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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荒田:一塊瑪瑙的懸念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2月號總第434期

子欄目:美國新移民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劉荒田

1

老妻說搬家這麼久,要把舊物清理一番,沒用的扔掉,自己不用就捐出去,不要白佔地方。她從儲物房裡捧出一個紙箱子,把裡頭的物件倒在地板上,一一辨別。兒女小時候的電玩、作業本、童書,我和她用過的梳子、筆筒、電器開關、帶撥盤的老式電話……從底部翻出一個小盒子,拿給我看。是郵政局出售的標準紙盒子,最小的一種。美國郵政的標誌、掛號貼紙都在,收件人是我,寄件人是Susan Ou。我想了好一陣,告訴老妻:「是區群的女兒區紅寄來的。」打開盒子,裡頭塞滿泡沫膠,抄幾下,摸到一個物件,用好幾層厚紙包裹,再用繩子捆綁得嚴嚴實實。小心地打開,是一隻瑪瑙做的貔貅。金毛黑蹄,雕工精緻。

記憶清晰起來。二十六年前,區紅從阿肯色州寄來一個包裹,因是掛號,我要拿自己的駕駛證去郵局簽領。我回到家,給區紅打電話,說收到寶物了,問她寄來是甚麼用意。我這樣問是有理由的,論交情,我斷斷沒有資格接受這樣寶貴的禮物。何況,如果是「禮物」,須有理由,如生日、婚娶,最低限度是有所請託。她嘻嘻笑了,說,不是送給你的,託你保管,以後要還給我。她的語氣和上高中時一般俏皮。這女孩子,就愛做出其不意的事。

「你自己保管不更好?如果放在家裡不安全,可以去銀行開一個保險箱。」

「我信不過這裡的人。」她堅決地說。但不作解釋。

我搖搖頭,再一次捆紥,放回箱子內,連泡沫膠也填上,一切按原狀,盒子外頭以膠帶封了。本來要放進在銀行開的保險箱,但老妻說保險箱太小。再想,即使遭竊,不懂中國玉的小偷也懶得拿它。我和妻子都是外行,並不曉得瑪瑙製品的行情,只據外觀認定它是貴重之物。

 

2

那晚臨睡前,把瑪瑙盒子放進牀頭几的抽屜,躺下以後,琢磨區紅的話:「信不過這裡的人」。

區紅是新時代的「過埠新娘」。生於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比我小十多歲。我出國前在縣城一個小衙門當文員,區紅的父親區群是我的上司――股長。區群和我關係不錯,常常一起散步,聊天。他瞭解到,我被招到這個衙門之前,在鄉村小學當了好幾年附設高中、初中班的語文老師。他家在縣城內,他的寶貝女兒區紅有時來局裡找爸爸。區群告訴我,小紅上高三了,高考打算報文科,問我能不能輔導她寫作文。我說,可以看看,提提意見。於是,區紅不時託父親帶來她的作文。《記一件有意義的事》《我的家鄉》《春天到了》,都抄在帶方格的稿紙上,字體工整,特點是有靈氣,很少流行的八股腔。我在稿紙的天地頭加上眉批,文末寫上評語,託區群拿回家。好幾次,小紅被父親領着,趁晚飯後的休息時間,請我面對面輔導。老師在課堂佈置了作文題,她完稿以後拿給我看。有一次,題目是《爸爸的禮物》,大意是:十八歲生日那天,爸爸用彩色紙包着一本精美的筆記本放進書包。打開來,驚呆了――開頭那二十五頁是手抄的新詩,下面是空白。爸爸在第二十六頁寫下一句話:願寫滿它的,是你自己的詩,並以詩行填充青春。我讀了,發呆良久,即使不看內容,「抄新詩」這舉措,如何讓我和平日言談無絲毫「詩意」的「區股長」聯繫起來?所謂「良賈深藏若虛」,莫非應在這位庸庸碌碌的小吏身上?

小紅看到我的神情,噗嗤笑了。「不過是作文,別當真嘛!」

「甚麼意思,虛構的?」

「事情是真的,人物是假的。」她的臉泛出嬌艷的紅。年輕真好。

「不明白,你幹嘛拿爸爸開玩笑,不怕他罵你?」

「他才捨不得,何況,這不很好嗎?語文老師都稱讚說,我有一個文學爸爸,將來我成了詩人,第一個要感謝他。」

「這個『他』卻不是你爸爸?」我揭穿了。她沒搭腔,臉紅了。

我好奇地問:筆記本這禮物不是虛構吧?拿來給我看看行不行?

她答應了。過了幾天,她來向爸爸要鈅匙,把筆記本帶來了。交給我時加了一句:「我信任你,要保密喲。」

我打開筆記本,真的有贈言和詩,字迹不是他爸爸的。贈言後的署名是「牽牛星」。看字迹是男孩子。二十多頁新詩,一部分我讀過,是從冰心的《繁星》、徐志摩的詩集抄來的。還有一首《摘星的少年》:

 

摘星的少年,

跌下來。

 

青空嘲笑他。大地嘲笑他。新聞記者

拿最難堪的形容詞

冠在他的名字上,嘲笑他。

 

千年後,

新建的博物館中,

陳列着有

摘星的少年像一座。

 

左手擎着天狼。

右手擎着織女。

腰間束着的,

正是那個射他一箭的

嵌着三明星的獵戶的腰帶。

 

這樣怪的詩從前沒讀過。次日,區紅來找爸爸,區群在局裡開會,她在門口等。我拿着打開的筆記本,指着這一首問:「誰寫的?你看得懂?」她點點頭。我想,這些「大咧咧」的詩句,如果真的是乃父所抄,其詭異,簡直相當於文盲的農婦跳芭蕾舞,哈哈大笑。

她受不了我的笑,說:好了好了,承認還不行嗎?筆記本是……男生送的……

誰?同班的?

不,同校,畢業兩年了。在廣州上大學。

 

3

輔導區紅寫作文是1980年春天的事。同一年夏天,我和妻小去美國定居。連根拔起以後,忙於生計,別說區紅,和她父親也很少聯繫。三年過去,區群給我來信,說女兒已去美國,住在阿肯色州的偏僻小鎮。他還透露,女兒高中畢業以後,考上省城教育學院文學系。男朋友從美國回來,和她結婚,她退了學,遠走高飛。言下不勝依戀。信末寫上女兒的位址和電話。後來我才悟出,他出於父親的直覺,認為女兒結婚後會受欺負,要我這「前輩」就近關照。他不曉得,從舊金山飛阿肯色州,要好幾個小時。

我給區紅打了電話,談了一會。知道她夫家在小鎮開中餐館,她在裡頭當練習生,學一段時間,就當侍應生。丈夫在紐約上大學,很少回來。我問,他是不是送筆記本給你的「牽牛星」?區紅嘻嘻笑了,說:「就是。那名字只有我知道,本名陳本亮。」「還抄詩給你看嗎?」我問。

「他在國內上大學那陣,迷上寫詩,一個星期至少寫五首,寄給我。老實話,詩,是我們的紅娘。」

我對區紅說,我也熱衷於詩。問她,筆記本上的《摘星的少年》,知道是誰寫的嗎?台灣的名詩人紀弦先生。他住在蜜兒不來市,離舊金山不遠,我和他上了幾次茶樓。

我又問:你寫詩嗎?夫唱婦隨多好!她說,喜歡讀,過去寫了一點,「牽牛星」看了說不合格,害得我沒了信心。不過,文學書沒少看,這裡生活單調,下了班一個人,不讀點書,時間打發不了。我說我把從唐人街書店買的中文書寄給你。她表示感謝。

 

4

區紅來美剛好一年,忽然,一天深夜來電話,語無倫次。我讓她冷靜下來,慢慢說。

原來,她白天收到一封掛號信。全是英語,好些字不知道意思,邊查字典邊讀。原來是陳本亮在紐約委託律師寄來的離婚協議書。晴天霹靂!陳本亮一直以功課忙為藉口,極少和區紅通電話,更不寫信,與熱戀時一寄就是一堆新作成了鮮明的反差。為甚麼把她娶來美國以後就翻臉呢?她給陳本亮打電話質問,對方支支吾吾,說已沒有感情,婚姻無法維繫。

區紅哭罵:「你既然不喜歡我,為甚麼要害我?離了,我怎麼辦?舉目無親。」

陳本亮支支吾吾,說:「我也無路可走。」

區紅問我,聽說美國的法律規定,即使一方不同意,如果分居兩年,離婚的條件也夠。區紅越說越氣憤。陳本亮是1989年隨父母出國的,他不甘心在小鎮守以外賣為主的小餐館,去了紐約,先上英語補習班,再參加考試,進入紐約一所大學,本科是金融。他完全可以在美國找對象,卻飛回老家娶初戀,才一年就拋棄,還是人嗎?

我也想不出辦法。唯一的解決是陳本亮顧念舊情,回心轉意。我勸區紅,往最好處努力。你和他的熱戀,包括你帶在身邊的數百首情詩,是愛情的老本,拿這些來感動他。至於協議書,不必理會。如果第一步行不通,再想第二步:爭取自己應得的權益。

第二天,區群從家鄉打越洋電話給我,那年代打這種電話十分昂貴,一分鐘要一塊美元以上,除非用上唐人街買的電話卡。可見他有急事。我讓他擱下電話,我用電話卡回撥。談了一番。我猜中了,他要談的是女兒。區紅已把這事告訴他,他急得要命。區群問我怎麼辦。我還是那句老話。區群說,說來也是,只好盡人事。我把區紅託我保管玉器的事告訴他。他說,我早就吩咐她這麼辦。我問,是不是很貴重?

「到底值多少,要拿去給專家鑒定。不過,它的來歷不簡單。」區群說。

原來,這塊玉器是區群的祖父留下的,據說已傳了好幾代。

因為區群再三託我關照獨生女兒,我不敢袖手旁觀,給區紅打了幾次電話,瞭解進展。區紅說,給陳本亮寫了五封信,追得上陳本亮早年追她時一天一封的勁頭。他沒有回覆。言下很是沮喪。最後,區紅來電說:「我給陳本亮打電話,讀了當年他抄給我的情詩《你的名字》。」

我問,是不是紀弦先生的名作,我唸了開頭兩節:

 

用了世界上最輕最輕的聲音,

輕輕地喚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寫你的名字,

畫你的名字。

而夢見的是你發光的名字:……

 

「陳本亮在那一頭泣不成聲,不住地說,我跪下了,請求你原諒。我沒辦法啊――她有了,不娶她,她要控告我強姦。」區紅說,「那女子是留學生,從北方去的,請陳本亮替她補習英語勾搭上的。她有心計,陳本亮上當了。」

我想,覆水難收,只有了斷。離了以後怎麼辦?區紅甘心回老家嗎?我聽了區紅哀痛的訴述,難置一詞。最後,建議她以靜制動,如果陳本亮不回來面對面說清楚,堅決不簽字。

 

5

兩個星期過去。區紅那邊沒有消息。

忽然,她從拉斯維加斯打來電話,語氣興奮:「我來這裡舉行婚禮!」

我知道,位於美國內華達州沙漠的拉斯維加斯,不但是舉世聞名的大賭城,而且有「閃電結婚」行業。只要兩人走進店內,交了相關費用,馬上就是一條龍服務――註冊,宣誓,教堂儀式,照相,發證。不到一個小時就成為合法夫妻。

「恭喜!新郎是誰?」她似乎剛剛入住旅館,從話筒聽到一操台山方言的女子在旁邊催促她外出。我不好多問。一個星期以後,區紅從阿肯色打電話來,告訴我原委:她嫁給陳本亮的哥哥。

「他叫陳本明,比陳本亮大三歲,是父母所開中餐館的廚師。陳本亮去紐約以後,陳本明和我很談得來,知道弟弟移情別戀,打電話去罵。我感激他。……後來想想,負心人沒指望了,回老家臉上又掛不住,這個男人,看外表是笨,不像他弟弟,但靠得住。」

生米既已成熟飯,晦氣話當然不說。我不是沒有疑問。比如,她和陳本亮辦了離婚手續沒有?

從此區紅很久沒消息。所謂沒有新聞就是好新聞,可見她和新丈夫琴瑟和諧。可能懷孕了。

倒是區群給我來了信。他告訴我,區紅和陳本明結婚以後,想到離鄉眨眼間已兩年多,父母身體不好,就趁春節飛回國去。丈夫陳本明本也打算和她一起,去看望沒見過面的岳父母,但父母說餐館缺人手,只好放棄。出人意料的是,區紅從老家回美國,在舊金山機場轉機,經過移民海關,官員把她的綠卡輸入電腦,警報響起,原來已被吊銷,無法進入國境,她在機場呆了一晚,給丈夫打電話求援。丈夫奔走了半天,在電話對她說,問了朋友,說這種事很複雜,要找移民律師處理。短期內不會辦成。區紅不能住在機場,只好買回程機票,回到老家。

「小紅還在家裡住,等候美國方面的消息。她先生說已委託律師。」信上這樣說。我本來要寫信問區群或區紅:問題是不是出在先前沒辦妥離婚手續上?若然,是重婚,那是非法的。再想,我幫不上忙,何必刺探隱私?事後還尋思,即使重婚,沒有人告發,移民局也不知情。然則,誰害她呢?唯一想得到的是陳本亮。如果是他,又出於甚麼動機?親哥哥娶了他拋棄的妻子,對他來說不是好事嗎?這前詩人,到底懷甚麼鬼胎?

 

6

1992年夏天,和我失去聯繫六年的區紅給我來電話,說:我搬到紅木城了。紅木城位於舊金山灣區南部,車程只三十分鐘。我驚喜地問:「太好了!我以為你困在老家出不來呢!」

她嘆口氣,說:「等了足足三年,才辦好出國手續。回阿肯色州住了一年,下決心離開是非之地。」我不敢問她的婚姻,怕觸到傷疤。她爽快地說,和老公一起來的。

我說,我要為你們接風。

一個週末,我和妻子在一家廣東茶樓請區紅夫婦飲茶。十多年不見,當年讀詩的青春女孩子,如今三十開外,按說不算老,但歷經感情糾紛,一臉滄桑,粗看有四十多。她的丈夫如她所說,十分老實,不愛說話,一個勁地給各人斟茶,容不得任何一隻茶杯空着。我由此推想到他的體貼。區紅嫁了個好丈夫。因為所有往事都是「瘡疤」,除非她樂意說出,提問絕不適宜,我只說自己的近況。區紅也沒多說,因丈夫在旁,怕引起誤會也說不定。是誰舉報,使她進不了美國,這一疑團我留在心中。

聊近事倒是愉快的,她計劃懷小孩,「一直在動盪中生活,這大事最近才敢考慮。」她說完,看了一眼丈夫。陳本明笑得有點尷尬。還有,她對擔任社工很感興趣。「像我這樣的女子,孤立無援,那時要是有社工指導,我不必走那麼多彎路。我問清楚了,要去社區大學修十五個學分,才能去應聘。」我連連說好。

在餐館門口告別時,區紅調皮地挽起丈夫的臂膀,對我說,知道我為甚麼喜歡這「老木頭」――他不喜歡詩。我來不及問緣由,他們已走遠。

我回到家,想起代她保管的玉器,便給她打電話,約好下次見面交還。她說不急,還要在你那兒放一段時間。

為甚麼?塵埃還沒落定?「再看看。」她輕淡地說。我沒問是不是「再看看」丈夫,這老實人難道會像詩人弟弟?這麼一拖,又是幾個月。我搬了家,雜七雜八的事忙完,給區紅打電話,電話停用。又沒有她家的地址,就此失去聯繫。

二十八年過去。我第一次把瑪瑙拿在手裡,細細欣賞。不愧是名玉,質地何其細膩通透。不知哪個朝代的巧匠,把貔貅雕成憨態可掬的娃兒,軀體是橘黃色的,把它放在從窗外射入的陽光中,光線折射後全身透明,流光溢彩。

我一直找不到區紅。排除遭遇不測、離婚、生大病等因素,她如今快六十歲,行將退休。如果她當年如願懷上,孩子也該從大學畢業。

 

2020.11.4

 

 



劉荒田 廣東省台山人。1980年移居美國。已出版散文隨筆集三十四種。2009年以《劉荒田美國筆記》一書獲首屆「中山杯」全球華僑文學獎散文類「最佳作品獎」。2013年,獲北美《世界華人週刊》、華人網路電視台所頒「2012年度世界華文成就獎」,2015年獲「新移民文學筆會」「創作成就獎」。曾任舊金山美華文協會長兩屆(2004~2008),現任該會榮譽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