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2月號總第374期
子欄目:農曆丙申年新春大展
作者名:林臻
在我們居住的這個小區,路旁兩排住宅約二十多戶人家,似乎沒有一戶能比謝彼得一家對農曆新年的歡慶來得隆重。距春節還有個把月時間,各個角落的花市開始陸續登場,這一陣子也是彼得先生忙碌的開始――三天兩頭趁着傍晚閒暇時分,偕同太座四出逛花市,主要還是選購花花草草,裝點門庭。艷麗的花卉、纍纍的柑橘、勁秀的草木幾天後相繼送到,彼得先生又一輪忙着搬來移去,或者指點傭人將個別盆花盆草擺在最好的風水地。新年快到的一兩個星期,謝家正門兩邊掛起兩個大紅黃梨,取義「旺來」(閩南方言),門楣則懸起一條紅綵。春意盎然,喜氣洋洋;年年延續,歲歲更新。
在神州大陸與彼岸的無數鄉鎮村落,以及全世界的唐人街,每逢春節處處張燈結綵,家家戶戶裝點楹聯、花卉等等,已是迎應時序運轉、不足為奇的「尋常事」,畢竟凡此種種無一不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傳統習俗的具體體現;「不尋常」的倒是,倘若在並不傳統的地帶、並不傳統的人們身上也出現類似的「普天同慶」徵象,那意義可就「不尋常」了。
兩三千年來,以四維八德儒家訓條並引以為權衡世事準則的漢民族,深信不疑:離開「禮義之邦」神州大陸的地方,不管是近在咫尺的邊陲,還在遠在天南地北的異域,同樣都是「化外之地」,蠻荒而凋敝,其居民當然就是「化外之民」,愚昧又閉塞――當地土生土長的原族群也罷,「落地生根」的外來移民及其後裔也罷,都同屬「化外」之列。事實也顯示另一種景象:那一代又一代,一群又一群背井離鄉、告別神州故里不再回頭、隨着海水漂流而終於散落在天之涯海之角的「流民」,在各個窮鄉僻壤覓得一席棲身之地後,開始胼手胝足,勤懇、艱苦勞作,一路從無逐漸到有,代代傳薪,終於完成了「化異鄉為故鄉」的「奧德賽」歷程。世間無數流浪民族,多少已在漫漫的時光中消逝無蹤,在有數殘存的族群中,這些被海水帶走卻未遭淹沒的一支,無疑堪與阿拉伯民族、以色列民族同列「稀有品種」。
一些當年的「化外之地」經歷重重「舊貌化新顏」,終於展現欣欣向榮風采,但如今依舊不難見到陳迹猶在。郡望、楹聯、逢年過節的張燈結綵與鑼鼓喧天景象等等,在原屬「化外之地」的東南亞國家的普遍城鎮乃至偏僻村落,照樣成了一道特有風景。越南、馬來西亞北上南下,印尼蘇門答臘東起棉蘭西到巴東,乘車途經的觀光客只要抬頭望出窗外,時不時都會發現路旁的普通民居,大門上方安着一方郡望,門的兩側或窗欞張貼楹聯,清楚標明住戶的族別與原籍。海上絲綢之路沿線勝景無數,其中最有特色也最令人流連忘返的一處,當以鄭和「官廠」所在的馬來西亞馬六甲居首。觀光客每一回來到這裡,緩緩走在一條路長不及一公里、路寬只容兩條車道的荷蘭街上,就恍如置身魯迅《好的故事》的境域中――只是觸目所見不是山陰河畔的映山紅、流水、農戶、村姑,而是兩旁櫛比相連的土洋合璧、兩層樓高的「峇峇屋」。特別搶眼的則是家家戶戶大門當口的郡望與楹聯,情趣迥異,爭相輝映;要是踏進任何一戶的屋子裡,眼前更為之一亮,只見題額、聯幅綴滿廳堂、院落、通道,正如山陰道上不斷變更的景色長卷,令人無暇應接,惟有嘆為觀止。
白雲蒼狗,二、三十年代迎應風颳雷擊,同時自我更生、蛻變。到了今天,「化外之民」的後裔已經脫胎換骨,像紅孩兒徹底掙脫了「準華人」的那一層舊皮囊。幾乎所有海上絲綢之路各個蹲點的「化外之民」後裔與敝鄰謝彼得無異,同屬黃皮膚、黑頭髮、黑眼珠、方塊臉的人種,但別誤以為他們也跟你我「一家親」;事實反而是「同種不同文」、「形同神異」,無論心理或精神,彼此都相去甚遠。他們絕口不承認自己儘管只是名義上的「唐山人」,當然更不以為自己是「華僑」、「華裔」或者「海外華人」,至多只當自己是「華族」,以與其他族群區別開來。在感情上,他們更樂意稱自己為「peranakan」――男性「峇峇」,女性「娘惹」,「土生」與「華人」混為一體,但骨子裡還是「土生」為主,「華人」為次。孑然獨立,自成一家;無論生活方式、禮儀準則、衣飾穿戴、飲食品味、日用器皿、文娛嗜好、歌舞藝文等等,都有自己的一套,足以樁樁另立「專科」;祖輩以當地土語與閩南方言的「二合一」及至「三合一」話語為交談媒介,後輩接受殖民教育,通用語即以英語為主,英、馬、閩「三結合」的「羅惹」(雜拌)語為輔。如果摘掉出生地或現有國籍的「帽子」,他們恐怕連「我是誰」也搞不清楚。
一新世人視界的是:當今世間竟然還有這樣一種「化外之民」,對自己的「前世」懵然無知,但心靈深處卻永遠迴盪着一陣又一陣傳自遠方、出自遠古的「韻樂」,既悠揚又深邃,既陌生又親切,嫋嫋縈繞,盤桓不去。知不知道「我是誰」顯然無關宏旨,他們一心嚮往的是他們完全不懂卻充滿魅力的「隱喻」,他們追求的是現在缺欠而將來可能顯現的「奇蹟」。感應湧自內心,化為一年到頭周而復始的日常起居活動,以及逢年過節的張燈結綵歡騰。相對於台海兩岸三地的那些甚麼「X獨」分子,他們不但從來不曾疾呼「去中國化」,反而誠心祈求「來中國化」,多來多好!
「每逢佳節倍思親」,一幅馬六甲荷蘭街拍攝的照片足以為證:某家大廳裡,六位中年娘惹,一身紗籠「格峇雅」盛裝,搭配「格羅桑」與珠鞋,正對鏡頭露出燦爛的笑容翩翩起舞;她們身後的廳堂正中上方,高高懸着一方匾額,上書「浪迹崇基」四個斗方大字,蘊義自在不言中。可以確定,對屋裡屋外筆飛墨舞的匾額、橫幅、楹聯,這些「化外之民」的後裔可能一字不識,對其中優雅、深邃的內含更懵然無知,只是這些那些不足並不能削弱他們對祖輩的敬愛、敬畏與感恩,也沖淡不了他們陶醉於祖蔭的風和日麗的境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