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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生生不息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2月號總第374期

子欄目:農曆丙申年新春大展

作者名:黎翠華

冬日漸寒,日照漸弱,人們似乎越來越提不起勁。總是在這時候,店家開始精心佈置櫥窗,建築物掛起煇煌的燈飾,各種應節食品相繼出現,五光十色的教人精神一振。繁華的商業區、熱鬧的年宵市場、喜氣洋洋的購物者,交織成一曲宏大的交響樂,從聖誕節開始鳴奏,到元旦,到春節,高潮迭起,氣氛越來越熱烈。今時今日,我當然不會像小孩子那麼興奮,等着收禮物、收紅包;但面對張燈結綵的世界,我總心生感激,為這許多人的付出。耀眼的煙火背後,其實隱藏了不少人的辛勞 。

被歡樂的氣氛感染,這種時刻我也屋裡屋外的認真收拾一下,算是應節吧。沒想到,在雜物堆裡翻出一個花盆 ,那株在我腦中早就沒了影的洋水仙,竟然碧青青的吐出幾片葉芽,把我嚇了一跳。彷彿在廢墟裡發現了生還者,我趕忙把盆子搬到有光的地方,曬曬太陽,一邊拔草澆水,一邊懊惱自己的粗心大意,差點兒要跟她道歉了。

我甚少買花苗種植,主要原因是我不會園藝,萬一種不好,幼苗枯萎實在令人沮喪。其次,我比較喜歡長在大自然中的花草,那才是生命最真實的面貌。但年初我破了例,二月中,寒雲冷霧仍在,但也有陽光,霎時陰霎時晴的變幻着。商場的園藝部開始擺放各種各樣的花苗,一片青翠欲滴,每一株,都像一個希望,足以構築春天的千姿百態,比任何商品都吸引人。我看着看着不知為何有點心動,後來醒悟,潛意識裡可能想到了過年。乙未年的春節來得特別遲,我沒有回家,大概感到缺了一點甚麼,看見金子似的洋水仙,心裡的某個角落被觸動了。燈光下,只見片片嫩葉刀似的拔起,玲瓏小花睡眼迷朦,已醒的跟未醒的同樣嬌媚,真是令人目為之眩。並排的小盆裡,有些冒出幾朵花,有些就像一把草,花多眼亂,我竟挑了盆只有一朵花的,也不知有多少個苞,見她開得壯實,黃澄澄的像個小太陽,就拿了。回家把花苗種在大盆子裡,才想到,過幾天不是年初一嗎?

據母親說,廣東人都買花過年,做生意的人尤其不能缺。有些商號定要插上桃花,店裡擺着人身高的大花瓶,繁花如錦開到天花板,就望來年大展鴻圖。我想不起外祖母家擺甚麼花,隨着外祖父的早逝,他們家的生意隨即結束,後來舅父們的職業大概也不講究這個。可是母親每年都買花,她就像店裡一個忠心的老員工,堅守千古不移的祖訓,還說 :「再艱難都要買盆花過年。」接着提起那年除夕,父親不在家,她成天在店裡跟批發商結賬、給夥計發花紅,之後再無餘錢給我們買新衣新鞋。吃過年夜飯,等我們睡熟了,她挺着六七個月的肚子,一個人跑去銅鑼灣維多利亞公園的年宵市場看花。她把僅有的那點錢買了一盆柑桔,取其大吉大利之意,望來年一切昌順,給這個家帶來好運。但種在瓦缸裡的桔子太重,她搬不回來,於是招了一輛貨車,自己捧着大肚子攀上車,親自把大桔押回店裡。當時我們懵然不知,幾十年後卻七嘴八舌的認為她太冒險,弟弟還說:「好險!我差點就為這盆桔犧牲了。」這時大家都笑。其實一個年輕孕婦三更半夜獨個兒在花市徘徊,那景況是挺淒涼的。她已經焦頭爛額的忙了一天,總算把年關過了,這時根本沒想到自己,否則連走下去的勇氣和力氣都沒有。後來生意結束,這個習慣母親仍改不掉,雖然沒計較擺甚麼花,但過年總得有一盆花。有一年出現了水仙,大家都覺得好看。水仙花色清雅,香氣怡人,漸漸成了春節一道必然的風景。母親把水仙盆用紅紙包起來,淡黃小花,青蔥細葉,花開富貴,身壯力健,朵朵金盞把正月綻放得興興旺旺。

回想起來,我們年輕時並不熱衷過年。小時候覺得收紅包吃油角很開心,長大了就有點厭煩親戚們隨着紅包而來的提問。趁年假,各有各趕着外出旅行,再千嬌百媚的年花,再龍馬精神的揮春,大家不過在團年開年的時候看上兩眼。事無大小全是母親準備的,偶然我陪着她去辦年貨,不過是站在旁邊看熱鬧。她跟人家討價還價,很權威地批評店裡的鮑蔘翅肚,衛生官那樣檢視臘肉臘腸……如此複雜的事情只有母親才能勝任,我們只管享用她所炮製的種種美味,領受她求神拜佛換取的福澤,吃多了還擔心發胖。離家之後,不知何年何月的過着,節日跟平常毫無分別,錯過了,才知那是多麼豐盛,特別在黯淡的深冬。

我看着那株花苗,又矮又笨的站在盆子中央,真不知道母親那些漂亮的水仙是怎麼弄出來的。聽說,培養水仙有一套特殊的技術,即使到年宵市場選購,也要在行,大年初一水仙才會開得花團錦簇,吉慶滿堂。我不懂中國水仙與洋水仙的特性,只能隨花高興,她想怎樣就怎樣。但盆子大,花朵小,實在太空洞。想起母親的水仙,我找來一張紅紙,寫上福字,貼在盆子的兩邊,效果竟然挺不錯,看上去頗有點年節的氣息。沒想到那洋水仙立刻沾染了中國的福氣,第二天冒出另一朵花,開得肥頭大耳的,本來齊刷刷的葉子,忽然高高低低的抽長,長度漸漸變得不一樣,極富音樂感,開始有點意思。中國水仙細緻嬌美,妸娜多姿;但洋水仙也有她的壯麗,花瓣線條簡單,花形精神飽滿,充滿陽光氣息,一朵朵金子打造似的,很有氣勢。這之後,洋水仙逐日開出一朵花,陣容越來越壯大,真是意料之外。原來的那一朵,已經高高在上,後來的花一朵接一朵的環繞左右,如眾星伴月。其實也分不清星月,因為新花更氣勢如虹、嬌艷欲滴,閃閃爍爍的開成一片星河了。如是這樣半個月後,開到第十五朵,花事才算穩定下來。

陣容鼎盛的十五朵金花彷彿成了這個房子的主人,配合情況我不停的把花旁邊的東西拿走,見她擺在櫃面日顯侷促,又移到茶几上,好像怕她會不高興似的。花悍悍然的挺立,一時花枝招展,滿室生輝,茶几上明明暗暗的全是她的影。要不是拍了照片,我真不敢相信原來只有一朵花。

然後有一天,我發現花瓣長了一點皺紋,葉子開始軟垂。初時一條,我以為是自己不小心碰壞了,趕忙扶正。豈料第二天葉子又倒下來,還把旁邊的也弄彎。或許是缺水,我趕忙澆水。然而,隨着葉子的顏色由青轉黃,我就明白了其中的玄機。跟着葉子一一癱倒,而且速度非常之快,才幾天就頹然的散滿整個茶几。花莖和花雖然挺得住,卻變得又乾又細,像枯了的菊花吊在竹枝上,再插在一堆亂七八糟的黃葉中,十分難看,我無奈地把她搬到牆角。

跟着怎麼辦?從一朵花種出來的一大盆,看着時間在花身上發揮的威力,從無到有,又從有變無,我捨不得扔。不知水仙是一年生還是多年生的植物,但這樣的一盆頹花敗草,我總不能放上十二個月吧?唯有用剪刀把枯萎的花葉除去,擱在一旁,漸漸花盆上又擺了別的東西,於是忘了。本來就沒指望過有奇蹟出現,只是不知如何是好,圖個眼不見為淨。

那母親又是如何處理每年的殘花的?買花的時候大家高高興興,開花的時候誰都心滿意足,花葉凋零就無人理會。想到年過後,她看着我們一一離家,然後獨個兒清洗斑斑點點的桌布,整理零亂的全盒,把瓶瓶罐罐收回櫃裡……

拆開紅紙把花扔掉肯定是全年最無趣的一刻。母親就不嫌煩,年復一年的買花扔花。此刻看着這盆洋水仙,枯了整年的殘根上冒出碧青的葉芽,我忽然明白,她在乎的不是花,而是這不息的生機。


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
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憶裁片》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