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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步釗:敲牙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月號總第43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潘步釗

那位把無病呻吟作品稱作「牙痛文學」的仁兄,一定是涼薄透頂,或者自己福慧雙修,平生未遇這樣苦況。蕭伯納的人生經驗是「牙齒痛的人,想世界上有一種人最快樂,那就是牙齒不痛的人。」「當時只道是尋常」,是「過後」的洞透之言。光天白日的生活時候,很難想起「正常」的好處,「back to normal」是不能「normal」者的急痛呼喚,不是甚麼「醉過方知酒濃,愛過方知情重」的輕浮淺薄可以比擬!

牙齒能夠不痛,對於曾經牙痛的人,已是無比的祝福。人生於世,時也命也的事多得很,古龍說天生聰明倒不如天生好運,我百二分贊成。頂上毛髮,與口中牙齒,能否相伴平生,善始善終,據說都大部分來自基因遺傳等等云云的作祟,是福氣和運數,後天如何努力,未必可以力挽狂瀾。不過毛髮牙齒,一剛一柔,都是生活和外貌煩惱的起點,雖不致謀財害命,但叫人憂讒畏譏的陰影,卻總免不了。朋友和同事中,不少在壯年,甚至少年便開始脫髮﹔至於掉牙,雖然深藏口中,不形於外,但正因為深藏而不露,也就一早潛伏甚深,一旦禍起蕭牆,來時會迅雷不及掩耳,更加具傷害性和難以收拾。

尋常就最好!

一次裂碎門牙經驗,摧肝傷膽。我清楚記得,那是在校長室的寧謐中午,雖然陽光在窗外照遍屋苑的每一片綠葉,空氣卻只凝固在尋常的氣味中,一切都是一種見慣的家常――我在文件堆中的空間吃便當。那是隱藏在薄肉的剛硬骨頭,是棉裡藏針的飲食版。牙齒扣落去,忽然「啪」的巨響,腦海爆出一念:「慘了!」一股急熱,由腳底直冒上腦門,口腔內一種因甩落而突來的空虛感覺,瞬間填滿全身細胞。從此我和「鳳爪排骨」結下了無法磨滅的血海深仇,每次相見都步步為營。掉了門牙,剎那間中門大開,手忙着在掃撥手機,找尋牙醫診所的電話號碼;心,卻一直擔心待會主持的教務會議,滿堂鈞座如果看見我口腔內一小片黑洞的神秘,怎辦……

就只這一次碎裂的經驗,失去牙齒,成為一段叫人傷心欲絕的失戀。或者我會學懂珍惜,不過也從此成為進食時永遠的陰影和威脅。我現在凡吃肉排,必然小心翼翼,輕嚼慢嚐,惟恐一時不慎,再被多摘黃台之瓜。蘇東坡引張耒說過:「治目當如治民,治齒當如治軍。」既然治齒如治軍,就不可兒戲,要綱紀森然。古代醫學不昌明,照顧處理牙齒的板斧似乎不多,管你才高八斗,文林祭酒,也一樣要傷情受苦。一部中國詩詞史,盡多古人老去牙空的慨嘆和無奈。韓愈的《脫齒》﹕「每一將落時,懍懍恆在己。叉牙妨食物,顛倒怯漱水。終焉捨我落,意與崩山比」,詩意淺豁,也令人心酸,用上山崩來比喻,雖嫌過態,但摧肝斷腸之痛,隱隱可感。最可嘆是韓工部寫這首詩的時候,據說只是三十九歲,連不惑之年也未到。

我這輩子深愛中國古典,好慕古人,有時不免想生在古代,可能比現代更清靜多情,不過一想到醫藥水平相差太遠,在古代,連老花、掉牙齒和皮膚龜裂等基本卻難逃的生理毛病,也變得像完全束手無策,像韓愈最後官居侍郎,人譽「百代文宗」,但要找個赤腳醫生來保住幾枚「一零二落」的牙齒,也不可能。

清代褚人獲《堅瓠集》記載明代沈君烈有一首《詠病齒》,寫得一樣傳神﹕「三日對書不能讀,支頤搖首雙閉目;半口無骨微覺肉,涎流於面下及腹;老大不好作兒哭,迴聲強笑吻角縮;欲設痛喻無其族,略似鈍斧斫濕木」。牙痛之苦,傳神具體,最後一句用鈍斧砍伐濕木來形容牙痛,更是妙喻,拿來在課堂上教散文創作,是好例子――如果不嫌涼薄與悲情。

無論是韓愈還是沈君烈,寫得出這樣的詩,一定是身遭其痛,而且痛入心肺。說寫詩可以用想像和天才就成事的人,一定未試過牙痛和牙齒瞬間裂落。即使胸懷十萬兵甲的愛國詩人,滿腔家國仇恨,但陽剛激烈的盡處,仍繞不過這小小的搖落之悲。辛棄疾醉裡挑燈看劍,造夢也可以吹角連營,六十歲時寫了一首《卜算子.齒落》,通俗直接:「剛者不堅牢,柔底難摧挫。不信張開口角看,舌在牙先墮。已缺兩邊廂,又豁中間個。說與兒曹莫笑翁,狗竇從君過。」先怕兒曹取笑,最後一句以「狗竇」取喻,蒼涼無奈極了,當中流露的胸中憤慨激昂,跟二十二歲時孤軍深入敵陣,幾與活捉叛賊張安國一樣。相比之下,另一南宋愛國詩人陸游,晚年對掉齒就似乎早已像現代心理家說的,經歷由不相信到憤怒到討價還價到抑鬱,最後接受。接受了就沒有太多傷感,你看《一齒動搖似不可復留有感》:「晚境常憂豁可憎,苦留終不受丁寧。主貧何恨客辭去,木老元知葉自零。未害朵頤臨肉俎,但妨叩齒讀仙經。從今有酒須勤買,莫學騷人要獨醒。」主貧客去,莫學騷人,由自然生理說到人倫大節的安頓,說陸游是南宋第一大詩人,我同意。

不止古代詩人,現代作家也喜歡寫牙齒。黃仁逵描寫看牙醫經驗,都是感官,聲音、光線,牙齒不會冒汗,他會。牙痛其實不易寫,牙痛的最大個性就是有種分享不了的感覺。朋友親人幫不了忙,一切都靠牙醫,看牙醫比之看家庭醫生,形勢更被動弱勢,你半躺在診牀上,口只許張開,不許說話,牙醫和護士居高臨下,從他們頭頂身後照出強光,你閉上眼睛或者架着墨鏡,除了耳朵,感官都成為俘虜。不過如果易地而處,牙醫也不見得很快樂。余華回憶自己怎樣開始寫作:「我就是那時候開始寫作的。我在『牙齒店』幹了五年,觀看了數以萬計的張開的嘴巴,我感到無聊之極,我倒是知道了世界上甚麼地方最沒有風景,就是在嘴巴裡」。

離開文學,中國人對於牙齒,很快就進入哲學的思考。「滿齒不存,舌頭猶在」,一剛到底,脫了不會再生,與柔軟的毛髮代謝重生不同。柔能克剛的思考定式在上古就確定,張儀氣喪回家,妻子告訴他舌頭仍在的故事,雖然見於《史記》,但背後那份執意和追求,還是哲學多於史學。這種觀念淵源老子:「齒堅剛,則先弊焉。舌柔,是以存」。後來清代洪稚存不同意,指人死後骨齒最後委化,樹木凋謝是枝葉先本乾落,說法也有道理。這裡有儒家思想生念挺立的嚮往與追求:「若必曰柔可勝剛,則吾寧為龍泉太阿而折,必不為遊藤引蔓以長存者。」剛柔並濟,儒道互補,是中國文化的正道。

除了哲學的思考,牙齒之為物,還可以成就才華,甚至走入歷史的悲壯。《舊唐書》記載唐朝張巡忠義:「巡神氣慷慨,每與賊戰,大呼誓師,眥裂血流,齒牙皆碎……及城陷,尹子奇謂巡曰:『聞君每戰眥裂,嚼齒皆碎,何至此耶?』巡曰:『吾欲氣吞逆賊,但力不遂耳!』子奇以大刀剔巡口,視其齒,存者不過三數。」張巡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忠臣,「殺妾饗三軍」更婦孺皆曉,雖然殘暴血腥有乖人道,現代人未必人人認同,不過「睢陽齒」、「常山舌」,還是沉重地墜於歷史樓台之前,叫後人敬重。

張巡的故事,後來我在林家聲演的《敲牙記》電視粵曲特輯看過。結尾是張巡昂首挺胸,在慷慨的合唱歌聲中就義,名伶手眼身法步俱佳,忠烈之士的感染力很強。可是,張巡的暴烈剛勇,只為他英勇孤忠的歷史造像增添了風神色彩,最終無法扭轉時代亂局,死後還要韓愈為他洗脫罵名。我反而很喜歡《涑水紀聞》一段頗堪細味的記載:「宋太祖嘗彈雀於後園,有某臣稱有急事請見,太祖亟見之,其所奏乃常事耳。上怒,詰其故,對曰:『臣以尚急於彈雀。』上愈怒,舉柱斧柄撞其口,墮兩齒,其人徐俯拾齒置懷中。上罵曰:『汝懷齒欲訟我邪?』對曰:『臣不能訟陛下,自當有史官書之。』上既懼又說,賜金帛慰勞之。」這位在司馬光筆下,向皇帝進言得有些囂張的「某臣」,在歷史上連名字也沒有留下,被毀了兩枚牙齒。他把兩枚大別於睢陽的血齒「徐俯拾置懷中」,輕描淡寫,氣定神閒,不見暴烈卻滿藏剛勇,嚇得大宋開國皇帝馬上投降認錯。

由牙齒的種種看來,中國人愛說的剛柔之道,還是要認真對待和思考!

 

 



潘步釗 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今夜巴黎看不見日落》、《方寸之間》及《邯鄲記》;另有詩集《不老的叮嚀》,現職中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