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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塵:超越的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2月號總第434期

子欄目:美國新移民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秋塵

1

真搞不懂,兒子為啥特想讓我吃肉,一而再再而三地,就像我搞不懂大學同學妮可沒完沒了地在朋友圈發她老公做的美食。都是些大魚大肉,她又明明不愛吃肉,為了瘦身,她連一日三餐都改成了兩餐,早上那頓還是榨果蔬汁。

兒子讓我吃的肉,不是真肉。假的。我吃素,雖然還不敢自詡是個堅定的素食主義者,但顯然,我已不習慣吃肉了。吃了肉,會起反應,好像吃了腐食,除了想吐,還是想吐,偶爾還搞得胃絞痛。

「今天中午我要做你的素食肉,給你來一個?」那天中午,兒子端着一摞從他臥室帶來的髒碗碟,走進廚房,對正在沙發上剛開始和妮可打微信的我說。我知道,他要開始做午飯了。

「不,我不吃。」我又這麼說。

「不是真肉呦。」他說,打開了水龍頭。

「但是有個肉字呦。」我說,學着他的腔調,把那個「呦」說得格外調侃。

「那就是給素食者吃的,你是素食者呦。」他說。

「那就不要用肉這個字,本來就不是肉嘛。」

「但那真的不是肉。事實上真的不是。」他說。

「可對你來講,那還是肉,素食肉。」我急急地說。

「不是,不是的。」他說着,嘩嘩的流水聲停止了。「所以才叫Beyond meat嘛」。

「Beyond?甚麼意思?」我邊問邊發了個微信給妮可,「不玩了,有事兒呢。」反正妮可要聊的,都是她在意的那些虛頭巴腦,讓她找點存在感的破事兒。

「Beyond,」兒子想了一下,「超越,應該是超越的意思。」說完點了點頭,「這個Beyond meat比真正的meat還要貴。」

「哦?為甚麼?」我很受挫的感覺。

「你想呀,要更多的工序唄。」

「這個世界――」我歪了歪嘴,沒找到合適的詞,「真搞不懂。」

「媽,是你要做素食者的,人家想讓你高興,花了額外的力氣給你做了有肉味看上去也像肉的素食。錯在哪兒了?你這人――」兒子聽上去已經來了脾氣。我知道,此話題要就此打住。

「也許,那就是他們沒錯,是,是我錯了唄。」我聳聳肩,慫了。

「你真讓人家沒法兒,不知怎麼才能讓你高興。」他說着,濕漉漉的雙手攤開,在掛在烤箱把手上的毛巾上正反抹了一把,算是擦乾了,憤憤地往外走。

「你不需要。我自己知道吃甚麼,你這樣做反而――」

「就像上次那個花菜麵餅披薩。」他打斷了我,「我告訴過你,那個面是花菜做的,特別告訴你了兩遍,結果你還是沒聽懂。我就好奇了――」

 

2

沒想到他又把這事兒拿出來說事兒。是的,那次我倆兒一起去Costco,他指着玻璃冷櫃裡的一堆色彩斑斕說,「那個是給你們素食者吃的比薩餅,全是素菜,沒有肉,殼子是用花菜做的。」這話我的確聽得清清楚楚,但聽見了,卻並沒準確無誤地轉化成我的認知。當時看着那一片,薄薄的,色彩多樣,感覺極新鮮的,真是喜歡。看,有紅紅綠綠的柿子椒,綠綠黃黃的西葫蘆瓜,黃黃紫紫的洋蔥,紫紫黑黑的橄欖,搭配得像個油畫調色盤,好有藝術氛圍呦。最搶眼的,是下面的麵餅,比我以前買的都要薄。我是喜歡吃麵的,可兒子說,全世界的科學家都在說,多吃碳水化合物對身體不好。於是我想,能吃到這麼薄,又充滿了藝術氣息,沒有肉肉的比薩餅,真是太完美了。於是毫不猶豫,打開櫃門,取了一個裝了兩個披薩的大紙盒,扔進小車。

「那個面是花菜做的。」站在一旁的兒子又說了一遍。我又聽見了,還特意「哦」了一聲,以示回應。現在想來,連我自己都納悶。是啊,當時明明是聽見了的,可怎麼就像從來沒聽過,那整個比薩餅,包括底下的麵餅都是蔬菜做的呢。也就是說,我買的那包比薩,百分百素菜做的,儘管下面的麵餅看上去和以往的一模一樣,可那不是麥子做的麵,而是花菜做成的麵。我買的是花菜餅比薩,沒有麵粉,和麥子沒有一根毫毛的關係。

――這個事實,是在我烤披薩時才意識到的。那天兒子也正好在廚房,就在我撕掉了調色盤比薩餅的外包塑膠紙的當口兒,兒子已經讀完了烘烤指南,說十二分鐘就可以,還說要把餅直接放在烤箱裡的鐵架上。「十二分鐘,真的嗎?」我嘟囔着,「那下面的麵餅能烤熟嗎?」印象中,至少要烤二十來分鐘的呀。而且下面是要放個托盤的,怎麼現在這麼多快好省?見了甚麼鬼?

「媽――」兒子叫了一聲,聲音拐了幾道彎,我立刻警覺起來。「那下面的不是麵,是花菜,是花菜,你知道的對吧?」我抬頭看他,「你,甚麼意思?」我兩手拖着調色盤,像在給他進貢。「沒有麵粉,全都是蔬菜。全!都!是!」他說,不,他在吼。「甚麼?」我驚得手中的比薩差點被嚇到地上去。

「這怎麼可能?」我把調色盤舉過頭頂,仰着脖,像個大偵探一樣,仔仔細細地查看着,尋找着真相。花菜?就是那種冠狀的長着一顆顆雞皮小疙瘩的黃黃白白的蔬菜?真的嗎?這,這也太不可思議了?怎麼和小麥的長相一模一樣呢?簡直是欺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麼想着,我忽然一陣噁心。

「滴――」的一聲,烤箱預熱完畢,可以放比薩了。我忙不迭地四下裡找鋁盤。

「直接把餅放上去。」兒子叫着。我愕然站住,像被點了穴。兒子看着我,一臉的不容置疑。可,可難道就用手把這東西放進紅彤彤的烤箱裡去嗎?哦,不,這也太不文明了,從甚麼時候起,我早就不能用手直接碰食物了。我和食物之間一定是需要一種媒介的,刀、叉、盤子,甚麼材料都行,木頭的、鐵的、塑膠的、紙的。可兒子已經過來,打開了烤箱,一團紅紅的火光噴射而出。「就這麼放進去?」兒子的命令。我依然狐疑,看着兒子。兒子像個戰場的指揮官,手一揮。我手中的調色盤,一下子蹦進了光燄中。

「真搞不懂,為甚麼跟你說話總以為你聽明白了,可到頭來,你還是不明白。」我的手上空了,心也空空的。兒子在一旁的嘟囔,讓我心鬧,沒辦法,翅膀還沒硬,這當媽的就已經成了老古董。「是啊,也不知道為甚麼,在Costco我是聽見你說的話,可是我以為花菜只是用來做蔬菜那部分,沒想到,是把麵那部分給替代了。」我說着,見兒子不高興,又道:「Cauliflower不是flour(花菜不是麵粉),你知道的呀。」說完,我心裡發笑,爽快極了。

「是你自己說要做素食者的,人家看見了告訴你,你還――」

我趕緊兩手合十,放在胸前,滿臉堆笑,向他求和。我不希望看見他生氣,如果讓我在世界面前說幾句違心的話和讓兒子高興這兩者選一的話,我肯定選後者。

「就像人家Beyond meat,加一個Beyond,還是肉,卻超越肉了。你瞧你――」

兒子不肯善罷,我只好低下頭來,佯裝着看手機。老古董為甚麼值錢,就是因為老。其實,兒子這熊態度,我懂,他是把我當媽呀,換句話說,在我這個媽面前,他有兒子的特權。甚麼是特權,特權就是不爽的時候,就拿出來用一下,就像我給北京的老媽打電話,偶爾也會激素分泌不當,小耍一下。雖說每次耍完,只剩自責,可下次還是照耍,誰讓她是我媽。「兒女就是來討債的。」我媽的口頭禪,千真萬確。顯然,這債都還沒討完。

手機上還真有一條信息,我打開來:「獲取自由其實非常艱辛,處在被奴役的位置上反倒輕鬆得多。」這是我訂閱的「每日警語」APP的推送。我心裡着實被紥了一下,可再看第二眼時,我覺得也是,人生夠苦的了,給自己找那麼多不痛快幹啥。這麼一想,立刻就爽了。

可不吃肉這件事,我真的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那次去中國南方的一個名勝地旅遊,在一個寺廟的大雄寶殿裡,我突然聽到了一段話,「那些都是動物的屍體呀!就像章魚有了危險時會放墨汁一樣,動物被殺前也是會放出毒素來的。」這話讓我的腦子頃刻清空,聽力瞬間遮罩。等意識到那不過是答錄機裡放出來的一個片段時,我已經看不得餐桌上的肉,更不消說往嘴裡送了。幾個月後,無意間吃了一回,我竟拉了肚子,連拉三回後,才覺得乾淨了。乾淨後,就再不敢碰肉。

只是這樣,每每出去吃飯,就和人家吃不到一塊兒去,彼此嫌棄。人家嫌你素,你嫌人家葷。人家大快朵頤,你看着難受。現在,兒子給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Beyond meat。只加了一字Beyond,不僅是肉,還是超越的肉。高!妙!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魚肉可魚肉,非常魚肉也。

 

3

伯克利小城這家巴尼店,是兒子早年最愛的一家漢堡館。這次再來,是為了一件不算小的事兒――他和他女朋友訂婚了,邀請兩家父母在一起吃頓飯,算作正式照會。巴尼不是家正式的餐館,辦訂婚這等人生大事,實在太過隨意,讓漢堡做主食,招待兩家老古董,簡直兒戲一般。不過據說餐館是準媳婦選的,既然連她那大英帝國血統的爹媽都能接受,我們也只能天隨人願。

落座後沒過一會兒,桌上的每個人都放下了菜單,只我還在忐忑。我環顧四周,空空的,沒見到幾個人。這種時候,極善自我保護的亞裔人是不會出來自找麻煩的。

「你說的超越漢堡,我怎麼沒看見。」我指着菜單,用中文小聲問身邊的兒子。雖然這很難為情,但我真想見識一下那個叫做Beyond meat的漢堡到底怎麼個超越。

兒子一臉欣然,他今晚一直很欣然。他快速地掃了一遍說,「哦,真的沒有。」他又翻騰了兩下,很篤定地指着菜單一處衝我點頭說,「應該就是這個素菜漢堡。」

「可沒有寫着Beyond呀?」我也不清楚為甚麼自己對「超越」這詞兒非常沒法兒超越。

「那就是一個牌子而已。」兒子說着,黑眼珠子往上翻了翻,我的神就跟着他的眼珠子翻跑了,想起看過的一本好像是美國FBI或者蘇聯KGB的間諜寫的書上說,人在說話時,眼珠子往上翻的話,會暴露出是不是在說謊。可惜我忘了是往哪邊翻才是說謊,左邊?右邊?我得去查查。

「嗯,真會起名字啊。」未來的親家母忽然說話了,友善地看着我。

我的思緒還在說謊那事兒上。即便我記得是哪邊,可應該是從他的視點還是我的視點上決定左右呢?真的這麼絕對嗎?可假如一個人是左撇子呢。我對自己的無厘頭有點洩氣,可這也不是無厘頭,不是說有的人的心臟就長在右邊嘛。活了夠長的人都知道,這世界上的事情,真的誰也說不清,混沌一片,特別是當你覺得就要說得清的時候,老天爺立馬會給你一記悶棍,打得你露出原形,回歸混沌一片。

「你看,在那兒!」兒子忽然驚叫,指着我身後說,「看白板上」。

真的,白板上爬着蛔蟲體的Beyond Burger,價格$14.99。這超越漢堡真是比傳統牛肉漢堡要貴呢。

「你不吃肉嗎?」準親家母雍容地看着我,微笑地詢問。

「我――」我一時腦子有點空,忘記了是該說吃肉,還是說不吃肉才會對兒子好。

兒子在一旁笑了一聲,笑得很索然。我以為他會替我回答,可是他沒有。

「我吃肉。」我說。

哦,親家母點頭。臉上的表情說不上來,好像不太自然,甚至算得上尷尬。

「我吃超越的肉。」我又道。

她釋然地笑了。我覺得舒服了許多,剛才的尷尬隨之煙消雲散。

「對,我吃肉。」我又說,自己都覺得有點得寸進尺。

大概因為人少,我們點的餐很快就來了。我的超越漢堡最後上來。盤子很大,看上去和我以前吃的「巴尼漢堡」沒啥區別。我習慣性地拿起叉子,叉起半個漢堡,看着先生,又看着兒子。「你們兩個誰要?」

「媽,你都吃了吧。」老公拚命搖頭的時候,兒子衝我叫。

「你吃吧,看着很不錯。」老公說,見我還盯着他,又說:「我不吃你的肉。」

「真的和牛肉一個味兒,你吃吃就知道了,挺香的。」兒子又衝我說,說完,還狡黠地看了一眼他身邊的未婚妻。我忽然明白了甚麼,想着這麼正式的一件事情搞到這種隨隨便便的地方來辦,搞不好是他們兩個小鬼頭的陰謀。

兒子說的一點不錯。超越漢堡吃起來和牛肉漢堡幾乎沒有一丁點差別――這真讓我無法相信。怎麼可能?先是花菜和麵粉和諧了,現在是蔬菜和牛肉也和諧了。這叫啥事兒,明明沒有肉,偏偏就叫肉,而且還要超越肉。如此說來,好與壞壞與好,真與假假與真又有何區別呢?是不是可以說,好就是超越了壞的壞,真就是超越了假的假?

「我真的在吃肉,我真的就是在吃肉。」我一邊嚼,一邊像唸着經,給自己洗腦。

「我真不能想像,一個人不吃肉,營養從哪裡來?」學會計的準媳婦抬頭看了一眼我說,又看了看她身邊的我兒子。

我怔了一下,舉着手中咬了幾口的漢堡,像法庭上的證人一樣說:「我吃肉。」

「嗖――」放在桌上的手機叫了一聲。我打開熒幕,上面顯示着今天的警句:「人處於謊言中。所謂文明,就是一種共同的自欺欺人的由謊言織就的網。」看完,我全身不由地一顫。

 

4

Beyondmeat的網站實在太酷了。

一個半黑不白的男子,帶着一種女性的溫柔,頭上戴着一頂棒球帽,帽子上鑲着一隻被一根白繩捆着的黑牛的圖案,正坐在熒幕裡衝着我微笑。那笑讓我不由地凝視了好一會兒,先是一種好奇感,跟着一股莫名的曖昧感,最後席捲心頭的卻是一股十足的不懷好意。他旁邊寫着幾行字:

最上面一行是大號的黑體字「去超越」。

中間三行是中號字,全大寫:

第一行,打破框框;

第二行,藐視傳統;

第三行,突圍期望。

突圍那個詞,也有粉碎的意思,可我明白,那粉碎的目的是為了突圍。

嗯,意思還算靠譜,也就是說,要想超越,就要打破框框,要藐視傳統,就可以突圍期望。

最下面有個綠色劃線的Go。我點了Go,魔術一般,全屏成了黑洞,只剩一行全大寫的橫幅:個體和群體要超越抵達的目的地。我盯着橫幅不知呆了多久,才不禁一個壞笑。啥?吃了你那所謂的超越的肉,就可以抵達人類的目的地啦?個體的就罷了,還群體的?我不得不再次佩服,老美就是超級會吹。

不過,不得不說,我一直糾纏不清的心緒,似乎一下子就順溜了,順溜得像後院欄杆上那搖着尾巴的小松鼠的尾巴毛。嗯,現在,完全可以得出結論了:「我吃肉。我吃肉。我吃肉。句號!」我一氣兒對自己說了三個我吃肉,結尾還特別加了一個跟着驚嘆號的句號,是因為這件事情在我心裡,就這麼定了,不需要再糾結、再迷惘、再尋思、再琢磨、再一而再再而三地論證了。這就是定論!就像當年古老的羅馬城建造出來了,後面要考慮的唯一的事是:如何才能讓條條大路都通到那裡去。

啊,這麼想着,我簡直欣喜若狂了,不,心醉神迷。對,心醉神迷!心醉神迷到簡直豁然明白了十字架上的耶穌,為甚麼會在死到臨頭時還會滿心悲憫地看着要把他釘在十字架上的那些人。要知道,被告知真理是一回事兒,自己發現真理是另一回事兒。後一回事兒才會在現實世界中真正地成為一回事兒。

 

5

妮可發微信要來我家的時候,我非常不樂意。可是,她一定要來。

「你沒收到那個明信片嗎?」我用微信對她說。「川普的戒嚴令!」

「說啥了?」

她就是這樣,不想知道的事情,知道了也一定說不知道。「隨便出門被抓住要罰款一千刀,外加半個月班房。」我立馬發過去。

「誰信,你沒看見監獄裡的重犯已經釋放了一批了?」

我善罷了。我不能不讓妮可來。妮可想做的事,沒人能不讓她做。況且妮可要是找我,不一定發生了甚麼天大的事兒,但一定是她過不去的事兒,非得讓我幫她超越。

妮可是中國最牛的大學最牛專業最牛的女生。最關鍵的問題是,不只我知道她牛,她自己更知道她有多牛。我們宿舍的七仙女裡,除了我和她還在圍城中,其他的都進化成了單親媽媽。而我圍的城,就不說了,反正沒法兒在朋友圈整天曬。妮可可不一樣,不說是天天吧,隔三差五的,就要曬她那個在矽谷算得上成功人士的老公親手做的美食。我們開始時對她是羨慕,後來是嫉妒,再後來是恨,恨得牙根癢癢,恨不能掐死她。多不合時宜的一個參照物呀!每每說到她,我們都會說:「既生瑜何生亮」。

「我今天可沒好東西招待你。」妮可的特斯拉停在我家門口的時候,我站在門裡衝她喊。其實我就是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做的飯菜比她老公好一百倍,她也不會曬在朋友圈裡。

她來的時間不好,非常不好,午飯前。我給她泡好了一壺上好的普洱茶,陪着她坐在桌邊,琢磨着怎麼把今天的午飯混過去。

妮可坐在對面。陽光從四周的玻璃窗照進屋來,射在她的身上,沒有一點陰影。她的臉很堅硬,看不出表情,反正大家都在傳,她的臉上打了肉毒桿菌。今天穿的那件嫩黃色的羊皮超短裙,看上去很柔軟,讓我忽然想,現在的人喜歡假的東西,假的東西就是有吸引力,像韓國女人的臉,美國女人的胸,中國人的面子,日本人的安靜,英國人的教養。那句話怎麼說來着:其實世間本沒有顏色,因為有了太陽,才讓人看見了七彩的光芒。

「你不來點?」妮可來我家從不客氣,她一邊給自己倒着茶,一邊問,眼睛卻看着窗外。見我沒理她,便把自己那杯茶送到嘴邊,被燙了一下,又放下,打開桌上我提前準備好的老閆家瓜子,抓了一把放在桌上,獨自嗑了起來。

我一直不開口,怕打開妮可的話匣子,那可是潘朵拉的盒子,一打開,會讓我立刻變成塊石頭。我起身,走到冰櫃前,打開來,心不在焉地看着。我猜不出來妮可所為何事,她可不是一般人,她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這條真理簡直就是為妮可量身打造的。七仙女裡,她的日子過得最好,肯定最怕死。

然後,我就看見了冰箱裡的那顆花菜比薩。冰箱裡好吃的東西着實不多了,可我又不想出門。這幾日每每打開冰箱,就看見這花菜麵比薩,可就是不想給它面子,那冠狀的模樣,會讓我浮想聯翩。中醫裡說,缺啥補啥,雖然這未必百分百科學,但非常時期,要非常處理,冠狀的東西,不沾為妙。

「今天吃個稀罕玩意兒吧。家裡實在沒有別的好東西招待你。」我說着,拿出了花菜比薩,衝着妮可走過來。

「你猜這是甚麼麵做的。」我把調色盤托在手上,端到她面前問。

她根本沒有興趣看,對我的問題也毫不在意。「有吃的就行,我知道到你這裡是餓不着肚子的。」

「素的。」我說。

「嗯――?」她這聲「嗯」在鼻子裡轉了好幾個彎後,盯着我大叫:「你甚麼時候不吃肉了?」

「我吃,」我趕緊說,「我吃Beyond meat」。

她笑了,先是呵呵地笑,然後大笑了起來,樣子看上去很開心。

「我兒子說,我不吃肉,一家人出去吃飯的時候很麻煩。」我說着,挺起勁兒的,好像終於找到了可以說話的人。「那天因為一件甚麼小破兒事,兒子對我說,你要知道,我們都很想讓你吃好,可是我們也得吃好呀。我恍然大悟,不再跟人說我吃素,或者我不吃肉,我跟人家說,我吃肉,我吃Beyond meat。超越的肉。」

妮可收住了笑容,看着我眨了眨那雙不知原裝成分還剩多少的眼睛,一隻假睫毛已經鬆了,露出了一線天。我想說甚麼,卻還沒來得及,就聽她說,「現在的人們喜歡假的東西,假的東西就是有吸引力,像韓國女人的臉,美國女人的胸,中國人的面子,日本人的安靜,英國人的教養。其實世間本沒有顏色,因為有了太陽,才讓我們看見了七彩的光芒。」

我一陣眩暈,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妮可。她,她,她甚麼時候有了讀心術?那麼我平日心裡想的下面那句,「這個妮可,不知身上還有啥是原裝的,」她也是知道的了?

在極度忐忑中,我佯裝着專心致志地忙着。調色盤的塑膠紙好不容易被褪了下去,正好「嘀――,嘀――」的兩聲響,烤箱完成預熱,我打開來,把那冰冷硬梆梆的比薩扔在了烘烤架上。

「我這不是也是為了家庭和諧嘛。」我已召回了開了會兒小差的神,坐在妮可的對面,拈了桌上的幾粒瓜子,跟她面對面地嗑了起來。

她看着我,毫無表情。這真的很不妮可,平日的妮可,肚子裡絕對放不了三句話,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深沉起來。

「你看了我昨天發在朋友圈裡的那篇文章沒?」她忽然問。

我搖頭。

「現在去看。」

我不想看。可直覺告訴我,子彈還沒飛到地方,需要點助力。於是我斜了一下身子,從衣兜裡拿出手機。愛瘋一見我的臉,即刻打開,我點了微信,劃拉兩下,找到「你可以」――那是妮可的微信號。

「說謊以及欺騙是複雜的表達類型,是人類智能的必要部分。」在妮可這段文字下,是個連結,題目是《關於欺騙、智能與人工智能的思考》。

我笑了,打開連結,大體流覽了一下,瞇起眼睛問:「你是想說,會撒謊的人智商更高啦。」

「是不是我以前說話都直不籠統,特二?」她盯着我問,睫毛上的一線天忽閃着,搖搖欲墜,讓我心慌,本來那句「智商高的人的確謊話多」的話,已給噎回了肚裡。

「你告訴我,我已經不相信別人的話了。我現在沒人相信了,只相信你。」

「你,你應該去問你老公才對。」

呵呵。她笑了,笑得特別誇張,笑到後來簡直在哈哈大笑了,全身跟着哈哈聲抖動,除了臉上的兩個臉蛋。我看了她一眼,趕緊低下頭,對自己說,以後再也不要正視她,沒幾件原裝貨的人,真的不該笑,尤其不能這麼得意忘形地笑。

「我來就是要跟你說他的。」她終收住了笑。

我等着子彈飛過來。

她欲言又止,啊呀,哎呀,哦……,各種感嘆詞快被她用盡了,就聽「滴――」的一聲,烤箱叫了起來。

比薩餅好了,我趕緊起身,衝向烤箱。

在切着吧檯上香噴噴的比薩的當口,我無意間瞟了一眼妮可。陽光下的妮可,像一具時裝店裡的人模,木木地注視着窗外,樣子十分光艷可人。窗外,那個叫安卓的男人正帶着他的小白狗從我家門口經過。這個中年男人每天都會帶着他的小狗兩次經過,中午12:30和下午6:30,風雨無阻,讓我常常想起被那個歐洲小城人當成了鬧鐘的康德。有時,我還會想,像安卓這麼一個健碩的白男,卻總是帶着一隻小小的玩具一樣的狗狗,顯然不是為了保護,而是得到現代人很難獲得的忠誠和溫順吧?可我發現,妮可的眼神並沒有隨着安卓和他的小白狗移動,彷彿靈魂出竅了一般。

「你,要不要可樂?」我問。

她回說不要了。我把盛着一塊披薩,還有刀叉的兩個盤子,分別放在她桌前和我的位子上,又續來一壺普洱,才坐下。邊吃着披薩,我還邊給她講了我和「超越的肉」那段不得不說的故事。

「還是你好。」 妮可忽然感慨地說。我沒當回事兒,低頭繼續戳着披薩。妮可是這樣的,別人好都是瞬間,她好才是永遠。不過我還是納悶起來,妮可今兒個這發子彈,飛得可夠慢的。

於是我沒話找話:「好啥?哪有你好,老公整天給你做飯。你看,我就不曬朋友圈,沒的曬呀。」

「你還真以為――」她支起脖子大叫起來,卻馬上剎住,瞪着我的那雙大眼睛,忽然之間,碎了一個。原來是那隻假睫毛掉了下來,一線天演繹成一場泥石流。她索性抬手一扯,把另一條假睫毛也火速拽掉,抓在手裡,揉着眼睛叫着:「我老公要和我離婚啦。」

等我終於徹底明白過來她這句話的全部含義,就像那次真正明白過來我兒子說的那句「麵殼是花菜做的」時候,妮可已經完全歸於了平靜。見我瞪着她,她伸手叉了一小塊比薩,放進嘴裡,慢慢地嚼着,兩眼空洞地盯着我的衣領。「昨天報稅,我見他立了一份信託,覺得奇怪,那上面只有我的名字,便去問他。他那時在書房,見我問,他看了看我,一如平常地說,咱們離婚吧。說完,從抽屜裡拿出了兩份他已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潘朵拉的盒子打開了,我變成了一塊石頭。而對面的妮可,淚流滿面。

當我把一盒紙巾放在妮可面前的時候,我想,這哪裡是一顆飛得太慢的子彈,簡直就是一枚洲際導彈。我被炸懵了,坐在桌前,眼睛四下裡轉悠着,似乎在尋找着甚麼,卻又不知道要找甚麼,就是不肯看對面的妮可,直到瞥見她端起青花白瓷杯,一飲而盡,我才回過神來,起身拿起茶壺,跑到廚房,一絲不苟地重新沏了一壺茶,這次是我最愛的金駿眉。

「這也太――」我坐下,還想沒話找話,可終於沒找到能說出來的話,便低下頭來,忽然想起了甚麼,說:「我曾經看到過一句話,是一個美國作家寫的,當時讀的時候,覺得不鹹不淡的,可後來覺得還挺對。你聽聽:不是所有的植物都會開花結果,完成生命的全過程,很多都會半路夭折,各種各樣的原因,有的是因為自然災害,有的就變成了我們的盤中餐,沒有甚麼理由可以解釋。」

我說得很慢,好像腦細胞不太夠用。說完,卻又覺得好沒意思,端起茶杯,堵上嘴巴。

對面的妮可從紙巾盒裡「刷刷」利索地抽出兩張,糊到臉上去,胡亂地抹了幾把後,又捂住鼻頭,發出兩聲爆破般,極不斯文的擤鼻涕聲,讓我那備受摧殘的食慾,已然徹底殆盡不說,還誘發出了胃絞痛的徵兆。

「是。我真的覺得活不下去了。我要死了。」她說。臉上已經沒了淚漬。

我愕然,看着眼前的妮可,忽然發現,她已然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妮可了。我認識的那個妮可,從來都是堅強有力、無所不能、心想事成的成功女超人。而現在的她,發射過一枚導彈的她,爆炸成了一個和我一樣的普通人。有血也有肉,哦不,不是肉,是――,淚。

「嗖――」,我的手機叫。又是警語推送。我掃了一眼,靈機一動,對妮可說:「給你唸個好玩的。恐懼是一種更加高尚的狀態,說明已經有了變得更好的可能性。死的恐懼,把它英雄化,就成了復活者。從而我們異化了自己,我們以為我們自己有英雄化和復活者的可能性,於是我們戰勝了死亡。」

妮可依舊石化着。好一會兒,才篤定地點點頭道:「嗯,有道理。」

輪到我不說話。餐桌上變得清冷。然後,妮可打破了沉寂,「還有甚麼警句,再給我唸唸。」

我趕緊戳了一下手機。抬眼看了一下妮可特別期待的眼神,唸:「人自身存有獨立於世界,即不受世界決定的精神源頭。人的解放是精神的要求。」

「這是在說我呢,還是說我老公?」 妮可猛然問。

我一怔,本想說「是說她」,卻見她正死死地盯着我,又覺不對,眼珠子往上翻了翻,忽然意識到甚麼,問:「我剛才眼珠子往哪邊翻來着?」

 

6

一個星期後的今天,我收到了妮可兩條微信:

「我老公新冠測試陽性,已經住了院。」

「現在,我得去做飯。等再聊。」

 

 



秋 塵 原名陳俊,已發表長篇小說《時差》《九味歸一》《酒喝雪茄》三部,中短篇〈零度忍耐〉〈老波特的新車〉等見於各類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