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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雲:A Kept Man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2月號總第434期

子欄目:美國新移民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海雲

「你說甚麼?你敢再說一遍?」查理張從樓上一邊吼叫着一邊急急地往樓下跑,十八歲的女兒睜着她一對兒好看的大眼睛,鄙夷地看着穿着汗背心和花褲衩半禿了頭的父親,一甩她長長的頭髮,小腰肢一扭,根本沒給父親任何機會,拿了桌上的車鑰匙,風一般地捲了出去,還往身後又扔了一次她剛說的讓父親從樓上追到樓下的話:「你就是,就是Mom’s Kept Man!」

查理張追到大門口,來不及再發問,門在他鼻子尖前「砰」地關上,他剎車般地停下腳步,兩隻手投降般地按在門上,渾身的熱血往頭上沖,他大喘了兩口氣,用力拉開了大門,只見女兒已經鑽進汽車裡,汽車發動機被猛加油門的聲音,彷彿是女兒示威般的怒吼,汽車尾部揚起一陣黑煙,女兒駕着車黑鷹一般地離去,查理張只來得及對着那股黑煙扯着嗓子:「你再說一遍!你敢再說一遍!」

車子消失在紐約郊外清晨清新的空氣裡,查理張喘着氣關上門,手徒自顫抖着,這個從小深得他疼愛的女兒,從甚麼時候開始對愛她疼她的老爸如此的無禮,那種發自心底瞧不起的眼神,猶如一把無形的刀刺在他的心上。

「她竟然說我是甚麼『A kept Man』!」其實這會兒查理張還沒有徹底明白這兩個字真正的意思,他還停留在這兩字的英文字面意義上。

他在廚房的冰箱前停下,用玻璃杯給自己倒了杯冰水,當一股清涼順着他的喉嚨往下走的時候,他自言自語:「說我是你媽保留的男人嗎?你媽不該保留我嗎?我堂堂一留美博士,不是我當年隻身一人來美國闖蕩,你媽她能來嗎?能有後來的你們嗎?切!真是不知道飲水思源!你媽跟我到今天,不離不棄,那叫不忘恩負義,算有點良心,輪到你小丫頭片子來說三道四?」

查理張一口氣喝乾了一杯冰水,似乎情緒也跟着冷了下來,他又給自己的水杯加滿水,轉身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拉着樓梯的扶手一步一步走上了樓。

在書房電腦前坐下,抬眼那面牆上是他與妻子二十多年前的結婚照,妻子穿着一件尖領的印花連衣裙,他是一件白色的襯衫,倆人親熱地頭靠頭,在南京的東風照相館裡拍的。照片上年輕的查理張濃眉大眼,確有股英氣,而嘴角那一抹自信的微笑又為他俊俏的面容添了份前程遠大的光彩。他依稀記得那個攝影師讓剛領了結婚證卻還沒有真正結為夫妻的他倆「靠近點兒,親熱點兒」,弄得他們頗不好意思。那個年代,談戀愛最多一起看看電影蕩蕩馬路,親吻也得到一定的階段,上牀,那在結婚前是萬萬不敢的。更何況,他們倆剛剛確定戀愛關係不久,要不是他順利簽到了去美國留學的簽證,他真的不會這麼快就結婚。

查理張那時候名字叫張衛軍,那年他已經二十九歲了,年齡上早該結婚了,可他屬於那被耽誤的一代,應該說他雖被耽誤了幾年,卻還是在他同輩人中算幸運的。張衛軍出生在蘇北的一個小縣城裡,他的父母都是中學的老師,算是知識分子家庭,他有個姐姐,還有個弟弟,中間的他娘不疼爹不愛,高中一畢業,就下鄉插隊做了知青,留下讓弟弟可以留在縣城工作的機會。下鄉的苦他吃了兩年,高考制度恢復了,父母寄給他一包書,讓他好好複習考大學,他第一年沒考上,第二年跑回縣城找父母的同校老師狠狠地惡補了一年,終於考進了南京大學的英文系。那時他已經二十三歲了,四年大學讀下來,二十七歲的他被分配到省旅遊局的外事辦公室接待外賓,那時那也是個令人眼紅的工作,他很努力,加上能說會道,自己又利用業餘時間學了日語,一次日本翻譯還沒到場,他英文日語兩邊翻,被也是蘇北老鄉的旅遊局局長一眼相中,事後請他到家裡談話,順便把自家二十一歲大學剛畢業的女兒介紹給了他。應該說局長看重的是他的語言天賦和聰明才智外加同鄉之誼,局長的女兒也是一朵花,年輕的女大學生局長家的千金,配他那也是綽綽有餘的,他一個小縣城中學老師的孩子,轉眼就朝三十奔的人了,不就有點小聰明,人也長得算英俊,才會被人家大局長相中嗎。

一對男女不溫不火地約會着,一週一次看個電影或者去玄武湖、中山陵走走聊聊,還沒有實質性的進一步發展,他接待了一批美國大學教授團,其中一位教授對他快捷靈活的翻譯對應很是喜歡,就對他說可以給他提供獎學金,讓他到美國的大學裡深造。這一從天而降的機會卻是他外事工作中得來的,這在當時是有違外事紀律的,但是局長的準女婿誰敢多說半句?局長也樂見他帶着女兒留洋,局長開的條件也很簡單,先結婚,結了婚國內的路子局長給打通。果然,他結婚證剛領到手,那邊護照就下來了,接下去簽證也很順,他拿了局長掏腰包買的越洋機票飛去了美國。

飛去美國的張衛軍並沒有想把新婚妻子接過去,他倆的感情基礎有限,張衛軍又是個很自我的人,他若能找到另一個理想的她,估計早甩了結髮妻了,赴美後的前六個月他幾乎就斷了音訊,與他的新婚妻子完全沒有聯繫,不論是她還是局長的書信,他一概不回,那時越洋電話費很貴,局長倒是有過幾次用公家電話打過去,可張衛軍在剛到異國之初的常常搬遷和學業的忙碌中,也確實沒有接到過一通局長的電話。

在局長的千金忍不住寂寞找了一個男性朋友之際,那已經是張衛軍去了美國大半年之後了,他終於看清身無分文的窮學生在美國想找個女朋友還真的不容易,碰了幾次壁,回頭再看妻的照片,才覺得其實局長的女兒長得還真不比那幾個自以為是尾巴翹到天上的女留學生差,想通了,他給妻寫了封信,說自己這些日子忙於讀書無暇他顧,現在適應下來,想辦妻出來,同時寄去了一份填好的表格,妻憑着那個就可以辦護照和陪讀簽證出來了。

小夫妻終於在美國團圓,一年後查理張的兒子呱呱墜地,查理張也拿到了一個工商管理碩士的學位,按理說工作不難找,可查理張對學位有一種中國人本身的癡迷,決定繼續讀書,拿博士學位,讀的專業是金融。

隨着孩子的誕生,一家三口的開支也在增加,查理張的妻帶自己孩子的同時也為一位鄰居帶孩子賺點錢,查理張第一次當爸爸,也感覺到家庭的擔子自己有責任分擔。一個寒假前,他跟導師說了想利用寒假打工掙錢養孩子,導師非常通情達理,一份推薦信把查理張推薦去了華爾街,不久,查理張收到一份聘書,看着上面一週兩千美金的薪金,對比自己讀博一個月一千美金都不到那少得可憐的獎學金,眨眨眼睛不敢相信,妻在旁說:「他們肯定是筆誤,你還是先說出來吧,這樣他們會有個好印象。」查理張是認同妻的看法的,於是寫了封信給僱主,意思是兩千塊一週是筆誤吧?是不是一個月兩千啊?即使一個月兩千他已覺得很滿足了,比他的獎學金加助教的錢還多呢。幾天後接到新的聘書,實習工資一個月兩千。

或許查理張給別人的第一印象總是很好,或許他年輕時的形象確實討人喜歡,他賣力工作了一個寒假,臨回學校時,華爾街證券公司的老闆對他說等他畢業歡迎他回去工作,同時他還得知,最初的聘書上的兩千美金人家指的確實是一週的薪水,被他自己改成了一個月,不過,也不要後悔,因此讓人家另眼相看,覺得他這傻瓜將來可以僱傭,查理張回家還是把老婆數落了一頓,說她亂出餿主意,害他少賺了六千美金。

查理張博士一讀完就飛撲華爾街,在證劵交易所裡卯着勁兒幹了兩年,手裡有了一批客戶,那時華爾街正值股市高峰期,他剛工作拿着雖說不錯的薪金,但是每天手頭流過的巨額款項,貪心難抑,加上感覺自己翅膀有了,就想帶着客戶自己單飛,這樣賺到的錢就不會讓公司吞掉。

只是他骨子裡的這種不安分往往過於浮躁沒有根基,在單飛的第一年還算運氣不錯,用客戶的錢賺錢,與客戶分紅利,牛市的股市皆大歡喜。春風得意的查理張,買下了現在居住的紐約郊外兩層樓的小別墅,家裡請了保姆,妻不願在家帶孩子要去讀研究生,荷包滿滿的查理張那會兒感覺他即將成為華爾街的霸主,金錢的數目不過是他手裡玩轉的玩具,大小隨意。

「嗞……」書桌上的手機震動着發出響聲,把沉浸在回憶中的查理張拉回到現實來,他歪着頭瞄了一眼,是他的一個鄰居打來的電話,他不想接,那個老美鄰居想拉他到中學去做義工,鄰居不久前被公司裁員了,在家沒事做說去幫學校去漆圖書館的閱覽室的牆,他才不想去呢,他是個大忙人,至少他在別人面前總是顯得他忙得腳不沾地的。歪着頭的他眼光滑到書房側面的牆上,那面牆是他的輝煌他的榮耀!那上面有他與華爾街股神的合影,與紐約市長的合影,與前總統克林頓的合影!

甚麼時候開始,這些光環漸漸離他遠去了呢?

單飛的第二年,美國股市崩盤,他手裡的客戶一下子縮水了一大半,就在他感覺房貸都快付不出的時候,完成碩士學位的妻子找到了一份IT工程師的工作,妻子的薪水救了他們的房子,卻救不了查理張往下墜落的勢頭。他真是一天不如一天,帶着他的最後兩個客戶無奈地回到了證券公司,繼續做高級打工仔。其實,如果他安安分分做這份工,也不至於成為今天女兒都瞧不起的人,壞就壞在他那種想冒險又不顧後果的性格,在低迷的股市期,他瞧不上共同基金,又不聽上司的勸告要保守一點,依然雄心萬丈地往熊市的股市裡扔錢,一再地冒險造成巨大的損失,就像一賭紅了眼的賭徒,看着自己面前的籌碼輸掉被收走,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大籌碼,總想在下一次扳回本來,結果可想而知。就在他再次做父親之際,他被證券公司請出了門。

這一跤跌的傷很久都癒合不了,從那時起到今天有二十多年了,查理張就再沒有回到職場,開始,查理張總愛逢人就感嘆:「股市催人老啊!老了,不做了。」其實那會兒他四十歲還不到。兩個孩子還小,老婆上班,他就待在家裡帶孩子,一待幾年就過去了,等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已過四十還一事無成,忽然就急了,卻又對自己的現狀束手無策,每當別人誇他的孩子長大了,他就更加覺得自己真的老了,心裡有了一種急迫感,可時間不理解他的焦躁啊,拉不住停不了更回不去,他開始把自己的年齡往下降了幾歲,不知道從哪一年起,他年年四十歲,最後不僅把外人弄懵了,更把自己也給繞糊塗了。

過中國年的時候,電視裡有中國的春晚,小女兒看見電視裡的兔子,跟着學兔子蹦蹦跳,一邊跳一邊對他說:「爹地,你看我是兔子,跟你一樣!」查理張糊塗了:「怎麼跟我一樣呢?我可不是兔子哦。」「你是,你是,你告訴我的,你屬兔子。」查理張傻眼了,自己說過嗎?甚麼時候?一旁的兒子插話:「爹地一年屬鼠,然後又屬牛,也屬過老虎,去年才屬兔子的,爹地每年都屬不同的動物!」查理張完全不曉得再說甚麼,妻子瞪着他恨恨地說:「看到吧,看到吧!你給孩子甚麼影響?你以為別人不知道啊?你自己還知不知道你幾歲了?你是不是連自己姓甚麼都搞不清了?」

被妻數落過後,查理張的歲數在停留了幾年之後又開始從四十歲慢慢地往上走了,不過這時他不再在乎自己的年齡了,因為他成了他自己嘴裡的CEO(總裁)。

妻子的一個天才同事,發明了一種新穎的電玩遊戲,妻回來一說,查理張腦子活,馬上就想到把這個遊戲做成一個公司,他拍着胸脯對發明者保證他可以去華爾街找資金,那裡他熟門熟路,有閒錢的人他認識大把,開創公司的一切計劃到實行都由他負責,有點書呆子型的電腦專家被他滔滔不絕描繪的美麗藍圖打動,辭了工,貓在查理張家的車庫裡鑽研完善着新一代電子遊戲的程式,查理張便儼然一副entrepreneur(企業家)的派頭了,一個CEO橫空出世!

可是一個被證券公司開除的人,又在家裡做奶爸做了這些年,誰還會相信他有能力?誰還敢把錢投到他頭上?憑良心講,查理張的企劃書是認真寫的,去華爾街拉投資人也很賣力,可是他改不了的是他的浮誇,如果他有一說一沒準兒還能讓過去的同行認為歲月讓他踏實了成熟了,可他就是一個喜歡把一說成十的人,那些久經沙場的風投人,一眼看穿這個查理張沒救了,這輩子肯定是腳踩不到地面了。

查理張在華爾街碰壁之後,決定回中國找投資,那時候中國在崛起,似乎遍地商機,可他也沒想到今天的中國人也不買洋博士的賬了,人家要的也是實打實地。查理張沒有找回一分錢的投資,卻無意中被一個捕風捉影的消息撞了一下腰。

他回到當年工作的地方,雖說如今的外事系統與當年完全不一樣了,旅遊系統更是今非昔比,但是他還是找到一兩個老同事,其中一個喜歡生事的,心懷叵測地問他:「你老婆還是那個老局長的千金?你沒離婚啊?她也沒回來找那個他?」這下查理張才知道老婆竟然在自己去美國後跟別的男人好過!自己原來早戴過一頂綠帽子,這麼多年都被蒙在鼓裡!

回家一頓好吵,無論老婆怎麼說當初是他先有心負人,渺無音信了大半年,他後來一召喚,她就斷了其他的念想,還是念着他們的那張婚書等等,他哪裡會反省,怒火中燒,罵得痛快「姦夫淫婦,不要臉的女人……」罵得興起忽然一個念頭腦中一閃,指着老婆質問:「你是不是懷了野種遮不住了才出來讓我揹黑鍋啊?」他氣昏了頭,甚至覺得大兒子有可能不是自己的種,因為人家都說大兒子長得不像他!老婆也給他的話氣瘋了,還來不及反駁,只聽臥室外面一聲巨響,爭吵的夫妻停了嘴,探頭一看,正好看見大兒子甩門而出,客廳地上是一個摔碎的酒瓶子,殷紅的紅酒像血一樣刺眼地在地板上蔓延……

從那以後,大兒子就常留宿在同學朋友家,即便回家對誰都沒有好臉色,查理張還憋着一股傲氣,不願向孩子和老婆道歉,老婆偷偷把兒子叫到一邊,讓兒子千萬別相信老爸的胡言亂語,她甚至和孩子算日子,她是來美國一年後才生下的兒子,懷胎只需要十個月,可是那個青春期的孩子彷彿中了邪似的,不再相信母親,更不相信那個可能不是自己父親的人了,哪裡還會去計算自己落在母親子宮裡的日子?!

查理張那幾年似乎諸事不順,創立公司首批資金沒拉到,後來那個工程師拿着自己完善好了的電玩程式自己找到了一個投資人,把查理張給甩了,被甩的查理張卻當老總當上了癮,自己印了好幾盒子的自封老總名片,見人就發,一會兒是做電腦,一會兒是做新藥,一會又搞升學指導了,全靠他腦子想到哪裡嘴皮子就動到哪裡,他就是那個方面的CEO,一個人公司的老總,漸漸的連正式註冊一下都省了。妻子因為孩子相同年齡結交的幾家朋友,看見查理張都搖頭,他只要一開口,總有人捂着嘴巴笑,妻子人前人後都在罵他,人前罵是給別人看的也是讓他住嘴,少丟點兒人,人後罵,是恨扶不起的阿斗的心態,也確實忍無可忍了。而這會兒,因為與兒子關係搞僵,又這麼多年在家靠老婆養着,他漸漸的不太敢與妻子針鋒相對了,最多嚷嚷兩句:「好男不跟女鬥!女人真是頭髮長見識短啊!」之類的,就躲到書房裡,上網找樂子去了。

家裡只有年紀還小的女兒跟爸爸親,有時尤其是週末,躲老婆的罵和躲兒子的白眼,查理張會大半天把自己反鎖在書房裡不出去,而每天被爸爸開車送去上下學的女兒,會在午飯之後,端一杯咖啡和一塊烤麵包上樓來敲書房的門:「爹地,爹地,我給你沖了咖啡。」查理張打開門接過咖啡,卻一臉正經,對女兒說:「爹地忙啊,正在談生意呢。」女兒乖巧地走了,不打擾爸爸辦正事,查理張關上書房的門,繼續在網上與人說教美國的經濟、政治、教育,儼然一副成功者的姿態,他在網上開了博客,取名美利堅的張教授,自大帶着傲慢的談吐還真糊弄住一批人,這群被他稱為他的粉絲的人群,以為他這位美國博士是名副其實的大學教授,學識淵博、事業成功。

只是女兒在漸漸長大的過程中,聽見哥哥說爸爸是寄生蟲,靠媽媽一個人工作養着頭家,那些叔叔阿姨背地裡也總是拿她爸爸開玩笑,說甚麼「牛皮大王、想當老總想瘋了,就會在網上騙人……」之類的,從懵懵懂懂到漸漸明瞭感到羞恥,也開始與父親頂嘴,白眼球也越滾越多。

不久前大學畢業的兒子回來,與媽媽說起找工作的高不成低不就,查理張插了句嘴:「如果沒有飯吃,甚麼工作不能做?」妻子喝令他「閉嘴!」兒子更是在他背過身去時,用查理張可以聽見的聲音對媽媽說:「你怎麼跟這樣的人過了這麼多年?他一直好吃懶做賴在家裡,你怎麼還不跟他離婚?」查理張那天把一桌子的飯菜全部揮到了地上。

甚麼時候開始的,兒子女兒都為他們的媽媽叫屈,彷彿留着這個吃閒飯的老爸在家,就是讓他們老媽吃苦似的,兩隻白眼狼啊!從小到大,難道不大多是他開車送他們上下學的?女兒學跳舞、兒子打棒球,哪一次不是他做爸爸的接來送去的?是的,媽媽要上班,沒時間接送,分工不同嘛。

好像就從那天起,女兒開始不跟他說話了。加上她又考到了駕駛執照,每天早晨不等查理張叫她就自顧自的開着查理張的車子走了,查理張不滿地對女兒說:「你把車子開走了,我白天就出不去了。」女兒不理睬他,徑直上樓,查理張對着女兒的背影叫道:「我跟你說話呢?你明天別開我的車子,你聽到嗎?」那個在樓梯上的女孩翻了翻白眼,小聲地嘀咕:「你不是整天都在網上嗎!你的車?你有錢買車嗎?」

次日,查理張起了個大早,預備開車送女兒上學,他站在樓上看見女兒正坐在餐檯前吃早餐,查理張對女兒說:「今天我送你。」女兒翻了翻眼睛,說:「不用,我自己會開車。」查理張嘆了口氣,盡量放緩語氣:「我白天有時需要出去的,我有正事要辦的。我開車送你。」「我不要你送!你有甚麼正事?除了會網友騙人,你還能幹啥?我自己開車去學校,我不需要那種羞恥!」女兒用了一個英文詞「shame」。查理張忍不住聲音大了:「怎麼shame了?哪裡讓你覺得shame了?你這孩子腦子有問題啊?」「你才有問題呢!Your are a kept man!」女兒聲音也不低了。「你說甚麼?你敢再說一遍?」查理張氣乎乎地往樓下跑去……那就是這篇文章開場的那一幕。

此刻,坐在書桌電腦前的他,有點情不自禁地在鍵盤上打下了這幾個字面上他都清楚的英文字「A Kept Man」,他用了英翻中的字典功能,雖說他明白字面是「一個被保留的男人」,他還是懷疑可能有其它的意思,果然,翻譯出來了,先是「小白臉、外室」,然後,慢着,那幾個字竟然是「吃軟飯的男人」,甚麼?女兒竟然說她老爸是吃軟飯的!這鬼孩子!這還有規矩可言嗎?我吃軟飯的?我堂堂一個留洋博士,我吃軟飯?我靠女人養?這是放的甚麼洋臭屁?查理張感覺自己頭上不多的幾根僅存的髮毛都直了起來,他沒想到有一天自己在女兒的眼裡是一個吃軟飯的熊包男人形象!他簡直快瘋掉了!

 

 


 


海 雲 本名戴寧,江蘇南京人。1987年留學美國,內華達大學酒店管理學士,加州州立大學企業管理碩士。出版有長篇小說《冰雹》《金陵公子》及中短篇小說集《自在飛花輕似夢》等,海外文軒文學網站創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