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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國靈:河內之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月號總第43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潘國靈

1      二十五年後

越南這個國家,少時當然聽過,「不漏洞拉」,天天在大氣電波播放,越南難民營,香港為全球收容越南難民最多的地方,所知的越南,就僅此而已,很近又很遠。間中在新聞看到越南難民營打鬥縱火生事,也沒上心,畢竟當時年紀尚輕,而難民營又像一道與外間隔絕的牆。後來長大一點讀到西西的小說〈虎地〉,苦地與虎地,禁閉營與動物園交錯,教我印象深刻,但讀的時候,越南難民多數已撤出香港,越南難民營在香港,亦隨1998年特區政府取消「第一收容港」政策而劃上句號。我們對某事某物的認識以至關切,常常都是滯後的,有時是遲鈍,有時是無可避免的延擱。緬甸我認識一個女作家,越南則認識一個男藝術家,前者在愛荷華認識,後者在紐約認識但只有幾面之緣,認識時藝術家說越南已發展起來不再一樣,有機會要去探訪,但如很多事,這種隨口說說多半事後都會落空。事實上,將時光回撥,我還沒料到自己在2019年,會兩度踏足越南,遺落一身灰塵。

一次在年中,跟開咖啡店的C和D去。一次在年尾至跨年,跟中學同學M去。前者去的是越南河內,後者去的是越南胡志明市,一北一南,如很多地方,南北曾經分裂,曾經對壘,各有故事。

C和D從科技界轉營獨立咖啡店已十多年,後來擴大規模與人合資經營起連鎖餐飲業來,他們近年在越南河內買了樓,還跟當地人合作,買了一塊地自己蓋房子籌辦一個小旅館,幾個房間加一些共用工作空間,一切尚在開發階段。平生抗拒置業,但C邀我去一個河內樓盤置業講座時,我竟也去聽了。其實我抱着的心態,也只是凡事也可知一點的好奇心,聽聽而已,但聽到五十多萬可置一單位,一時間竟也想到不如就買下一個,離開香港這個傷心地,這樣我便不用擔心不知甚麼時候在香港不知甚麼角落會偶遇你,猝不及防地,無言以對。人們離開一個地方各有理由,有為城市的墜落有為自己的前途,而我竟然是為逃避你――「不如不見」,逃避一個曾經非常親密的人,而正正因為曾經親密,再見時那種距離分外叫人神傷。我們的情愛由一次重遇開展,沒料到日後,可能的街頭重遇卻於我有畏,以至於我竟想到為這不高的或然率,離開自己所屬之城,從此無人認識,無人知曉我名字地活下去。如此畏,必然因為我對你,仍如此愛。

現在我已忘了那置業講座的內容,事實證明,某些東西,因為頻道不同,我是無法入腦的。只記得講者是一個前銀行家,看來是社會標準的成功人士,分析中國及東南亞不同城市的發展潛力,特別看好越南河內,並在當地娶了一個選美冠軍的越南小姐。C和D剛好要去越南一趟收樓兼跟進旅館事宜,C知我那時候人如枯草,便招我一起去河內走走。我和C、D識於微時,對上一次旅行已是二十五年前,沒料到隔了那麼久竟又再結伴同行。想不到的是,梅菲定律又一再發生在自己身上,出發當天,手機跌在地上,屏幕一面剛好平平整整貼在地上,裂成龜殼狀。屏幕破了,完全顯示不了,之前下載的旅行apps都用不上了。當時出門在即,也無法修補了。或者說是霉運,不如說自己失魂;又或者隱喻一點來說,今趟旅行,我不免仍帶着碎裂的心上路。

說是三人行其實大部分時間我獨個兒,因為他們二人到當地有事要辦,也有朋友待見,他們也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了。真正一起共餐只在首個晚上,去了一家隱身於民居裡的懷舊越南餐館。餐館餐桌以舊式衣車改裝而成,四周放着老式單車、打字機等有歲月痕迹之物,牆壁掛着越南帽、金屬油燈,天花板以竹篩子覆蓋,氛圍是不俗的,印象中食物只是一般。餐廳坐落哪裡我沒概念,因為在這裡,旅客動輒以Grab叫車,只任司機把我們送到目的地,原本方向盲的我更無從知悉方向,只在乘車時也透過車窗接收街景,過目即忘的。飯後倒有在四周散步,行到西湖邊,我想到杭州有一個著名西湖這裡也有一個西湖,名字的雙生也許並非偶然。

 

2      竹帛湖與西湖

原來河內有七十二個湖,其中又以西湖最大,飯後踱步的地方嚴格來說也不是西湖,而是在西湖旁邊與之相通的竹帛湖(越南語:Ho Trúc Ba ch)。事後查資料,才知竹帛湖原為西湖一部分,1620年安阜、安光、竹安三村修築固禦堤(今青年路),將西湖與竹帛湖一分為二。在竹帛湖散步時已入黑,風景看不太清楚,與友同行又不能隨自己步伐看個仔細,印象中湖泊不大,湖邊聚着不少人納涼,感覺閒適。旅遊書不多介紹竹帛湖,更少有介紹的是,這湖是越戰時約翰.麥凱恩(John McCain)當海軍機師,飛機被擊落他乘降落傘逃生,墜湖、重傷被俘虜之地。後來在湖的西岸一條路上豎立了一個紀念碑紀念此事。大難不死,麥凱恩1985年去越南當地看到這紀念碑,事隔十多年,不知心情如何,想來真是鐵漢一個。

至於西湖,位於河內老城區西邊,有說因地形似杭州西湖而得名,如是後者,我看還是攀附的多。關於西湖,我看過這樣的一則傳說。話說十一世紀時,有位名為Không Lô的越南和尚替中國皇帝治病有功,受皇帝獎賞以青銅,和尚將青銅鑄成一個大鐘。這個大鐘聲響遠及中國,讓一隻小黃牛誤認作母牛的呼喚聲,遂從中國一路奔跑到西湖現址,並把它變成一個大湖。這樣說來,越南西湖當真與中國拉上關係,並且拜後者所賜,卻因誤會而生。如此傳說,不知出自越南還是中國,小黃牛奔向河內西湖不知甚麼時候,如果在古時,越南受中國統治,還未算「出境」旅行。都說「自古以來都屬中國領土」,越南北部在漢朝,一度屬於交趾郡,至公元938年,吳權率軍在白藤江擊敗南漢軍隊,越南北部始脫離中國長達一千年的統治。但數十年後,一個中國人在越南建立起自己的王朝,成為越南李朝的開國皇帝。翻翻書本自有提到,此人叫李公蘊,出身顯赫,祖父李崧在後晉時期官拜宰相,但一如我們常聽的中國宮幃劇故事,後漢時李崧因得罪當朝權臣而被誣陷致死。李崧死後,其子孫避災遷居南方,李崧兒子李淳安棄官從商,航運業務遍及真臘(今柬埔寨)、暹羅(今泰國)及交趾(今越南)等地。但李公蘊沒有繼承父業而選擇從政,大約在北宋真宗景德年間,被越南黎朝皇帝任命為左親衛殿前指揮使,並賜黎姓。後來黎朝內亂,為爭皇位宮廷發生政變,此時李公蘊聯絡各方勢力,秘密培養自己黨羽,伺機待發。中間過程掠過,總之,公元1009年,越南史家將之與中國夏桀、商紂相比的暴君黎龍鋌(因「臥而視朝」,又稱臥朝帝)駕崩,其兄弟起兵作亂,越南政局陷入動亂,李公蘊看準機會,發動政變,取代黎朝,建立李朝,人稱李太祖。說到這裡又有另一則傳說。河內位於越南北部紅河三角洲,傳說李公蘊一回看見一條龍自紅河騰躍,因而將這裡改名為昇龍(Thng Long),並遷都於此。與之前歷代的短命王朝相比,李朝歷經九代皇帝享國二百一十六年。昇龍自李朝之後成為多個王朝首都,但陸續曾改名為東都、東京、中都、北城等,直到阮朝才遷都順化,如今又是越南首都。有此背景鋪墊,西湖區附近有創建於越南李朝的真武觀、有始建於十一世紀的昇龍皇城城堡、一柱寺,便似乎能連起較縱深的脈絡。據說昇龍皇城是李公蘊看到紅河上昇起蛟龍後,命人建城,後來成為軍事指揮中心,但大部分建築在殖民時期已被摧毀。而一柱寺,傳說則是李朝第二代君主李太宗夢見觀音菩薩在水池蓮花台上托着嬰兒,不久得子,為答謝神明,便在小池中央興建了這座小堂,由一根木柱支撐,遠看猶如一朵蓮花。大抵統治者要樹立權威、自我造神,不少都要依賴神話,其實,西湖是紅河經年氾濫淤塞後造成的,根本與來自中國的小黃牛沒任何關係。不過,聽古不好駁古,傳說流傳下來仍是有趣的。我手上兩本旅遊書,一本說「西湖是皇室與富商最愛的地區,周邊曾興建過夏宮和豪宅」,一本說「打從越南李朝起,歷代帝王都熱衷在這裡興建別墅,所以沿湖泊一帶仍有不少別墅」,昔日的王朝痕迹成了今天的旅遊資本,其實歷史早已斷裂;今天這一帶被打造成比老城區更有發展潛力的西湖區,文首提到那個河內置業講座,就不止一次提到西湖,我當時還懵然不知,何以河內也跑出一個西湖來。

 

3      老城區

河內分為內城(市區)和外城(郊區)兩部分,說「越南已發展起來不再一樣」,於內城的老城區特別可見。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河內工業發展迅速,老城區內有八個工業園區,如機械、化工、紡織、製糖、捲煙等工業,到2001年後轉型為旅遊商業之城,並以還劍湖周邊一帶發展成旅遊區,我下榻的旅館即近於此。老城區內,旅遊書必有介紹位於還劍湖北邊的三十六古街。說起來這又與中國人建立的李朝有關。以上說到,李公蘊滅黎朝後於1010年定都河內,為了服務王室,許多商品和手工業集中在皇城附近落戶,為統一管理各種行業集中在一條街,如陶器街、筆街、紙街、鞋街、布街、魚街、絲綢街、涼蓆街、銀器街等。這裡的地名多半以Hang開頭,正是中文裡的「行」字。如今三十六古街是否如此井井有條按行頭劃分,我沒細究,大概也早有混雜,譬如銀器街現在又有「外匯街」之稱,大多金舖兼營外幣兌換,我在其中一家也以港幣兌換了一些越南盾。我來的當晚是週日,週末設有河內夜市,老城區內數段街道變成行人專用區,路邊攤販售賣各樣商品,琳瑯滿目至眼花繚亂,我又不善議價,隨意閒逛旨在感受整體氛圍,感覺這城市充滿活力,人很多遊客很多,老外的面孔不少。雖說有數段路劃為行人專用區,在越南過馬路還是需要小心,那麼多的摩托車,後來學會,你目不轉睛向前橫過就行,不用你避車而是車避你。做人有時還是要有一點霸道。我從西湖區那間懷舊越南餐廳回到旅館,感覺肚內尚有餘空,也光顧了一些小吃,至夜市攤檔拆架捲舖,喧嘩落幕,一夜又將走到盡頭。此時我的「路盲症」又發揮作用了,明明閒步時以還劍湖為地標應不會迷路,結果離開旅館一段不遠路程,怎都走不回去,最後真的放棄了,有摩托車前來兜截便說好價錢載回旅館。未料摩托車司機好像也要找一番路,忽爾向我說不如載我到一處先按摩再接回旅館,我自然明白這按摩不是一般事宜,我想單身男子出行於此,便常常要經受這些誘惑,說來類似經驗在杭州、上海都曾有過。色慾都市,繽紛與暗黑並存。

 

4      還劍湖與木偶劇

河內西湖有傳說,還劍湖亦有,其典故則在李朝之後,與後黎朝的黎利有關。話說黎利生於1385年,當時越南不再受中國統治,但十五世紀初中國明朝趁越南內亂時,出兵佔領越南,黎利在家鄉藍山鄉發動起義,經十年抗戰終打敗明軍,重新恢復越南的獨立主權,建立後黎朝(1428~1789年),後人尊之為黎太祖。傳說黎利在藍山起義之前,曾在湖中撈得寶劍「順天劍」,拜寶劍之神秘力量,黎利才得以拒退明朝大軍。黎利建立後黎朝後,有天在湖上遊憩,忽然出現一巨龜取走寶劍,當地人民認為,神龜將寶劍藏於湖底,以備日後越南有難時再用,還劍湖因而得名。湖中有一座龜塔,就是紀念這則傳說的。近有學者發現湖裡的「神龜」為大鱉,死時推測一百二十歲,其後製成標本公開參觀。

翌日在還劍湖一帶行逛,五時許走向不遠處的昇龍水上木偶劇院,準備去欣賞當地著名、2009年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水上木偶劇。劇院不算大,票價分兩種,我買了較高價的在前排,自由選座,舞台為一個長方形水池,兩邊各架起一個矮檯坐着幾個樂師,開場前先來幾首樂曲演出,樂器除了常見的二胡、琵琶、竹笛等,還有越南獨有的一弦琴,靠着一根弦發出不同音調,比二胡又更神奇。前奏演罷,木偶自水中登場,隨劇目上演各種翻滾跑跳、捕魚、划船等動作,舞台兩邊射燈在水上投下或紫或紅等鮮艷色彩,喧鬧繽紛。我拿了中、英、法劇目單張各一,列出的劇目有十七項:一、開幕:越南民族傳統樂器獨奏和合奏;二、樂娃開頭;三、升會旗;四、龍舞;五、牧童吹笛放牛;六、農夫耕田插秧;七、釣青蛙;八、打狐狸捕鴨;九、捕魚;十、光榮祭祖;十一、孩童戲水;十二、鳳舞;十三、黎王還劍;十四、賽船;十五、麟舞;十六、仙女舞;十七、四靈舞(龍麟龜鳳)。是的,所謂木偶,不僅有人物如樂娃、牧童、農夫,還有不同動物如牛鴨魚龍等,還有道具如龍船、旗、轎等,每節劇目不長,伴以越南語旁述,來看的人多是遊客,看來也不在乎內容。演出大概長約一小時,劇終,一直隱身竹簾後的木偶藝人半身浸在水池中央出來謝幕,最後一字排開我數一數一共有十個。演出場次頻密,各場之間只有十五分鐘間隔,我想到他們這樣一天不斷演出會金屬疲勞嗎,這樣常常浸在水中皮膚會皺嗎,但謝幕時觀眾拍手拍照觀者和被觀者都狀甚歡樂,都是我多想了。據說木偶藝人利用長約兩公呎的木棍和絲線操縱木偶,這種特殊技藝不輕易外傳,一刻我想到,我也是一具木偶嗎,如是,操縱着隱形線段的又是誰人。一刻想到,如果像以前那般結伴同行,那木偶劇應該就會雙雙觀賞,獨個觀賞在事後即或向你分享到底又能分享甚麼呢。但完了我還是在紀念品櫃檯買了明信片寄你,事實上,那張法語劇目單張拿取時也念着你。人去到遠方仍牽着藕絲的纏。從自我抽離,說回文化,劇目其中一節「黎王還劍」就是上述說的還劍湖故事,而「昇龍」,上文也交代過,就是更早時李太祖定都於河內給她取的名字。在此,沒有人怎在意的名字,如果你有心,還是可將不同的歷史傳說連起來。

 

5      下龍灣

翌日我應C提議,一人參加了下龍灣一日遊。聽說下龍灣有「海上桂林」之稱,親身到訪之後,個人以為,其奇麗美景,又更賽桂林。(是的,說到二十五年前與C、D還有另一同學J的旅行,就是往廣西桂林,如今我只記得那裡有一個象鼻山)。都說大自然力量可以讓人變得渺小而釋懷,慣常活在城市的我,對這說法沒多大經驗。因此,該天中午登上旅遊巴,駛去下龍灣的Bãi Cháy遊船碼頭這段路上,我並沒抱很大的期望。生命告訴我們,期望越高失望越大,不存期望有時又會有意外驚喜,像下龍灣這個地方,結果不僅開了我的眼界,也開了我的心懷。

甫下旅遊巴導遊帶我們到一間珠寶店,店前女工示範從牡蠣身上採珠,還有一些小型機器之類,總之,就是將煉珠工序展現人前,好讓你跨進那珠寶店時增加點購買慾。珠寶店不是珠光寶氣那種,有點陳舊,店裡掛着一個個顯要女性人物如英女皇、戴安娜王妃、奧巴馬夫人米雪兒、希拉利等戴着珠鏈的大幅照片。一行約二、三十人中,沒有人真的認真理會,都只當這只是行程的開端,過場而已,而事實亦的確如是。

真正的戲肉當然在登上遊船的幾個小時往返行程上。下龍灣遊船有兩種,一種是仿中式平底帆船(事實是以引擎而非風力驅動),另一種則是現代化的遊輪,我登上的遊輪叫Lemon Cruise。下龍灣面積廣達一千五百五十三平方里,海灣矗立着大大小小的石灰岩島嶼近二千座。這些石灰岩地形由中國東南的板塊延伸而出,經過億萬年溶蝕、堆積,加上海水侵蝕,形成壯麗非凡的景觀,也就是所謂的喀斯特地形。遊下龍灣當日偶爾下起毛毛雨,霧氣瀰漫,但多數時候又放晴,藍天裡現起片片魚鱗雲。最奇特還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島嶼,香港島嶼也多,但在下龍灣這般完全被千岩萬壑所簇擁,一生人還不曾試過。島嶼的形狀千奇百怪,一座座「獨秀峰」自海上升起,有的如浮在水面的香爐,有的宛如人頭的大石,事實上所有形容都不需要也不中用,總之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置身其中有如進入一片世外桃源。船上的遊人來自不同地方,一家大小好像不少是韓國人,也有從馬來西亞來的,此外,有幾個西方人面孔結伴同行,來自法國的。來自香港的則獨我一人。下龍灣清麗脫俗,可在船上也免不了俗,遊程包一個海鮮餐,說是海鮮餐卻有炸雞腿、炸春卷,嗜魚如我最愛吃的還是烤魚。

很多時候,我走到船的甲板望着四周群島也低頭看隨船前行泛起的白頭浪,心被洗滌也一直有所牽掛。來到一個Vung Vieng Village的水上漁村,我們換坐舢舨,也有人選划獨木舟進去。我跟兩位馬來西亞華人一條船,由一個頭戴尖頂越南帽面披彩巾的女子划船,途中穿過一個低矮的山洞,穿過後面前忽然又豁然開朗,進入一個由峭壁包圍的湖內湖,四周山壁陡峭,長滿垂榕和蘭花。駛着駛着,見村內人就住在海上搭起的木檯和鐵皮屋,也有住在船屋上,疏疏落落的人和狗,村民現在主要靠旅遊業替遊客撐船還是靠捕魚為生呢,心中響起問號但我沒有問。漁村內有一個社區會堂,其中有展覽廳展出漁民的用具和生活照,另有一幢建築讓村內小孩上小學,這些導遊都沒帶我們去看。回到郵輪上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對着群山和海出神、沉思或發呆,沒有人跟我爭船頭甲板的位置除了那三數個法國人也喜歡聚在這裡。一刻,我拿出《字花》讀當期我發表的小說〈愛的塵土區〉,小說虛筆寫到你,結尾一句「放下,雖然會化為塵土,但卻是愛中塵土。」――是自我開解還是真的?大抵看到我一人常常看着湧浪,其中一個法國男子友善地跟我聊起來,他說他現在在巴黎工作,但他不喜歡巴黎,更愛他的出生地里昂,比巴黎樸素得多。我說里昂這城市我很想去,他好奇。我說我愛過的一個女子在那裡留過學,一直想去看看,但她不在我身邊了。說的時候我第一次用到「ex」來稱呼你,我想幾經痛苦我終於接受了一點甚麼。繼緬甸導遊後,另一次我在異地跟人說起你。此後我將無語。

下龍灣不是所有島都可以登岸,只有被劃為「保護區」的才可以,我們登上了其中一個,從一個洞口拾級而下,赫然進入一個偌大的溶洞,溶洞裡有無數的石鐘乳、石筍、石柱,以燈光照亮着,構織出一幅幅怪誕奇異的畫面。離開溶洞來到一個沙灘,應該就是書裡說的基托夫島上一處潔白的沙灘,1962年胡志明帶着來訪的蘇聯太空人基托夫(Ti Top)到此遊覽,胡志明遂將此無名島命名為「基托夫」,其實名字於我一點也不重要。我們在沙灘上稍休,沙灘上有人在岸邊游泳,有人在划獨木舟,此時的我蹲下來,拾了一根樹枝在沙上寫字,我寫上了你的中文名字,又寫上了你的英文名字,然後又寫上了「放下」和英文的「Let Go」,也不在乎是否有人在看我。我好像就在這個沙灘,作了一個「放下」的決定,是時候放手了,離開時我踩在沙上塗寫的字上,字迹覆蓋着我的腳印有點化了,想像它在我離開後字迹還會逗留多久,大概一個大浪淹至便會將所有字迹沖擦無痕。足迹再深,我們每個人都只能在沙上存留一陣子。

華人女導遊叫大家猜猜下龍灣一共有多少個島嶼?大家都無從猜估。她揭曉說是一千九百六十九個。這數字怎得來?她笑笑,就因為胡志明卒於1969年,當地人以此作下龍灣島嶼之數,這樣說來,胡志明在越南,身前身後都可說無處不在。

 

6      河內大教堂、雞蛋咖啡

翌日醒來,隨C和D去到有河內大教堂之稱的聖若瑟主教座堂。這是河內最古老的教堂,據說乃仿造巴黎聖母院興建而成,屬新哥德風格,門前有一聖母瑪利亞抱着小耶穌的銅像。教堂建於1886年,由當時主教Paul-François Puginier自行燒煉紅磚瓦片,由彩券商贊助,耗資當時約二十萬法郎建成,至今成了河內數一數二的歷史名勝。我想到不久前巴黎聖母院大火,人們的悲嘆比毀了自家家園更甚,2003年暑假我到巴黎進修法語當然曾親到巴黎聖母院,沒想到隔了十六年來到這巴黎聖母院的仿造品,本尊與分身,寄存着殖民與被殖者的關係。教堂的大門只在舉辦彌撒時才會打開,其餘時間遊客需自位於小巷內的側門進入,當日卻好像有工程進行不予開放,只能在外邊仰望,匆匆一遊。

別了河內大教堂,C和D說帶我去喝當地著名的雞蛋咖啡。雞蛋咖啡以開業於1946年的老店Café Ging為正宗,店就開在老城區,一點也不難找,現由第二代Nguyen Tri Hoa傳承,仍沿用早年配方,以蛋黃取代牛奶沖調咖啡。室內座位外,門前放了幾張矮桌和板櫈,這裡雖不是巴黎,但喝咖啡路邊還是比室內好,我就選了室外一張矮桌,對着門前停泊着的一輛輛摩托車,呷我第一口的雞蛋咖啡。除原味外,現在這家店還加入綠豆粉、朱古力、啤酒、蘭姆酒等味道,但如果只能點一杯,我永遠都是先選原味,其他味道,有機會再嚐吧。後來C、D去處理自己一些業務,我便告別他們,準備在離開河內前多去一個地方――著名的火爐監獄,這可是C、D多次來過河內卻不曾踏足的。這樣我明白,不是人人都會從歷史角度來瞭解一個地方的。

 

7      火爐監獄

法國統治越南差不多一世紀,1896年建成了中央監獄(Maison Centrale),當地人則稱之為火爐(Ha Lò),為法國人興建於北越最大的監獄,囚禁當時反法國殖民的政治重犯,無數的酷刑拷問就在這「火爐」監獄裡暗無天日地進行。1954年胡志明推翻法國殖民在北越建國後,中央監獄成了國家監獄,收容嚴重罪犯和異見分子。1973年南北越戰爭爆發,當時美國空軍全力轟炸北越,部分轟炸機被擊落,被俘的美軍就被囚禁於此,其中最知名的有上文已提過的麥凱恩。如果說這座火爐宿命地是一所大牢房,它的歷史實則也斷開幾截,昔日越南反殖者被施予酷刑,越戰時越共亦以非人道刑法對付戰犯,因其恐怖名聲,美軍稱之為「河內希爾頓」。像柬埔寨金邊的赤柬集中營、萬人塚,曾幾何時災難之現場,如今都成了展覽場所。1993年火爐監獄被改建成辦公大樓,只留下東南角約原址三分一大小的地方,作監獄博物館之用。博物館展出不少刑具,小如門鎖、鐐銬大如用來處決越南革命分子的斷頭台,也有犯人用的餐具、刑服等,有集體囚禁的大牢房也有單獨囚禁的地牢(cachot),置有一具具監犯人形和圖片,其中又以展示反法國殖民的革命犯為多。其中一個大牢房,兩邊長木檯上各坐着一排囚犯,一條長長的連環腳枷固在木檯上鎖着眾人腳踝,有的囚犯人形獨個沉思有的轉臉跟同夥傾談,牢房的盡處是太平門上面閃着綠色的「Exit」字。人已至此絕境還有心情傾談嗎?一幅真實照片記錄着,囚犯除了被鎖上腳枷頸上還戴着枷鎖。重重鐵門深鎖插翼難飛,但見1951年有記錄五個政治犯成功從地下下水道逃獄。到館外又見一棵杏樹,文字說明這樹與囚犯(1930至1954年這段時期)的獄中生活緊密相連,囚犯用杏樹樹皮和嫩葉醫治痢疾和腹瀉、清理傷口,用杏仁果實來增進健康,用杏枝來製造筆筒和笛;政治犯還靠在樹幹討論還擊敵人嚴密禁閉和野蠻壓迫之計,隨着時日這棵杏樹成了歷史的見證。或者人到絕境仍有逢生的希望,儘管多麼的微弱。當日遊人不多,三三兩兩靜默地看靜默地拍照,也有不少外國人,博物館展覽文字有越南文、英文、法文,一刻我慶幸沒有中文中國遊人或者因此不多,外國人中必有來自法國和美國的,他們各自參觀這座火爐監獄時,想必又有不同的感受(如有的話)。將殘酷現場變成博物館,讓人銘記歷史,但傷痛變成展品無可避免也會變質變得輕盈,我想到文化批判家阿當諾「繆斯庵」(museum)即為「墓塚林」(mausoleum)一說,看來也是無可避免的。

就這樣我差不多來到今趟河內行程的尾聲。仍延續着我「渡劫之行」,但不再追逐某人以至於放逐。你的影子仍常常在我腦內縈繞,心仍是陷落的,好像無法執拾起自己,但好歹我是為自己而來,為自己而出走。離開下龍灣乘旅遊巴回河內市區時我真的以為自己已放下,但原來那「放下」只是一時的特效劑,藥力過後你仍盤據心頭,自此我更加知道,放下是一段漫長的路程。

因緣際會與兩個朋友相隔廿五年後再上路,但多數時候我又是獨個而行。其中一個下午,我其實去了他們準備發展小旅館的地方,在一個頗遙遠的村落,參觀時樓在起,三四層,仍像工地,要發展成他們心目中的小旅館,想必又要不短的時間。我隔着距離見D與當地人交涉,有時言談間還要用到一點伎倆,有點令我不太舒服。但人地生疏,我想我又是明白的。他們由喜歡咖啡到成為咖啡專家,由經營獨立咖啡店到轉型與人合營餐飲業,路也不易走,也走了超過十年。仍在織夢,即使也有塵俗一面。而我呢?我好像已經來到給歲月打殘的地步,一副骨牌,不動聲息,只需挑動關鍵一塊,便頹然崩塌。說實在,我已經不知甚麼是對自己好(如果自毀也是其一?)我不知,我茫然,只想過或者離開,成無人知曉我過去的異鄉人。其實也不一定要去河內。只是想調節步伐,有些時間可在其他地方旅居,寫寫其他的地方。我沒條件移民,而且始終捨不得香港。我覺得自己還是很需要在兩極的鐘擺擺盪,太定下來我便死了。遠的太貴,在一些有殖民背景的東南亞國家,語言不太通,半透明地活着,好像也是另一種可能。下一站我想到胡志明走走,不再追逐你而追逐我一直喜歡的作家杜哈絲,去前再讀讀她的《勞兒之劫》,現在我必有更深的體會。

 

 



潘國靈 小說家、文化評論人,著有小說、散文、詩、城市論集十多種,近著有長篇小說《寫托邦與消失咒》、小說集《存在之難》、散文集《七個封印》等。