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梧 桐:瑪蒂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2月號總第434期

子欄目:美國新移民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梧桐

三月,美國南方早已春意盎然。沿着湖邊一條長長的彎曲的兩車道的路,穆貴開着車回家。路兩旁的樹開滿了各色花。紅的、粉紅的和紫色的是紫薇花;綠色的葉子襯托着雪白的花瓣是白玉蘭;矮矮的灌木叢中開滿鮮紅純黃的是玫瑰。穆貴放眼望去,湖心的噴水池不斷地噴着天雨般的水,平時他最喜歡聽水滴落到水面的沙沙的聲音。穆貴做夢也想不到這輩子他能在這樣的社區買棟別墅,好像住在天堂一般。他和太太這些年來刷碗鍋、端盤子、睡廚房、啃麵包、喝涼水、四處打工、熬夜苦讀也算是值得了。

社區景色宜人,穆貴不相信這麼空曠的地方會飛舞着看不見的新冠病毒。他把口罩摘下來。一隻手小心翼翼地將口罩摺好,放進手邊的箱裡。車子一拐彎,他就看到自家的屋子。他家前門有兩塊綠色的草地,草地中央長着兩棵高大的橡子樹。門前的兩根火紅色的磚疊起來的柱子將門廊高高托起,看上去很氣派。車道直接通車庫。穆貴將車開進車庫,打開後備箱,將食品袋子、牛奶等拿進廚房。太太融融聽到車庫開門聲,從房間裡出來,從穆貴手裡接過一些袋子,在冰箱裡放好,抬頭看到穆貴沒有戴口罩,小嘴一翹,責備穆貴說:「你沒戴口罩?」

「戴了。」穆貴說。

「那你的口罩怎麼還在桌子上呢?你自己去看看吧!」穆貴見融融真的生氣了,臉上擠出一絲笑,說:「老婆,我車上有口罩!前兩天都在用,摺齊了放在車內,明天還好用,要不用完就沒了。你知道嗎,商場藥店的醫療用品早就被買空了。」

融融說:「你在門口路邊停的那破車窗戶上有張字條。」融融把紙條給穆貴。穆貴接過紙條一看,紙條上的英文像漂亮的書法。紙條上面寫着:親愛的鄰居,請你把這輛破車開到你家去。放在這裡損害社區的房價。下面的簽名:瑪蒂娜。

穆貴看完,鬆了口氣,說:「不是警察的罰單,沒事。不知哪個吃了飯沒事的人來秀英文書法的。」不過,穆貴心想,這是我家的門口,我要停車就停車,我要開走就開走。這個瑪蒂娜真是個好事婆。鹹吃蘿蔔淡操心。

融融告訴穆貴,她接到在查爾斯養老院的母親的電話,要他們這兩天不要去探望她。穆貴也不在意,不去探望,就過幾天再說吧。倒是對這張字條,穆貴心裡不舒服,說:「老婆,這個叫瑪蒂娜的人真多管閒事。這人是誰啊,你知道嗎?」

融融說:「不知道,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別管她。」聽老婆這樣說,穆貴也就不把這張紙條擱在心上。

近幾天來,病毒傳播似乎越來越厲害了,說是紐約已經感染了幾萬人,呼吸機也已經用盡,電視台二十四小時鋪天蓋地滾動新聞報道新冠病毒。

穆貴躺在沙發上,打開手機查看微信。大量的群裡都在傳,美國人開始歧視華人。華人們都在互相提醒,外出要小心。

晚飯過後,穆貴和太太喜歡沿湖小道散步。那些小道上散步的人見他們倆,好像不自覺地讓過他們。穆貴感到彆扭,說:「我們還是不散步了。」

融融卻說:「胡說八道,這天然氧吧,怎麼不讓我們享受呢?」每次老婆聲音響起時,穆貴就不吱聲了,生怕惹她生氣。可是今天,他是為她好。萬一染上新冠病毒,那可是要死人的。他說:「我就怕萬一……」

「萬一?甚麼萬一,這個地方要有病毒,全世界人都要死絕了。」融融氣乎乎地說。

「我說的是真的,我們染上病毒怎麼辦……」

「我們身體好得很。再說了,美國科學這麼發達,怕甚麼?」融融不示弱,穆貴嘆了口氣,不說甚麼了。

這些天,州長下令所有企業能讓員工在家工作的,盡量呆在家工作。穆貴的公司來了通知,在家工作。穆貴家的工作室在二樓面街的車庫樓上。他正埋頭在電腦前,突然看到工作室的窗外閃起紅綠光,好像是警燈在閃。他站起來,走到窗前朝街上看,嚇了一大跳,兩輛警車在他的破車的後面停着。一定出甚麼大事。他慌忙下樓,看到老婆也十分驚慌,瞪大眼睛要他拿主意。

「沒事,一定是警察來問甚麼事。」他裝作鎮定一邊穿鞋,一邊安慰她。

穆貴沒等警察敲門,先開了門。一位男警察看到穆貴開門出來,指着停在路邊的汽車說:「先生,這輛車是你家的嗎?」

穆貴一聽警察問他的車,劇烈跳動的心平靜了下來。「是的,是我家的車,因為車胎爆了,沒修好,改日去修一下。怎麼,有問題嗎?」

「居民舉報這輛車停在這裡很久,起碼有兩個星期了。難道你不知道,路邊停車多不能超過十二小時嗎?這是非法泊車。」

穆貴連連點頭說:「我馬上打電話給拖車,要他們拖到修車舖。」

男警察說:「倒不用這麼急,明天我過來看看,你是不是拖走了這輛車,要不,我們叫人把車拖走,你付錢就行了。」

穆貴急着擺擺手,說:「還是我自己打電話吧,不麻煩你們了。」

另一位女警察說:「以後別這樣亂停車,你們社區房產價值高,人家舉報是為了你好。」

穆貴心裡很氣惱,但還是平和地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誰舉報了……?」

女警察警覺地瞪了他一眼。穆貴連忙說:「沒事……沒事。」

警察離開後,他推門回家,看到老婆很害怕,過來,問:「出甚麼事了?」

穆貴裝作輕鬆地笑了一聲:「沒甚麼,問下信息。」

老婆從他的假笑中察覺到有甚麼沒有告訴她,問:「你說實話,到底甚麼事?」

穆貴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老婆認出是上次那個瑪蒂娜留下的紙條。「是瑪蒂娜報的警?」她問。

「八成是她報的警。狗咬耗子――多管閒事。」穆貴說。

「你確定是這個瑪蒂娜在作梗?」老婆問。

「十有八九,這個瑪蒂娜,我們怎麼招她惹她了?我不知道她是何方神婆?」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把車子拉到修理廠去吧。修好了,拉進車房不就沒事了。」老婆勸他,「我們遠在他鄉,還是忍着點為好。」

「跟你商量一件事。」老婆說:「我園藝群一個朋友有一群雞要送走。我看我們要幾隻雞來養養,大了能吃到自己養的雞。另外,我想在後院搭個雞窩,開墾幾小塊地種種蔬菜。」

聽完老婆的話,他也覺得這樣好,讓老婆有點事情做。他就答應了。

第二天,穆貴打電話給一家有拖車的修理店,拖車來了,穆貴問他車子修一下要多少錢。那個拖車的司機說中軸斷了,起碼兩三千美金。穆貴嚇了一跳,這車已經二十年了,本來就只值一千美金。已經沒有修的必要了,對老婆說:「還是捐了吧。」老婆責怪他,說:「如果要捐,你根本不要請人來拖車,他們來一趟就要一百五十美金啊。」

穆貴實在想不出其他的辦法,只得認了,請他將車拖到捐車的地方。他心中更恨這個瑪蒂娜。

融融打了一個電話,要園藝圈的朋友把雞給送過來,園藝圈的朋友本來沒時間送,但後來又回了一個電話,說是順路,把雞送了過來。沒多久,雞就送到了。倆口子挺 開心。以前在國內住高層,儘管屋子還寬敞,但沒有空間養雞養鴨的。看到活蹦亂跳的雞,他倆彷彿回到童年。穆貴在院子裡搭個雞窩,讓牠們在院子裡奔跑啄食。

新冠病毒沒有像穆貴想像的那麼快就消失了。病毒像長了腿似的,從紐約向各地奔跑,從東飄到到南。弗羅里達州也變成了一片紅地,感染人數幾何級數增加。可是美國人還是那麼淡定,連總統每天白宮例會也拒絕戴口罩。

穆貴籌劃着買口罩,可是到處都沒有口罩,穆貴的那個一次性口罩已經用了幾十次了。

不知道是口罩買不到還是別的原因,社區裡鄰居很少戴口罩,很多年輕人更拒絕戴口罩,他覺得實在想不通,但既然大家都沒有覺得有事,也許真沒事。郵局已經好幾天停止送信了,穆貴偶爾走到門口的信箱看看,看到一個袋子打開一看,看見一張紙條和幾隻口罩。紙條上寫着:親愛的鄰居,大家都缺口罩,這幾個先試着用吧。下面的落款又是瑪蒂娜。字迹又是那麼工整漂亮。他進屋,把袋子放在桌子上,他老婆連忙把它們挪開。「這是甚麼?」她問。

「又是那個叫瑪蒂娜的,裡面有幾隻口罩,說是讓社區的居民自覺戴上口罩。」穆貴說。

「這個瑪蒂娜可能是個好人。」老婆說。

「這個瑪蒂娜到底是甚麼人呢?甚麼時候去見見她。」穆貴說。

「以後總是會見到的,再說吧。」老婆說,「你吃飯吧。我去餵雞。」

一會兒,老婆進來,大聲說:「不好了,不好了。籬笆有個洞,雞們都從籬笆洞鑽出去了。不知去哪兒了?」

這一喊,把穆貴喊煩了,提高聲音抱怨說:「養雞養雞,這裡不是中國,這裡是美國啊!」

他倆從後籬笆門出去,到了湖邊,看到四五隻雞奔來跑去自由自在在湖邊啄食。這些雞看到主人慢慢將牠們圍住,動手抓牠們,都嘎嘎嘎地撲棱着翅膀就跑掉了。他倆圍了好久才把牠們抓回來,鬧騰得不少人來看熱鬧。

沒隔多久,穆貴在信箱裡又見到了一張紙條,現在他的腦子產生了條件反射,一股莫名的怒火從心裡冒到了頭頂。見鬼,他罵了一聲,我和這個好事婆他日無仇今日無怨,為甚麼老是找我家的麻煩。他本來不想看,撕了了事,後來一想,他怕警察再上門來。他硬着頭皮將紙展開,清秀工整的字展現在眼前。原來是瑪蒂娜要他把雞送到動物shelter去。這裡的居民是不能養家禽的。看到這個落款簽名簡直把穆貴氣炸了。甚麼不能養家禽!有幾戶人家不是養着兔子,甚至養蛇。我家養了幾隻雞怎麼啦?他把紙條往地上一扔,轉身就回家了。他走進自己的工作室,打開電腦開始工作,他只看了單位裡的幾個電子郵件,可是腦子集中不了。他又看了一遍郵件,還是沒看進去。他想着好事婆瑪蒂娜的紙條。他坐不住,走到窗口前,向路上看去。有幾輛車駛過門口,他看到扔掉的瑪蒂娜的紙條被風捲到這裡,又吹到那裡,十分刺眼。這乾乾淨淨的車路,一張紙在風中打轉。而且,這張紙上的內容是關於他家的雞。他終於站不住,轉身,下樓,朝門外走去。他走到車路,剛彎下身子去撿紙條,一陣風又把紙條捲得老遠。他又走過去,這次他要搶在風前把紙條撲到手。他成功了,把紙條撿起來,摺好,放進口袋。右眼皮在跳。他記起他母親常說眼皮跳,左男右女,左眼跳,男有運,但他是右眼跳。天吶,又會出甚麼事。他想不出還會有甚麼麻煩事。他揉揉眼睛,再也不去理眼睛跳了。

這一天倒是過得不錯。老婆做好可口的飯,他三扒兩口地吃完,剛放下飯碗,聽到有人按門鈴。天哪,誰啊?他從貓眼向外看,看到兩個穿着白衣服,戴口罩的人站在門口。他開門,問:「請問你們來我家幹甚麼?」

那個戴着N95大口罩的人說:「有人舉報你家養了不少家禽,我們是防疫站的,來檢查一下是不是有這事?」

「家禽,就是幾隻雞嗎?」他忿忿地說,全然不管禮貌,「誰吃了飯沒事舉報這事啊,誰?」

N95口罩男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說:「社區規定不能養家禽,你們家違反社區規定。我們今天來是讓你限期處理掉這些家禽,要不然警察會來執法的。」

這席話讓穆貴的腦子嗡嗡作響,又是舉報,又是警察,又是罰款。他不耐煩地說:「先生們,好吧,我把牠們全宰了。」

那個戴着一次性口罩的小個子眼睛射出憤怒的光,說:「你打算殘忍地屠殺動物嗎?你要坐牢的。記住,你不能這樣對待動物,甚至你的想法也是可怕的。違法的事你可不能做!」

穆貴想,美國人怎麼對雞也這樣大驚小怪的。要在中國,這簡直是不可思議。這時,她老婆出來,瞪大眼睛問:「穆貴,這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穆貴不耐煩地說:「沒事,就是我們的雞有些麻煩。」融融和穆貴一樣,不能理解這些老美在雞的身上做這麼大的文章。她不滿地說:「老美沒事找事,肯塔基麥當勞漢堡王到處都是雞肉,他們大口吃着雞肉。難道他們不宰殺嗎?虛偽!」

穆貴瞪了老婆一眼,說:「閉嘴,他們殺雞是封閉式的,他們的雞都是安樂死,不像我們家,買個活雞頭頸一刀還用個碗盛血,殘忍!」他轉身對兩位說:「先生們,我下午就送到你們那兒。」

下午,穆貴將這幾隻雞放到一個鐵籠裡,他將裝雞的籠子往SUV上一放,戴上他的口罩,去Animal Shelter。心裡還是想着這個好事婆瑪蒂娜到底是誰?他閉上眼睛,想這瑪蒂娜一定長得尖嘴猴腮。

穆貴家斜對面的那戶是從東北非埃塞俄比亞來,男主人叫金,做房地產中介生意。金說東北非口音很重的英語,說話熱情態度和藹,穆貴和他說過幾次話。今天,金恰好推着垃圾桶往街邊放。穆貴想金一定知道這個好事婆瑪蒂娜。他向前,突然發現自己沒戴口罩,回到車裡,戴上口罩,走了過去。金平時比較隨意,但今天見穆貴走近,連連後退幾步,說:「州長下令,保持六英尺距離。」穆貴聽了連連後退,連聲說對不起。穆貴站定,說:「金先生,最近房產中介生意怎樣?」

金先生見穆貴向他打聽房子,便變得親切,說:「喔,穆先生,你想換房子嗎?」穆貴搖搖頭,說:「不,我們做鄰居不好嗎?我是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金先生說:「誰?」

穆貴說:「我接連收到幾張紙條,提醒我不能做這個不能做那個,紙上的簽名是一個叫瑪蒂娜的鄰居。您認識她嗎?」

金點點頭,說:「啊,是她,她就住在這條路的那個角落。」他指着小路的盡頭角落的那座平房。「她是個寡婦,我猜她七十多了吧!她平時很少出來,我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親戚。晚上的時候,也不喜歡開燈。她怎麼了?是不是給你紙條了,跟你說社區的規矩了。」

穆貴點點頭,說:「是啊,我收到了兩張。」說着他把兩張紙條掏出來給金先生遞過去。金先生沒有接,說:「我不看了。我知道,這裡的人幾乎都不喜歡這個老太太。」

穆貴好奇起來,問:「你們沒看到過她嗎?」

金先生說:「沒有,她總是晚上出沒,像幽靈一樣。」

穆貴啊了一聲:「她原來是個幽靈!」

「不,」金先生說,「據說她是個意大利老太太,行動不是很方便,所以她不太出家門。」

「也許你在深夜看得見她。」金先生說,「我聽人說過,她還上教堂!」

「哪個教堂?」穆貴問。

「可能是天主教堂,附近的天主教堂只有一個,叫瑪利歐教堂,她去那個教堂。」金說。

穆貴將這些信息記在心裡,謝過金先生,轉身就將垃圾桶拉回家,暫時放在家門口廊柱旁,進入自己的工作室,他站在窗戶前,想,我工作到半夜總能看到她。

晚飯以後,因為晚上想偵探這個老太太,心裡有些激動,他定定神,開始工作。他工作了很長時間,由於太專心,一轉眼就到了深夜十一點,他想從現在盯到一點鐘,碰運氣也許能看到這個老太太。他將窗簾拉開一條縫。向窗外看去。在路燈的照耀下,幽幽的光線像有色的霧灑在車道上。三岔路口的道上,三個方向都是空蕩蕩的。不知怎麼的,他的心裡升起一絲恐懼感。這個時候誰會出來散步走路啊。老大一會兒,開過一輛小汽車,兩股燈光照得遠遠的。他站在窗口前,有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在人生中,他沒有過奇妙的感覺。也許人死後,魂就在這樣空蕩蕩的地方遊蕩,直到找到歸宿。他站着,盡量不去想其他的東西,他感到無趣,開始有睡意了。直覺告訴他,除非這老太太的魂靈出來遊蕩,否則不會有別的生物出來了。

第二天早上,穆貴剛剛端起飯碗,就聽到手機在響,他以為是單位的上司給他打電話,查他是不是在工作,他抓起電話,是微信園藝群的一個朋友打來的,告訴他查爾斯老人院發生疫情,要他開電視看新聞。穆貴立馬放下飯碗,打開電視,電視正在播放查爾斯老人院發生新冠病毒大面積擴散的新聞,他立刻大叫老婆,老婆從房間裡出來。她得知這個消息後,心裡像着了火一般,大聲地喊着穆貴趕快打電話給查爾斯老人院。穆貴快速地抓起電話往老人院打電話。等了好長時間,對方才接電話。

「喂,請問是找哪位?」

穆貴迫不及待地將岳母的名字報上,只聽對方說:「對不起,老人們都在等檢測,現在不方便說話。」說完,對方就擱了電話。

「你媽在等檢測,如果是陽性,完了。」穆貴頹塌地往沙發上坐下。

融融已經等不及了,「我得去看她,我得在旁邊等她。」

「你不要命了,你去就染上。」穆貴沮喪地說。

融融幾乎絕望,說:「那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怎麼辦,等,等。這裡檢測結果很快就出來。我們再打電話。」穆貴說。

融融哭出聲來,說:「我不應該將她接來。更不應該讓她去養老院,都是你的主意,她在家鄉有養老金,有存款。你就聽信了你那幾個的同學的話,拿美國綠卡還能額外拿到養老金,免費住老人院。」頓了一頓,又說:「你是抱着元寶跳井,捨命不捨財。我的老家在鄉下,沒有病毒,她可以活得好好的,你非要貪這份移民心。」

穆貴知道自己理虧,只是坐在沙發上把臉埋在手裡不說話。過了片刻,他走進自己的工作室打開電腦繼續工作,但岳母的安全在他的腦子久久不散。他下樓,想到湖邊去安靜一下,開門,看見一張紙條貼在他家的垃圾桶上。他撕下來一看,又看到了熟悉的筆迹,寫道:親愛的鄰居,你家的垃圾桶不能放在門口,應該放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請你把垃圾桶挪到該放的地方,簽名,瑪蒂娜。穆貴本來氣就不順,又看到這字條,氣不打一處來。住在這裡怎麼這麼多事啊!難不成又要罰我的款了。他有點絕望,責怪自己為甚麼要挑這個地方。突然聽到老婆在屋裡大聲地喊:「穆貴!穆貴!不好啦!不好啦!」穆貴拔腿就往家裡跑,只見老婆坐在沙發上哭。他感到大事不妙,忙問:「怎麼啦?發生甚麼事了?老人院有消息了?」

老婆抽泣着說:「我媽都染上了。」

「甚麼,你說甚麼?」穆貴大聲說,「她怎麼會染上的?」

「養老院打電話給你,你不在,我接的電話。他們告訴我。我媽現在隔離了,你我都不能去看她。現在等病牀。」

「那裡甚麼都沒有了。老人眼睜睜地都躺在那裡等死。」老婆停止哭泣說,「你得想個辦法。」

「這個美國,這麼先進的美國,怎麼連口罩和吸氧器都沒有了?」

「你還是別問了,美國佬自己也在問自己呢。因為他們愚蠢,才會導致這場慘劇的發生。快想辦法吧!」老婆把穆貴當成主心骨了,要穆貴想出辦法。想不到穆貴攤攤雙手,搖搖頭,說:「我有甚麼辦法呢?」

一個女人在絕望中,老公是唯一能夠給她依靠的人。看到老公這樣,她更加絕望了。「你沒辦法!你沒辦法!你是個窩囊廢!你不是人!」

穆貴被老婆罵得面紅耳赤,他嘆口氣,說:「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融融氣得跳腳,抓起桌子上幾個碗,猛地摔向地上。穆貴知道自己失言,連忙抓住融融的手。「我不是故意說的,我……我……我現在也沒有辦法了。你說養老院能讓我們進嗎?醫院能讓我們有病牀嗎?我們只能聽天由命了。」

融融聽罷,掩面哭了起來。「都怪我自己,都怪我自己貪心,說中國拿退休金,美國享受公民待遇,是養老的天堂,想不到我幾乎喪了媽的命。」

「也怪我。」穆貴沮喪地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不管怎麼樣,你總得想個辦法吧。我們要去看一下,或者和醫生商量一下,想一個甚麼法子搞到病牀。」融融說。

「他們是不會讓我們陪護病人的,這是傳染病。」穆貴說,「我們還是再等等吧!」

融融只得回到房把頭埋在被窩裡傷心。岳母的事把穆貴弄得無精打采,腦子裡又浮現出那張小紙條。突然想起瑪利歐教堂,他記起來了,這個教堂就在查爾斯養老院的邊上。他去養老院老是經過這個教堂。教堂的修女們也常常去老人院做義工。於是,他去換衣服。

融融聽到動靜,見穆貴在那裡換衣服,問:「你要去哪兒?不是說養老院不讓我們去探視嗎?」

「不,我想去養老院隔壁的瑪利歐教堂,看看他們有沒有辦法。」穆貴說。融融聽了,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便說,「你戴個新的口罩吧。」穆貴說:「不用了,老婆,口罩不髒,我消過毒。」說着,他來到車房,發動車就朝瑪利歐教堂開去。平時經過這個教堂,穆貴從來沒有甚麼很深的印象,可是今天,他在教堂前面的停車場看這個教堂就像一座出色的建築藝術品。他戴上口罩,來到教堂的正門。這教堂前門有山牆和大石壘成的坡屋加上圓拱屋頂,看上去就是一個中世紀的歐洲城堡。他來到大門下,頓覺這座教堂的厚重、敦實、牢固和肅穆。他從鐘樓過道進入室廳,畫有聖經故事的巨大玻璃漏下五彩的光線,照得穆貴心曠神怡。

有一位神父進來,看到穆貴說:「這位兄弟,今天沒有彌撒,有事能幫你嗎?」穆貴自覺離神父十英尺遠,躬了躬身,神父繼續說:「你想做懺悔嗎?」

「沒……沒……神父,我想找個人。」他說。

「誰?」神父問。

「一個叫瑪蒂娜的老太太。」穆貴輕聲說。

「喔,你找瑪蒂娜姊妹,她是這裡的志願者,她在廚房裡為養老院做飯呢。」神父看了看時鐘,說:「已經晌午,該送中飯了,你跟我來。」他們走到門外,不遠處,一輛SUV車停在那裡,幾個嬤嬤已經把那些飯菜盤子裝上去了。神父指着正在上車的嬤嬤說:「那位就是瑪蒂娜。」

穆貴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的背影,他聽到瑪蒂娜在喊:「開車,開車,沒時間等了。」穆貴心裡不是滋味,他自責,不會是這位老太太吧,跟那個在他腦子裡尖嘴猴腮的老太太的形象相差太遠了。他轉過身,對神父說:「謝謝你,神父,我想去養老院看看。」

神父看了穆貴一眼,說:「你難道不知道老人們都染上了新冠病毒?你不能去!」

穆貴問:「那瑪蒂娜老太太怎麼可以去呢?」

神父沉默良久,說:「她……她是志願者,她是上帝的女兒。」

穆貴心裡一股情緒在翻滾上來。但是很快被另一種情緒壓了下去。虛偽,他對自己說,怎麼解釋她對我家這樣刻薄呢?門口停一下車,就報告警察,養幾隻雞就告我,門口放一下垃圾桶都來騷擾我。他想着,開着車來到查爾斯養老院。下了車,戴上口罩,往養老院大門走去。他看到養老院院門口停着幾輛救護車和警車,這些車的警示燈全部開閃,像是大圍捕逃犯。迎上來兩個警察攔住了他:「請你離開這裡!」

穆貴看到這陣勢,懵了。「我去養老院探望我的岳母。怎麼了?」

警察命令他:「回去!這個養老院新冠病毒已經大面積傳播。你想染上嗎?」

「我就想問問我岳母的情況,我沒有這個權利嗎?」穆貴反問。

「現在沒有,除非你也想感染!」警察有些不耐煩了。

這時,穆貴的電話鈴響了,是老婆的電話。他接聽,老婆在那頭帶着哭腔大叫:「穆貴,你快回來吧。我怕你也……」

「我就在門口,他們不讓我進。」穆貴對着電話大喊。

「快回來吧,他們不讓進。想想別的辦法!哪裡有中藥,快去買些!聽說有用!」老婆哭喊着。

「好,我趕快去!」穆貴跳上車,朝好朋友冷西家開去。冷西家在城市的最北邊,就在機場附近。平時去機場送人接人路過,碰到冷西在家,他總是進去會一會他,在後院小庭喝一杯茶。冷西有不少中藥。一路上,這座平日堵車塞道的城市高速公路好像變成了賽車道,行駛的車輛寥寥無幾。他才開了三十多分鐘,就下了高速進入冷西的社區。他在冷西門口的車道停好車,走到冷西家門口按了門鈴。屋內一個男人的聲音:「你等等,我來開門。」。穆貴喊:「我不是快遞。」

冷西一邊走一邊笑着說:「早就看到了。」說着,打開門,「你沒有新冠吧!有點怕。」

「有你的藥,怕甚麼。」穆貴不想進去,這些日子,人人都在忌諱太近距離說話。「冷西,我就不進去了,說話也離得遠些。」

「哈,有藥,你還怕甚麼?」

「我真的為藥而來。我岳母在養老院中彩了,是死是活全靠上帝了。」

冷西嚇了一跳,說:「你說的是真的?電視都報道了,這事我以為離我們很遠,還真的就在眼前了。」

「別提了,我買些藥吧!」穆貴要求。

冷西說:「要多少?」

「先拿上十天半月的量吧,不夠再來買。」穆貴說。

「好勒,我給你包上,不夠再來拿。」冷西說。

冷西從紙箱裡拿出中藥,裝好一大袋,遞給穆貴。穆貴接過袋子,轉身就要離開。冷西本來還想留穆貴聊一會,可是穆貴哪還有心思閒聊。冷西也沒有再留他。

穆貴回到家,融融還是沉浸在恐懼之中。看到他回來,她急忙問:「藥拿回來了?」穆貴點點頭,說:「不知真的有用沒用。不過,這是沒辦法的辦法。我們想辦法給送過去。」

「不過剛才去取藥前我去過養老院,有警察把門,他們已經不讓進了。如果養老院把媽送到臨時『舒適醫院』,我們可能送得進去。喔,我還去了那個瑪蒂娜當志願者的瑪利歐教堂,就是想看看那位老是和我們家過不去的瑪蒂娜是怎麼樣的人。」

「你見到她了?那個老太太一定到處惹人厭惡的吧!」融融說。

「只見了個背影,她在那裡做義工呢!」穆貴說。

融融說:「那你可是想個辦法把中藥送到我媽手裡啊。」

「我再去一趟吧。」穆貴說着,拿起藥袋就走出門口,融融聽到穆貴的車子發動聲。

融融又撥了一個電話,想不到電話通了。融融急忙問:「媽,電話怎麼一直不通啊?你怎麼樣了?」

「這兩天這裡停電了,養老院自己發電機不能充電,所以不通,嚴重的都已經轉移到醫院去了。我們這些人都在隔離之中。太多的人查出是陽性,你們擔心也沒用,穆貴和你都好嗎?你們自己多保重!」

「媽,穆貴今天去你那裡了,警察把門,誰也不讓進。他拿到了中藥。怎麼能給你呢?」融融說。

「已經過世了幾個重病的,還在院裡的是輕症,在觀察階段。還是你們倆服用,也許預防有好處。千萬不要往人堆裡擠。」母親囑咐。

「媽,我會和他說的。你放心,拿到中藥以後,一定要服用,對你有幫助。」融融說着,幾乎掉下眼淚。她不捨地關了電話,靠在沙發上發呆。

去養老院穆貴輕車熟路,他很快到了門口,戴上口罩,下車,徑直向大門走去,他看到幾輛救護車停在門前,有幾個全身穿着防護服的急救人員,推着急救擔架車出來。他停住了腳步,下意識地捏了捏口罩上端的鐵絲,將鼻子貼得更緊。他心裡在顫抖,不敢上前一步。一個全身防護服的警察過來。警察認出他來,吼道:「你,剛才來過,不要命了!快閃開!」警察的一隻手扶着手槍,嚇得他連話都說不溜:「我……我……我是給我岳母送……送……藥來的。麻煩……你……把……藥送進去……好嗎?……」警察沒等他把話說完,吼道:「伙計你是不是要讓我進去送命啊!現在這裡誰也不能進去,只有醫生、護士,你滾開!」

穆貴悻悻地離開養老院。他有些懵,現在怎麼辦,他想了想,好吧,要麼我請神父幫個忙,把藥送進去。神父是個慈悲的人,他的那些志願者為養老院做飯,一定有辦法。他開車來到教堂。教堂還是那樣的安寧平靜。他走進大廳,抬頭凝視着十字架上的耶穌。他彷彿聽到飄在空中的樂聲。神父進來,靜靜地等在旁邊,穆貴回過神來,看到神父站在旁邊,想問神父,沒等他開口,神父先說了:「這位弟兄,你找的那位瑪蒂娜姊妹感染了新冠病毒,現在已經在家隔離了。你還找她嗎?」

穆貴聽了,不知怎的,一股莫名的感覺從心底泛起,他張口,但不知道說甚麼好,嘴巴囁嚅了幾下,說不出話來。他轉身,向神父鞠了一躬,說了聲再見就出了教堂。

他回到家,老婆見他手裡拿着藥,知道沒有送進去,但看他的神色,好像發生了大事,連忙問:「怎麼了,你怎麼了?有沒有發燒?哪裡不舒服?」

穆貴看了她一眼,嘆了一口氣,無精打采地說:「沒事,好像有點累。我想休息一會。」說着,就在沙發上躺下。他想咳嗽,但是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融融喊他吃飯,他感覺肚子不餓,但起來,勉強吃了幾口飯,心裡鬱悶,看了一會盡是報道新冠病毒的新聞,就上牀睡覺了。

又幾天過去了,融融接到老人院的電話,說她媽媽的症狀在藥物治療下有了好轉,有可能,可以接回家再隔離一段時間,就可能恢復。融融欣喜若狂,衝進穆貴的工作室,穆貴恐懼地將融融推到門外。他對融融說:「我中彩了。我胸悶、發燒,止不住咳嗽,恐怕感染了新冠。」說着,用力關上了門。融融聽了呆若木雞,她下意識地從口袋裡抓出一隻戴了很久的口罩,罩在臉上,急切地說:「快,中藥,我馬上去準備,你服下去,服下去……」

「你不要進來,我下午去檢測站檢測,如果真的中彩了,算我倒運。」穆貴說。

「不,我去準備,你先服藥。」她說完就到廚房,一邊燒水一邊抹着眼淚。穆貴在電腦上看到附近Hope小學門口有檢測站,而且還是隨到隨測。穆貴戴上口罩,氣吁吁地下樓,走到汽車房,融融趕緊戴上口罩和手套追了出來。融融說:「穆貴,讓我和你一起去。」

穆貴大聲說:「別去了,上次政府發的那桶消毒水在車庫的櫃裡,你拿出來,整個屋子都消毒。一間一間地消毒。如果我是陽性,我就直接去醫院了。」他說完就離開了。

穆貴開到Hope小學,看到操場的道路上排着幾個彎的車隊。檢測站的帳篷搭在路邊的空地上。他開到最後一個,慢慢向前移動,沒過太久,他看到很多的車跟在他的後面。他驚呆了,這新冠病毒多麼厲害,人類也許會滅絕。想着想着,差點睡了過去,幸虧喉嚨癢,咳嗽讓他醒來,拚命踩住剎車避免向前撞上去。終於輪到他了,他按下車窗,一個全副醫裝的人讓他填了簡單的表,讓他張嘴用試紙採了口液,就讓他開到停車場等二十分鐘。

穆貴來到停車場,不停地咳嗽,他希望自己得的是普通的感冒。等咳嗽完後,他掏出手機給融融打電話,告訴她已經做完採樣,等着結果。融融說兩個房間消了毒,還有幾間正在消毒。穆貴又咳了一陣,就關了電話,閉目養神。

二十分鐘過去了,穆貴開車過去,到了窗口,護士和他對了姓名、年齡、電話號碼和住址,說:「你是陽性,快上醫院吧。」

對穆貴來說,這結果簡直是晴天霹靂,他差點暈了過去。但他得活着,他得先去看病,趁現在還能動,趕快自己去醫院吧!他掏出手機,撥老婆的電話。電話鈴響了幾聲,老婆沒有接,他估計老婆還在消毒房間。他關了電話,電話就響起來了。是老婆打過來的。老婆第一句話就問:「結果怎樣?」

穆貴平靜地說:「查出來是陽性。我的呼吸有些沉重。我想自己去醫院急症科,你不能陪我去。」他說着,又咳了,融融無可奈何地說:「快去,越快越好。」穆貴說:「我到醫院和你聯繫。」

穆貴帶着檢測單到了醫院。他看到Covid-19的牌子,順着牌子指的方向進入走廊,他看到走廊裡也搭着擔架牀。護士們穿梭般地在護理着病人。他來到護士檯,咳嗽着遞上單子。接待護士看看單子,說:「你已經比較嚴重,需要隔離觀察。」她遞給穆貴一張單子,說:「填表,再給你安排。」穆貴填好表,一個護士引他到一個用厚布隔開的病房。「你就這個病房。待會護士來初步檢查。」

醫院裡除了凌亂的腳步聲,很靜,沒有人大聲說話。穆貴心裡稍稍安靜下來。到了醫院,也許有救了,他想着,感覺呼吸越來越難受,似乎有兩隻無形的有力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不一會,醫生和幾個護士過來,圍在他的牀邊,他模模糊糊地聽到一個聲音說他需要輸氧插管,可是輸氧機用完了,ICU沒有病牀了。穆貴昏睡過去了。等他有點清醒的時候,見一大群醫生和護士圍在他的病牀前,他咳得更厲害了。每呼吸一次都要費很大的勁。他隱約聽到一個醫生對護士說:「怎麼,ICU還是沒有病牀騰出來嗎?」

「沒有。」一個護士說。

「還有多餘的呼吸機嗎?這裡臨時放一架吧!」醫生說。

「沒有了,醫生,聯邦政府的援助還沒到呢!聽說很快就到了。」護士說。

「很快,很快是甚麼時候?這裡再過一天要死好多人呢!」

護士們不作聲了,大家不知說甚麼好。突然跑出一個護士,大喊:「醫生,一個病人自己拔掉了輸氧管,大喊救別人,自己老了,活夠了。救別人。她還留了一張紙條!」

穆貴聽得很清楚,他張開眼,說:「能把那個病人的紙條給我看一眼嗎?」護士遞過去紙條,穆貴看了一眼,這些美麗的字他太熟悉了。是她,是瑪蒂娜。

穆貴的眼淚從眼角流下來。

  


梧 桐 本名任國平,1993年赴美國學習並取得特殊教育學碩士學位,曾擔任美國印第安那漢語教師協會會長。1993年開始寫作,出版長篇小說《淚灑芝加哥》《鐵血容閎傳奇》《墓碑鎮的中國瑪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