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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欣浩:六寶飯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月號總第43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蕭欣浩

六寶飯,比起三寶飯、四寶飯,彷彿叫人更容易猜到材料,但徘徊在確定與不確定之間,着實呈上來的配搭是甚麼,好像永遠是個謎。

想不起有多久,沒有在屯門碼頭飲茶,街外的飯吃多了,總覺得有更好的選擇,何必刻意回去呢,雖然老家就在那裡。地方好像比小時候更偏遠了些,雖然自知是心理作祟,不過人大了,就越是不想回家。為了更換過時的電視,不得不回老家一趟,相約家母到附近的酒樓聚聚,吃午飯之餘,也談談逸事。酒樓的裝潢沒甚麼改變,店家竟然還是小時候那一家,對面的報紙檔依舊存在,可說是二十多年過後的小奇蹟。

家母坐在酒樓的末端,以前覺得大堂很長,現在十多步就能走完,大球場變成小人國。坐下來隨手點了炸蝦角和燒賣,家母說炸蝦角有蝦,就不要點蝦餃,那就點燒賣吧,屋邨酒樓的燒賣大多是豬肉製成,不會有蝦的。我好奇看了看「午市推介」,一碟六寶飯只賣四十多元,是二十年前讀中學時的價錢,我沒太多考慮就點了一客,出於好奇,也有點回到過去的感覺。記憶中,這是我第一次吃六寶飯,應該沒有記錯,因為「六寶」並不常見,現在要找也不容易。

吃過炸蝦角和燒賣,六寶飯XX震撼出場,震撼不是因為材料多,而是白飯堆積成山,將小菜用的橢圓形長碟盛得滿滿,對中學生或從事體力勞動的朋友來說,應該算是恰如其分。白飯鬆散、沒有飯味是可預期的,看碟邊薑茸一大撮,似是要作味道上的彌補,只要薑茸發揮正常,我們還是會多吃幾口飯。眼見飯量太多,我叫家母先取一點,晚上再吃。這是我們慣常的做法,家母食量少,到不同食肆用餐,點兩人份也無法吃完,家母慳儉,總外帶回家,後來我覺得反正如此,就多點一些,讓家母帶回去。家母從背包掏出自備的膠盒,添了一半白飯,又放入幾件炸蝦角、燒賣,就成了她的晚餐。

本想叫家母帶些「六寶」的材料回去,但叉燒屬於典型的「吃飽型」,大件、肉乾、無味,吃過便算,不吃也不值得帶走。家母吃過叉燒沒說甚麼,我的批評在前,她沒有補充,反而說了些她近來重新找工作的事。家母大病過後,沒有工作,作為兒子,也想她好好享受人生。待在家中,時間像愈拉愈長,家母不工作,心中無法安穩,還是找了份外送的工作。叉燒硬嚼也沒有嚼出味道,一口白飯送下去,薑茸也要夾雜一點。

獨立在一旁的黃芥末,總在提示燒腩仔的存在,燒腩仔算是處理得比較好,皮脆帶點肉味,不太肥。我咬着燒腩仔,聽家母說外送餐廳的問題,這外送職位請人不斷,流失率十分高,明顯不會是容易的工作。老闆是廚師出身,初出茅廬自立門戶,懂炒菜,不懂管理,十七樓的外賣,外送地址寫成十四樓,辛苦外送的家母,也害顧客白等。老闆為控制成本,外賣盒、食材將近用光才人手添置,資源不懂善用,看上去不是持久運作的格局,注目蠅頭,總失大體。不少廚師都想當老闆,但能否做得來是另一回事,我說。自負盈虧,掌控大局,引發多少遐想,但廚房不同公司,鑊鏟不是賬簿,自視過高,忽視差異,同樣致命。當然廚師不見得都稱職,我夾起白飯上面的油雞,放入口,家母說了句「霉的」,是煮好過後雪藏太長時間,再隨意翻熱所形成,肉質已到變壞的邊緣,我勉強吞下,其他的就由它放着吧。

油雞不能入口,家母從蛋殼挖出半隻鹹蛋,弄細混入飯裡面,鹹蛋看上去好像不錯,我沒吃到,不知味道如何。看着家母靜靜獨享鹹蛋撈飯,一口接一口,能感受他們一代人對鹹蛋的鍾愛,她常說年幼時鹹蛋要攤分來吃,但很多時候,不是被兄長霸佔,就是要讓給弟妹,或者當時家母也想獨佔半隻鹹蛋,但作為長女,沒有這樣的機會。我不是特意要謙讓,只是鹹蛋於我的飲食詞典中,意義要比家母少很多,鹹蛋於她,是滋味,也是回憶。我年幼時跟隨家母口味,常吃鹹蛋,尤為喜歡配白粥,與家母一樣,要將鹹蛋弄成細碎,混在白粥裡面,如果攪拌後有點點橙黃色的鹹蛋黃油浮上面,就可以確定鹹蛋的高品質。新興了好些年的鹹蛋黃製品,大眾追捧一輪,我反倒覺得有點太過頭,吃幾口就不舒適,或者我的情感一直停留在鹹蛋和白粥之間。鹹蛋以外的紅腸,我接連吞下幾塊,家母反而沒怎麼碰,明顯她不是特別喜愛。我說不上是紅腸的「死忠粉絲」,只是偶爾想吃一下,可能因為紅腸是燒味之中最近似西餐的食物,我們這一輩伴隨速食店、茶餐廳成長,醃製好的火腿、午餐肉佔據食材排行榜的重要位置。

最終也辭了工作,家母說完吃了一箸菜心。家裡不差這些錢,不用辛苦,我補充。我和家母都當過廚師,瞭解食肆的運作,老闆、同事、食材、煮法只要耳聞或目睹一下,大概就能推敲出整體情況。家母的「工作運」一向不好,常常遇到難相處的老闆和同事,世態炎涼早已看透,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我每每替她不值,世界依舊沒法改變,現在唯一可以做的,是勸家母辭職回家,離開是非之地。碟裡剩下的菜心,味道沒甚麼特別,特別之處在於它也是六寶之一,我完全沒有意料到,逐一數着,最後就只有它。不過甚麼是「寶」呢?各人的定義不同,所以白飯上面有哪些材料,沒有人可以異議。菜心算不算「寶」是食客的問題,廚師和店家早就有確切的答案。

六寶飯的味道,我沒有刻意記住,會不會再次遇上,也說不準。「六寶」依然有它神秘而危險的魅力,還堆疊成我與家母的一段飲食經歷。

 

 

 


蕭欣浩 生於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講師,從事語言文字、飲食文學與文化研究。曾任法國餐廳廚師,著有〈味覺嚮導的探索

――舒巷城飲食散文中的香港〉、〈廚神〉、〈馬介休薯球〉等飲食相關論文、小說和新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