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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 芸:遙遠的春節記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2月號總第374期

子欄目:農曆丙申年新春大展

作者名:鄭芸

1975年中學畢業時趕上了上山下鄉的尾巴。到上海郊外的崇明島前哨農場務農。到1978年初離開農場,我總共在農場裡過了三個春節。

那時候,過春節是我們一年中最為企盼的事。在春節前幾天,整個農場千軍萬馬乘船跨過長江,進入上海,開始為時兩個星期的休假。和父母等家人團聚,大魚大肉,吃香喝辣,睡到自然醒,可以整天無所事事,遊手好閒。這對每天起早摸黑,日曬雨淋,在土裡水裡修地球的農場職工來說,是多麼幸福的憧憬啊。所以從春節前兩個月,人們就興奮起來,無心幹活了。

去農場後,我被分配在食堂班工作。相對於在大田裡幹活的人來說,食堂班的工作要輕鬆些,但是仍然感到累,自然也很企盼春節休假。可是有一天,連部領導來對我說,希望我能在春節期間留在農場值班。原來春節期間,每個班都要留一人值班,我們食堂班也是如此。領導說,「你是新職工,照理說,不應該叫你春節值班,但是班長家中有人生病,需要回去。副班長去年值過班。你要求上進,組織上已經把你作為培養對象。希望你能夠吃苦在前,享受在後。」「行,我留下來值班。」我爽快地答應了。值班並不是不能回家休假,只是把休假推遲到等大部隊回來的兩個星期後而已。

大部隊走後,農場一下子冷清下來。我的任務是給留在連隊裡十幾位值班人員做飯。平時食堂班的人和其他班的人關係很緊張。食堂班的人不用日曬雨淋地在大田裡幹活,再加上被人認為近水樓台先得月,肯定多吃多佔,所以讓人又羨慕又嫉恨。而且那時代物質匱乏,無論葷菜還是素菜都是數量少,品種單調。辛辛苦苦幹活回來飢腸轆轆的人看見食堂的菜單就打不起勁,如果覺得食堂打給自己的飯菜少,就火冒三丈,輕則辱駡,重則把飯碗連同飯菜從視窗裡扔進來。

平時低頭夾着尾巴低聲下氣做人的食堂工作人員對此還能忍受,更不能忍受的是不分晝夜隨時隨刻地賣飯。現在想來,二十歲左右的小夥子正處在長身體的時候,會經常感到餓吧,當然也可能是無聊難耐,過了開飯的時間還來買飯。深更半夜我們被從被窩裡拖出去也是常有的事,二、三両冷飯,有剩菜時再蓋上一勺剩菜,沒剩菜時給兩三片醬大頭菜,因其黑色,我們戲謔地稱之黑豬肝。他們能吃的津津有味。

因此,我們有時在下班後集體逃亡,一起到某位同事在其他連隊的同學那裡去串門,或者走上四、五里地到場外農村的小賣部去買零食。農村人睡覺早,八點多一點,管理小賣部的兩位大爺就已經關門閉燈呼呼大睡了。這次我們成了騷擾者,拍門板,大喊大叫要大爺賣東西給我們。把別人平時騷擾我們的做法去騷擾兩位大爺卻毫無羞愧。讓跑了那麼多路的我們空手而歸可不成。小屋的燈亮了,大爺罵罵咧咧地起牀開了店舖上半截的門。我們一般總是買一瓶汽水和一個桃酥餅。這是小店最好的零食了。東西到手後,我們當場猛灌汽水,因為喝完後可以退瓶拿回押瓶費。我們喝得肚膨氣脹,打嗝連連,還笑得透不過氣。

到了天寒地凍無法逃避在外的時候,我們就把自己關在屋裡並裝作不在的樣子。一入冬,我們就用油毛氈把窗戶封起來,讓外面看不見裡面的燈光。一聽到有人走近,我們就停止說話。來買飯的人叫喊,敲門,我們一聲不吭。來買飯的人叫喊得全連隊都能聽見,門敲得山響,甚至踢門, 我們仍然一聲不吭。我們的耐心比小賣部的兩位大爺好得多。

春節期間,我一個人與他們為伍,還不知會被整成咋樣,我不禁擔心起來。

出乎意料,一個小夥子來對我說,春節期間我們不幹甚麼活,想睡懶覺,你不用做早飯,只做午飯和晚飯就可以了。我們保證不在你下班後再讓你賣飯,已經跟大家說好了。我聽了後自然感到高興,做菜時就變花樣,多了幾個品種。晚上還燒水讓大家洗澡。這樣大家也很高興。大年三十和初一食堂可以放菜,即供應免費節日餐。飼養班的值班人員為此殺了一頭豬。我請大家到食堂來,一起決定菜單和做菜。大家都喜氣洋洋,勤快地幹起來。其中兩個小夥子切菜的刀功遠遠比我好。菜做好了,大家快樂地在食堂聚餐,然後是打牌下棋。

這個春節,我覺得很愉快。而且在春節中結下的友誼地久天長,以後他們一直都沒有為難過我。

第二年春節,我是跟大部隊一起回上海過春節的。跟大家一樣,在春節前一個月就開始準備年貨。農場職工喜歡帶回家的年貨一般是大米、雞蛋、螃蟹、黃鱔、雞、鴨、鵝等。帶大米的原因是市區糧店裡賣的米都是陳米,據說是為了備戰備荒,在倉庫裡放了兩三年或者更長年數的,農場裡的米都是新米。至於雞蛋,在市區要憑蛋票買,不能買夠。而螃蟹、黃鱔、雞、鴨、鵝價錢比市區便宜,而且容易將牠們活着帶回上海。我想買一隻雞帶回上海。一天早晨三點鐘乘手扶拖拉機去牛棚鎮趕早市。夥伴們勸我買母雞,說或許會生蛋呢。但是我被一隻有着漂亮羽毛的大公雞吸引,把牠買了下來。

回來後,夥伴們勸我在雞頭上做個記號。我不明白為甚麼一定得在雞頭上,但還是用毛筆在雞頭下面的雞冠後面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畫了一個黑圓。雞不能養在外面,會被人偷盜或被黃鼠狼拖走。這時候,我已經做了連隊的副指導員,雖然仍舊主管食堂工作,但是已經從食堂班的宿舍搬出

來,一個人住在一個小套間裡。我就把大公雞養在放雜物的後間裡。翌日凌晨, 公雞突然打鳴,把我從美夢中驚醒。我懊惱不已,買公雞時為甚麼沒想到牠會打鳴呢?《半夜雞叫》的故事都家喻戶曉。但是我很快就習慣了,牠打牠的,我睡我的。

到後來就聽不見公雞打鳴了,一覺睡到天亮。有一個休息日我上午出門,下午回到家發現大公雞不見了。我不怎麼着急,因為我的一個好朋友有這個房間的鑰匙。我看見打穀場上圍着一圈人,就向那裡走去。原來大家在鬥雞。果然,我的好友也在其中,她摁着大公雞蹲着。場上一隻小公雞越戰越猛,已經打敗了三個對手。我的大公雞上場了。披掛一身漂亮的羽毛,高昂雞頭向場中心走去,就像披着錦裘,氣宇軒昂地走上疆場的古代將軍。小公雞看見一隻龐然大物朝自己走來有些發懵。我心裡對大公雞說,快上,抓住這時機!可是大公雞竟停了下來,只是望着小公雞,眼神甚是溫和。我明白大公雞是個看見敵人沒有準備好就不肯開戰的宋襄公。在這期間,小公雞從剛才戰鬥的疲勞中振奮起來,並且決定了戰略戰術,牠走了幾步,繞到大公雞的側面,選好角度後,便朝大公雞猛撲過去,跳將起來朝大公雞的雞頭猛啄。大公雞在雨點般的猛啄下敗下陣來,丟盔棄甲而逃,幾根漂亮的羽毛在場地上翻飛。一片哄笑響起,我這個做主人的,臉面無光。

終於到了出發的日子,按照夥伴們的指點,我把這隻中看不中用的大公雞,放在一隻紙板箱中,讓雞頭露在外面,否則會悶死的。然後用網兜把紙板箱套住。我提起網兜走時,雞頭從網眼裡伸出來,不時啄我的腿一下,牠鬥小公雞鬥不過,啄我的腿還是蠻有力度的。

我們乘沙丁魚罐頭似的長途汽車到了堡鎮港,候船室人山人海。都是我們農場的人,好幾個連隊的人馬。在候船期間,我看見自己連隊裡的一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帶着同樣身強力壯的幾個小兄弟正在排排長椅中穿梭,眼睛盯着人們行李中伸出來的家禽頭。問了後才知道,小夥子前幾天買的一隻鵝被偷了。由於在鵝頭上做過記號,現在正作搜查。這時候,我才理解了為甚麼要把記號做在頭上的必要性。不知道小夥子是否找到了自己的鵝,要是找到的話,那個小偷受一頓暴打是免不了的。

回到上海的春節期間,同事們還愛串門。現在想來有點匪夷所思,平時一天二十四小時在一起過的,在難得度春節和家人團聚之時,卻還要湊到一起。有一天,三位副連長騎着自行車來我家玩,而我正好不在家。那時家裡都沒電話,事先也沒辦法約定。我回到家時,弟弟告訴我,你農場裡的同事來過,被爸爸批評教育了一通後走了。

我爸爸那時還沒有離休,是一名軍官,部隊駐紥在北京,一年就回上海探親一個月。我和爸爸話特別多,會告訴他農場連隊裡的種種事情。我說得最多的就是這三位副連長,因為這三人很厲害,不僅幹活出色,還身懷絕技。一是偷技,我們食堂班常邀他們一起去採購,每次回來都有收穫,有時是偷來了一筐魚,有時是半爿豬身,有時是一筐雞蛋。我們食堂是農場節煤先進單位,因此我們煤不夠用時,不能申請補助煤。

在這樣的時刻又只好依賴他們去偷煤了。其中一個副連長更是牛,那時食堂買油憑票,油常不夠用,因此,我們就請這位副連長幫忙買油。出發時,他總是對出納說借我油票用一下,而每次他也真的只是借油票,把油買回來時,一定會把油票還回。也不知他是怎麼辦到的。因此,我們連隊的食堂每月能買上兩三次油,油放多了就是炒青菜也會好吃。這三位副連長還是神探,連隊裡發生了甚麼壞事,都由他們去偵破。他們破獲的有男生偷看女生洗澡案、男生用鏡子通過坑道照隔壁女廁所案,還有幾起盜竊案。嫌疑人如果不交代,他們就打,打到承認為止。也有冤假錯案。食堂班分配到一隻電風扇,大家很高興,可是用了沒幾天就不見了。副連長們不知道從哪裡得到情報,說是十連的一個人偷的。他們就去把小夥子抓來暴打一頓。後來才知道打錯了。因為在電風扇被偷前後,那人正在上海休假,有不在現場的證明。

爸爸聽了我說的事後,嚴肅地說:「這麼做是不對的,趕快叫他們停止。」我不以為然,嘻嘻笑着說: 「我說的他們會聽嗎?要不您去跟他們說。」我萬萬沒想到老天爺真會提供一個讓爸爸去批評他們的機會。春節休假結束後回到連隊,我向這三位我心目中的英雄道歉,由於我嘴巴不嚴,使他們挨了批評。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其中一位副連長說:「你爸爸說得對,不能再這麼下去了,要不,總有一天會出事。」

在農場度過的三個春節中要數第三個春節最無趣了。1977年夏天,從小道消息知道大學要恢復招生了,於是我們偷偷摸摸地複習功課,準備參加考試。怎麼考?考甚麼都一概不知,只是參考別人的意見和根據自己的想像去複習所謂有可能考的內容。12月的一個寒冷的日子,兩輛大卡車把全農場應試的人載到牛棚鎮的一所中學裡。兩天的考試下來,我的感覺壞極了。有很多內容我都沒有複習到,也不知道答得對不對。一個月後體檢通知來了。我們連隊參加考試的十幾個人中有三人接到了體檢通知。我是其中之一。據說,接到體檢通知的人並不一定全被錄取。但是被錄取的人一定是接到體檢通知的。於是我燃起了希望,天天盼望錄取通知書的到來。春節臨近了,也無心採辦年貨。另外兩位去體檢過的小夥子先後接到了錄取通知書,一位被培養火車司機的技校錄取,一位被師範中專學校錄取。他倆的學習成績都很好,現在他們被錄取了,而我毫無動靜,那一定是落榜了。垂頭喪氣之後是一定要參加下次高考的決心。春節期間,我在上海訪師訪友,補課,收集高考複習資料。剛進工廠工作的弟弟買了一架紅燈牌小收音機給我學外語用,因為聽說下次考試要加考外語。

休假結束,我回到農場的第三天接到了錄取通知書,我考上了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於是歡天喜地。

在農場度過的春節已經很遙遠了,但是留在腦海中的記憶仍然清晰。

 

 



鄭芸,出生生長於上海,畢業於上海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1993年去日本留學,在關西大學1997年獲得中國文學修士(碩士)學位,1999年獲得日本文學修士(碩士)學位,2002年3月,日本文學博士課程修了。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幽靈船》、長篇小說《恐懼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