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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 謙:讓螢火蟲飛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2月號總第434期

子欄目:美國新移民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虔謙

產傷

方瑞克頭上有塊不長頭髮的地方。上初小六年級時他開始注意到,不光是哥哥瑞得,別的孩子頭上都密密麻麻長滿了「完美」的頭髮,唯獨自己頭上無端有了一塊「空地」。雖然心裡納悶,他還是對那地方保持沉默,直到有一天,有同學問起,接着又有人開始嘲笑起了那塊疤,瑞克想要保持的那種如金的沉默終於被打破了。有一天他問媽媽:我頭上這塊疤是怎麼來的?

媽媽神情有些憂鬱,說:這是你出生時的產傷。別擔心,兒子,等你長大了,頭髮會長出來的。

瑞克是抱着那個希望長大的。他不愛說話,繼續用沉默呼喚着他的美髮。

「美髮」沒有長出來。更糟糕的是,有一次,哥哥發現那裡長出了些奇怪的包包來。

爸爸媽媽帶他去看了皮膚科醫生。醫生說,無大礙,不過,為了放心起見,還是做個小手術把它們刮了。爸爸順便提起了這裡不長頭髮的事。醫生說,他可以將皮膚拉緊一點,那個地方就可以遮蓋過去了。媽媽將信將疑,可瑞克自己願意。或許,他是想給自己一個機會……

命運再一次跟瑞克開了個難以承受的玩笑。那個「拉皮」手術不僅沒能達到目的,反而擴大了疤痕。瑞克心中的疤痕也跟着擴大了。顯然,爸爸和媽媽也是。瑞克發覺,自從那次手術後,媽媽的眼睛就總在他的頭上打轉,還給他準備了特別的帽子和防曬油。

出於自尊,也出於少年的逆反心,瑞克經常漠然對待母親的關切,告訴母親:別管了,我已經不在乎了。這種姿態做久了,他還真的就漸漸對頭上那塊疤麻木了。

 

嫦娥

然而,另一種東西卻悄然從他心底升起:黑暗。他時常感到暗黑,即使一覺醒來外面是一個艷陽天。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黑暗。它並不是真的漆黑一團,但是四周無光,那黑吞沒了空氣,帶着穿透性,讓他感到窒息。到了晚間,便會出現一種奇怪的現象:那白天的黑暗,彷彿被晚間的黑暗所折服,他反而感覺輕鬆了一些。他喜歡坐在屋外的草地上,望着滿天星星出神。

有天晚上,他坐在草地上望夜空,想起自己六歲時的一個夜晚,他們一家人就坐在這個地方看星星。他問爸爸:人死了,真的會變成一顆星星嗎?人死成星是動畫片《獅子王》裡老獅子王對小獅子說的一句話。

爸爸想了想,說:「是的。」接着又指着一輪月牙說:「等到月亮變圓,月光特別亮,星星就躲藏起來了。所以,中國古代有一句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瑞克聽了心裡難受:「那我就看不到你了!」

坐在一邊的哥哥瑞得站起來,伸出雙手比劃着說:「那我就把月亮給,給摘下來!」

媽媽責備爸爸不該講那樣的事情。她轉移話題,講起了嫦娥奔月的故事。

那真的是一個穿透了黑夜的美麗故事。瑞克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嫦娥那彩色的衣袖在空中拂揚。他覺得嫦娥飄逸的衣裙和月亮的明暗相間特別吻合。

那個夜裡,父母和哥哥都進屋去了,唯獨他,繼續坐在夜空下,頭搭在手臂和膝蓋上,一些組件神奇地開始在他腦海裡出現。這些組件慢慢地互相靠攏:先是出現了一片葉子,一片修長的、線條柔美的葉子。葉子的背後是半拉月亮。在葉子和月亮之間,一條薄薄的、長長的絲帶飄灑了下來。

那是一幅神秘而絕美的畫面。她一經出現,便不再消失。從那時起,每當那恐怖而窒息的黑暗來襲的時候,他就會呼喚那個畫面。那個畫面就會召之即來,與那黑暗對峙。

 

黑洞

黑暗對於瑞克來說,幾乎就是黑洞的同義詞。俗話說山外有山,而對瑞克來說,是黑暗之外有黑暗。唸高中十一年級時,他全心愛上了一個女生,叫四月。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瑞克會在自己內心和這個偌大宇宙的每個角落搜尋,將最好的一切和四月分享。四月,就像她的名字一般清純。可不知為甚麼,四月的父母一開始就不喜歡瑞克。這不喜歡很快變成了不友好。這對夫妻幾度對男孩瑞克說出傷人的話語。自尊心超強的瑞克,為了心愛的女孩,一直忍耐着。後來,四月的父母對女兒下了禁足令,限制她和瑞克的來往。瑞克臨上大學前,竟然沒有機會和四月面對面道別。

上了大學後,瑞克仍舊思念着四月,可四月的信息卻日漸稀少。瑞克甚至不清楚這究竟只是因為父母的高壓,還是四月的感情變了,還是都有……

這件事給瑞克心坎烙下的創傷,一點不比那個產傷小。他世界裡難得的一扇光明的窗口被關閉了。那以後,他不敢再碰觸女孩子的事。

大概是因為瑞克在中學的學習成績一直相當好的緣故,他內心這許多的掙扎,爸爸媽媽並沒有覺察。媽媽倒是不時會說:咱們家瑞克喲,心事就是重。可媽媽說這話時甚至帶着一種褒揚的口吻。

高中畢業後,瑞克順利地被柏克萊大學錄取了。爸爸歡歡喜喜地開着車將他送到了校園,幫他安置好住的地方。

一開始,瑞克對大學裡的一切還感到新奇,也努力讀書。可是,第一學期到了期末時,有一天早晨,他突然不想起牀。說累,也不是真的累,總之就是不想起來。後來因為要上課,他百無聊賴地起來了。他覺得今天腳步特別沉重,很不情願地朝課堂走去。課堂上,他對老師講的東西沒有了興趣,精神無論如何集中不起來。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瑞克等不及地拎起背包往外走。女同學妮娜過來,邀他參加週末的派對,他搖頭婉拒了。

「瑞克,你怎麼了?看上去臉色不好哦。」妮娜關切地問。

「我有點累。」瑞克說。

回到宿舍,瑞克先是咕嚕咕嚕一通猛喝水,然後一頭撲到了牀上。在一種可怕的虛無感和難以自已的煩躁裡,有一陣不見了的那黑暗,像烏雲一般在天際集結,像海潮一般向他湧過來――不,是壓過來了!

「葉子!月亮!嫦娥!」他喊出了聲來。可是這一次沒有用。眼看着那層層黑雲就要壓到他頭上,將他碾碎時,同屋亨利進來了,「砰」地關上了門。那一聲巨響,將瑞克拉回了柏克萊的宿舍裡。

「喲,瑞克,你在呀?對不起,我以為屋裡沒人呢!」亨利為自己肆無忌憚的關門聲連聲道歉。

「沒事。」瑞克說,頭上直冒冷汗。如果不是這一聲門響,自己的腦袋可能被那沉重的烏雲壓裂!

瑞克翻了一下身,臉朝牆壁,自問了一句讓他心驚肉跳的話:我是不是得了精神病?這時,另一個聲音回答:不會,你這麼清醒,怎麼會是精神病?!那聲音剛落,瑞克便坐了起來。他掏出手機,給妮娜發了個短信,說會去參加這個週末的派對。一直喜歡獨處的他此時意識到,他必須盡量去有歡歌笑語的地方,讓那些喧鬧驅散夢魘一般的黑暗。

 

精衛

第一個寒假他回到家裡,看周圍鄰居照例掛起了節日的彩燈。不知為甚麼,他覺得那些彩燈沒有往年的明亮,越看,那燈光就越昏暗。他皺了皺眉頭,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關起了門。

不一會兒,就聽媽媽在門外叫他:「瑞克,今天怎麼這麼早睡?喲,門還鎖起來了。瑞克,你哪兒不舒服嗎?」

「我累了想睡覺!」他說。

「不喝丸子湯了?」

「不喝了!」

只聽門外一聲嘆息,媽媽的腳步挪遠了。

瑞克有要哭出來的感覺。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媽媽將蒸好的饅頭和包子端了過來,問瑞克好一點沒有。

瑞克往飯桌上一趴:「我累。」

媽媽愣了一下:「還累呀?那,吃完飯你再回去歇着吧?」

瑞克聽媽媽這麼說,心頭湧上來一股莫名的煩躁:「我不是身體累,我是……說不清楚。你吃吧,我不吃了。」說罷起身,回屋鎖門。

這下,媽媽費容大大憂慮了起來,隨即走進電腦屋,跟丈夫聞曉說了起來。

聞曉說:「年輕人嘛,難免遇上有情緒的時候。」

媽媽道:「我看他這次很不一樣。」

「嘖,不會有事的,你這個人就是愛操心。」聞曉將問題推到了妻子身上。

媽媽神情憂鬱地走出了電腦屋。她回到廚房,一邊慢慢吃着饅頭,一邊回想着往事,竭力從記憶裡尋找着甚麼。她知道自己這個二寶從小就很特異:敏感、多愁、脆弱。他喜歡家裡,不喜歡外面。從學前班到幼稚園,不管是爸爸還是媽媽送他上學,臨別時他一定要站在學校門口叮囑道:「早點來接我!」然後目送爸爸或是媽媽離去。爸爸媽媽的車影消失的那一刻,是他每天最沮喪的時刻。這份依戀和沮喪,一直陪着他進入小學,乃至初中。

瑞克還喜歡完美。關於頭上那塊疤,雖然他嘴上不言語,媽媽知道他心裡一定非常鬱悶。她甚至覺得那塊疤是兒子一切不快樂的根源。因為這個,她一直從心底感到對兒子的虧欠,這虧欠她一輩子都難以彌補。但是至少,她一定要設法將他往快樂處拉。

那天午飯時間,媽媽特別訂來了一份美味比薩,那是瑞克小時候的最愛。那比薩餅的香味,的確喚回了瑞克那幾乎要滅絕了的快意。回家以後,他第一次笑了。

費容看着兒子笑,感到滿身放鬆,甚至還依稀聞到了一種特別的香氣。她從書架上取下那本中英對照的寓言故事《精衛填海》。「還記得這個故事嗎?」她問。那是瑞克六歲、瑞得八歲時她講給他們聽的故事。

瑞克看了看那封面,上面有個頭戴樹枝花冠的女孩,站在海邊。「記不大清了,你能再講一遍嗎?」

於是,費容重複了一遍那位中國神話中炎帝的女兒女娃的故事,講她在東海邊玩耍時被洶湧而來的海浪淹沒,死後化為精衛鳥,每天用她的鳥嘴銜來樹枝石塊,用以填海。「所以,」媽媽說:「中國有位詩人叫陶淵明的寫了這樣的詩句:『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鏚,猛志固常在。』講的都是人意志堅強的故事。」

女娃的形象,如同當年那個嫦娥奔月的故事那樣,往瑞克心裡去了。他謝過媽媽,開始吃比薩餅。這一回,他吃出了童年時候的那個原味。媽媽,還像多年前那樣,在一旁充滿愛意地看着他吃。

 

坍塌

寒假期間,許多當年的中學同學都回家來,瑞克常去找他們玩,過了一個蠻熱鬧的聖誕和新年。胸腔裡裝着新鮮的氣息,他回到了柏克萊。

讓瑞克感到萬分沮喪的是,回到大學不久,他便再一次感受到天際那股可以淹沒一切的灰暗雲層鋪天蓋地朝他而來。這一次,它似乎帶着目的而來,因為,忽然之間,瑞克覺得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他給四月發短信,沒有回覆。他呆坐石櫈上,感覺到由下而上的透冷,冷到他覺得自己並不存在。

媽媽每個週末都會打電話來。她似乎感覺到了甚麼。有一次,媽媽在電話上跟他提上帝,他說他不感興趣;媽媽轉而又跟他聊起了銅板的兩面,陰和陽等等。媽媽說的道理瑞克都懂。她每週一次的電話,變換着話題,像一股清風,吹散四周的浮雲。可那清風只能吹拂到瑞克的表面,卻觸動不到瑞克生命的深層。

瑞克昏昏沉沉熬到了初夏,期末考,沒有意外,是他有史以來最差的成績。奇怪的是,他並不在乎。

當聞曉開着車來接兒子回家時,見他大包小包地往車上放,不解問:「不就過個暑假麼,怎麼都搬走?」

瑞克若無其事地:「因為我暫時不回來了。」

聞曉怔住了,問:「為甚麼?」

瑞克:「因為我在這裡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聞曉震驚:「不是讀得好好的嗎?怎麼就呆不下去了?」

瑞克:「那是你不瞭解。我好幾次都不想活了。如果要在這裡繼續讀下去,我非自殺不可。」

聞曉毫無心理準備,怎麼也想不到,這麼聰明的孩子,上了美國名校,竟然會這樣一下子精神坍塌。看樣子,費容之前的擔心並非捕風捉影。事到如今,聞曉也只能先帶兒子回家,再做計議。

 

回家

回到家裡,瑞克草草整了一下帶來的東西後,便進水房洗澡。他開着幾乎全涼的水,任憑冷水在自己身上沖刷。

走出水房,他看到父母的房門關着,他能聽到父母在裡頭竊竊私語的聲響。不用說,他們一定是在談論自己。自己這樣半途輟學回家,父母心裡肯定不好受。他們都是好人,他們理應有個健康快樂有出息的孩子,他們值得孩子們的孝敬……這些念頭讓他愈發焦躁。

屋裡,費容和聞曉的確是在不安地說着兒子的事。

「我看哪,瑞克像是犯了人說的憂鬱症。現在這種情況特別多。」聞曉說。

「憂鬱症?」費容不大以為然,「我覺得這孩子就是態度和想法的問題,他想事情的道道跟普通人不一樣。知兒莫若母。我知道這孩子平時還是很懂保護自己的。聽說犯憂鬱症的人恨不得把自己殺了,我看瑞克不像是這樣的。」

聞曉:「你有所不知。我帶他回家的路上,他就說他不想活了。」

費容睜大了眼睛:「天哪,他真這麼說的?!」

聞曉見妻子這般模樣,嘆了口氣:「咳,算了算了。這事我就怕告訴你。我們注意點就行,別那麼擔心的,讓他看出來了不好。」

費容不安,當即在手機上查詢,「沒有道理呀!」她說,「這上頭說憂鬱症多半是因為父母離異或父母虐待,我們可都沒有呀!」

「但願不是吧!」聞曉說。

這時已經是晚間十一點了,瑞克覺得又睏又累,便對着父母的房門說了聲:「爸爸媽媽晚安!」隨即走向自己的房間。

就在他轉身要關房門的時候,忽地看到媽媽就站在門口。

「有甚麼事嗎?」他淡淡地問了一句。

媽媽看着他,神色有些慌亂,說:「兒子,媽媽愛你,知道嗎?」

瑞克動容,回道:「我也愛你,媽媽。」

瑞克關上門,在門邊站了一會兒,想起小時候的一個場景。 有一回,他一個人在後院的游泳池裡游泳。游了幾圈後,忽然看到媽媽正坐在一旁看着他游。他一時興奮了起來,走上跳板,為媽媽演出了好幾式的「花樣跳水」和各種他拿手的游泳招式。媽媽一邊看,一邊鼓掌,還不時拿起撈杆來撈起從樹上掉下來的葉子。

幾圈後,他游到了媽媽跟前。媽媽伸出手來,摸着他濕漉漉的頭髮。他和媽媽就這樣在水邊對視了好一會兒。

「兒子, 你好棒!」媽媽說,看着他的眼睛。

「媽媽, 我愛你!」瑞克也看着媽媽的眼睛。

……

這是幾個月來他第一個好覺。

晨光從百葉窗透了進來。他睜開眼睛,又閉上眼睛。他不想起來,只希望那迷迷糊糊、似夢似醒的狀態繼續下去。

他終於不得不清醒了。門外的木地板上似乎有媽媽那不安的、躡手躡腳的聲響。他爬了起來。

門一開,媽媽就不知從甚麼地方冒了出來。「兒子,起來啦?睡得好嗎?」媽媽滿臉堆笑。

瑞克點了點頭。

「兒子,到廚房來吃早飯吧。爸爸特別出去買了油條豆漿和蘿蔔糕。」

瑞克想起來,他是很久沒有吃到那些東西了。

他把媽媽端過來的東西都吃完、喝完了。媽媽看上去很是歡喜。瑞克心裡也感到一陣暖意,不過他不露聲色。他坐在餐桌邊,想着今天要做甚麼。他默坐良久,見媽媽過來,欲言又止。

「媽媽有甚麼事嗎?」他主動問。

只見媽媽遲疑了片刻,終於說道:「兒子,晚上睡覺時不要鎖門,好嗎?」

「為甚麼?」瑞克反問。

媽媽有點支吾地:「就是……萬一有甚麼事情,媽媽才能幫忙。」

瑞克明白了,「媽媽,我雖然有時會感覺很不快樂,但是我不會自殺的。」見母親不安的眼光還看着自己,他繼續:「因為,你和爸爸都是非常好的人,不應該承受兒子自殺的結果。」他幾乎能感受到媽媽聽到自己這一番話時的心驚肉跳。

瑞克走出廚房,心裡茫然,不知道接下來該做甚麼。他甚至甚麼都不想做,沒有動力做,因為,昨夜在淋浴中剛剛抓到的「我」,現在又溜走了。

他煩躁地打開抽屜,隨便取出一件短襯衫往身上一罩,準備出門。

「兒子,你去哪兒?」媽媽過來問。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

媽媽語咽片刻,「那,你早些回來,啊?」媽媽小心翼翼地交代,或者說,是請求。

「我盡量吧。」瑞克說。

 

屋頂

瑞克走出家門,走出街區,甚至,走出小城的界限。

他走到一條街口,一拐角就是四月的家了。事實上,他現在就站在四月家的牆邊。牆外有一排月季,常年開着潔白又芬芳的花。他陡然有了一股很大的衝動,想去敲四月家的門。他很想她,他們有一年半沒有見面了!可他又知道,在四月家,他是一個完全不受歡迎的人。他要去幹甚麼呢?他要去,因為四月愛他,不是嗎?可是,四月現在還愛他嗎?他的短信,她到現在還沒有回!也許,她的手機出了問題,也許,她換手機了,但最大的也許,是她在父母的壓力下改變了自己……

正沉思着,四月家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瑞克的血彷彿全部沖到了頭頂。他正想大步走過去,卻聽到門前爆出了一串笑聲――沒錯,是四月的笑聲!她為甚麼一個人在笑呢?

瑞克的腦筋正急急轉着,同樣的地方赫然傳過來一個男孩子的話音:「『白青蛙』,這個外號起得真好。沒見過比這傢伙更白癡的了。」男孩子話題一轉:「那好,我們就這樣定了,明天晚上BCD見!」

BCD 是當地一家很紅火的電影院。男孩子的聲音聽起來幾分熟,但瑞克想不起來是哪一位。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四月已經有了新歡。

那天晚飯前,瑞克讓父母先吃,自己卻一人悄悄地從後院一棵粗壯的草莓樹上上了屋頂。

在屋上看世界和在屋下看世界,感覺很是不同。對瑞克來說,這個世界――開車、加油、澆花、讀書等等――本來就沒有多少意義,站在地上感受人們忙碌的具體情況讓他煩悶。而拉開距離,身處高處,那無意義的東西相對變得模糊,他也因此感到了某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和安寧感。

下面有人在喊他:「瑞克!瑞克你在哪裡?」

是媽媽在喚他!媽媽一定是找他找了一會兒了,焦急了。瑞克衝口而出:「媽媽,我在這兒!」

「哎喲兒子耶,你怎麼會在那上頭呀?!」

此時心境相對鎮靜的瑞克,用他典型的,不按常理的方式反問媽媽:「在這裡有甚麼不可以?」

媽媽在找詞,停頓了片刻後回道:「車庫的屋頂沒有那麼堅固,塌下來多危險啊!」

瑞克看了看屁股底下的瓦片,輕輕地站了起來。

 

選擇

夜裡上房頂,兒子心裡一定是異常的苦悶。此時,費容覺得四周的空氣也都有一種苦味。從小多愁善感的二寶,甚麼都往心裡憋,怎麼會不抑鬱呢!想到兒子所遭受的心靈折磨,費容心疼萬端,恨不得能代他受這種苦楚。她站在夜色裡,看着瑞克從屋頂下來後,才想起了甚麼。

她急急轉身回屋,走入廚房,一邊生火煮水,一邊洗綠豆。冰糖綠豆湯清熱解毒,也是兒子喜歡喝的。

瑞克一進屋,費容便問:「我熬點綠豆湯,回頭你來喝,啊?」

綠豆湯的滋味在瑞克唇邊飄拂了一下,他點點頭,說了聲:「謝謝媽媽!」

費容將綠豆湯盛到大碗裡讓它涼,再盛到小一點的湯碗裡,然後喚兒子來吃。

瑞克沒吃晚飯,其實很餓,但就是沒有食慾。不過眼前這碗綠豆湯倒是對他有種吸引力。他拿起了湯匙。

費容坐在桌子對面,耐心地看着兒子吃。等到瑞克吃得差不多了,她便說:「兒子,有甚麼不開心的事情,別上房頂,跟媽媽說說,好嗎?」她說這話時,本沒帶多少希望,不料,瑞克聽了竟然問:「 媽媽,我寫過一個故事,你想聽嗎?」

「當然想聽。」費容微微往前趨身。

瑞克講道:「有一個男孩,他生活在黑暗中,四周全部都是黑暗。」

費容屏息聽着。

「有一天,不知從哪裡飛過來一團小小的光。這個男孩看着那光,感到非常的興奮,非常的高興。因為這正是他想要的,他一直不相信這個世界在黑暗以外會有這樣的光。那光看上去很弱,好像隨時都會熄滅一樣。這時候,男孩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讓那光自生自滅;一個是很艱苦地努力保住那一團光。」

瑞克講到這裡就停住了。

「後來呢?」費容問。

瑞克搖搖頭:「我不知道這故事要怎麼繼續。」

這個沒有結尾的故事將費容帶入童年。她想起了兒時在老家看到的螢火蟲。當時很多孩子在追那些發光的飛蟲,想把牠們捧在手心上。費容沒有跟着那樣做,只站在一邊呆呆地看着那一點點晃動着的迷離的光,心頭有種莫名的失落感。如今,看着對面的兒子兩道彎彎的眉毛皺成劍形,彷彿被捲入了思緒的海洋。難道說這一切,其實有根有源?……

瑞克不再吭聲,表情轉憂鬱。費容竭盡思維的庫存,只找到那一枚古老的銅板,她曾經在兒子高中畢業前夕跟他講過的那個比喻:「瑞克,銅板都有兩面。你說的黑暗的這面,我也認為是真實的。可是另一面,光明的那一面,它也是真實的。我們不能說只選擇看一面,而不看另一面。在這個銅板面前,一般人都選擇看光明,而不去追尋那個黑暗。」

「為甚麼做這個選擇?」瑞克就是這般,顛覆人類的常識、常態或是預設的價值,讓媽媽不知從何回答起。

「這,因為看到光明,人們才會快樂,才會……」

「為甚麼一定要快樂呢?你看北極熊正在消失,南極的冰川正在消融。人們毀了那一切。我對人性和人的未來很悲觀。世人都在互相欺騙,他們都不敢正視真實,因為真實會讓他們不快樂。我的選擇恰恰相反。我選擇正視真實,我選擇痛苦。」

那些話擲地有聲,句句震撼着媽媽的感性和理性。那是兒子最真實的心聲。費容記起了,瑞克收藏着幾幅掛畫,幾乎每一幅都是黑底色的,而且都十分的抽象,費容曾經指着一幅畫問兒子:那畫究竟在表達甚麼。「我想,它就是一個人心理和思維的一種狀態吧。」瑞克解釋說。

心頭升起一種肅穆,一種莊嚴的痛苦,她不能說兒子說的沒有道理。她不能說兒子的選擇是錯的。相反,她第一次感到,兒子原來有着如此異乎尋常的勇氣和智慧。她為他感到驕傲,又感到痛苦。這時,就見瑞克輕輕嘆了一口氣,說:「我發現所有的人類文明,東方文明、西方文明,都在教人快樂,不教人痛苦。我是不是很異類,媽媽?」問了這句後瑞克笑了一下。

那個笑容如一道光劃過費容的心源。她也微微笑了:「你是很不一樣,這正是你的強項和獨特價值所在!媽媽很感恩,感謝你跟媽媽分享這些。」

 

刺青

說着說着,費容注意到兒子的左臂上有一道刺青。她微微皺了皺眉,問兒子:「喲,這個,你甚麼時候刺的?」

「快放假的時候。怎麼,媽媽,你好像不喜歡這個刺青?」細心的瑞克捕捉到媽媽表情的細微變化。

「不會不會。」費容搪塞着,卻掩蓋不住內心的些許失落。那道刺青剎那間在她的感官神經裡造成了某種生物化學的反應。她陡然覺得,兒子的身體變了,和她最初給予他的那個身體不一樣了。

雖然感覺到了母親的異樣,瑞克還是解釋了他這道刺青的由來:「媽媽你看,這是一片葉子,上頭是半輪月亮,這中間有飄拂的帶子。這是小時候我眼前一直出現的一個畫面。我小時候自己畫過,你看見過的。你還記得嗎,媽媽?」

費容的記憶被點亮了:「記得,媽媽記得!」

瑞克在母親面前露出了明媚的笑:「這個圖對我太重要了。也可以說,這個圖像就是我剛才那個故事裡的光。我把它刻在了我的身上。」

費容動容,不由得湊到近處,端詳着那刺青:「咦,這個小小圓圓的東西是甚麼?」

瑞克回答:「是螢火蟲。小時候你講過你老家的螢火蟲,我記住了,就加了進去。真想甚麼時候也能看到那閃閃發光的飛蟲!」

費容被深深地觸動到了。是的,這個圖太重要,它簡直就是兒子生命裡的光!

也許是因為和母親透露了一點心思,瑞克稍覺心裡舒暢了一些。那個晚上他睡得不錯,還做了一些迷迷糊糊的夢。不過,第二天他還是不想起來。在他的潛意識裡,起來就等於徬徨。他拿起手機,裝上耳機,聽一位北歐女歌手的歌。那是他最喜歡的歌手。聽說她計劃到美國來演唱。

聽了一個小時歌後,他終於爬了起來,坐到窗前,打開電腦,看網上一個搞笑的節目。他喜歡這個節目,因為這節目對人的愚蠢嬉笑怒罵。大約從高中起,瑞克就數落着人類各式的愚蠢。他每天看這個節目,靠着本能的、生理上的狂笑來紓解鬱悶。

 

騎行

爸爸在門外叫他。他停掉視頻,打開了房門。

和他心底的漠然不同,爸爸滿臉都是興奮的細胞,「瑞克,來看看爸爸給你買了甚麼!」

爸爸打開前門,「看!」隨着父親的手勢,瑞克往前一看,哇,門外立着一輛嶄新的自行車!

「喜歡吧?」爸爸問,沒等兒子反應,自己先笑了起來。

爸爸的笑,撕開了他心頭一層僵硬而麻木的外殼,還他一顆本來活躍地跳動着的心臟。他竟然跑了起來,一口氣跑出門外。一輛藍色自行車,一直是他的最愛,沒想到爸爸這麼心細,給他弄來這樣的一輛!瑞克轉過身來,發自內心地說了聲:「謝謝爸爸!」

心頭湧上了一股很久沒有了的衝動,他躍上車,當場騎了起來。

「等等,得戴上這個。」爸爸拿過來一個深藍色頭盔。

瑞克戴上頭盔,騎上自行車,雙肩感受到了太陽的光芒。他回頭對爸爸說:「爸爸,那我騎出去試試。」

爸爸:「去吧,小心點。」

瑞克這一「試」就「試」了兩個多小時。他經過了他的幼稚園和小學。傑斐遜中學側門外的小園子,曾經是他和四月約會的地方。他車頭一轉,繞了過去。

一個不留神,他騎到了一條陌生的小路。他很驚訝,在他熟悉的童年小城裡,居然還有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上了漢庭頓大道,匯入了穿梭不息的車群、人群。兩旁的店門大開,人群熙熙攘攘。他有了一種少有的融入感。再往前,商店漸少,耳旁的風卻張揚了起來,彷彿執著地要和他說點甚麼。他笑着說了一句:「嘿,伙計,安靜一些。」

轉入了一條長長的宅區林蔭道,他的車速慢了下來,風,也真的就安靜了一些。

第一次的長途騎車,讓瑞克感到他那不知所措的、沒有目的和空虛的生命得到了某種填充,甚至那幾乎感覺不到了的自我得到了呈現,那昏黑的、窒息他的雲層重新退回天邊。回到家裡,有些戀戀不捨地脫下頭盔,他摸摸那自行車,心坎還激盪着。

隨着一聲門響,媽媽急步出來了。顯然,她已經等他等了許久了。「出去試車怎麼試了那麼久,都騎到哪兒啦?喲,瞧你,一身的汗!」

爸爸也過來了,說:「下次要記得帶瓶水在車上。那上面有掛水瓶的地方。」

媽媽附和:「是呀,三個小時,你都騎到哪裡去了?」

瑞克一邊喝水一邊說:「我騎到了紫雷公園。然後就在那邊兜圈。」

爸爸:「紫雷公園,那得有七、八個英里了。」

瑞克笑了笑:「我也沒想到會騎那麼遠。那車很好使,很舒服。是,下次得帶水。」

瑞克開始了他每天騎車的日子。每次媽媽都會問:「寶貝,你要騎去哪裡?甚麼時候回來?」每次他都回答:「我也不知道。」媽媽每次都顯得惆悵:「兒子,小心點,盡量早些回來吧。」瑞克稱好。騎上車,出了車道拐彎時,總看到媽媽還在門口站立着。

有一次騎車出行前,媽媽說了一句以前沒有說過的話:「兒子,不用怕,你不會孤單的。」

瑞克知道,媽媽是出於對他的愛才說的那句話。其實對他來說,孤獨感還提不到議事日程。一個人,如果連自我都感受不到,孤獨不孤獨又從何談起呢?借着這輛自行車,瑞克在倔強地尋覓着,尋覓着新的、他沒有走過的路,也尋覓着他自己。他在試探自己靠着這自行車,能走多少地方,碰到多少際遇……

 

「我」

慢慢地,他又覺得,騎車太過舒服了一點,他好不容易感覺到的一點堅實的自我,漸漸地又在消退之中。那種和自我分離的感覺,以及抗擊自我分離的努力,讓他身心俱疲。而父母看着他時的那種無助的表情,更增加了他的痛苦感。他需要一種更大的刺激,需要做一種能讓自己的身體難受、痛苦的事情。

於是,他想到了去學拳擊。讓他感到意外的是,父母都沒有攔着。爸爸還可以理解,媽媽表示支持讓他很感動。當初唸中學的時候,他想去參加足球隊,媽媽就沒有同意,說足球危險,容易傷到身體。現在媽媽欣然接受他的想法,是真正站在他的角度為他着想。

拳擊訓練,如他所期,將他的自我意識放到最大。不管對打的是人還是物,都是一對一的碰撞,並且,很疼。那份疼痛毫無懸念地,一次又一次地向他明證自身「我」的存在。

晚上回家,媽媽會過來跟他說:要用熱水洗澡,不要用冷水。媽媽說得有道理。周身痠痛,而那有熱度的、柔和的水就像媽媽的手一般輕撫着那些傷痛。

這天,瑞克走出水房,感到異常的神清氣爽。文火燉着的烏雞湯,散發出一陣陣肉香,媽媽的晚飯做好了,一家人便圍了過來。瑞克專心地吃着,品味着。吃完了飯,他主動起來洗碗、擦桌子。一切都整理停當了後,他重新在飯桌邊坐下來,手摸着桌面。這張原色飯桌,陪伴了他整個的兒童和少年。父母見他好像有話要說的樣子,也跟着重新坐了下來。

瑞克垂着眼睛,媽媽能清楚地看到他那一根一根長長的睫毛。

「爸爸媽媽,你們知道嗎,我其實一直都沒有感覺到『我』的存在。我覺得那個『我』不在這個身體裡,」瑞克指了指他自己,「而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爸爸和媽媽對視了一下,感到難以思議。沒有自我感覺?聽起來,這是比憂鬱、孤獨和黑暗感更可怕、更深一層的心理異常!

「這樣的事,你以前怎麼都沒有告訴我們?」爸爸問。

「告訴你們又怎麼樣呢?誰也幫不了我,反而讓你們擔憂。」瑞克說, 「不過,爸爸媽媽不用擔心。我現在敢跟你們說這個事,就是因為我已經好多了。」

「哦?」

「是真的嗎?」

瑞克父母的心境好像頃刻間從海底隧道走到向陽坡!「那,你是怎麼克服的?」爸爸問。

瑞克臉上現出了一抹陽光,「說起來要感謝爸爸買了那輛自行車。你們都看到了,我一直堅持騎車。我不停地騎,沒有目標地騎。我用病態的辦法,走出我的病態。後來我練習拳擊,流血了,痛了。那個痛,一下子就把那個『我』從天外引到了跟前。向我證明了自己的存在。」

一個子夜時分,父母已經熟睡,瑞克再一次上了家的屋頂。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遠處的街燈勉強支撐着昏晦的光亮。這一次,他懷揣着一個新的期冀,他很想能在黑夜中看到媽媽小時候所看到過的螢火蟲。

身邊響起了甚麼聲音,細微,卻頗讓他嚇了一跳。朝聲音的方向定睛一看,他看到一雙閃着綠黃色光的眼睛,還有那綠黃光下依稀可見的耳朵和鬍鬚。

「原來是你,怎麼,你也睡不着?」瑞克對着那隻貓說話了。

那貓「喵」地一聲,竟然若無其事地在他跟前坐了下來。瑞克看着那貓,黑夜裡,牠就像是一隻精靈。自己呢,自己在牠的眼裡又像是甚麼呢?瑞克無從知道。不過,牠願意接近自己這個「陌生人」,應該是看出了他們之間的某些共性。這貓,應該也感到了孤獨吧?瑞克從來不覺得孤獨和痛苦是人類專有。

不知從哪裡傳過來一陣燒焦的味道。誰烤肉烤到了三更半夜,還烤焦了?瑞克心頭恍惚。那貓聞到了肉香,轉過身,敏捷地跳了下去,只留下瑞克一個人,重新與這無聲無息的黑夜為伍……

螢火蟲,你們在哪方呢?對這個問題,那貓不會感興趣,但瑞克會。

 

螢火蟲

騎車、拳擊、在市區大學修課……瑞克在家調整了一年後,返回了柏克萊。接下來的兩年中,他的心理狀態時有起伏,但仍然按時修完了大學課程。

回家後,瑞克告訴父母,他找了一個從事環境保護和慈善的組織。組織的總部在亞洲,他很快要去那裡報到,加入義工的隊伍。這個工作雖說不賺錢,但是日常的生活所需是可以保證的。

在經歷了幾度驚乍後,聞曉和費容已經不強求兒子找到社會上所公認的好工作,只要兒子身心健康平安,生活過得愉快,他們就很滿足了。

一家三口人開始為瑞克的遠行準備物品行裝。瑞克一邊疊着衣服,一邊問父母:「我去做這樣的工作,你們怎麼想?」

聞曉腦波還在轉,費容已經開口:「我覺得很好啊!」

過了一會兒,瑞克又問:「你們覺得一個人怎樣才叫成功?」

聞曉想說甚麼,又被費容搶了先:「兒子,媽媽倒是想先聽聽你的看法。」

瑞克平靜地笑了笑,說:「一般社會上所羨慕的:有很多錢,做高階的工作,成為名人,這些也許是成功,但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成功,就是對自我的實現。我想按着自己的理解去做,將對自我的實現推到極緻。我發現幫助人,保護環境,這些是我生命裡的東西,所以我選擇了這份工作。」

聞曉在生活中比較講究,買東西總要買有牌有號的,雜牌貨他從來不看第二眼。剛剛大學畢業、面對人生新路口的兒子的這番話,對聞曉來說有點如雷貫耳,「兒子,你真的長大了,爸爸很高興!」他由衷地說。

哥哥瑞得聽說弟弟要出國,特意趕回家來。還是在家前院的那片草坪上,方家四口來了個大團圓。這是十五的夜晚,雖然不在農曆八月,月亮卻也圓到了幾近極緻。夜裡十一點,四周靜悄悄,只有夜蟲不時呢噥幾聲。

兒子就要離家,媽媽心裡十分不捨,想到哪裡就叮囑到哪裡。爸爸卻顯得十分豁達,說現在交通方便,又有網路,怕甚麼。至於大兒子瑞得,更是和弟弟聊着一些似乎和離別無關的話,兄弟倆不時會意而笑。瑞得問起心理醫生的事情,說他的同事中有人犯了抑鬱。瑞克說:找心理醫生的過程本身就是挑戰,也是運氣。又說他的醫生不錯,不過,關鍵是在自身。

「兄弟,我為你高興!」瑞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說義工那邊有甚麼需要幫忙的儘管說,他一定盡力。

正說着,一團光掠過瑞克的眼簾,「看,那是甚麼?」他指着前方幾個飛着的閃閃發光的東西。

費容站了起來:「喲,好像是螢火蟲哦!」

瑞克心動而行動,伸出雙手想把那閃着光的飛蟲抱在手心。那些光蟲飛得挺快,瑞克怕傷到牠們,追了一小陣後,便站着不動了。

瑞得跟了上來,在弟弟耳邊輕聲言語:「讓牠飛,讓牠飛……」

兄弟倆就這樣站在夜空下,目送那螢火蟲飛離暗夜;而牠們留下的點點螢光進入了瑞克的心房,漸漸地擴張開來……

  



虔 謙 女,本名曾明路。北京大學中文系本科及研究生畢業,現居洛杉磯,為美國公司資深電腦程式師。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協、北美中文作協會員。著有長篇歷史小說《二十九甲子,又見洛陽!》《荊歌――楚國演義》,長篇小說《誰從遠方來》《無房》,中篇小說《井源鄉的傳說》《吉女花》《玲玲玉聲》,中短篇小說集《亦真園》,散文集《天涯之桑》《夏朝,我來自你謎一樣的故事》《茶界》《機翼下的長江》,詩集《天井》《原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