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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秀蓮:沒有炮仗的新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2月號總第374期

子欄目:農曆丙申年新春大展

作者名:黃秀蓮

催促孩子長大一歲,催逼成人老去一年的是甚麽呢?在我的記憶裡,好像是炮仗聲。炮仗響起,就是新年已到,大一歲,老一年了。

小時候,每到除夕夜,還未踏入子時哩,炮仗聲已零星響起。嗶嗶砰砰,若遠若近,攻向沒有抵禦能力的耳膜;有時一個冷不防,就嚇得心跳一跳。想在年宵睡個好覺,做個清夢,圖個寧靜,幾乎是不可能的。

時已夜深,炮仗聲何處傳來?何人所放?全不知情。儘管給人惱着了,卻無可奈何,只好轉側幾次,試圖再睡,可是在夢裡,那背景仍是喧囂跋扈的炮仗聲,十足電影的實地收音,真切原音得叫人不能穩睡。

中國人放炮仗,放足了二千多年,依然興興頭頭,樂此不疲。既然是傳統風俗,應節之擧,似是不能不做。於是有些商人,每年都發了一筆小財。那時路邊有小販,販賣小型炮仗和煙花,利錢不錯。大人也好,小孩更是,總有貪玩愛鬧的,捨得掏錢買炮仗煙花。女孩子多半不放炮仗,煙花倒會買來玩。錢就是這樣花了。燒銀紙是甚麽光景,我小時候親眼看過,可笑者,是自己也花過冤枉錢買煙花。那種煙花,像天使手裡的仙棒,一燃點,就立刻有顆顆星星,噴灑而出,然而,倏地四濺的星星,在半空中打兩三個圈,已經燒盡。幾毛錢,本來實實在在,可以買一本拍紙簿兩支鉛筆了。玩煙花,僅換來剎那快感,之後,空留下一根枯棒。

至於放炮仗,唉,不止燒銀紙了。燃放炮仗時,那人總是借一支香,把手伸長,貼着灰色的藥引,見藥引點亮了,馬上跑開。圍觀的早已雙手捂耳,等待轟耳的爆聲。炮仗外衣給炸得粉碎,滿空亂飛,還留下一陣難聞的氣味。

驚雷一樣的炮仗聲,常常把嬰兒嚇得啼哭,要安慰良久才平靜;膽小的也許要服用寧神的保嬰丹之類。

燃放炮仗時,一個走避不及,給炸傷手腳,甚至炸盲眼睛,這類新聞,時有所聞,一年有幾十起,已經叫人驚心了。更離譜的,竟有些頑童,或者立心不良的,居然把燃點了的炮仗,從高空擲下。無辜途人,頭髮衣服都燃燒起來,身體慘遭燒傷。新年期間,醫院急診室內,更添忙亂。

大好春節,本來夠喜慶的了,還要藉炮仗來助興?難道沒有炮仗不成?炮仗,究竟增添喜氣?還是添憂添驚,添災添難?踏在炮仗衣的碎屑上,我總是這樣思量。炮仗衣本來大紅色,那種紅是中國紅;然而,一旦零落委地,漸漸褪色,邊緣褪為粉紅,再褪為慘白。要是颱風,碎屑垃圾般隨風亂吹。倘若下雨,碎屑給雨水淋透,化為一堆紙糊,黏在地上。這光景,分外落拓,只因這炮仗曾經威風,曾經驕武,下場卻如此慘淡。炮仗自身難保,那麽說,放炮仗又怎能製造喜慶意味呢?

再者,火藥雖然是中國古代四大發明;雖然是李約瑟以崇敬的心情,把中國古代科技史偉大的一頁歌頌;雖然是明代抵禦外敵的犀利武器。然而,再偉大的東西也要用得其所。火藥不應該用之於製作炮仗。

我對放炮仗這風俗非常反感,這玩意浪費金錢,污染空氣,製造巨響,危及生命。反感的程度,足以讓我瞭解魯迅的心情。可是傳統委實沉重,誰有勇氣振臂一呼,呼籲禁止燃放炮仗?

1967年,香港發生暴動,驚濤駭浪,到處都有「土製菠蘿」,炸彈疑陣。殖民政府意識到許多問題,民間若繼續儲藏炮仗,任製作炮仗的硫磺,硝酸鉀隨時供應,只會壯大敵方力量,於是下令禁止放炮仗,違者會遭監禁。雷厲風行,炮仗一下子幾乎絕迹,除了新界村落會偷偷放一兩串鞭炮。這舉措完全為了政治目的,出乎意料是,從輿論到民間,反對的聲音都絕少,反而額首稱慶者居多。

放炮仗,的確不得人心。

沒有炮仗的新年,安靜、安全、乾淨,合乎文明理性;擺脫了無聊、迷信、執著,的確新年進步。


黃秀蓮,熨衣工人的女兒,深水埗的小女孩,崇基中文系的學生,政府架構裡的小螺絲釘。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獲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