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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樹勛:《狂飆年代》的情緒懸念技法欣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2月號總第374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林樹勛

讀完寒山碧小說《狂飆年代》三部曲,幾個人物的命運,我牽腸掛肚,對他們所處的那個荒謬社會深以為惡,心情久而難釋。其中原因,是受作品情緒懸念技法的感染。

懸念,原本是心理學術語,是關注和期待的急切心理狀態。移植於小說,在結構裡設置懸念,就變成了小說的懸念。小說的懸念設置,是小說的重要技法。

小說的懸念,通常是指情節懸念一類。舊時小說在一個章回的末尾,往往用「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之語吊癮讀者,就是典型的情節懸念。此類懸念,是運用情節性的未知因素,激發讀者期待得知未來情節發展心理狀態的結構設置,具有驅使讀者急不及待追讀下去的藝術魅力;當未知因素隨着情節的發展變成已知因素,懸念便告解除,其魅力也同時完成藝術任務。

小說還有另一類懸念,叫做情緒懸念。《紅樓夢》寫到林黛玉焚燒詩稿和賈寶玉削髮出家就煞稿,教人擔憂這一對癡情小鴛鴦離異之後的相思日子如何過,這就是情緒懸念。情緒懸念,是敘述一個始終不知其結果的事件,以激發讀者關注結果之高度情緒和強烈情感的結構設置,具有豐富和深化主題的藝術效果;情緒懸念,通常終局而不解,藝術效果雋永。我們所要欣賞《狂飆年代》的,正是這一類情緒懸念。

《狂飆年代》有三樁較沉重的情緒懸念。一是對寧姐死活的懸念。寧姐身居大陸廣州,丈夫則在當時視為是不可逾越的境外之地香港。她多番申請出境與丈夫團聚,奈何都不獲准。鋌而走險,她泅海偷渡。她並無強壯體力,游水技術又不好。她最後是身葬魚腹,抑或抵達了丈夫身邊?同她一起偷渡的嘉詮僥倖泅抵澳門之後,想盡辦法打聽,始終沒有她的消息。嘉詮又關注又傷心。二是對鄭桂香如何發落和發配何方的懸念。她是主角嘉詮母親。嘉詮最後成功偷渡澳門前一刻,親睹她被扣上地主分子高帽,綁押上台屈鬥辱打,他愛莫能助。之後,消息打聽無門。嘉詮又關注又傷心。三是對倩如母子生活前途的懸念。她原是廣州一所大學的僑生,到了澳門之後,在廣州的丈夫嘉詮申請出境團聚無期,勞燕分開,她要單獨撫養幼兒,迫不得已出賣肉體。其後,嘉詮偷渡到了澳門,她疚於曾淪為萬夫之身,無顏面對丈夫,寧願偷偷帶着幼兒離去,消息渺然。嘉詮又關注又傷心。

小說設置情緒懸念,目的是要令所激發起來的高度情緒狀態,和強烈情感,進入讀者的主體世界,促成讀者對相關事物的又強烈又鮮明的情感取態。這就是平時所說的感染讀者。接受藝術的原理認為,讀一本書,就是讀者在自己的主體世界裡創作了一本書。小說懸念所激發起來的情緒和情感,會通過接受藝術的通道,進入讀者的主體世界。寧姐曾經是嘉詮共過患難的朋友,她生死未卜,他當然高度關注和強烈傷心。對母親,人誰無情?鄭桂香是嘉詮母親,她被冤殺了抑或發配何方荒漠勞改?嘉詮當然高度關注和強烈傷心。妻兒離去,消息全無,作為丈夫和父親的嘉詮,也當然會高度關注和強烈傷心。嘉詮懸念寧姐所激發起來的高度關注情緒和傷心情感,嘉詮懸念母親所激發起來的高度關注情緒和傷心情感,嘉詮懸念妻兒所激發起來的高度關注情緒和傷心情感,通通都會進入讀者的主體世界,成為讀者的高度關注情緒和傷心情感。

《狂飆年代》的三樁懸念,像三隻傷感的懸錘,懸在讀者心裡,沉沉甸甸,重若千斤。這三樁懸念,都發生在同一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都發生在那個十幾億人只准共用一個腦袋的社會。情感有愛有惡,顯示出對相關事物的取態。讀完小說,懸在心裡的三樁懸念,激發不出美好的感受,沒有擁護之情,唱不起讚歌。相反,懸在心裡的三樁懸念,激發起傷感之情,只有厭惡,想哭泣。小說是情感的藝術,是主情的。政治論文訴諸讀者理智,用道理說明對事物的取態;小說則訴諸讀者的情緒和情感,讓情緒和情感表達對事物的取態。《狂飆年代》設置懸念,對當年那塊土地,對當年那個社會,讓激發起來的傷感之情,鮮明地表達了唾棄之情感取態。懸念激發起來的情緒,是處於高度強烈狀態的。像洶湧的群情取態一樣,懸念激發起來的情感取態,力量強大。就藝術效果而言,在小說裡即使塞進再多的政治道理表明取態,其說服力都不如這種情感取態所具有的震撼力量大。藝術之所以可貴,其中原因就在於此。《狂飆年代》的主題,是對當年那塊土地上的荒謬社會表達取態。為表達這個主題,嘉詮三趟冒死偷渡的敘述,是藝術主幹。主幹而外,還設置了嘉詮的三樁懸念,是藝術的粗壯枝椏,別具佶屈挺拔之美態。有幹有枝,增加了層次感,主題更加豐滿了。三樁懸念,激發出情感取態的藝術力量。《狂飆年代》情緒懸念的藝術精髓,在於創作了一個藝術的荒謬世界作為懸念誕生的出院證。小說在設置情緒懸念過程的同時,就創作了這個藝術的荒謬世界。在這個藝術的荒謬世界裡,成千上萬的人,為求夫妻團聚,竟然要使出偷渡的下策,竟然要冒葬身茫茫大海之險。在這個藝術的荒謬世界裡,千千萬萬人無辜被鬥挨打,加上所謂階級敵人罪名,發配勞改。在這個藝術的荒謬世界裡,無數家庭被迫妻離子散,丈夫無法盡養妻活兒之責。

這個藝術的荒謬世界,就是嘉詮對寧姐的傷心懸念之出生地,就是嘉詮對母親的傷心懸念之出生地,就是嘉詮對妻兒的傷心懸念之出生地。沒有這個荒謬的世界,就不會有嘉詮的情緒懸念,就不會有懸念所帶來的許許多多傷心。嘉詮的懸念與這個荒謬的世界分不開,傷心的情感也與這個荒謬的世界

分不開。這個藝術的荒謬世界,其原型是當年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的現實,是當年十幾億人只准共用一個腦袋的現實。這是現實主義的藝術荒

謬世界。這是現實主義的藝術情緒懸念。讀者都聽說過甚至經歷過那個原型現實世界,心裡都有一個那樣的原型現實世界。藝術現實主義懸念激發出來的高度情緒和強烈情感取態,似情感之烈火,燒向讀者心中那個原型現實世界,燒向讀者心中那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的現實世界,燒向讀者心中那個十幾億人只准共用一個腦袋的現實世界,表達出深惡痛絕之情,顯示了現實主義撼人的情感藝術力量。

藝術上較好的情緒懸念,大都是經過強化的。《狂飆年代》的情緒懸念,也都經過強化。所謂強化,就是用藝術的方法把懸念加重,加深,延續。母親最後的命運如何?嘉詮冒着嚴禁通信自由的風險打聽過,逃亡十七年後回國作學者訪問的時候也不忘打聽過。妻兒離散後的生活如何?嘉詮向租住過的房子業主打聽過,向受託為倩如辦離婚手續的律師事務所打聽過,十七年後還專程赴澳門打聽過。心理學認為,適當的重複是強化心理狀態的一種有效手段。懸念是一種心理狀態。對母親命運的多次打聽,有助對母親懸念的強化;對妻兒離散後的多次打聽,也有助對妻兒懸念的強化。至於嘉詮對寧姐的懸念,作家則運用了濃墨重潑的手法加以強化。

……離海岸四五十米時,寧姐一直游在他身邊。可是越游水流也越急,浪也越來越大。嘉詮放慢泳速想等寧姐游近一點,可是游了一會,一個大浪迎頭蓋了過來,他嗆了一口水,鹹得帶苦。待他抬起頭時,看不見寧姐,四周張望仍然見不到人影,海面一片漆黑。  「寧姐!寧姐!」嘉詮急起來,不禁喊出聲來。但沒有回應,耳際聽到的除了浪聲之外仍然是浪聲。

他們就這樣失散了,在漆黑的海面失散了。寧姐會不會被浪潮扯出大海,葬身魚腹呢?……

 

這些片段,寫寧姐泅海偷渡的險情,真是濃墨重潑!這些描寫,把讀者的關注情緒加重了,加深了,把懸念強化了。

作家的天職是從事情感的藝術。要用藝術的情感,來表達對事物的取態。情感的藝術技法是多姿多采的。案頭備一管情緒懸念的彩筆,往往可以繪畫出深邃濃重的情感來。

我曾多次私下向寒山碧兄說過,我個人並不喜歡《狂飆年代》的語言現象。施耐庵把「俺」「洒家」「鳥」等一些詞語融入《水滸傳》裡,大眾通行的語言與地方語言和諧統一,讀者看得明,又感受到了濃厚的語言地方色彩,以小見大,以少勝多,這就是語言藝術。藝術並非加減法,一加一未必就是二。《狂飆年代》用全國通行的現代漢語寫,而相當多的人物對話用的卻全是粵語,非粵語的讀者不能直接理解粵語對話,不理解也就無從兌現彰顯粵語地方色彩的預期藝術效果。何況,文本的作者為了讓非粵語讀者明白粵語對話,又不得不在文本裡加了大量的夾註,既窒礙了行文的流暢,又打擾了讀者閱讀的興致。不過,撇開我個人對其語言現象之嫌,我對《狂飆年代》的情緒懸念技法,依然欣賞。

 

2015530日寫

2015924日修改 

 

林樹勛,原籍廣東東莞。教師。著有《香港文學作品欣賞筆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