監禁台南那年,我假期回家去探視,帶吃的和寄放不多的零用錢於獄所,會客時間多半沒話說,那張長大變形的臉沒了小學生照的清秀俊美,吃吃憨笑不自然廢話公式問完爸媽健康就沒話,妹妹們幾歲求學還是工作全沒概念,這是道社會題,他整個人生錯過了。隔着鐵窗,我也只能問他想吃甚麼需要甚麼,下次帶來,務必耐心服刑。

不是秘密的家庭事不意誰也沒提過的守成了秘密。畢業四年歷經層疊關卡最後進了藝工總隊,有天辦公桌寫信,傳說中的才子綽號張德擂學長晃進來,(大疤,你還記得嗎?)瞄見信封上(我一直井底之蛙的錯覺沒人知道這看起來像眷村名的真相)簡單的地址,平常語氣:「怎麼進去的?」我聞聲極訝異,好高興有人一下子就解構了這秘密。

最後一次探監,中秋節懇親,柏仔哥刑期假釋最後半年,外役監,佳里沙石場工地,(如果現在服刑,可以學做手工蛋捲香皂辣味豆乾醬油巧克力……)監所辦懇親會,媽媽、松仔哥嫂、我、三娟妹圍坐一桌,人性的每桌兩瓶(熱)啤酒,吃着喝着聊着,沒來由的柏仔哥突然歇斯底里:「就知道你們看不起我,看不起就看不起,我沒有你們這些兄妹。」松仔哥:「小弟,你這是幹甚麼?好好的誰惹你了?」「嫂子話都不跟我講。像甚麼嫂子!」「你嫂子跟你不熟,能講甚麼?你別那麼敏感嘛!她好心好意來看你,幹嘛啊!」「不用貓哭耗子假慈悲。我們切斷!」騷動迎來眾人眼光,我低聲拒斥:「才這麼點酒!借酒裝瘋!難不難看。」怕爭吵擴大,他醉他鬧他留下,那時雖不歡而散(日後知道是最後的喘息空間),還能撒手不管。沒想到的,這樣的聚餐和關係模式(以及一輩子嚴以律己的爸爸都不忍心讓兒子立即自首,我也一樣的)當時就建立完成。

多年後,大疤終於見到信封上名字藏鏡人,如得其情,大疤總帶着這外眼光看待他。即使他初成為我們「家人」。

婚成第二天,大疤宴請遠到台北喝喜酒的舊友和大小舅子,(那時的我們多麼年輕啊,一切上軌,柏仔哥已出獄生子開計程車為業。)大夥兒如常的喝酒互揭糗事,多半聚焦大疤一路打進軍校抗命關禁閉禁足「體罰該員昏倒為止」往昔,這天,他是主角嘛!突然(又來了)柏仔哥酒杯一摜:「少話中有話,是啦!我領小妹的錢!哥沒出息,對不起可以吧!哥錯了。」大樓管理處代領郵局現金袋賀儀自行託出:「對不起。我明天自己回台南。別告訴爸爸。」

大疤拍搭肩背四両撥千金:「我們家就我一個在台灣,想有個兄妹吵架都沒輒。小弟你喝口酒道個歉,事情就算過去了,都別再提。何況,你不找小妹麻煩誰找她麻煩,她神着咧!」擠眼微笑,是他常講的,事緩則圓。少數的無怨懟無不歡而散酒聚。

但,大疤,這都是你之前知道的。在小弟哥的棋盤上,隨着時間流失,人生中的棋子一一被提取:計程車開着開着和同業聚賭失掉車子、好容易取得大貨卡執照撞死人又那時沒有易科罰金的關了陣子才由集保交保、識人不明的婚姻夫妻失和、兒子不教功課跟不上索性國中即失學、女兒出生就扔給奶奶、年夜飯年年狂囂開罵、「救救我,我要死了」的車禍大鬧急診室(電話裡二芬妹:「有完沒完!真夠了,大家都成家了,誰沒有自己的事,不去醫院看他,你媽媽罵沒兄妹感情。」)……大疤勸慢慢來,我忍不住牽怒:「我們家的事你別管了。」大疤難以置信:「這種話妳都說得出!我們家的事?」事後,平靜下來,皆再未重提舊話,直到大疤死,深知傷了他。說來說去,我們對如今已轉成的慣性暴走者皆只求表象處理不管細部,細部總是不堪聞問。於是如引言般的敘事最省力氣。「誰沒有自己的事?」事實最殘忍。

沒料到介入氣盡提取初始化在我再回台南第二周,暴走者老媽老妹前妻一通通電話來報:「小弟在警察局。」居然停車在警局十公尺遠,警察敲窗詢問,醉得人事不省,被帶回酒測。那時老爸還在世,誰都可以說「不管他」,但我新回台南已被兄妹撂下話:「輪到你管了。」警察登記保人身份,他老兄醒了:「別理這些壞蛋!我根本沒喝酒!車停你們旁邊不行哦?還不是想收紅包!」原本可大可小,畢竟他醉在車上,可時下不僅吐得滿地還哭笑喊陣:「他們打我!」警察:「再不冷靜就把你銬起來!」倒自在:「好熱,怎麼沒水。妹,你跟他們講,他們不聽我的。喂――我要出去囉!」終於,逃避主義無現實感的被強制銬在牆角橫桿上。(新畫面映舊畫面,我記憶庫被分配多少容積率儲存如是畫面?不覺得難堪嗎?又一次無法迴避卻真的難以直視:我哥哥動物般被銬着。)時間歸零。他想起甚麼:「不要跟爸爸說。」沒人忍心說。

而且一定的,酒醒後,他會低聲下氣無辜靦腆:「我真的不知道發生甚麼事,對不起,小妹,你是我妹妹,你最有出息。這些人壞,專門欺善怕惡!」附加幾個道聽途說「讓人吐血不公的事」。

終於交保,步出警局,天色低沉,不遠啤酒屋舊家對門同輩鄰居開的,生意紅火,開到哪兒熱到哪兒,家就在附近,為何就不能到村人那兒吃喝再步行回家?身後:「嘻――小妹,再見,謝謝!」(「為甚麼?」上車深呼吸頭趴駕駛盤,大疤,你還想管嗎?你可能不知道,「事緩則圓」成了我行事準則。)

那時小弟哥身心也尚能承受處罰,傳票來了,雖未肇事,(不意外的)纍犯,(很意外的)速判速決重刑六個月,可易科罰金十二萬。兄妹們商量,讓他受點教訓,兒女陪去簡易法庭報到,(又好意外)原人帶回來,可易服勞役,六個月,天天報到半天,拔草整理社區環境。

時間來到五年期限最後幾天,扣得真準的無縫接軌下宗酒駕。是啊,步步圍空失算。盡其氣。

寒流來襲,銘拉抬他出車體那刻,彷彿溺水呼進空氣,也像秦俑彩顏出土一但接觸空氣氧化失色,大死枯瘦身形如小孩亦絮絮叨叨童言童語,記憶中的智障大哥哥會以疊聲泣喊親人:「媽媽、爸爸、叔叔、伯伯、弟弟……」且單純生理反應的重複喃喃:「我睡、我餓、我怕……」小弟哥則是:「我不要關、我會死、我對不起你……」唯一不同,單音字不斷呼喊:「爸、媽、哥、妹……」(很怪的,他從不喊兒女)如此哭法與召喚在爸爸喪事期間最明顯,每天,兒孫靈堂時間圍四周唸經摺元寶蓮花衣褲添香禮敬,一天結束全家日日如開晚飯似餐聚,似最後的晚餐,蓋棺時辰愈來愈近,因父親過世而生出的凝聚力,我們在憶父的狀態中,一種寧靜感,明白人生就這麼一次,再不抓牢就要錯過了。因此,如每日送行的那天在日式料理店,大夥兒舉杯敬爸爸,不知怎麼此人背上嬰兒發條被啟動的淒慘嚎啕:「我沒有爸爸了,我沒有爸爸了……」

失去原生親情,對他而言,似乎較一般人更痛苦。

而傷心可以如此空洞,我突然怒極暴徒般抓他衣領拽他離席,「像甚麼樣子!就不能讓爸爸好走!」爸爸在時,家庭聚餐尚有個顧忌,默契地維持起碼場面。人子越界,家事憂患始,不晚不早趕上家庭風暴後半場。不免問:「大疤,隻身回台南值得嗎?」

即便這些年不嫌詞費,而暴走者依然固我每聚餐必醉,不分場合激越咆哮、疑神疑鬼、答非所問……,讓大家緊綳,家庭聚餐成了(沒有正確答案的)選擇題:有小弟或者沒小弟。一場場的寒流前奏曲。

長望到黃色計程車拐彎不見,勤奮小老弟都收班回家了,天地間,冷鋒下刀子似襲來。重回車腹,想到夜色中小弟哥枯槁似離死不遠,大小便失禁、暴廋、昏冥、酒精效應導致之嚴重脫水……猛地悟到,有時答案就在事物表面。以上癥狀,不就是失智與憂鬱症?

希望此病,能為他爭取即將到來的酒駕纍犯庭審輕判。

於是啟動連鎖緊密醫療體系治病過程。

第二天透過急診送他住進榮總分院,正式進入緊湊的胸腔科、神經科、胃腸肝膽科、骨科、精神科、家醫科……複式診病醫程。期待依靠醫療整合,省去到處找人的時間與精力,考慮留他在車上,遲早再出事,同時進行將車報廢。

八天後,診斷書出爐:急性肝炎、脊椎狹窄。

二項當務功課:戒酒、(不會好但不致更惡化的)復健。

流程中第一次出院。交待銘:「突然戒斷很難,別讓他身上有錢,要喝酒,買給他,免得喝

多。」才第二天,脊椎狹窄者執意下樓買飯,7-11買兩瓶蔘茸,先灌半瓶,再分別藏貼襪內,腳踝鼓脹一大包,走路蹣跚顛簸,一跤摔倒大樓外水泥地,再度送進榮總分院急診室,胸壁、髖骨挫傷,顏面鼻樑撕傷,酒醉狀態揮手吼罵醫護。「再鬧就召院警告傷害!」「我沒醉,誰敢動我!老子住院,連酒都不給喝,甚麼醫院。」(有完沒完!)我雙臂交叉,極力克制不上前打他衝動口頭責問:「你好意思嗎?」「你說我可以喝酒的。」大疤,你說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酗酒真的有甚麼心理情結嗎?難道不只是平常行為?否則甚麼樣的人會在女兒訂婚,提着塑膠袋歪倒枯焦乾屍狀遲到,宿醉中,還,失禁。簡直大崩盤。那天,當機立斷讓銘送回家,留下來的故作輕鬆無事,挨蹭到結束,依習俗佯裝不知男方退場不說再見的俟男方離開後,涵脫了禮服和銘一道送他急診,頻上廁所、進出各檢查室、打點滴,折騰到半夜,報告出來,多重器官發炎、嚴重脫水、黃疸、肝臟來不及代謝血紅素導致血小板極低,醫生:「再下去就洗腎、肝硬化。」這回沒大鬧急診室,不等輸血完,堅持出院,涵面無表情到如對死人不需答案的問:「為甚麼?」「我要回家躺牀上看電視。」涵連恨他都不是的轉頭看別處。大疤,那天之後,一切急管繁弦,身體狀況急轉直下,以為「臨終」來到,就用臨終的心情處理醫事,讓他好死。(「他不死呢?」芬妹提醒。建議送醫護之家甚麼的。)

不懂的是,怎麼有人上醫院幾乎都是急診?之後關關難過關關過,夾雜大小狀況,譬如,涵文定出院不久,有天近午夜娟突然來電,說哥在成大急診室,醫院通報她,甚麼狀況?不知道。我娘那頭大呼小叫:「不得了了,小弟給人砍了,快載我去醫院。」正要出門,娟又一個電話,沒事了,出院了。和朋友喝酒打破酒瓶割傷了手,警察問訊,朋友見苗頭不對先閃人,獨留下他。甚麼沒事,幾週後,醫院催賬,居然醫療費都不繳的直接,偷溜。

傳票來了:「被告前因公共危險案件,……判決有期徒刑六個月,經易服社會勞動……履行完畢,詎其仍不知悔改,竟於103年1月26日下午15,……

便利商店購買竹葉青後,旋即於營業小客車飲用…於同日下午17時49分,酒後駕駛撞擊停永賢路邊小客車左側車門,經警到場處理,測得酒精濃度每公升.96毫克後,始悉上情……」

兩個月後,開簡易庭。

快馬加鞭,榮總分院出急診室,即轉進成大醫院,側身精神科門診,醫院時間才稍放緩,喝酒戒酒循環間隔則拉長。(不像周遭朋友動輒躁鬱恐慌強迫症進入現代病理的南方小城極避諱精神科三字,去不名譽化的醫院稱為身心科)一時起念馬尾症候群疑似憂鬱症藉以戒酒治療進而整合病情的掛了精神科,好幸運的遇見微靦腆然耐性專業以少數文化語言問診醫生,(我起初一旁多嘴:「他聽不懂。」醫生溫和不語,仍維持語言風格,才赧顏明白,陌生化,日常生活語言簡單性使人失去思考刺激,因此,另一種對話關之必要,使之深刻、特殊性。會不會太難?當然,可是,這是家人或這名馬尾症候群早放棄的語言。)而數次診視,有了新進展,(尚不能判斷屬於哪種程度的與現時脫節認知童騃)失憶、否認、失智現象,陪同在旁聆視醫生問診,那股他人隔膜感受似的述說,期艾斷裂,分明人在眼前卻隱於夾縫時空的呆滯無法掙脫抵達,一週或隔週醫病關係如人體實驗室共生,甚至有次起身待離開診間,馬尾病人依賴性指肚子:「這裡好痛!」醫生撩起外衣,肋骨不平整巴掌大鐵打損傷膏藥,喝酒摔倒牀下,老套哀哀叫無法清楚陳述傷處:「痛死了,救命啊!」(「再喝嘛!幹嘛叫!」可以想像的N次回嗆。)代為聯絡精神科值班醫師、分流站,進一步診視有無住院必要的重返急診室。神醫啊!護理站問診:「為甚麼掛急診!有沒有發燒?」「精神科轉診,病人肋骨可能斷裂。不知道有沒有發燒。」轉過身又問同樣問題,「你五秒前問過了。」「你不需要這麼衝!」「你也是。」

「我是再一次確定。」「我們也是。」我和值班醫護互視,有一條隱形的聲音線OS:「其實與我們倆無關。」

照X光,值班精神醫師會診,重複病情簡直水漫金山大災難,(人事時地,背文言文般暢唸,因係他人所思)頂燈亮鋥賊白光照罩,絕不立體白袍醫生貼白壁保護色似感覺隱形,有那麼一刻我逸出轉述成為本人,垮臉無表情面對(真像一對璧人的學生氣質實習和年輕)住院醫師:「酗酒、酒駕、克制力、責任感、工作、成長過程、社會關係……門診再處理好嗎?」最關心此次記錄對申請保險、證明行為能力獲取酒駕庭審法官同情之助益。年輕精神醫師察覺了我(待在醫院超過六小時)流動的煩躁,他無奈:「家人會很辛苦。」我苦笑取樂:「你這裡缺不缺喝洗髮精自殺的病患吧?」棋盤癥候群。着着又走向提取氣盡。

X光片出爐,第七至十根肋骨斷裂,只能等自行修復。兩個月間快間慢醫院時間,交叉進行建立病情,這兩個月的病歷比一生纍積還多。系列回診胸腔、胃腸肝膽、內外科,各種驗血驗尿驗屎報告小結,(毫無新意的)貧血、胃發炎、不良於行馬尾症候群脊椎狹窄。眾人傻了,如此嚴重形容枯槁流浪漢居然沒肝硬化沒腫瘤沒器官衰竭……甚麼的,兩個月,起早趕晚(從沒有如此規距早早在樓下等我車接送、送大小便取樣、甚至有時一天醫院報到三次,超長候診時間,診與診間用餐興致的就地取材,馬尾症候群、娟都好愛吃某款超商便當,娟會拈馬尾症候群便當裡不吃的酸菜,我皺眉:「他在做胸腔檢查吔!」「有甚麼關係?」)病兆因戒酒不藥而癒,臨到開庭前兩天,取得精神科鑑定有效的(避罰的中低收入戶那條路走不通,不是跨不過貧窮線,無法超越「一親等之直系血親、認列綜合所得稅扶養親屬免稅額之納稅義務人」門檻)診斷證明:酒精依賴,疑酒精性失智,停滯性兒童失智症。這次,一切都準備好。

疑酒精性失智者開庭那天,旅行家族成員大早出門,自駕、另自備輪椅。(村上過世的張媽媽留下的,長期照顧他的鄰居女兒收着,我和娟夜黑風高敲門商借,費勁的安放後車廂。進了法院,院內服務檯就有。開完庭,娟從疑酒精性失智者住家大樓推半小時去還。)我擔任輔佐人。一晚沒睡的練習陳述,(後來才知道,根本沒律法影片開庭時的詞語交鋒,法官問一句,我答一句,不成文。難怪,學校法律系法律服務社諮詢,想請律師代辨,社團成員:「很簡單的案子,用不着聘律師。」)博班口考似等在指定法庭門外休息區,大理石長廊,不見其他人,所以,沒有病患可以交換病情的納悶。之前法庭二進間報到,低聲請教執事警察:「我該稱法官還是庭上。」「都可以。別緊張。」上庭結束,我們進,小臨演銘推輪椅帶面紙隨侍在側,歪歪倒倒馬尾症候群掙扎起身走進庭內,非演戲是真不良於行狀,法官見到忙制止:「沒關係,推進來。」確認被傳喚人姓名地址身份證,患者如進入人生某階段空窗期,呈思考暫留現象。「他有行為能力嗎?」輔佐人依詢遞上整理過標示清楚的各醫院各階段不同診斷證明,草草翻過,直到逮獲「疑酒精性失智?」法官抬頭:「你們可以聘請律師代為辯護嗎?」再問:「你們希望延期嗎?」輔佐人畢恭畢敬:「我們希望今天判決,當事人應該可以自行慢慢回答。」被傳喚人站不住但神情、衣着整潔虔敬,法官睇望一眼宣佈開庭,直接問認不認罪,「認罪!」輔佐人和被傳喚人同聲。送上前一天才剛簽好三萬五千八百零五元負責修車合解書,(輔佐人當天深夜十二點多往肇事轄區警局,貫穿市區西往東邊緣,燈火通明警局內值班警察調出數大本案發當月案卷的才知道居然城市一角一月案子老多!翻找半天不見,告以:「拿紅單來查比較準確,也許不是我們這個分局辦案。」制服、便衣穿流不息精氣神,上一次我進警局,有女警員,怎麼此處沒有?而且這麼客氣?我OS:「這裡真的是警察局嗎?」離開時深夜一點多,不遠高速公路車流如拖着曳光彈尾巴,這世界甚麼時候開始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果然,還真不是這台南天下第一局執勤,銘找到警員調出當事人電話,中午約了產物保險寫合解書。檢察官朋友給的意見:「表達誠意,畢竟他上一次就判了六個月。」超過六個月就不能易科罰金。看,我們甚麼都考慮到。)法官眼皮子都沒動的言簡意賅:「被撞車主沒告。」這條不在案。(我心裡,「哎喲!」)「認罪!」喊完,法官即和書記官進行討論法條,前案已判六個月還可以援判嗎?書記官埋頭查看法條,這時,疑酒精性失智者突然注視庭上大聲道:「法官,我錯了,我絕對不會再喝酒了,說到做到。做不到,你關我!」(真是酒徒的機智啊!)法官場面見多了淡然處之:「身體健康最重要,還好你沒撞傷人。」

書記官適時插進:「有法條依據。」「那就這樣!」法官正式宣判被告有悔意兼疑酒精性失智不宜入監准予易科罰金,每日一千元,六個月,計十八萬:「被告願意易科罰金?」輔佐人:「願意!」「是低收入戶嗎?」「不是。」「收到處分判決通知書,到地檢署執行科協商繳款方式。」「謝謝法官。」娟、銘、疑酒精性失智者面面相覷,輔佐人帶頭起身,退,其實還陷在「自己發言能如此謙詞抑制」大惑中。一行人走過長廊對開高門巨戶般庭間,單一功能法律空間,凜然威嚴建築物若是,人因此顯得藐小。因此疑酒精性失智者才那麼瞬間靈魂出竅嗎?

歷經銅牆鐵壁法律條文、裁量權、法官心證……那刻才悟及,爸爸當年一定做過努力,否則,不長眼者,不會只判十四年,那時代,軍人持刀搶劫唯一死刑。

兩個月急行軍快節奏,幾分鐘一來一往棋局十手不到,離庭,有種殘局之感,卻雙贏。當下頓時如洩了氣的人形偶,車行在小時候並不存在的五期重劃區,全身無力被打回酒精性失智者一族:「這是哪裡啊?」

絕不再喝酒者,好像是,都說妓女從良、浪子回頭不容易,酒鬼戒酒,簡直讓人感動。怕他再偷偷開車,遂將閒置路邊輪胎扁臒後視鏡折斷計程車監理所報廢,(發誓)絕不再喝酒者週一三五結伴(天天抱怨腿踵牌桌一坐至少八圈)老娘由娟叫車載往中醫診所復健,不良於行者杵四腳拐,太多腳,左手左腳或乾脆提腳拐前行。(你哥哥突飛猛進,今天做完復健,站起來很自然的直接走了,到門口才想到,「咦,忘了拿枴杖!」中醫診所女護理笑道。)

精神科醫生問起戒酒狀況,一臉凜然:「不要再跟我談喝酒的事。我不會再喝!我說話算話。」因此胃口大開,家族聚餐,補前度似連吃六碗飯,每吃盡一碗旁若無人近於譫妄:「再來一碗!快!」

酒精性失智,是他人的永劫回歸。

一個多月後接到掛號處分判決通知書,通知去執行科報到:「逾時不報到,即行通緝」,讓銘和娟先告訴他報到日期好心理有準備,不想,每天沒事做的已不瞭解去報到的意義的牽動恐慌症。半夜三點連環扣,輔佐人回答不了的轉進語音信箱爆滿:「你到底為甚麼不回電話,為甚麼要去法院,要把我關起來是不是!我會死在牢裡,喂喂喂!你說好要繳錢!」清晨近五點,昏睡迷糊接了電話,那頭狂潮般:「不是沒事嗎!不是你負責嗎!法院為甚麼要我去報到,為甚麼要關我!」「是當事人必須親自報到繳罰款。」「甚麼當事人?騙我去關!」「你酒駕肇事,就是當事人。」終於掛電話,為甚麼我不是別人呢?

法院繳完款當天,警報解除。推諉指責銘不負責任:「房子給他,遲早把房子賣了。」(這也是疑酒精性失智者症狀之一嗎?別人更不負責任?不知神醫如何說?)

然後恢復正常。開始喝酒。之後,愈發突顯重返子宮停滯性兒童失智症,對老娘變形依賴,我娘打牌不去復健,他也不去,學母親同鼻孔出氣:「沒用啦!根本不會好。」我OS:「當然不會好,早說過,只希望維持現狀,不繼續壞下去,否則將來連走都不能走,誰推你輪椅?」更衰的是,神醫赴國外研究三個月。

慢性藥不診視的精神科輪空期間,疑酒精性失智者要糖吃狀吵着去大陸重慶看前女朋友,一如前往「我活不長的啦!」、「我要死了啦!」的往死裡整的:「這是我最後的心願,小春以前對我最好。」松仔哥:「去一趟至少花十幾萬,你有嗎?」「哦!那我沒有,哥,你都回過老家,為甚麼我不能去?嘻,我有小妹,我有哥哥,我有媽媽。」「你好意思!你好好復健算對得起她了。」「噓!別講別講。媽媽會帶我去。」家人誰去看他,沒幾句就借錢:「這是我最後的心願,看小春一眼,我死了也瞑目。」標準答案:「沒有。她要真對你好,讓她來看你,你路都走不了。」「她電話不通,沒關係,我有她地址。」就算有地址,人還在哪兒嗎?又誰帶他去呢?「吃定你了。你看着吧!」眾搖頭:「頭洗到幫他繳了罰款不入監,新把戲又來了,真得洗下去嗎?說真的,我要被罰十八萬,哪捨得,寧願去關,順便戒酒。」

都是老實話。

總之又打回家族供應鏈,把自己當成下游最低極無生物性食物,但雨林生態複雜到簡單,隨意望一眼也知道酒精性失智者狀態,還是拋出那句話:「完全不讓他喝酒很難,至少吃飯配酒,不喝醉鬧事就好。」7-11於是全民運動最便利酒館飯店聊天室,每日常駐。另一種療養院。

很快的酒精性失智者再度進入酗酒輪迴惡夢,一天,大早便醉在7-11摔倒,躺地不起耍賴哭叫:「爸爸!媽媽!」店員報警,他則連連電話找娟,娟找松仔哥:「小弟,你這樣是幹甚麼,好看嗎?」「哥,哥,救我。」折騰半天送急症室,打點滴解酒提醒他:「早說過小妹下午要帶你去做心理測驗。」「才不去!等半天,煩死了!」「想看可不可報重大疾病補助。」「笑死人,我要甚麼補助!」人仰馬翻,好容易中午送回家又溜出門買酒,偷灌大半瓶剝光衣服醉倒牀上再度人事不知。三個月前排好的心理測驗,進階失智程度判斷,或用藥或進療養院。時間到,我在樓下車裡等,娟電話:「哥不去啦。他說要睡覺。」電話那頭傳來酒精性失智者兇惡語言:「我不去!幹甚麼!誰敢管我!王八蛋!」娟火透:「真是的,噢!讓你去關最好,幹嘛幫你繳罰款,還每個月給你生活費顧你三餐!不要臉!」「關就關!誰不要臉!」看不見畫面分離出來的聲音被放大了,默片劇情被留在了過去。像某種視覺形象化的瘋狂追求者,語言成了多餘,默片的黑白畫質與巨聲效果,創造人生某一瞬間的閃回,不是真實的再現,是超越,超越記憶。所以,一直很難被看見,至少不被我看見,於是多年來一直拒絕簽收的只好原樣退回倉庫,如原生物種凍結於冰原極地。維持了最始面貌,這才是我希望的狀態吧?

事後,脊椎狹窄下肢無力走三十分鐘路去媽媽那兒辯解,一直被甚麼拋擲出去,人生離心力,或者提取。暫時沒有人再來傳話了,默片時代的返復,感覺影像浮雕突起梗在腦波,形成思考路障。你知道避不開這縐折持刀搶劫、脊椎管狹窄、疑酒精性失智身世。蛇色逐地、茅兔必赤、鷹色隨樹。這人,隨命。長時分工者娟妹每天自己家、疑酒精性失智者家、老娘家顧三地,松仔哥都看不過去勸老娘:「我和小弟搬去和你住,我每天做飯、送你去打牌,娟也不要三頭跑。有兒女搶着陪你,不知道己多幸福?」「我不要!還不是花我錢!我自己過很好!」(有天門鈴響,社會局上門關懷獨居老人:「咦,里長說這裡住獨居老人啊!」「大樓開始入住我就住這兒。」原來我娘是舊街坊鄰人口中兒子媳婦女兒皆不理的獨居老人。)

輔佐人於是對老娘「叫吃」:「家裡有四間房,你一間,倆哥哥只是暫時陪你,小弟現在情況不穩,等好了,再搬走,不好嗎?」

「我不要!這是我的房子!誰敢動老娘的房子!」

「又不是永遠,暫時嘛,大家都出一點力,你是他媽媽呀!」那時候,耿介如老爸,無路走者沒地方躲,閣樓暫時做「眼」,避兩天。眼,就是人性。

於是收拾行李,搬出「這是我的房子」。不斷思索此在醫院四周棋盤式外圍健走原因真偽。你讓自己像一個父親知己做出他會有的反應。

等了三個月,神醫回院,銷假開放掛號,之前幾次上網皆關診,第一時間我就掛了號,酒精性失智者「錯過了心理測驗,這段時間被診斷高血壓、仍戒酒酗酒,還被通知肺結核住院已沒傳染性……」「我不在,發生這麼多事。」神醫笑着說:「沒關係,我們重新來。先安排他住院,全面檢查。目前沒空牀,一有病牀就通知你。一步一步來,戒酒是真的很難!」僅二天,接到電話,有病牀了,陪小弟哥精神科病房報到,門禁嚴格,暗對講機確認身份,進去後隨身物品全點交託管,觀察四周安靜而人影移動頻密,如此全天候有「醫伴」有護理,小弟哥其實看得出來戒斷反應,但這回安靜讓我們留他下來,他很喜歡,開始另一波戒酒體檢。辦手續間,問需要甚麼,他說:「我想看報紙。」哎啊!另一種形式的對話性。我們都明白,他出院後,會在某一刻莫名啟動了開飲暗紐,但眼前此邊緣空間有沒有可能是另一類型金邊銀角?而在那之前的此時剎那,疑酒精性失智者確實恍如隔壁大哥哥,從未由一種狀況裡長大。離開病房前,為減輕護理負擔為小弟哥請了全天看護,經過走道,醫伴們攔道聊天,熱情單純無傷害性,一斯文大男孩媽自然攔道:「你甚麼時候再來?」我:「隨時啊!」男孩回笑得毫無城府。不是我說,那裡面,沒想像的騷躁怪異不安全,反而有種使人平靜逃循於此的衝動。(日後出院,病房交給我們全程每日「請妥善保管個人資料」、「飲食也是治療的一部分」之三餐食物分量單,好細膩的醫病之間。早餐:稀飯、五穀根莖0.8碗、肉魚豆蛋1.5份、蔬菜1.5碟、油脂0.7湯匙。午餐:稀飯、主食魚、五穀根莖1.0碗、肉魚豆蛋2份、蔬菜1.5碟、水果1.0份、油脂0.7湯匙。晚餐:稀飯、主食魚、五穀根莖1.4碗、肉魚豆蛋2份、蔬菜1.5碟、油脂0.7湯匙。)

大疤,你知道的,醫院好巧的蓋在我出生的陸軍八○四醫院舊址上,因此,「最後,還是回到出生的醫院四周。」

最早的家。

 

蘇偉貞,祖籍廣東番禺,政治作戰學校影劇系學士,香港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現任教台灣文化大學中文系。著有《紅顏已老》、《離開同方》、
《沉默之島》、《魔術時刻》、《孤島張愛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