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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 今:千滋百味話過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2月號總第374期

子欄目:農曆丙申年新春大展

作者名:尤今

其一:憧憬

童年在怡保,過年是一樁了不得的大事。

父母發愁,是因為家徒四壁。他們必須四出張羅,讓孩子們可以快快樂樂地過個豐腴的年。

我們雀躍,是因為可以短暫擺脫捉襟見肘的日子。平時,補丁是衣裳的點綴、罐頭食品是桌上的佳餚。農曆新年一來,鞋和衣,都新;魚和肉,都有;因此,我們都變成了「長頸鹿」,引頸企盼農曆新年的到來。那種焦灼的等待喲,就好像有人在我們心田播下了一粒火種,火苗隨着新年的跫音而綻放成一朵璀璨的火花,將我們的心房照得很亮、很亮。

盼着、盼着,終於,來了。

嶄新的衣裳,掛在衣櫥內,繽紛的色澤,全都從衣裳流到臉上了。遠處近處爆竹聲迫不及待地響起,父母親在狹小侷促的廚房內汗流浹背地忙着,大蓬大蓬白白的煙氣從簡陋的土灶嫋嫋升起;我們在大人身旁亂鑽亂竄、亂蹦亂跳,任憑快樂像水般在屋子裡肆無忌憚地流來流去。

掌燈時分,菜餚都上桌了,豐盛得像個夢,瑰麗得近乎虛假。魚,很大很大的一尾,煎得赤黃酥脆,宛若披着奢華的龍袍;蝦呢,是體態豐滿的楊貴妃,充滿了誘惑;鹵豬肘像是一大塊半透明的曠世黑玉、炸肥雞是個金色的驚嘆號,還有那以火腿燜就的大白菜、那熬得又濃又醇潤心潤肺的豬骨蓮藕湯……

啊啊啊!

每個孩子都露出了像豺狼般貪婪的眼色,然而,舉箸之前,還得洗耳恭聽父母的訓話,內容不外乎是些迎新去舊的老生常談,老實說,美食當前,這些可聽可不聽的話,是左耳不進、右耳不入的,可是,父母親總感覺在除夕的團圓桌上不說說些應景的話,就好像中秋的月亮缺了一個角一樣,不夠完整、不夠圓滿。

父母的話一變成了句號凝在嘴角,大家便化成了一股掃落葉的狂風、一群吞桑葉的春蠶。父母親對於飯桌上一些古老的傳統,還是相當堅持的。比如說,那尾魚,只能吃中間的一段,魚頭和魚尾,都是不能碰的,取其「年年有餘(魚之諧音)而凡事有頭有尾」的良好寓意。蝦呢,一定得吃,因為粵語的「蝦」與「哈」同音,有「嘻哈大笑」的美好寓意,吃了蝦,一整年都開心;而開心,是比甚麼都重要的。

次日,是年初一。

一大清早便被腐乳濃郁的香味燻醒了。父親在廚房裡忙,肥肥的汗,大珠小珠落玉盤。每一年,父親都以齋菜來「開年」。每人一大碗,碗裡總有一大團細細長長的髮狀物,如夜般黑,那是與「發財」同音的「髮菜」,父親相信新年吃了髮菜會發財。原本以為這是廣東人的迷信,然而,後來,嫁為海南媳婦之後,我才發現,基於同樣的理由,婆母新年也愛熬煮蠔乾髮菜,可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呀!

年初一吃齋,有「清心養性」之意,口齋、心齋、意齋。吃過齋,我們四姐弟便向父母領取壓歲錢,這時,父母總要我們許個願望,而且,還要高聲「詔告天下」。父母這一招,頗有讓我們「面壁思過」而「寄望未來」的意味。記得有一年,我的新年願望是「不要頂嘴」,另一年則是「要努力讀書」,這兩個新年願望無形中使童年那個倔強而又懶散的我無所遁形!

新年的節目,永遠只有一個,而且,是年年相同的,那就是穿得好似花蝴蝶一樣,到三寶洞去玩。

怡保為高高低低的山巒環抱,處處有着許多美麗的洞穴,其中最著名的,是位於南郊的三保洞。三保洞不是一個單供遊玩的洞穴,它有着悠久的歷史和豐富的宗教色彩。它是一個石鐘乳洞,岩壁上栩栩如生地繪着觀音、佛和神仙等等祥和的畫像,而在鐘乳石和石筍之間,還供奉着許多佛像,一走進洞穴裡,人的心,立刻便靜了下來。據說當年這是為了紀念中國明朝鄭和下西洋而建的,之後,廢置多年,直到十九世紀末期,有一位僧人發現了這個環境優美而清靜絕倫的洞穴,於是,決定在此閉關修行。他在洞穴裡一直住了二十餘年,去世之後,又有其他僧人陸續入住。現在,這裡已建成了一座宏偉的佛寺,香火不斷。父母親不是教徒,然而,從小便教導我們敬奉一切神明的道理,所以,不論我們到廟宇、到教堂或者到清真寺去,總是心懷敬重。在歡度農曆新年時,到三寶洞去,更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是為來年祈求一家大小的平安,另一方面,也讓孩子們盡情與三寶洞裡的烏龜戲耍。  

從三保洞口蜿蜿蜒蜒地走到洞穴深處,有個大水池,池裡養着許多大大小小的烏龜,一隻隻好像是泥塑的,靜止不動。父母親給我們買蕹菜,讓我們餵飼牠們。我們蹲在池塘邊,意興勃勃地把蕹菜折成一小截一小截,拋進池塘裡。說也奇怪,木塑泥雕般的烏龜們,一見閃閃爍爍的綠影掉落水中,立刻便像上了發條般,紛紛從水中探出頭來,爭先恐後地吃,吃吃吃、吃吃吃。

在玩具匱乏而又絕對養不起寵物的當時,這樣一項單調的遊戲,居然也逗得我們樂不可支;而對這樣一個年年「複製」的活動,竟也有着無限的憧憬;新年過後,又生出同樣的渴望。

家長樂此不疲,孩子百玩不厭,是個雙贏局面。

回想起來,那是多麼單純、多麼樸實的一個年代啊,快樂好像唾手可得;根本沒有人會費那勞什子的勁兒去調查究竟有哪些國家的人不快樂,更不會有人大費周章地為各個國家的快樂指數排名。

熱熱鬧鬧地過完了年,又心生眷戀地憧憬着另一個新年的到來。我想,在潛意識裡,我們是把新年看成另一種形態的「聖誕老人」的。

 

其二:夢魘

八歲那年,舉家由怡保南遷獅城。

原本在生活線上碰撞得焦頭爛額的父親,在新加坡找到了立足點,加入了長兄開設的建築公司,原本灰灰黑黑的生活,驀然像裂開了一個口子,透進了明媚的陽光。公司的業務拓展得越來越好,「裂口」越變越大,遍地都是亮麗的陽光。

家裡經濟情況好轉,美食和新衣,都不再是新年的「專屬品」了,這時,新年對於進入青年期的我們來說,是有着另一層讓人欣喜的意義的。

平常被繁重的課業壓得透不過氣,新年意味着全面的放鬆。在這個久盼而得的公共假期裡,

可以堂堂正正地遠離課本,大玩特玩;而平常難得一見的堂兄弟姐妹,也因為拜年而有了互通信息的機會。

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有一頭「獸」,來勢洶洶地擾亂了人們過節的心情。

這頭獸的名字是「爆竹」。

爆竹,原本是用以點綴新年氣氛的,童年在怡保,此起彼落的爆竹聲,就好像是聖誕節繫在馴鹿頸上的鈴聲一樣悅耳。然而,糟糕的是,社會經濟日益好轉,人心卻日漸貧瘠,一些毫無責任感的人,狂放亂放濫放爆竹,不看時辰,通宵達旦地放、不分場合,毫無顧忌地放。震耳欲聾的響聲,使繈褓期的嬰孩駭怕得驚風;瀰漫的硝煙,使哮喘病患者喘得氣若遊絲。

許多惡作劇的年輕人,站在高樓,將爆竹扔向過路行人,看到大家飽受驚嚇的樣子,便狂笑不已。驚嚇得臉青唇白的行人尚未定心定魂,第二枚、第三枚竟又殘酷無仁地接踵扔來,行人一路飛逃,魂魄一路掉落,好端端一隻花蝴蝶,無端端變成一條喪家犬。有時,爆竹不是「孤軍作戰」的,而是「千軍萬馬」一大串,聲勢浩大地在行人頭頂爆開,把人嚇得幾乎休克。

曾有好幾次,我便碰上了這種讓人心驚膽戰而又狼狽不堪的事兒;新年逛街,已成夢魘。更嚴重的是,有喪心病狂之徒,把爆竹恣意拋進別人屋裡,釀成火災,造致人命喪亡,財物損失。

「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爆竹,自此成了新年的一道陰影。

一聽到爆竹聲跋扈囂張地響起時,心裡又厭惡又驚懼,衷心希望新年快快由「現在式」變成「過去式」。

青少年時期的新年,便在這種戰戰兢兢的心態中度過了。

到了七十年代,新加坡政府頒佈禁令,禁止燃放爆竹。

事隔多年,我依然清清楚楚地記得母親那張歡喜得發亮的臉龐,她如釋重負地說:

「啊,早就該禁啦!」(註)

有了安靜的新年,我卻已進入了對新年不再有憧憬的年齡了。

我很忙,忙着織夢。

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我在茫茫人海中覓得的網中人,居然同是怡保人!

於是,每年到了農曆新年時,我又風塵僕僕地趕往怡保了。

這時的我,對新年又生出了一種新的渴望了。

我渴望過新年,因為我有個極會營造新年氣氛的婆母。

 

其三:渴望

怡保那幢獨立式的洋樓,佔地遼闊,屋前有個寬敞的大草坪。在平常的日子裡,婆母和獨身未嫁的大姑一起過着悠閒的日子。農曆新年一到,散居各地的六個孩子連同家眷一齊趕回來過年,這時,婆母便把自己化成了一座不斷旋轉的風車。

初夕,一定吃火鍋。

雞肉豬肉牛肉羊肉,全都切得薄薄薄薄的,在圓圓的盤子裡美美地排成輻射狀,其他還有豬肝豬腰豬心豬血、魚肉魚丸魚卵、鮮蝦螃蟹帶子、豆腐菜蔬瓜果,等等等等。猶如百川歸海的親人們,團團地圍坐着,大吃大喝、大談大笑。火鍋的湯,是婆母花了好多個時辰,以老母雞和大排骨慢火熬成的,原本就極為鮮甜,此刻,再加入了親情的滋味,當然也就鮮美得無與倫比了。

守歲迎財神,是除夕的主要活動。

在滿屋的喧嘩裡,意興致勃勃的婆母,特地搬出了一個大紙箱,紙箱裡,滿滿滿滿地堆着長長短短、肥肥瘦瘦的紙筒,紙筒內,神秘莫測地蘊藏着千變萬化的璀璨。火一點燃,墨黑的夜空,便幻化為一場又一場華麗的夢境。小孩興奮地點火,成人快樂地觀賞。看的,其實不是煙花,而是心中嚮往的人生。

長短兩針相互交疊時,婆母放大嗓子,莊重而歡喜地宣佈:

「財神到,財神到啦!」

屋子裡的人,「乒乒乓乓」一陣忙亂,紛紛湧到神灶前,按照輩分的高低和年齡的大小,輪流為財神爺上香。

啊,只有當國家風調雨順,戶戶安居樂業,大家的日子才能過得有滋有味啊!

婆母好客,新年期間,總是門戶敞開,食物源源供應。

來拜年的人川流不息,如果對方帶來了四隻柚子四粒柑、兩包花生兩個年糕,按照禮俗,婆母只收下一半,再把剩下的一半連同其他自製的糕點,放在紅彤彤的大紙袋裡,送給對方,有來有往情長在呵!

婆母有着一雙比魔術師更為神奇的巧手,我想,如果無色無味的空氣也能烹煮的話,相信她必定也可以變出無窮讓人百吃不厭的花樣。她力求完美,不論做甚麼,總是選用上好的食材;就以蝦餅來說吧,她用的是價昂的大蝦,別人總說:「揉成蝦泥做蝦餅,用小蝦不就得了嗎?誰會知道你用的是大蝦呢?」她氣定神閒地應道:「蝦餅自己知道!」正因為她以誠意來烹調炊煮食物,食物也以最好的味道來回報她。她的炸蝦餅,是人間一絕。

脆脆的蝦餅在口中金碎玉裂時,鮮腴的蝦味像決堤的洪水,覆蓋味蕾。婆母把炸蝦餅放在大大的鐵皮桶裡,誰要吃,便去取。吃完了,再做、再炸。

婆母的年糕,更是了不得,柔滑而不黏手、香甜而不膩口。她做年糕時,總慎重地囑咐家人:在蒸煮的過程裡,千萬不要把蓋子掀開來看;據她解釋:「年糕小氣,不喜他人偷窺」。其實,我覺得年糕倒不是小氣,因為它和人一樣,也是有感情的,也是喜歡受尊重的,正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呀,有誰喜歡有一雙不信任的眼睛在背後老是盯着你看呢?嘿!

婆母愛蒸年糕,取其「年糕年糕年年高」的吉祥寓意。把蒸好的年糕裹着雞蛋末,在油裡煎得外脆內軟,看着大家你一片我一片地搶着吃,婆母臉上的笑意風起雲湧。

婆母分壓歲錢,不管已婚未婚,人人有份,皆大歡喜。她在分發紅包的同時,還根據各人的能力、情況和喜好,送上不同的祝福。沒有孩子前,她希望我弄璋弄瓦;有兒有女後,她便祝我「多寫一些書」,於是,我便在她真心誠意的祝福裡,在文字的園圃裡勤奮地耕耘,年複一年地出版了一部又一部書。

親愛的婆母於2001年以八十九歲之高齡平靜恬然地離世而去。

我們回返怡保過年的美麗傳統便永遠打上了一個句號。

 

其四:嚮往

農曆新年到國外度假,已經變成了現代的一個新趨勢。說得好聽,是過個無牽無掛的逍遙年;說得坦白,則是借此「避年」(避開過年的種種繁文縟節)。

去年,當新年的跫音響起時,我家孩子抵擋不了「新潮流」的誘惑而建議來個他鄉「避年」。

我一口否決了。

農曆新年對於我來說,既是美麗的傳統節日,又是一根堅韌無比的繩子,能幫助我們把四處散落的心串連在一起。

婆母棄世後,大姑搬遷到吉隆坡去,很遺憾地,怡保的祖居屢遭宵小光顧而被偷竊一空,連水管都被切斷了,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殼。迫於無奈,親人忍痛把這幢盛滿了笑聲淚影的大宅賣掉了。

大宅不在,親人猶在、親情猶存。

大家商議後一致決定,把兄弟姐妹新年團聚的地點改在吉隆坡。

沒人掌勺,我們於是決定到餐館去享用團圓飯;撥電訂位時才驚異地發現,餐館間間爆滿,原來、原來呵,扶老攜幼到餐館吃團圓飯已成了當今過年的另一種新趨勢了!

非常想念過去在怡保祖居那種親人擠滿一屋而香氣氤氳的日子,那種門戶敞開而客人川流不息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了;但是,人世間又有甚麼是永恆不變的呢?

認真說起來,慶祝新年的方式改變了,慶祝新年的地點轉移了,這都是沒多大關係的,最重要的是,彼此關懷的那顆心沒有變、禍福與共的那種感情沒有變,每一年的新年,都是快樂的團聚日!

 

 

【註】 2000年,新加坡燃放爆竹的禁令解除,國人可以在政府指定的範圍內燃放爆竹。

  


尤今,原名譚幼今,為南洋大學中文系榮譽學士。大學畢業後曾先後服務於國家圖書館、南洋商報,也曾執教於中學及初級學院。現專事寫作。已出版小說、散文、小品、遊記等一百四十一部。1982年及1992年,散文集《沙漠裡的小白屋》和小說集《燃燒的獅子》榮獲新加坡全國書籍發展理事會所頒發的書籍獎。1991年,獲頒第一屆「新華文學獎」。1996年,獲頒第一屆「萬寶龍──國大藝術中心文學獎」。2001年,自傳《文字就是生命》出版。2007年,受邀成為首位成都駐城作家,《繽紛城事》一書於2008年同時於中國內地和新加坡兩地出版。2007年,小品文集《傷心的水》被翻譯為印尼文。2008年,《尤今小說選》被國家圖書館管理局遴選為全民閱讀運動「讀吧,新加坡」指定讀本。2009年,榮獲新加坡新聞與藝術部頒發的「文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