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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 寧:中醫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2月號總第434期

子欄目:美國新移民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沈寧

1     

在華盛頓開會期間,安妮的病又犯了。有人建議她去看一個有名的中醫,很會治偏頭疼。

介紹人說,李大夫父子都是名醫。老李大夫原來是北京中醫學院的教授,三十多年前來美國。小李大夫在美國長大,除了上學,在家學醫,後來在喬治城大學醫學院唸西醫,畢業後沒做住院醫生實習,也沒考美國醫生執照,回家在老李大夫的中醫診所工作。本來老李大夫醫術高明,給很多華盛頓政要名流看病,有了名聲,小李大夫喬治城大學醫學院畢業,給他爸的名氣又加亮色,錢可賺大了。老李大夫前兩年去世了,現在小李大夫主持診所。他老爸原來的客戶,一個不少,繼續找小李大夫看病。

安妮照着地址,找到李大夫。很普通的樓房,樓下是診所,樓上是住家。診所一層有三間屋子,每間擺幾張牀,掛着雪白的布簾,是診病、按摩、紥針的地方。另外一個小屋,四周立着木格櫃子,裝滿草藥,玻璃櫃檯裡是一些西藥或中成藥。

小李大夫走出來,接待安妮坐下。他穿着醫生的白大褂,裡面是西裝和領帶,腳下皮鞋。李大夫先聽安妮說說病情,之後號脈診斷,說了幾句話,安妮沒聽懂。再讓安妮躺到牀上,給她紥上幾針,離開房間,靜候針灸起作用。十分鐘後,李大夫回進屋,用手撚動紥在安妮穴位上的銀針,過一分鐘,又走了。這樣往復五次,李大夫把針拔出來,讓安妮躺着休息一會,才坐起來。

安妮摸摸額頭,感覺好像真的不疼了,果然是神醫。

李大夫說:「好了,這次就這樣。你的情況,至少要做五個療程,否則不會有療效。」

「我來華盛頓開會,明後天就回家,沒辦法再來看李大夫。」

「我寫個方子,你回到家,在當地找個中醫,請他照方子給你紥也行。」

「好,麻煩李大夫了。這次診費多少?我有聯合醫療保險。」

「聯合保險收我的賬單,你給我卡片。」

安妮遞過去醫療保險卡,問:「我該付的部分呢?三十美金。」

「算了吧,都是中國人,不講究了,交個朋友。」

安妮不好再說甚麼,看着李大夫把醫療卡印了拷貝,遞還過來。

「我請你吃中飯,交個朋友嘛。」安妮說。

李大夫看看她,說:「好吧,去哪兒?」

「你是本地人,熟悉,我哪兒都行。」

李大夫脫下白大褂,梳梳頭髮,帶着安妮,開車到一家餐廳。

「你喜歡吃美國飯?」 安妮問。

「中國飯好吃,天天吃也膩。在國內,沒辦法,沒別的。在美國,選擇多,想換甚麼換甚麼。美國飯、法國飯、意大利飯、日本飯、印度飯。杜邦角有個鄂塞俄比亞餐廳,天天排隊。」

「鄂塞俄比亞飯沒吃過,印度飯一般般,其他的都還行。」

他們停了車,走進餐廳。

 

2

吃完飯,兩人坐着喝餐末咖啡。

李大夫問:「怎麽樣,我說的,吃了美味,偏頭疼好多了吧?」

安妮笑起來。

「真的,不騙你,《本草綱目》上寫了,美食治病。」

「你真逗,以前我看見醫生就緊張,跟你在一塊,倒是挺輕鬆,多大的事都不是事。」

「做醫生如果讓病人緊張害怕,那就糟了。要知道,人主要是靠自己治療疾病,醫生只是搭把手。如果病人自己的身體不肯治療,醫生一點用都沒有,甚至反作用,把人弄死。所以最根本的,要放鬆,由自己身體內部調節。而且自身治療,不用藥物,一點副作用都沒有,只有好處。」

「你這麽說,不像個醫生,倒像反對醫生。」

「我是中醫,中醫講究平衡。我要是自己不能平衡,怎麽讓病人得到平衡?」

「你剛才說《本草綱目》,你們學中醫的,是不是都得背下那本書?」

李大夫沒有回答,喝着咖啡,看安妮幾秒鐘,放下杯子。

安妮知道他在琢磨,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很平常的問題,有甚麼費思索的呢?

李大夫說:「你不住在華盛頓,大概也不認識這裡幾個人。」

「一個都不認識,第一次來華盛頓。你放心,你告訴我事情,如果你不願意我跟別人說,我絕對不跟任何人說。」

「其實也不是甚麼機密,我只是不想傳出風言風語。你知道,全世界流言蜚語最多,傳播最快的地方,就是華盛頓。」

「我聽說過,沒有體會。我們西部內地,誰都不關心別人的事,不傳播流言。你告訴我的事,在我們那兒說出去也沒人聽,我們那兒知道你是誰呀。」

「沒錯,」李大夫點點頭,說,「我的身世,我從來沒跟人講過,家父也沒跟人講過,只有我們家裡自己人知道。」

安妮聽了,有點緊張,說:「如果你覺得不合適,就別跟我說了。」

「不,我覺得你人不錯。剛才你說的,你大學畢業,不聽老爸的話,沒學法律,而去做社會福利工作,這在華人裡極少見,可見你心地善良,值得信任。」

安妮笑起來,說:「你是準備說自己的身世,還是作總結,表揚我?」

李大夫也笑了,喝口咖啡,清清嗓子,說:「我們李家,祖祖輩輩都行醫,治病救人,因為我們的老祖宗是李時珍。」

安妮嚇了一跳,面前這位,原來是李時珍的後代。

「老祖宗寫了一本《本草綱目》,那是一本藥理書。其實他還寫了另外一本書,是診病的書。醫生總得先診了病,才能用藥,他不可能只寫一本藥理書,不寫診病的書。可那本診病的書,還沒完成,他就去世了。臨終時候,他把兒子們叫到跟前,說:《本草綱目》可以拿出去刊印,他圈閱過幾次,萬無一失。這本診病的書,子孫後代不能拿給人看,因為他不能確定裡面沒有疏漏。治病關乎性命,若是有人拿了這本書,用得不當,害人性命,就是天大的罪過。所以這本書,只許藏在家裡,子孫行醫時做參考,不得公佈於世。自此之後,我們李家代代行醫,都只在家裡讀這本書,從不外露。李家大夫,都是自家傳授。家父跟祖父學,我跟家父學。家父在北京中醫學院做教授,也不敢公開講這本書,只用書裡一些描述,當作病例講給學生聽。我們李家醫生看病,跟其他中醫有不同,就是因為我們延續老祖先留下的方法。」

「我說呢,你這是祖傳秘方,那一定靈驗。」

「你這種偏頭疼,哪個中醫都能給你治。可我紥的針,跟別人不一樣,所以得給你寫方子。你拿回去,別的中醫還不一定接受,不一定願意照着紥。」

「他們不願意,我就不讓他們紥。如果我們那兒一個願意的都沒有,我就每個月到你這兒來一趟,讓你紥。祖傳神醫打着燈籠都難找,站在跟前不珍惜,沒道理。」

「謝謝你的信任。」李大夫說着,拿出紙筆,說:「這是我的手機號碼,電子郵箱,還有微信。你最好少用微信,多用電郵,或者打我手機。」

「我給你打電話,發短信。」安妮看着李大夫寫的紙條,說,「我爸在國內,只用微信,為了跟他聯繫,我才裝微信,平時很少用。」

「我也是。不知道為甚麼國內人那麽喜歡微信,沒人繼續用電郵了。」

「我們西部小地方,華人少,我做社會福利工作,也沒有華人找我。微信在美國人中不流行,我的同學朋友沒人用。」

「把你的電話也留給我吧?」

安妮掏出錢包,取出一張名片,寫上自己的手機號碼,住宅地址,電子郵箱,遞給李大夫,說:「全有了,連辦公室。」

李大夫把卡片裝進上裝口袋。

「有個問題,」安妮說,「聽說你給很多聯邦參議員衆議員看過病,有個衆議員叫傑克史密斯的,給他看過病嗎?」

「美國衆議員有四百多人呀,」李大夫笑了,答,「常來的,我能記住,不常來的,我記不住。你說的這個史密斯,我得回去查病例。他怎麽了?」

「沒事,他是我們州的衆議員。」安妮說着,站起來,「我們付賬吧,我說了我請客。」

「已經是朋友了,還要爭嗎?哪有跟男人一起吃飯,要女人付賬的。君子不為也。」

 

3

安妮從華盛頓回到家,就調工作了。本市計劃的一座福利醫院建成,市衛生局和社會福利局協商,任命安妮為該醫院的行政主管,負責醫療專業之外的全部事務。於是安妮從早忙到晚,飯吃不舒服,覺睡不安穩,也因此偏頭疼日趨嚴重。可她沒時間在本地找中醫,紥針治療。好在她在醫院工作,可以隨時拿藥,偏頭疼發作,就吃止疼藥。

空閒時候,安妮會想起李大夫。幾個晚上,她給李大夫打電話,講自己的頭疼,得到一些忠告。可她離華盛頓有兩個鐘頭時差,她晚上九點,東岸就是十一點,也不能常打電話,影響李大夫休息。所以大多時候,安妮只能自己忍着。

六個月後,安妮實在沒辦法,找個週末,飛去華盛頓。上次見到李大夫西裝革履的,這次安妮也特意穿上最好的衣裙。她一早登機,飛四個鐘頭,因為時差,半下午到達,立刻請李大夫紥針,然後一塊吃晚飯。因為紥了針,安妮在旅館裡睡得很安穩。第二天上午,她又找李大夫紥一回針。既然來一趟,盡量利用。下午趕飛機,也因為時差,晚飯時分到家。

這趟旅行,讓安妮穩定了個把月,然後舊態復萌,頭疼得死去活來。那時間,醫院準備工作進入最後階段,幾個週末連續加班,她無法再飛華盛頓。

新醫院終於開業,病人絡繹不絕,個個喜笑顏開。安妮工作進入常規,不再特別忙,可以有時間找當地的中醫了,可她不找,她只想找李大夫。

又一個週末,安妮再次飛到華盛頓,找李大夫紥針,然後一起吃晚飯。

服務員送來餐後咖啡,李大夫喝一口,說:「咱倆現在是同行,你還是主管。」

安妮盯着李大夫,說:「作為醫院領導,我正式邀請你來我們醫院工作,請認真考慮。」

這個想法,幾個月前安妮來華盛頓的時候,提過一次。李大夫當作笑話,打馬虎眼過去了。現在安妮再次提出,態度認真,倒讓李大夫有點吃驚,一時不知說甚麼好。

「我已經專門為你在醫院裡安排好一個中醫診室,給你配兩個護士名額,你可以自己挑選任用。我還在醫院安排了一個單元套間,供你住宿,臥室廚房洗澡間,樣樣齊全。」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可能嗎?我是醫生,這裡有一批病人,我不可能把他們丟下,跑你那兒去。你想想,如果換了你,你會那麽做嗎?」

「我替你想好了,你不用把這裡的病人丟開。我的計劃,你每月到我們醫院工作兩星期,在華盛頓兩星期。你可以把這裡的病人都約在兩星期內,我們醫院也把你的病人約在你去的兩星期,兩不耽誤。當然你要辛苦一點,經常旅行。你在我們醫院工作的兩星期,我們付薪水,你開個價。來回航班,保證頭等艙,四個鐘頭飛行,你可以睡覺,旅行時間算你工作。所有機票、停車費、汽油、吃飯、行李託運等等,我們醫院全部承擔,你不用花一分錢。怎麽樣?」

「錢對我來說,不是事,我不缺錢。而且洛磯山我也還真想去看看,我從來沒到去過西部。你讓我想想,再給你答覆。」

「當然,這種事情,不能逼你。」安妮又補充,「開始的時候,先到我們醫院去一星期,在華盛頓三星期,也可以。」

「嗯,我想想。」李大夫忽然問,「你們那兒離黃石公園不遠吧?」

「開車八個鐘頭。」

「喔,那還是挺遠的。離大峽谷呢?」

「十個鐘頭。」

「我的天,那麽遠?」

「遠?八個鐘頭,十個鐘頭還遠?很近啦。從芝加哥開車去舊金山,走八十號高速,至少得三十幾個鐘頭,要三四天。」

「我的上帝,美國西部到底有多大,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動不動就多少多少個鐘頭,多少多少天。八個鐘頭,在東岸,把多少州都穿過去了。」

「我們州,從這頭開到那頭,就得八個鐘頭。要不我們在西部開高速,都是七十五邁限速,到東部,好傢伙,高速只開五十五邁,不是把人逼瘋嗎。」

「哇,好過癮,能開到七十五。」

「東岸的人,說你們眼界小吧,你們好像甚麼稀奇古怪的都見過。可你們一天到晚,只看得到高樓大廈一線天,或者人潮如湧,蝗蟲一般。你們根本不知道廣闊是甚麼景觀,甚麼概念。所以呀,到西部來看看,長長見識,學點地理。」

「我真得好好想想,從來沒人跟我講過這些,西部聽着太迷人了。」

「我等你。」

 

4

兩個月後,安妮真的等來了李大夫,她到機場去接。李大夫沒有多少行李,並不是搬家,一星期後他還回華盛頓去。說妥了,李大夫先來一星期,以後根據情況再商量。

李大夫到達之前,安妮花了很多工夫做宣傳。當然她沒有洩露李大夫的身世,只介紹他在華盛頓治過多少官員,已經足夠。所以李大夫頭天上班,診室門外排了隊,有的是定了約來看病,有的是來看看華盛頓名醫,問他見沒見過總統。

而李大夫呢?繼續謙和的態度,高超的醫術,很快贏得病人的尊敬和喜愛。一個星期後,李大夫已經成為醫院不可或缺的部分,被醫院上下的同事們接受了。

於公,看到這情況,安妮很高興。她盡了很大力,說服院長主任們,試用李大夫,現在證明是明智的,她有眼光。於私,李大夫到來,安妮心情好了許多,吃飯睡覺都比較正常,加上可以每天請李大夫紥針,她的偏頭疼日漸改善。

懷着感激之情,安妮加倍小心伺候李大夫。為迎接李大夫,她專門買了很多烹調書籍,中國菜、法國菜、意大利菜、日本菜、俄國菜、墨西哥菜、德國菜,甚至泰國菜和越南菜。每天兢兢業業學習,給李大夫做。幸虧美國超市裡,鷄鴨魚肉,青菜蘿蔔,瓜果梨桃,樣樣周全,想做甚麼都不太費事。

安妮規定,每天早飯她在家做好,送到李大夫在醫院的住所,讓他吃了上班。中飯和晚飯,李大夫跟她回公寓,由她親手做,端到面前。每天不重複,頓頓換新,李大夫哪兒經過這樣的待遇,有點受寵若驚。

「家常便飯而已。」安妮說,「我查過,李時珍是湖北黃岡人,所以專門做幾個湖北菜,你看怎麽樣?」

「這個東坡肉,我知道,所有的中餐館都有。」

「對,那是蘇東坡在湖北做官的時候發明的,加上冬筍和菠菜,唸出來就是東坡。」

「你可真用了心。」

「我買到一個湖北菜譜,可以常給你做。」

「祖先是湖北人,我可並不知道多少湖北菜。家父在的時候,有時會做一樣兩樣。可是在美國,很難買到湖魚,家父說,做湖北菜不容易。」

「對呀,沒辦法給你蒸武昌魚,只能做肉、排骨、蝦。」安妮拿筷子指着碗,說,「這是仙桃蒸三元、肉圓、豆腐圓、糯米圓,經典湖北菜。這是紅菜苔炒臘肉,弄這兩樣東西可費勁了,跑兩家中國店才買到紅菜苔和臘肉。這是煎蝦餅,美國蝦最好買,到處都是,你如果喜歡,咱們可以常吃。這個是排骨藕湯,給你盛一碗,別涼了。」

「好吃,都好吃。要是你天天這樣,我可不敢來了,太麻煩你。」

「哪兒的話,我愛做飯。」

「那我也不願意吃成個大胖子。」

「吃好點,少吃點,不會變成大胖子。」

看着李大夫很欣賞的模樣,安妮心裡高興,便問:「你看,李大夫,現在可以把你的名字告訴我了吧?成天李大夫,多生分。」

李大夫點點頭,說:「行,我告訴你,不過我的名字有點特別。」

「你李大夫身上,沒有一件事不特別。」

李大夫笑起來,說:「你的總結能力很強,佩服。」

「得了,說吧,你的名字?」

李大夫喘口氣,說:「我叫李念琴,我母親的名字是琴。」

安妮望着他,沒說話。

「我知道,聽着像個女人。父親要我永遠記住母親。」

「美國人反正也不知道中國名字有性別取向。」

「是,在學校裡沒甚麼關係。長大以後,跟華人講,就有點麻煩。父親建議我把琴改成勤勞的勤,我不願意,我要記住母親,所以我很少提到自己的名字,大家都叫我李大夫。」

安妮說:「是,那我就叫你小李吧?」

「我比你大好幾歲呢。」

「那我也叫你小李。」

「行,你叫我甚麼都行。」李大夫說完,又補充,「過兩年就得叫老李了。」

「過多少年,也叫你小李。」

「行,隨你便,你叫甚麼,我都愛聽。」

安妮覺得有點臉熱,趕緊站起,說:「該走了,下午有預約。」

 

5

「你行醫年頭多,經驗豐富,你看我們醫院作業,有甚麼需要改進的嗎?」幾個月後,李大夫的安排變了,每月來兩星期。相處時間多了,安妮便找機會請教李大夫。

李大夫明白,安妮是醫院行政主管,關心自己的工作,所以沉思一陣,說:「目前看,運作基本正常。但是我有點擔心,你們這樣的福利性醫院,能夠維持多久?你知道,醫院耗費巨大,你們這樣低收費,不收費,很難養活下去。窮人是需要幫助,但建設一個國家,建設一個社會,建設一個企業事業機構,都不能依靠窮人。孟子曰: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僻邪侈,無不為己。」

安妮沒有聽懂,看着他。

「富人,或者中產階級,有房子有財產,自然不願意社會動盪。他們不願意因為社會動盪,失去自己的房子和財產。美國之所以穩定,因為中產階級是主流,中產階級不願意社會動盪。窮人不一樣,他們甚麼都沒有,社會再亂,也影響不到他們。甚至他們還能在社會動盪中,從別人手裡奪取不屬於他們的財富。」

「沒錯,我做社會福利工作這麽多年,現在算是明白了。外面那麽多招工的廣告,還是有那麽多人失業,無家可歸。不是他們找不到工作,是他們不願意工作。唉,社會衰敗,不是因為富人太多,而是因為窮人太多。」

「要想社會穩定和繁榮,只有一個方法,就是消滅窮人,讓所有人都有恆產。可是怎麽消滅窮人呢?不能僅僅依靠施予救濟,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

「啊?」

「窮人沒飯吃,你每天給他一條魚,讓他吃飽,結果是甚麼?他每天坐在那兒,等着你給他一條魚,還會嫌你給得太少。可是你如果不光給他魚,貸款給他一條船一副網,教他打魚的辦法,讓他自己去打魚。那麽他就改變了命運,每天都有魚吃,還清了貸款,擁有漁船和漁網,有了恆產,不再受窮。這個道理,很簡單,是嗎?」

「嗯,可是我們現在做的,就是每天給窮人發救濟,免費看病。」

「不光光是每天給窮人發救濟,還要殺富濟貧,想通過消滅富人來均貧富,結果一定適得其反,社會動亂永遠無法遏制。歐洲已經走上這條路,但願美國不要重蹈覆轍。」

「你很悲觀,很失望嗎?」

「我從來沒有希望過,所以也沒有失望。老祖宗早就說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看一個人,最先要看他個人的修養,然後再說天下大事。家父告誡我,人只要做到兩件事,這輩子就算沒白活,一是修身,一是齊家。」

「你三十幾歲了,還沒結婚,就是一直在修身嗎?」安妮問,「一輩子沒修好,就一輩子不結婚?不結婚,就沒家,談甚麼齊家呢?」

「那倒也不是。」李大夫很高興轉了話題,「我對婚姻有自己的看法,達不到要求,寧缺毋濫,否則終生受苦,何必。」

「唉,這方面,我沒你這麽理性,這麽有見識。記得那次我問你衆議員傑克史密斯嗎?」

「噢,是,我查過病例,他三年前有幾個月,來我診所紥過針。」

「他是我的前夫,我那時候年輕。」安妮搖搖頭,說,「他是個律師,後來當選我們州的聯邦衆議員。每年有幾個月去華盛頓,要我辭職,跟他一起來回跑,我沒答應。後來他在華盛頓出軌,三年前離婚。唉,好失敗啊。」

「你不必責備自己,你沒有錯。犯錯的是他,應該受到譴責的,是他。」

「我們離婚了,沒有來往,逢年過節寫個卡片。你知道,我們華人處理人際關係比較簡單,非黑即白,不是朋友就是敵人。一離婚,必定反目為仇,不共戴天。我做不出來,我沒法恨他。當初結婚,有我的一半原因,不能全怨他。」

「你太善良,太寬容。你應該得到幸福美滿的生活。」李大夫覺得這個話題有點敏感,就說,「頭一條,先得把你的偏頭疼徹底治好,那得看我這個醫生的功夫。」

這麽一轉折,安妮輕鬆起來,說:「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不相信,你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沒有想過結婚?」

「女朋友是交過,只是沒有特別滿意的。」

「你眼太高了,華盛頓那麽大城市,你那麽大名氣,肯定成千上萬女孩子想跟你好。」

「她們想跟我好,是她們的事,跟我有甚麼關係。」李大夫搖搖頭,說,「如果我不想,縱千軍萬馬,不屑一顧。」

安妮不作聲,從李大夫的話裡,她好像聽出一點特別的信息,讓她心跳激烈,她很怕暴露出來。

李大夫也不再說話,他也從自己的話裡,感覺到一點突然的感覺,讓他心緒搖動,他也怕暴露出來。

過了一陣,安妮猶猶豫豫地說:「要不,你下個月再來,別住醫院了,住我家吧?我有兩個臥室。這樣方便些,而且能有更多時間跟你在一起。跟你在一起,我覺得快樂。」

李大夫有點吃驚,看着她,沒說話。

安妮臉紅了,低下頭。

李大夫同意了。

 

6

一個月後,李大夫再來。安妮到飛機場接了,直接開回自己公寓,把李大夫安頓到隔壁臥室。安妮為佈置這個房間,用去了很多時間,換過幾次牆紙窗簾和燈具。

李大夫進屋,轉頭一看,笑了說:「真是一間漂亮的閨房。」

安妮的心一沉。

李大夫看到,忙說:「沒甚麼,換換擺設就行。我對住處只一個要求,靜。人生最重要的修養,就是靜。」

「可美國人崇尚動,講究多運動,每天跑步,去健身房。」

「那是不對的,違反自然規律。」李大夫說,「英國有個物理學家韋斯特做過研究,哺乳動物的壽命跟心跳速度成反比。老鼠心跳每分鐘二百五十次,一般只能活三到四年。大象心跳每分鐘三十次,可以活六十年。運動提升心跳速度,減少壽命。你想想,自然界裡,哪種動物最長壽?烏龜,對不對?千年王八萬年龜。為甚麼?因為烏龜最少運動,一趴多少天不動。而天上飛的鳥,地上跑的獸,都沒那麽長壽。其實就算獅子老虎,也只有撲食的瞬間會爆發激烈運動,其他時候都是臥着,走動都很緩慢。為甚麼?運動多了,加速新陳代謝,造成五臟六腑過多消耗,傷害身體。動物都懂,人類不懂。正常生活,應該多靜而少動,不要成天忙忙碌碌,瘋瘋癲癲,應酬少點,保持平靜,讓身體消耗保持在最低限度,那才能健康長壽。」

「我的天,這麽多學問啊。」

「我做中醫,從來不鼓勵多運動。你想想,古書記載,寺廟裡的方丈老道,很多高壽。為甚麼?不出山門,不問閒事,成天坐蒲團上唸經,靜到極緻,所以長壽。」

「得了,你收拾好了,我們出去吃飯。」

「出去吃飯,不自己做了?」

「慶祝你搬到我家來住。」

兩人到了一家西湖餐廳,安妮說是她父親的老友楊福安開的,以前常來。

楊老闆迎上來,大喊大叫:「啊呀,安妮,你爸回國,你就弗來了,怎麽可以。看看看看,越來越漂亮,快些快些,裡廂坐。」

「楊叔叔,這位是李大夫,我們醫院的大夫,以後要你多關照。」

「好啊好啊,李先生。」楊老闆握着李大夫的手,說,「明朝來,吾請儂吃飯。」

「謝謝。」

兩人坐下,楊老闆趴在安妮耳邊,說:「你這個女婿蠻好,文質彬彬。」

 「楊叔叔,誰說他是女婿了?」安妮臉紅了,「我們是同事和朋友,他治我的偏頭疼。」

服務員端來四個冷盤,一邊報名:「符離燒雞、乾炸響鈴、四喜烤麩、油燜春筍。」

「今天這頓飯,我老楊做主。」楊老闆說着,拿過一瓶酒,「十年狀元紅,阿拉存私房的。今朝安妮相女婿,篤定拿出來請客。」

安妮臉更紅了,說:「楊叔叔,你別瞎說?李大夫不好意思了。」

「是是,同事加朋友,哈哈哈。」 楊老闆坐下,倒着酒,說,「你老爸回國了,我來代表,接待李先生。」

李大夫倒還鎮靜,轉話題:「狀元紅我只聽說過,沒喝過,今天要嚐一嚐。」

「就是一種紹興老酒,比較香。」 楊老闆解釋,「在國內常作婚宴上的喜酒。來來來,吃酒,吃酒。」

喝過一口酒,吃過幾口菜,楊老闆看着李大夫,說:「外面都說,李先生是祖傳的中醫。李先生如此年輕,能學得一手好本事,實在不容易。」

「家傳而已,幼承庭訓,潛移默化,也沒怎麽苦學,自自然然,也就會了。」

「李先生現在仍舊每天讀書,手不釋卷。」安妮說。

「當然,李先生弗過謙虛就是了。弗苦讀,怎麽能夠出人頭地。」楊老闆說,「那麽李先生在華盛頓有些甚麼家人?」

「母親生我的時候,醫院操作不當,我剛滿月,她就去世了。我過了百天,家父就把我抱來美國。我從小是父子兩人,相依為命。前兩年家父去世,現在我只有單身一人,在美國沒有任何親戚。」

「國內呢?」

「國內當然有很多親戚,但我不熟悉,所以一直沒回過國。誰都不認識,回去做甚麼。」

「以後讓安妮帶着你回國,她爸在國內養老。」楊老闆又說,「那麽說,李先生是在美國長大的,中文講得這麽好,也會唸會寫?」

「我們家傳的中醫,不會中文怎麽行?我從小在家,講話讀書,全部是中文。」

安妮說:「他可以背下《本草綱目》。」

「了弗起,了弗起,再吃一杯,再吃一杯。」楊老闆舉杯,跟李大夫碰了。「紹興酒,弗像北京二鍋頭,沒度數,弗要怕。」

「來啦,來啦。」隨着吆喝,服務員擺菜上桌。

「西湖醋魚、龍井蝦仁、荷葉粉蒸肉、江浙經典,好弗好?」

李大夫站起身,作一揖,說:「多謝楊老伯費心。」

「弗要客氣,安妮跟阿拉自家小囡一樣,以後你我就是一家人。」楊老闆站起身,兩手按着李大夫肩膀,讓他坐下,「我弗打擾了,你們快些動手,弗要菜冷特了,快些,快些。」

楊老闆走了,安妮和李大夫動手吃起來。他們都不大說話,偶爾相互看一眼,笑一笑。

酒足飯飽,向楊老闆道了謝,答應以後常來,兩人走出店門。安妮駕駛,李大夫坐在旁邊。一路上,不說話,車裡靜靜的,只聽見車輪滾動的聲響。

楊老闆一口一個女婿,把李大夫心裡攪得七上八下,不能安寧。雖然安妮幾次三番做解釋,卻似乎並不很堅決,說明了甚麼?

安妮心裡是完全相同的感覺,比李大夫又多了一層甜蜜。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進安妮的公寓。站在房間中央,相對而視,仍舊沉默。一分鐘過去,李大夫張開雙臂,安妮投入他的懷抱。

 


沈 寧 浙江嘉興人。南京出生,上海長大,北京讀書,陝北插隊。西北大學中文系77級,1983年赴美,出版書籍二十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