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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瑞琳:我的「心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2月號總第374期

子欄目:農曆丙申年新春大展

作者名:陳瑞琳

喜歡讀魯迅的那篇〈祝福〉,尤其是開場的那段話:「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着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裡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那故事裡絮叨的祥林嫂雖已漸漸地模糊,但大先生的這段關於新年的斷語卻每年都夢囈般地縈迴在腦海裡。

所有的節日,無論怎樣地多姿多采,我最愛的還是「過年」。不是那個元旦前夜紐約時代廣場上水晶球緩緩落下的「新年」,在我心裡,那一刻真正的新年還沒到來。「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只有那一場春桃換舊符的「春節」,才是中國人的「過年」!

怎麼也忘不掉,那曾經的「過年」,是我童年時最癡心的夢想。幼小的心數着日子,盼着穿一年中最漂亮的衣服,吃一年中最香的飯菜,見一年中最多的人,聽一年中最響的鞭炮。稚嫩的歡喜中,還悄悄地慶賀自己又長大了一歲。那時候的過年,真的是困窘中的享樂,是紅塵裡的親情,也是對未來歲月的嚮往和期待。

最難忘的「過年」記憶,其實是屬於母親。從我懂事開始,感覺母親活着好像最重要的事就是「做飯」。除了上班,她幾乎把剩餘的大部時間都用來尋找食物和製作食物。她的那種對「吃」的熱情,對食物的熱愛,今天想來真不知是敬佩還是痛楚。母親已經走了整整二十年,但我至今依然能想起她身上的那種與過年相關的味道,準確說就是廚房裡的味道。那裡面有碎肉的香,蔥薑的香,米麵的香,還有油煙的香,一起融在母親的身上,老遠就聞得到。家裡面的那間窄小得只容一人轉身的廚房,儼然就是母親一生醉心的戰場。

兒時的歲月好清苦,我的夢想就是吃肉。偏偏那個年代每人每月只能分配到四両肉,吃到嘴裡的也只有被熬煉過的碎油渣。那時的母親,總是窮盡黃泉地求索一切與肉有關的渠道,比如豬皮,熬成皮肉凍,味道真是好極了。一進臘月,母親就開始多方打探鄉下人哪裡有豬頭肉的下落。還好,因為母親教書,眼目多,就常有人來報信,於是,我們家的廚房裡每年都能蹲着一個蔴布包的大大的傢伙。

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夜晚,除夕夜的前一天,爐子上燉着燙水,紅紅的煤球裡插着一根鐵棍子,然後就看見母親用燒紅的鐵棍子燒豬頭臉上的毛。一次次地用開水燙洗,然後放進大鍋裡煮,沒多久,滿屋就開始瀰漫着油氣裡散出的肉腥腥的香。母親做的豬頭肉很特別,一定要煮到頭骨散開,但並沒有完全化掉,然後將骨頭揀出,再將肉湯濾過,用布包緊了碎肉,壓在磁盆裡,凍到窗外去。大年三十的晚上終於到了,我和妹妹膽小,父親就找了竹竿讓我們挑着,到屋外放鞭炮。待時候差不多了,回屋開始吃想念已久的年夜飯。那時就見母親從外面抱回大磁盆來,將肉倒出,切成片,拌上蔥花薑絲和漿汁佐料,裝在盤中,然後又從牀頭下摸出一瓶藏了很久的白酒,放在爸爸面前。小妹總愛從爸爸的酒杯裡貪得幾口,而我的眼睛就一直盯着那盤粉色鮮亮的豬頭肉。

過了除夕的零點,新年來了,鞭炮聲更響了,但我因為吃得飽,朦朧中睡去。待睜眼時看見母親正在牀邊為我縫製着新年的棉襖。那個時候買花布也是受限制的,不知母親哪來的神通,總能託人從外地買回些不要布票的花色綿綢,做出的棉襖軟軟的色澤又好。我就臥在被子裡,看母親飛針走線,還不斷求她:「千萬別往棉襖裡放太多棉花,讓我看上去苗條一點!」但母親並不睬,把個棉襖弄得又泡又厚。我問母親:「你自己過年的新棉襖呢?」她就笑看我:「你就是我最暖和的貼心小棉襖啊!」

後來我去省城唸大學,「過年」就變成全家人團聚的盛會。媽媽早早買回些年貨,那時沒有冰箱,就先埋在樓下的小後院裡。三十的晚上全家人一起包餃子,半夜裡喝團圓酒。觥籌交錯之際全家人還要每人唱一句最拿手的戲詞,我喜歡唱樣板戲,妹妹喜歡唱通俗歌,媽媽喜歡唱她的陝西婉婉腔,爸爸最愛的是少劍波的「朔風吹」。小弟喜歡吉他,他竟把徐志摩的詩全部譜成了曲,彈給我們聽。

說到過年,父親也是有功勞的。我的這個父親,一般人不會相信,大米多少錢一斤他從來就不知道,他在家裡最大的貢獻是保持室內的空氣新鮮。早些時家裡沒暖氣,生爐子的味道很可怕,我就常常配合爸爸換空氣。我們各守在前後門,他發號令,一開一關,像打仗一樣緊張。爸爸還喜歡發表新春演講,從每個人講起,回顧過去,展望未來,給我們修正做人的標準。我們就笑瞇瞇地聽,似真非真地點頭,表揚的話都記住了,批評的話耳邊風掃過。演講一結束,全家人趕緊忙着拉桌子打撲克或麻將。爸爸有個本事,就是能讓每個人都玩得開心,他會想辦法叫每一個人贏,而他自己則是一驚一乍地總輸。

那些年裡,我好愛回家。剛到家門口,母親就給我彈身上的塵土,父親已經為我泡好了茶。最欣賞爸爸每天手握茶杯享受寧靜的耐心,也最佩服媽媽能記得門口叫賣的小販誰家的醬油最好。超然的淡定與入世的熱烈,是父母留在我血液裡的財富。

而這一切的賜予,都與「過年」的歡樂疊印在我記憶的底板上。

三十歲那年,隨着春潮,一頭栽進了異國他鄉。這場衝動,不僅永遠告別了母親,也從此告別了「過年」。在我心裡,沒有了母親,就沒有了「過年」。臘月的「豬頭肉」早已在生命中消失,那竹竿上的鞭炮也早已成了遙遠童年的夢影,但是我每次經過肉舖的櫃檯,總要凝視那與豬頭肉有關的顏色,記憶裡的味道就會湧上喉頭。那年,回國給母親掃墓,傷感的雨絲將那青青的墓碑石板洗刷得塵土不染,鬢髮已蒼的父親驀然回頭問我:「你在美國可見到有豬頭肉賣?」我心中一驚,再也禁不住熱淚橫流。

好想再牽母親的手,買一段紅底的鑲着金絲的綢緞,比在身上讓媽媽看女兒笑盈盈亮麗的水色。沒有了母親那溫厚的大手,再軟的棉襖也沒有了春暉的光澤。失去了春聯的鞭炮,再豐盛的佳餚也不再是年飯的味道。生命裡最溫暖的那一片沃土已隨着母親的遠逝而荒涼,從此我的「新年」,只能是百感交集的「心年」。

漂泊的日子,早已不再是從前的女兒,歲月的年輪把我鑄成了傳代的母親。每當春節來臨,年關將到,面對着異國長大的小兒,我必須收起自己蒼然的心,抹去心底裡的淚,深深地呼一口墨西哥海灣吹來的冬日的暖風:「親愛的孩子,媽媽要為你過中國年!」

可是,無論我怎樣說起曾經的那些過年的快樂,孩子的臉上都是同情無辜的茫然。我只能哀嘆:今天的孩子不再有「吃」的盼望,不再有「穿」的驚喜,不再有對鞭炮的神往,不再有擁擠的人群中看廟會集市的溫暖。那大紅紙上的對聯,那威武可親的「門神」,那冬日裡女人們泡在水中的手,那油香飄散的炊煙在黃昏的午後嫋嫋上升的風景,早已就是遙遠故事裡的鄉村畫卷,或者說就是只能憑弔的前塵舊夢。 


陳瑞琳,1962年生於中國西安,1977年考入西北大學中文系,獲文學碩士學位,畢業後任教於陝西師範大學中文系。自1983年起,已有百萬字研究成果在海內外報刊發表。1992年赴美,任報刊社長兼總編,現擔任國際新移民筆會會長。著有散文集《走天涯──我在美國的日子》、《「蜜月」巴黎──走在地球經緯線上》等。2000年散文《他鄉望月》曾榮獲《世界日報》暨洛杉磯作協聯合徵文首獎。散文《巴黎尋夢》榮獲2005年香港舉辦的「全球華人旅遊文學徵文大賽」優異獎。早期遊記作品曾被收入《二十世紀名家旅遊經典》一書。創作同時,並密切關注近年來海外新移民文學創作,2005年榮獲中國《文藝報》十大「理論創新獎」,編著有「一代飛鴻──北美中國大陸新移民作家小說精選與點評」,2006年出版《橫看成嶺側成峰──北美新移民文學散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